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欢君能解 濡墨飞花有真意
——读忆苏散文集《忘言书》有感
2017-01-29纳张元
●纳张元
人间清欢君能解 濡墨飞花有真意
——读忆苏散文集《忘言书》有感
●纳张元
《忘言书》之名,乍一看,是有些古怪,甚至是有些矛盾的——既已忘言,那又如何书呢?似乎有点故弄玄虚的嫌疑罢?待读到作者在扉页中所引陶渊明《饮酒·其五》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方有些了解此书得名的由来。不由得有些期待。于是,且读且回味,便以漫笔的形式写下关于忆苏《忘言书》的二三感言。
言与意:相濡以沫?相忘江湖?
说到忘言,总想起中国人关于“言”与“意”近乎喋喋不休却又兴趣盎然的论争。言不尽意乎?言能尽意乎?意在言外乎?得意忘言乎?
意,似乎是不可以用言来尽传的,所以有“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常语。有意思的是,中唐大诗人刘禹锡,那位对语言和情意的驾驭已然炉火纯青的人,却发出“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的无奈感慨,似乎对自己的言之不足甚为遗憾而不满。然而,幸好,他依然离不了言,也幸好,他不弃自己的言,否则,我们又哪里还能有幸品读“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的千古佳句呢?
言,在另一些人眼中心底,却是传递意最好的工具,即便是“月亮代表我的心”,那依然是用言表达出的,所以离了言,只靠干瞪眼或肢体语言,或许被误读的可能性更大吧。因此,不管偶尔投影波心也罢,愿逐月华流照君也好,都传递出千古不变的相思与相恋。
言与意的关系,如果仅仅是尽与不尽、能与不能的简单组合或对决,那未免又显得过于单调而乏味了。意在言外,便成了另一种颇有意趣的追求。所以欧阳修认为好诗要“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严羽则在誉美盛唐诗人之诗时也高举“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大旗,与欧阳修的追寻正是异曲同工。
至于得意忘言,则似乎更有通透豁然的自得之妙。早在庄子的笔下,便有关于得意忘言的精彩论述了:“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言下之意,言只是工具和目的而已,似乎并不需要着力太多于其上。其实,这一话语,正可与《列子》关于九方皋这一相马名师的记述相参发:“九方皋相马,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所谓的精,是其内,所谓的粗,则是其外,亦即其注重的是内在的精神与意韵,正如《世说新语》对此的阐释,是“略其玄黄,取其俊逸”,又如徐悲鸿的水墨奔马,马色莫辨,却神俊在骨,再换言之,似乎还与白猫黑猫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能逮老鼠的妙论有惺惺相惜之处了。这一切的玄妙,都在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中欣然汇融了,也内化为忆苏这本自书性灵的小书。
读忆苏的《忘言书》,真感觉到了意,便也可以忘言了。她说,她贫乏的语言难以形容桂花那优雅素淡却直抵心脾的香,我却在纸上领略了一个小城女子对桂花的眷恋以及花香入心的欣然。她在《光阴记》中,娓娓叙述了岁月是如何离开,读罢欣然忘言,忘了关于岁月与成长的枝节末事,却体会了一曲温婉如水的母爱……是的,得意在忘言。正如禅宗关于舍筏登岸与见月忽指的公案:不离开通往彼岸的船,你便无法真正抵达彼岸;牵执于指向月的那根手指,你便失去月亮,也失去手指在那时的意义。
言,正是忆苏的筏与指了——她欲忘言,我得其意。生命的轨迹、四季的乐歌、微物与大千的际遇,在如春柳般轻柔而温软的文字不经意地触碰下,我最终忘了文字,只记得了这个小城女子的心境与心曲。
