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以耀德,礼以节乐
——论春秋时期音乐美学思想对“礼乐”思想的影响
2017-01-30王达薇
王达薇
(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9)
周王室东迁洛邑之后,王室衰微,诸侯称雄,由此开始了近550年的分裂时期(公元前770年—前221年),史称春秋战国时期。其中春秋于战国又以孔子卒年(前476年)左右划分。孔子作为先秦伟大的思想家,从思想上明显继承了前人的观念。因此,学者们在讨论春秋时期音乐美学思想时,将其范畴定位于孔子其思想形成之前至王室东迁之后,即公元前8至6世纪,以此别于之后的百家争鸣时期,体现出前者对于后者产生的借鉴意义。
上古时期,“和”是音乐美学思想的重要概念。先民们在生产活动中,追求心理活动与实践活动上的和谐与平衡。“正是人在创造活动中获得的心理上的谐和、平衡,使得人产生了对‘和’的美感追求”①。这是以人的历史实践活动方面来讲的,也是探讨此时音乐美学思想范畴的基石。及至春秋之时,音乐美学思想在诸多精英知识份子(宫廷诸官)的群智(即宫廷诸官的审美观)中得以发展,综合完善了先前的种种思想,形成了一套音乐美学思想体系。
礼乐思想伴随着礼乐制度的形成而产生,源于上古祭仪及维系宗法之中,其要旨在于配合礼乐制度的实施,以教化臣民甚至君王,达至缓和阶级矛盾和维护国家统治秩序的根本目的。这一时期礼乐思想上承上古三代之遗绪,且宫廷诸官又是主要实施者和继承者,必然受到当时音乐美学思想的影响。
笔者认为,在这影响方面,最基本的是对礼乐思想特征及礼乐思想践行方面的影响。对礼乐思想特征的影响又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对礼乐思想核心的影响;其二是对“礼”与“乐”关系的影响。
一、春秋时期音乐美学思想对礼乐思想特征的影响
礼乐思想特征集中体现于礼乐思想的两个组成部分,即“礼”与“乐”二者相互配合以表征出礼乐思想的特性。因此,文章先以礼乐思想核心以及“礼”、“乐”间的关系来阐释文题。
(一)对礼乐思想核心的影响——“乐以耀德”
何谓“礼乐思想的核心”?在《春秋》、《左传》等古籍著作中记载春秋时期音乐活动、祭祀活动中,常将“德”、“礼”并提②。可见这一时期礼乐思想的核心是“德”与“礼”。
当时宫廷官员史伯、晏婴的音乐审美观认为在“德”的影响下,“和”是音乐的内在属性,并提出“心平德和”的著名论断。“夫和实生物,同则不断”③这是史伯的著名论断,他认为“和”是促进事务发展的内在动力。因此,他又紧接着谈到“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这里讲明了“和”的构成原则,即不同事物需经过各式各样的组合搭配(所谓“以他平他”),继而可以促进事物的发展(即“故能丰长而物归之”)。所以,对于音乐,他认为“和六律以聪耳”,音乐内容形式上的美(按:音乐内容形式是指:一、音乐中乐音的组合,如节奏、旋律、调性、速度、强弱;二、音乐的创作背景、表现情感等)必须是以“和”为要旨的。
春秋齐相晏婴发展了史伯的音乐审美观,其云“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④他从构成音乐的具体要素论及,认为音乐诸多要素需要保持“和”的状态,即“相成”、“相济。”“……(接前)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平德和。故《诗》曰‘德音不暇’。”紧接着这里引出“心平德和”的论断。
由此可见,从史伯、晏婴的音乐审美观出发能体现出“德”在音乐美学思想的重要地位。和谐统一的音乐使人达到“心平德和”的目的,“心平德和”自然也就与礼乐思想要旨相符了。与此同时,周王室里围绕“景王造钟”⑤而引发的争论也体现了当时的音乐美学思想。主要是体现在单穆公与伶州鸠的音乐审美观。从他们对周景王造钟一事的劝辞中,可见其发展了“心平德和”的观点,认为好的音乐不仅使人感到“心平德和”,还能够让人深深为“德”所教化。“于是乎道之中德,咏之中音,德音不愆,以合神人,神是以宁,民是以听。”⑥正是说明了“德”的力量,它能使“神”安宁,使人民大众服从统治。
对于“德”的阐述比较深刻莫过于季札与郤缺。他们明确说明了“德”是“和”的范畴中重要内容。季札音乐美学思想记录在他出使鲁国时“观周乐”的仪式中。在此仪式中,他观看这些表演乐舞后评论时,先前的节目皆以“美哉”作为叹词,如“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⑦唯独到了最后一个节目(按:也可能是纪传作者为了文学上层层递进的脉络而故意写于最后)“见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不载也,虽甚盛,其蔑以加于此矣。”以“德至矣哉”作为叹词、以天地用来比衬,亦能说明此乐舞的“德”的思想之广远,故他紧接着又说“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能请已!”
