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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书的命运—梁宗岱《法译陶潜诗选》的东还

2017-02-06刘志侠

书城 2017年1期
关键词:常玉陶潜诗选

刘志侠

《法译陶潜诗选》(Les Poèmes de T'ao Ts'ien)是梁宗岱唯一的一本中译法单行本,一九三○年在巴黎刊行,先后获得瓦莱里和罗曼·罗兰的高度评价。此书一直没有流入中国,各大图书馆没有收藏,报刊没有评论介绍,更不要说书店出售了。一直到二十世纪末,在三分之二个世纪内,只有罗大冈晚年一篇《梁宗岱印象记》(1984)提及在留学法国期间读过这本书。研究者谈到这部作品时,千篇一律引用梁宗岱《诗与真二集》(商务印书馆1936)收入的《回忆罗曼·罗兰》,以及梵乐希《法译〈陶潜诗选〉序》两篇文章的相关文字。一九九○年代末,卢岚和我准备编辑《梁宗岱文集》,开始收集资料。明知寻找此书是一道难题,但这是宗岱师文学道路上的重要标志,不能回避。

梁宗岱的自藏本

经过一年多的找寻,到了二○○一年初,终于在法国国家图书馆找到。其中过程已在《寻找法译〈陶潜诗选〉》(见《文汇读书周刊》2003年9月12日)一文交待过,这里长话短说重复一下。最初找寻目标局限在国内,尤其把希望寄托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的梁宗岱藏书室(现名梁宗岱纪念室),这里收藏了宗岱师家属捐献的三千六百多册中外文书籍。可是翻遍所有外文书,始终不见《法译陶潜诗选》的踪影,只见到一本法文文学杂志《交流》(Commerce),目录页印着“梵乐希:《陶渊明诗选小序》”和“陶渊明:《自祭文》梁宗岱译自中文”的字样,打开来看,空欢喜一场,里面有关页张已全部被裁掉。此后,我们拜托几位朋友分头到广州、北京和上海各大公共图书馆查询,结果令人失望。向一些熟悉宗岱师的朋友打听线索,也不得要领,此时才想到在法国找寻。跑了拉丁区几家旧书店,感觉有如大海捞针,只找到《交流》杂志。正在失望之时,报载法国国家图书馆电子目录上网,抱着不妨一试的心情打开电脑,结果一查中的,不仅发现《法译陶潜诗选》,还连带找到也是寻找目标的《水仙辞》中译本初版(中华书局1931),两书都收藏在闭架书库“珍本部”(Livres rares)。我们花了三天时间把两本书的文本逐字抄录下来,顺利地完成了文集的编辑工作。

一年后,《梁宗岱文集》交出版社前作最后校阅,个别地方需要再参考这本书。但是这趟看不到原书了,因为图书馆已把书制成微缩胶卷,谁要参考只能看荧幕上的粗糙影像,十分扫兴。不过,这有一个好处,可以不必办理繁复的申请手续,就能随意复印其中书页。后来在馆员的热心指点下,我们向图书馆购买了这两本书的全套影印和微缩胶卷,在文集出版后送回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梁宗岱藏书室。尽管作品找到了,但是宗岱师自藏的《法译陶潜诗选》不知所踪,教人无法释怀。

二○○三年梁宗岱诞辰一百周年,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刊行了《法译陶潜诗选》,这是此书在国内首次印刷,以我们的手抄本作蓝本。此书能够出版,有赖学兄黄建华的穿针引线,他在书前加上一篇《小序》,其中有一段话:“不久前,我有机会与宗岱师的长女梁思薇女士会晤,问及陶诗的梁译本。得知宗岱师早已把此珍本交思薇保管,也就是说,过去以为已经丢失或像志侠先生所说的疑心有人‘顺手牵羊都不过是想当然而已。据思薇介绍,她的女儿法文很好,已把此书交给女儿阅读,宗岱师的外孙女该是这一珍本最好的收藏者和保管者了。”我们事前没有读过这篇序言,这个信息是一个莫大的惊喜,教人不胜欣慰。