忘言,故而能得意,因为不过多纠缠和束缚于语言的工拙与技巧的维度,是而,意能自心腑经指尖轻盈饱满地跃然而出,能以兀傲清绝之姿凭海临风,能以藐姑射山仙人般的姿态遗世独立,却也能让每一个红尘的过客或歌者在忘了言的言与书中,领略更多。是而,我也无力亦无心对一个忘言女子由心的文字作任何技巧的点评与揣度,那丝毫没有意义,只是,站在一个距离之外,欣赏这个女子忘言的勇气,并带着一种静默而顶礼她言外的真意吧。
时与城:诗意栖居,岁月静好
“岁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屈原如此的咏叹后,相随入心地便是“哀众芳之污秽,恐美人之迟暮”了。时间于人是公平的,却也不尽然。同样的时间里,可以活出不同的姿态,可以活出更深的刻度,可以活出更自在的清欢。在如忆苏这样有灵气的女子眼中心下,时间是可以在某一瞬间静默下来,以略带忧伤而期待的姿态来迎接她的品读与感悟。
忆苏“四季帖”便是如此了。
古人于二十四节气的记述美得忧伤,却也不免缥缈,甚至带着点模糊。忆苏笔下的四季帖并不仅仅属于她——虽然,她的四季轮回总是淡染着属于她的芳华与情愫,却也萦绕和停驻于巍山这座小小的古城。忆苏的心与笔仿佛总是浸染着一种类似安详的气息,时间在她的笔下不紧不慢,只是如此地流淌,却酝酿着一种让人沉醉而适然的气息。这种气息,与小城巍山给我的感觉极为近似。
因此,在读过忆苏的文字后,总会畅想何时再来巍山,我也将不由慢下走路的脚步,试图体会一下她笔下这座小城的丝缕呼吸,梦想也捕捉属于小城的时光痕迹与气息。
读她的文字,会有一种错觉:二十四节气仿佛只是悠然地从她的心中蜿蜒至笔下,又缓缓地濡染和沉涵进了整座小城。对时间是如何走过小城,她的描述并不刻意,也没有多余的雕琢——这大约与她忘言的自心不无关联——只是自然地随心地任性地娓娓地道:“立春,在我们的方言里叫‘开春’。很形象的说法。开,开始,打开,仿佛紧闭的门被时节的铃声‘咯吱’一声催开”,继而,小城开始“温情脉脉”,开始有了“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像一个没有主张的人,心思忽而这样,忽而那样,没有定力”的风,开始在“菜花绚烂、麦苗青青间”飘散着“一种油亮亮的欣喜”。到了惊蛰,她的影子和城的影子依然淡荡在漫行的时光里,她的夜读时光里,“有了窗外一声声的虫鸣作伴”,而古城的“小街上每天都有热腾腾的青豆小糕在卖。买上一块,看着就心满意足,有种清明的自在和欢喜。吃上一口,甜软香糯,青豆的鲜香在舌尖散逸”。芒种的时雨后,她欣悦地品味花与叶的可人,枕着虫鸣蛙唱一夜无梦,又在步行上班时安然品味“下过雨的天际净朗清明,空气湿润而清新。道旁槐树细细密密的小花苞欣然绽放,带着雨水,那淡淡的绿,显得清丽娇美,有种青碧的可人气质。香樟树叶片油亮,泛着微微的光芒,叶片下藏着一个个细细小小的香樟果,沾着雨滴,像婴孩一般纯美可爱”。至霜降的萧萧时,“小城的秋色一日日浓郁起来”却带来“恰到好处的清爽”,带来了在干萎的枝叶间颔首谢幕的一二朵橘黄,带来了小城农村里四处飘散的谷香和丰收的喜悦以及就着“青素的蔬菜”尝新米的家常与快意。当冬至轮回到小城,则有糍粑与炭火的邂逅相遇以及蜂蜜的应约而至,让冬日软暖香融,又或是“用新腌的腊肉配上碧翠翠的蚕豆或是青豌豆焖成一锅豆焖饭,再加上一碟腌萝卜,麦兰腌菜”便可以驱走冬日的寒意,而“让心舒坦温暖”……
不必再多引了,虽然我觉得引用这样的文字实在是美好得很。不过,赘笔反累,我们早已能见出:忆苏在小城的生活总被季节的音符以欣悦自在的姿态跳跃着、舒展着、美好着,欣欣然如沉溺于晨曦的花与叶。在她的笔下,小城不仅是时光驻足不舍之处,更是时光的宠儿,在时光中安详、幽微、静谧地吐纳涵茹着忙碌喧嚣的大城市所难以想象的韵致与多情。
我不知,是她的清婉之心让小城与周遭的一切在时间里静好至不可方物,如同纳兰性德笔下每一个人生的初见?抑或是小城巍山的四季原本就如此美好?在看了她的“草木笺”,体会了她与万物的默契后,这个疑问似乎有了些答案。
物与心:草木忘忧,大千真意
在阅读了忆苏关于花草的絮絮之思后,我以为,忆苏笔下美好而有着悦人悦己心愫的,不仅仅是那座小城。毕竟,一座城的繁华或寂寞、美好或残破,原本是见仁见智的,而一些微小之物,更往往难入忙碌之人、利染之人、庸扰之人的法眼吧。我相信,有忆苏的眼与心,才能与如许的平凡平淡来相遇相知相悦相许相爱罢。