郤缺音乐美学思想体现于他与赵宣子的对话中。他说“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而后他阐释了“九歌”的内容:“六府、三事谓之九歌。”而在“三事”中最重要的、首要的事是“正德”,所谓“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所以他认为“正德”是事物发展所应该追寻的方向。故此,“若吾之子之德莫可歌也,其谁来之?盍使睦者歌吾子乎?”⑧。
在此基础上,师旷及子产明确言及“德”在礼乐思想的地位及“礼”在礼乐思想中的作用。师旷说:“夫乐以开山川之风也,以耀德于广远也。风徳以广之,风山川以远之,风物以听之,修诗以咏之,修礼以节之。”⑨从他的言论可以看出“德”是礼乐思想重要特征,即“乐以耀德”。这是他基于民本思想,来追寻音乐的本性,即为“德和”。通过音乐美育,使人民群众的思想境界得以提升,行为素质得到教养,同样,也促统治者免于声色犬马的不良习气,进而使社会风气为之一振,以至于“远服而迩不迁”的目的。
同样子产曾言:“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赵衰也曾言到“……说礼乐而敦诗书。诗者,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礼之本也。”⑩这里亦能看出要求在音乐中体现出“礼”的约束性及“德”的内涵。
综上所述,春秋时期音乐美学思想在“和”的范畴下显现两个重要概念,即为“德“、“礼”。与礼乐思想要旨相符相合,因此,可概括为“乐以耀德”。礼乐思想充分借鉴了这两个重要概念,从而成为以后历代政权在政治(宣传口径)上不断追求完善的基础之一。
(二)对“礼”与“乐”关系的影响——“礼以节乐”
“和”作为春秋时期音乐美学思想范畴,从具体细化讲,是指一个“范围”抑或是“规律”。规律与范围表征出对事物的约束性。
师旷与子产曾明确谈到了“礼”与“乐”间的关系。师旷言“修礼以节之”,认为乐教美育是优化社会风气的重要方式,“礼”是节制人们精神活动的方式,音乐作为人类精神活动也必须受制于“礼”。子产言“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他认为礼制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是很自然的事。每个人必须以“礼”作为准则。基于民本思想,他们认为音乐是能影响到社会风化和国家安全的,俗乐(按:即所谓“郑音”、“新声”)会对其产生的负面影响,必须得到抑制,因此,为了避免国家上至统治者下至黎民百姓耽于声色而不顾国家安危,故而提出“乐”必须受制于“礼”的观点,笔者概括为“礼以节乐”。
此时,社会上流行阴阳五行的思潮,认为事物的最基本的元素是“五行”。音乐上,这种思潮认为音乐有“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等内容。史伯言“和六律以聪耳”认为符合“六律”的音乐能“聪耳”。晏子曾说“……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也认为协和的音乐是由这些内相成相济而形成的。季札从“德”的角度谈到“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⑪”同样认为“五声”、“八风”要“和”、要“平”,有“节”、有“度”才能达到“盛德”的境界。医和在问晋平公疾病中也曾谈到音乐有节的问题。针对晋平公喜声色之娱的特点,他说“天有大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徵为五声,淫生六疾。”⑫他以“六气”、“五味”、“五色”、“五声”等具有阴阳五行思想来解释晋平公病根所在,即“淫生六疾”,晋侯喜新声,“繁乎淫声、慆湮心耳”不是“五声”范围内,势必对身体不利。子大叔与赵简子关于礼的问答中也体现了这一思想。“生其六气,因为五行。气为五味,发为五色,章为五声。淫则昏乱,民失其性。”他认为“五味”、“五色”、“五声”皆“生用”于六气五行,如果超逾了这一范围,则会“民失其性”威胁国家统治和安全。