后来,我们见到了梁思薇女士。二○○五年四月,在上海浦东她新买的房子里,大家畅谈了整个下午,傍晚离开时,她替我们召来一辆出租车。我们起身告辞下楼,随口问了一句:“《法译陶潜诗选》在你的女儿那里吗?”她答道:“在我这里!”说完便快步走进后面一个房间,一会便捧出两本书来,一大一小。大的就是《法译陶潜诗选》,有一个破旧的红色布硬套,颜色已经变得很深沉,不少地方磨损剥离,有斑点;另一本是罗曼·罗兰的《歌德与悲多汶》,同样历尽沧桑。我们正想翻开来看,汽车司机的催促电话响了,于是这两本书便像惊鸿那般从我们视野中消失,但是它们的影子却永远铭刻在我们脑海中。

此后我们又见过梁女士两次,其中一次她的丈夫齐锡生教授在座。齐教授回忆他们在一九七六年第一次回国探亲时,宗岱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英文书,为与他们同行的孙女朗读了一首诗歌。宗岱师一开始朗诵,整个人就好像溶化到诗歌中,浑然忘我,他的英文发音那么好,抑扬顿挫,充满感情,令齐教授感到十分惊奇。当他朗读完毕时,齐教授发现他的眼角滴下了泪水。梁女士告诉我们,就在这次探亲结束时,宗岱师把这两本书交给她,嘱咐她带到国外保存。那时“文革”仍未结束,携带这样的书籍出国动辄得咎,但是梁女士还是带出来了。她明白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珍贵的纪念物,其价值无法估量。

常玉的复活

从上海返回巴黎,不知如何产生了要为自己的书房也收藏一册《法译陶潜诗选》的热切愿望。然而,此书印数不过三百零六册,出版了七十多年,不是想买就能买得到。幸好互联网高速发展,网上有关旧书的信息量飞快增加,守候到二○○六年十一月,终于发现巴黎有一本(编号十二)正在出售。不过不在旧书店,在一家艺术品拍卖行,估价六百至八百欧元。记得最早找寻的时候,曾在一家美国旧书店目录上发现此书,定价不过二百五十美元。可是写信去查询时,答复未能在书库里找到。现在一下子贵了两倍多,但仍在个人可以负担的范围内,于是决定参加竞投。

从来没有参加过拍卖会,这是一辈子的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根据一位朋友提供的经验,为了防止到时头脑发热,定下一个最高价,约为估值的两倍,即一千五百欧元。到了预定的日子,很早便到场。一心以为宗岱师离开法国文坛已久,新一代的法国人不会有几个认识他,此书非我莫属矣。拍卖开始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才轮到这本书。只有两个人出价,一个是笔者,另一个是藏在电话后面的人,不知道是男是女,一个拍卖行的职员手握电话贴在耳边代他叫价。朋友的警告果然灵验,拍卖场的气氛跟赌场有点相似,很容易令人失控。还没有叫过几次价,已经超出自己的预算。而电话后面那个家伙却像魔鬼那样,紧追不舍,我每一次加价都要犹豫几秒钟,他却半秒也不等。就这样,不到几分钟,价格升到三千五百欧元(加上费用税项,大约四千二百欧元),拍卖官开始数“一二三”,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大家猜到了吧,我再没有举起竞投牌。

回到家里,心中既失望又不服气。这么一本文学书有什么道理超出估价四倍多,我和卢岚要买,因为曾师从梁宗岱,有感情成分在里面。那个藏在电话后面的人是何方神圣?想来想去,没有答案。当晚无心工作,随手上网浏览网页。这时才发现,自己这几年里,日夜埋首整理和编辑梁宗岱文集及后来的单行本,不知道米拉波桥下已流过多少塞纳河的河水,早在二○○一年十月,这本书便由世界著名拍卖行佳事得在台湾拍卖过,成交价约三千欧元,和这次令我却步的价钱相距不远。如此看来,电话后面的神秘买家可能就是台湾人。可是《法译陶潜诗选》明明是一本文学作品,怎么会变成艺术品,挤进艺术拍卖场?为什么最先出现在台湾拍卖场?