忆苏的爱,如鲁迅对于贾宝玉的评价一般,是“爱博”的,不过,却未让她“心劳”,反而是心悦的。我几乎相信,忆苏会在无人时如贾宝玉般对着燕子和小鱼小花自语,因为,在她的笔下,如许多不起眼的、微茫于世间寂静角落的花或草,皆有了动人的姿态与鲜活的温度——如无静婉之性,如无多情之心,如非爱博而情挚,恐怕只会在匆匆太匆匆之间错过又错过了。
她的《草木笺》中,书写了太多的平凡。比如,豌豆花“最好看,白色的、紫色的,白紫相间的,张着蝶状花瓣,一小朵一小朵在绿茵茵的豆苗中摇曳着身姿,像幼童,有着无邪的眼神和姿态。”再比如,平凡而绚烂的蔷薇十姐妹,那香气被触及她的灵魂细细捕捉:“那种香气,让人感觉这团团围坐的姐妹之间,依旧各怀心事,各自秘而不宣。如一个个和红尘俗世保持距离,略带疏离之美的女子,淡淡的暖里透着一缕孤清的气质。”甚至,小土罐中的绿萝,也在她的心底如此多情而温婉:“婷婷地、安静在自己的领地,和脚底的水波说着悄悄话,将心事化作一枚枚心形叶片,把心情写成叶上一道道隐隐的脉络。”又甚至,不起眼的满山野姜花、端午草、鱼腥草,皆有了灵动,有了韵味,有了姿态,有了魂与歌的力量。
忽然忆起,之前读过忆苏的《莲花时光》,似乎也写到了些平凡的小生灵,比如青苔。翻开陈年的往事,找到我为她的《莲花时光》写的序,序中早已感慨:“她还懂得这世间许多的、仿佛最平凡无奇的微渺存在。一花一木,在她笔下,不知怎的,都有了蠢蠢欲动的生意。古人说:‘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此语自然是浪漫的。若是斗胆将这样的浪漫由遥遥的旧日时光延续至今,则许多的植物将不得不以忆苏为知己了。渺小卑微如最不起眼的蕨,她懂得,所以她说:‘坐在夏日的时光里,将自己念想成一株来自深山的孤独的,空寂的蕨。无关风花雪月,任由沧海桑田,就这样,安之若素,于繁华尘世。只要一片树荫,一袭枯叶,一块泥地,就能成就一个安静的梦。蕨,那份淡定的洒脱,那份能染绿心情的素朴的潇然,足以让人在这炎炎夏日,收获满怀的清凉。’这样的文字,将让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这原本见怪不怪、早就吝啬赐予它一丝瞩目的小小植物了。因为,忆苏的文字捕捉到了这小小生灵的魂魄与呼吸,且融入了属于忆苏的领悟与心性。”原来,那时我就为她的情怀深深触动过。甚至,卑微如苔,她亦欣悦。她说:“这小小的苍苍的绿,以自己的翠,诠释着时光的另一种模样。这低低匍匐着的小小的身姿,连花朵,都悄然隐去不为人知,只以独特的姿态,于大自然的热闹中展现自己素朴的存在。这低调的低温的安静的绿,无声地,将自己涂抹成一首光阴的绝句,点染出时光的辽远。这浅浅的深深的苍苍的绿,安静地,为尘世的空隙渲染最妙的补白,为大自然书写最精彩的漏笔。在大自然花开花谢的繁茂里,苔,只以一抹苍翠,谱成一缕若有若无的,游丝般的乐曲,悄悄地,萦绕在时光的流里。”
蓦然发现,时间流淌,莲花时光已化为草木之笺,不变的,是她一直如此,以静婉平和无私的心,去化身去涵茹去多情地以心相拥这世间最平凡的微末之物。因为这丝丝缕缕的情与懂得,忆苏在书写这些微小的生灵时,笔触总是细腻的,似乎怕惊扰怕伤害怕唐突,带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与爱惜,像手捧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此时,她似乎在寻找在贴近在如同禅宗入定般想象自己化身千万,所以,此时她的笔下,那些感受——或许我们从修辞手法上可以冷静地归纳为诸如比喻、诸如拟人等等——却远远超越了技巧,而仅仅是物与心的对话与共鸣。
这,便是真意了。这份真意清水出芙蓉,如新雨后的空山,美好而自得,柔润而鲜活。
当然,她也活在红尘中,红尘如索,总难免有波澜的起伏与取舍的窘迫,能独立起伏窘迫之外,自然难得,在真实的生活中,细腻地多情地活着,并以忘言之心书写生命的微末,且于微末中见性情、得大千,那便更是难得了。看忆苏的笔下,一封书信,一次游历,一曲离歌,一霎错莫,皆真诚而温柔地点滴凝集为生活的味道,正是“人间有味是清欢”了。因着心中那多情而和婉、博爱而真挚的情怀,她能于四季中见欣悦,能于微小中得美好,能超乎于刻意的技巧之外,而将于生命与生活中欣然领略的真意传写。
结尾,按照惯例,本来应该再归结或书写点高大上的文字,但请允许我也借着“忘言”的高致,只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