由此看出,春秋时期音乐美学思想要求音乐必须有“节”、“度”才能被认作“和平之音”,“盛德”的音乐。音乐不可以逾出“和”的限制,这样的话可以政通人和,百姓不知其性,心平德和安居乐业。“礼”自从古来就是实行教化约束的方式,并在具体实行上与音乐相配合。这时的音乐家与思想家出于巩固统治秩序、关系百姓苍生存亡的角度,要求音乐本身也要受到礼的制约,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音乐的美,即“德和”,更有利于保障音乐的教化作用。因此可谓之“礼以节乐”。
综上所述,春秋时期音乐美学思想对礼乐思想特征的影响,体现在对礼乐思想核心的影响和对“礼”与“乐”间关系的影响两方面。受此影响,礼乐思想的核心有了“德”与“礼”的重要概念,构成了礼乐思想特征的基础。在此基础上,思想家与音乐家更是阐释了何为美的音乐。美的音乐是受制于“礼”的,音乐与礼制约配合,凸现了音乐的教化功用,也为后世提供了借鉴的范本。
二、春秋时期音乐美学思想对礼乐思想践行的影响
当时音乐美学思想多体现与宫廷诸官与统治者间的对话当中,大多谈及政治道德与伦理观念。礼乐思想的宗旨即是配合礼乐制的实施以维护国家稳定,缓和阶级矛盾,巩固等级制度。所以,音乐美学思想对礼乐思想的践行的影响是无处不在的。
从史伯、晏婴,到师旷、子产,到季札、郤缺,到医和、子大叔,再到单穆公、伶州鸠,从他们的音乐美学思想可以看到这样一个模式:音和——心和——人和——政和⑬。先由音乐谈起,再谈到具体个人的内心反应,最后引申到政治道德和伦理观念的层面上来。
以单穆公与伶州鸠在反对景王作钟一事的劝辞先来看。他们先从听觉感官(乐理、音质等)的和谐谈及,论述了无射钟受其本身限制必会对“心”和“人”产生不利影响⑭。接下来,他们又担心到国家国力和社会风气会因此产生不良影响——“无益于乐,而鲜民财,将焉用之?”“夫政象乐,乐从和,和从平,声以和乐。”⑮那么,究竟什么是美的音乐呢?所谓“嘉生繁祉,人民和利,物备而未成,上下不罢,故曰乐正。”因此,美好的音乐必须是和谐的,即为“音和”;这会对人的心智乃至身体产生强烈的感化、调教的作用,即为“心和”;使人与人和谐相处、上下级(臣民与君王、属下与主人、晚辈与长辈等等)和谐融洽,即为“人和”。在此基础上,单穆公曾说“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则归心焉。”“上失其民,作则不济,求则不获,其何以能乐?”⑯伶州鸠言“夫政象乐,乐从和,和从平,声以和乐。”“妨正匮财,声不和平,非宗官之所司也。”“若夫匮财用,罢民力,以逞淫心,听之不和,比之不度,无益于教而离民怨神,非臣所闻也。”⑰认为国家命运和天下苍生是政治道德所承载的内容,从此出发,通过“音和”、“心和”、“人和”而一步步追求着“政和”的理想。
季札在欣赏《韶箾》后,发出“德至矣哉”、“不请他乐”的感慨,可以看出他对远古舜帝的治国思想高度赞扬和推崇,进一步体现了季札“德”的政治观。
师旷与晋平公的对话亦体现了他的政治观。他曾说“夫德广远而有时节,是以远服而迩不迁。”认为“德”而“节”是让“远”、“迩”(按:“迩”即“近”)服于统治的前提。
子大叔“为礼以奉之”的审美观也说明当时政治道德与伦理观念恐陷入“淫则昏乱,民失其性”的境地,而针对性的提出“为礼以奉之”,简明了当地表明了音乐审美观对礼乐思想践行的影响。
春秋时期音乐美学思想对礼乐思想践行方面的影响,体现于对时下政治道德和社会伦常的影响。无论统治者还是臣民,树立正确的、高尚的政治道德观念和社会伦常观念,是礼乐思想之所追求。故此,受当时音乐上的美学思想影响,宫廷之中的有识之士纷纷要求音乐发挥其教化作用,与礼制相互配合,为国家稳定繁荣、社会安定发展、人民安居乐业而发挥应有的积极作用。这也是礼乐思想践行的要旨。