一直等到二○一二年撰写《青年梁宗岱》,这些“为什么”才得到答案。关键在书名页,上面印着一行小字,“内附常玉蚀刻版画原作三幅”,这是所有拍卖目录都照抄的一句话,参加拍卖的人就是冲着这三张画而来。常玉是谁?现在人人都知道,可是十年前,台湾的刊物还弄不清楚他的法文名字Sanyu,把它切成两半,San Yu,连拍卖行也不以Sanyu称呼,而用Chang Yu,常玉的名字当时就是这么陌生。

这是事出有因。这位艺术家在一九二一年到法国留学,很快便爱上了巴黎,艺术的氛围,自由的波希米亚式生活,让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巴黎作为永远居住的地点。他天生一副艺术家脾性,散漫不羁,不在乎名利,偶尔参加沙龙展出,却不作任何钻营,因此在法国画坛默默无闻。他与中国的联系,仅止于一九二六年和抗日战争前夕两次回过中国探亲,作短暂的勾留,从来没有在中国举行过画展。唯一的一次机会是到了晚年,一九六三年,台湾“教育部长”黄季陆到巴黎访问,邀请他到台湾“国立”师范大学授课,并举行一次个人展览。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四十多张作品已经寄到师范大学,他也收到了台湾汇来的旅费。可是命运弄人,此时正逢中法建交不久,他出发前先到埃及旅游,为了方便签证换领了北京护照,以致回来后失去赴台机会。两年后,一九六六年,他中煤气毒去世。

常玉本可能就这样永远从人间消失,然而命运决定给他补偿,让世人永远不会忘记他。这件工作由三个台湾人接力完成。最早是画家席进德,一九六三年在巴黎邂逅常玉,看到他的作品,内行人的眼睛一下子便辨认出这是一位天才,一九七一年第一次把常玉的名字介绍给台湾人;接着是留法艺术博士陈炎锋,第一个在法国搜集常玉的作品及照片,第一个在一九九五年写成常玉传记;第三位是苏富比从美国派到台湾开荒的衣淑凡女士,她后来担任过苏富比台湾分公司总裁。她在历史博物馆看到常玉寄回来的油画,被画中浓得化不开的文人意境所感动,开始记录常玉的生平和收藏他的作品。她曾多次到法国实地收集资料,编辑了三巨册的常玉油画、素描与水彩目录。她不仅在拍卖场上将常玉的画作拍出惊人的成交价格,还积极把常玉推向国际画坛。二○○四年,她成功筹划了由巴黎纪美博物馆(Musée Guimet)主办的“常玉—身体语言”(Sanyu,lécriture du corps)画展。开幕那天,她把在法国南部找到的常玉离婚夫人也请来了,这位百岁人瑞,虽然坐着轮椅,却脸孔红润,神采奕奕,笑得像一朵鲜花。这次展览会影响深远,常玉像梁宗岱那样,走完数十年的黑暗隧道,重新获得在法国画坛上的应有地位。现在,法国艺术界视他为二十世纪上半期法国华人画家的代表。

常玉复活这段时间,碰上台湾经济起飞,生活水平提高,出现了一批有经济能力的收藏家。他的作品成了拍卖公司的常客,价格不断上涨,不时拍出匪夷所思的价钱。《法译陶潜诗选》因为书中的插图,也被带进艺术品行列。这就让人不能不佩服梁宗岱对艺术的开明态度和眼光,当年在巴黎学画的中国留学生很多,常玉的现代风格绘画和中国人习惯的十九世纪古典主义距离很远,一直到一九七八年,定居巴黎的雕刻家和作家熊秉明(1922-2002)仍在文章中表示,他看不懂常玉的画。

从二○○一年到今年为止,这本书至少在二十四个拍卖会上露过面,其中十六个在台湾、香港和北京。由于欧亚两地民情不同,有地域差价,有些人便到欧洲搜购,从中牟利。根据某些拍卖行目录提供的书本编号,至少有两本曾在欧洲拍卖会成交,不久便出现在香港拍卖场上。不过,常玉在欧洲的名气已非昔日阿蒙,这种差价正在减少。到本文写就为止,这本书的最高成交价在二○一二年出现在北京,当时正值中国全民收藏热达到顶峰,拍卖官下槌价高达人民币十二万六千元,约合美元两万。要知道,这三张画的尺寸很小,每张不过十九厘米乘十五厘米,勉强及得上普通书本大小。现在热潮下降,但仍在五千至一万二千美元之间上下。由于此书当年全部在法国售出,可以预期,还有不少藏书将陆续露面东还,这也是笔者最乐于见到的事情。