如上所述,春秋时期音乐美学思想对礼乐思想的影响,体现于两方面,一是对礼乐思想特征的影响,可概括为“乐以耀德、礼以节乐”;二是对礼乐思想践行的影响。在此之上,礼乐思想形成了以“德”、“礼”为核心的思想体系。在此体系中,音乐与礼制为此组成要素,相互配合,更好地发挥出礼乐制度的功用。因此,礼乐思想在践行中亦受音乐美学思想的影响。可见,这一时期的音乐美学思想对礼乐思想的影响,产生了深远影响。
三、对礼乐思想影响中表征出的意义
春秋时期音乐美学思想对礼乐思想影响,其意义可从两个层面展开讨论,一是承上,二是启下。
西周周公旦“制礼作乐”,从此礼乐思想也正式诞生,但此时受社会各因素影响制约,其思想内涵尚待完善。至于春秋时期,奴隶制开始衰落,音乐上的美学思想也开始被当时知识分子所关注和探讨,由此产生了“和”的音乐美学思想。受其影响,礼乐思想在继承的基础上又丰富了其思想内涵,即继承而发展,也就是“承上”的意义。
及至春秋末期的孔子,将礼乐思想、礼乐制度推崇到了极致。究其本源,他的礼乐思想亦是在继承前人(尤其是春秋时期宫廷诸官)礼乐思想之内涵的基础上、以及春秋末期“礼崩乐坏”的现实,而发展和完善并且自创学派躬亲践行的。这就表征出“启下”的意义。春秋时期的礼乐思想是中国礼乐思想首次充实和丰富,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后世礼乐思想以及礼乐制度的完善和践行。从此角度看,这一时期的音乐美学思想对礼乐思想的影响可谓深远。
注释:
①修海林.中国古代音乐美学[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97.
②吴毓清.礼乐思想的早期形态——从《左传》、《国语》看春秋时期音乐美学思想[J].音乐艺术,1983(3):11—12.
③本文所引史料凡是来自修海林编著《中国古代音乐史料集》(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9年第1版)的,均做出注释,并简称“《史料集》”.此史料为《国语·郑语》,载《史料集》第39页.
④摘自《左传·昭公二十年》,载于《史料集》第32至33页.
⑤“景王造钟”——史载,公元前522年,周王朝的国君周景王想造一套名叫“无射”的大型编钟,因此向单穆公、伶州鸠征求意见,他二人一是担心到国家国力和社会风气会因此产生不良影响,二是认为无射编钟之中的“大林”钟音域过低,极不和谐,容易对人的心智、身体产生不利影响.而周景王不纳谏,依然命人造好了这套钟,结果他在两年后便去世了,后来史官对些事所做之结论是:这套钟果然不和谐.
⑥摘自《国语·周语下》,载于《史料集》第37页.
⑦摘自《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于《史料集》第32页.
⑧摘自《左传·文公七年》,载于《史料集》第29页.
⑨摘自《国语·晋语八年》,载于《史料集》第39页.
⑩摘自《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载于《史料集》第33页.
⑪摘自《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于《史料集》第32页.
⑫摘自《左传·昭公元年》,载于《史料集》第32页.
⑬修海林.中国古代音乐美学[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141.
⑭修海林先生认为,“‘大林’音域过低,撞击后声波中各种泛音使人听之不和谐。”参见修海林《中国古代音乐美学》,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140页.
⑮摘自《国语·周语下》,载于《史料集》第36至37页.
⑯摘自《国语·周语下》,载于《史料集》第36至37页.
⑰摘自《国语·周语下》,载于《史料集》第36至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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