三本书的身世

根据珍贵书籍的规矩,该书限量印刷,每书编号。笔者二○○一年第一次看到的实体书在法国国家图书馆,扉页上写着“出版者敬意,一九三○年十月二十八日巴黎”两行字,背页便是印数:编号I使用珍珠母色日本纸(Japon nacré),内有插图两套,灰色及褐色;编号II至VI使用皇家日本纸(Japon impérial),同样的两套插图;编号VII至XVI使用格尔德直纹荷兰纸(Hollande van Gelder),一套插图;编号1-290使用精仿羊皮纸(Vélin d'Arches à la forme),一套插图,总印数三百零六册。一本书以四种不同的高级艺术纸张印刷,令人好奇。国家图书馆那本是八十九号,属于印数最多的纸类,可以说是普及本。当时就很希望能看到其余三种更高规格的成品,对编号I尤其感兴趣,想知道是否宗岱师为自己特别印制的孤本。

等了十多年,到二○一三年才如愿以偿,答案在巴黎杜塞文学图书馆的“瓦莱里典藏室”。这里收藏的《法译陶潜诗选》特别丰富,竟然有四册。第I号就在这里,其余为II、X和五十八号。对照印数页说明,每个号码分属不同的纸质规格,一种不漏。这要感谢瓦莱里的挚友莫诺(Julien Monod,1879-1963),他本人是银行家,家境富裕,酷爱文学,对瓦莱里尤其崇拜。一九二四年两人结识后,成为莫逆之交。他为瓦莱里处理日常事务,最后连财务、稿费、出版社合约也包揽下来。一九四五年瓦莱里去世,他代表大师的亲属,和戴高乐将军的助手安排国葬事宜。莫诺的忠诚完全没有条件,只有一个愿望,收集他的偶像所有作品的版本,以及来往书信和传媒评论,建立一个博物馆,传之后世。他最后得偿所愿,“瓦莱里典藏室”就是他的博物馆,以他的收藏为基础,这里是研究者的“圣殿”,享有世界声誉。

一九三○年初,当他知道《法译陶潜诗选》已经交给出版社,便通过梁宗岱向出版社查询,能否为他印制一册“独一无二”(un exemplaire "unique")的孤本,出版社欣然同意。书出版后,征订单上有编号I,却没有售价,代之为“已预订”(souscrit),但是笔者在莫诺书信档案中发现了出版社的发票,上面有编号I的价钱,六百二十九法郎(约合三百六十欧元)。其余三种为四百七十五、三百和一百八十法郎,以货币恒值计算,约合欧元二百六十、一百六十五和一百。这类高档艺术书,收藏家一般都请技师重新装订,此时会放弃原有封套,改为烫金字的牛皮硬封面。但莫诺没有这样做,四本书都保留原状,因为收藏的目的是保存历史真相,而非普通的个人爱好。

二○一一年,香港独一无二的法文旧书店Librairie Indosiam目录中出现了一本《法译陶潜诗选》,笔者看到时已经售出。不久之后,一位朋友寄来几张照片,说是从《扬州晚报》网页下载的,原来这本书已经流进中国。仔细看过照片,扉页写着梁宗岱的题赠:“致施皮格尔(M. H. Spigel)小姐,谨表深切谢意和友好问候,梁宗岱。”这种语句只适用于曾经帮助过作者的人,第一个想法是这位女士可能是文友,与宗岱师来往密切,值得关注。但等到看完所有图片后,便知道大谬不然。首先印数页显示的编号是“HC G”,用钢笔手写,不是印上去的,不属于三百零六本的四种编号。HC是法文hors commerce(非卖品)的简写,一般是作者订购的加印本,用来分赠好友。这一次刚好相反,书末的印制页最后有一句说明,出版人及其同事加印八册,编号HC A-H,选用三种不同的纸张。可见这本书得到出版社内部成员的喜爱,有八个人自掏腰包加印。

受赠人既是出版社人员,梁宗岱向其致谢,肯定和本书出版有关。果然,几个月后,在“瓦莱里典藏室”百宝库里,很容易便在莫诺书信中找到了这个名字。他收到的出版社信件,全部由这位女士签署,衔头是“出版社经理之一”。从这些信可以看出,莫诺在出版前订购第I号孤本,印成后加订其余三种,每一次都是梁宗岱到出版社和这位女士见面时口头转达。毫无疑问,她从头到尾负责此书的制作和发行。

我开始觉得有点神奇了,现在已经露面的《法译陶潜诗选》私人藏书只有二三十本之数,这本书不在出售之列,竟然抢先东还,带来更多制作过程的具体细节。这时心中浮起一个想法,还有另外一本更想看到的书,送给普雷沃那一本,将来有没有可能出现呢?

普雷沃(Jean Prévost,1901-1944)是作家,他写的论文《斯汤达的创作》(La création chez Stendhal)获得一九四三年法兰西文学院的文学大奖(Grand prix de littérature)。在抗德战争后期,他离开城市,上山参加抵抗运动的游击队。就在盟军胜利前不到十个月,在一次转移途中遇伏,不幸牺牲。他是梁宗岱的挚友,一九二八年前后,两人经常一起讨论诗歌翻译。他留下一篇长文《试谈我对中国的无知》(Essai sur mon ignorance de Chine),记述了两人对中国诗文的共同探讨。开篇第一段便有生动的梁宗岱描写:“十二年前,我认识了梁宗岱。这是一位完美的中国文人。他熟识英语,法文说得几乎跟我一般好。我们的古典诗和自由诗,很快便对他无秘密可言。他很年青,一副孩子脸孔,最严寒的天气,只穿一件开领衬衣和一条长裤,加上一件单薄的短外套。他把寒冷看成是感觉官能的错误,并且以自己的理性去判断,不受其束缚。”梁宗岱十分敬爱这位待他如兄弟的朋友,《法译陶潜诗选》出版时,他没有写译序,却以一篇送给普雷沃的献辞代替,标题是“致让·普雷沃”,译成中文不过一百多字,言简意赅,表达了他对在翻译过程得到鼓励的真诚感谢,道尽了他们的深厚友情。

普雷沃在一九二九年六月应聘到伦敦剑桥大学教授法文,居留了两年。梁宗岱一九三○年离开巴黎前往德国读德文,次年回国,两人再没有见面,也没有作最后话别。八十多年后,一切都从时空淡去,二○一二年十月,一本编号十七的《法译陶潜诗选》悄然出现在香港一个拍卖会上。当时我已收藏了一本,加上忙于写作,无暇兼顾,几个月后才打开拍卖目录。一看几乎跳起来,这本书正是梁宗岱当年送给普雷沃那一本!扉页最上方是宗岱师的熟悉字迹,以黑墨水书写,“送给普雷沃,亲切致意。梁宗岱”,紧接下面,还有另一段题辞,使用蓝墨水,出自普雷沃手笔:“普雷沃背书这张诗歌支票,送给热纳维耶芙和雷蒙·列波维奇伉俪。让·普雷沃。”

列波维奇是谁?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经过多方查询,才知道他全名Raymond Leibovici(1901-1982),一位颇有名气的外科医生。他和普雷沃相识于二次大战前,两人都参加了抵抗运动,但因为政治取向不同,并非在同一组织中战斗。

普雷沃何时转赠这本著作?理由何在?从字面推测,“支票”似指以书代债。但是在商言商,尽管是有收藏价值的书,商品价值仍然有限,债主也不可能接受这样坦率的题辞。普雷沃把这本书称为“诗歌支票”,说明在他的心目中,这本书的价值是非物质的,无可估量的。列波维奇是一位文学艺术爱好者,普雷沃偿还的可能不是普通的钱债,而是与精神和感情有关的债,一种不能以金钱衡量的东西,这让人联想到治病救人方面去。

这本双题辞的书在香港出现,令人坠入时光隧道,回到梁宗岱与普雷沃在守夜灯下朗读诗歌的塞纳河边,回到第二次大战犹太人被抄家的巴黎(列波维奇是罗马尼亚移民犹太裔第二代)。八十年间,这本书经历过不止一人的手,见证过不同命运的悲欢离合,现在出现在万里外的香港,仿佛普雷沃提着守夜灯,远涉重洋,来寻找梁宗岱那样。这是一个谜,要等待历史海洋在某一天,把谜底冲上海面才能揭晓。

二○一六年十二月一日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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