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真谛应该是审美
——阿慧访谈录
2017-01-29刘成勇
刘成勇,阿 慧
(1.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2.周口市作家协会,河南 周口 466001)
文学的真谛应该是审美
——阿慧访谈录
刘成勇1,阿 慧2
(1.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2.周口市作家协会,河南 周口 466001)
刘成勇:阿慧老师您好!您一直从事散文写作,是周口作家群里散文作家的代表。很喜欢您的作品,风格淳厚质朴,文字清丽自然,这可能既与您中华文化和回族文化双重文化背景有关,也可能与您的性别意识密不可分,所以您的写作路子比较宽。我大致把它们分为三类:家族题材、民族题材和现实题材。您能不能先介绍一下创作经历,让我们能纵向地、更深入地了解您的创作背景?
阿慧:20世纪70年代末,我还在沈丘一中上初中一年级。有一天上晚自习,记得新安装的日光灯特别亮,我就很欢喜地写了一篇几百字的小散文《故乡的泥塘》,不久发表在我们沈丘县文化馆办的一个油印小报上,这算是我的处女作吧。这篇作品的发表激发了我对文学的兴趣,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那时候,学校阅览室刚恢复,一排排大书架上,排满新崭崭的世界名著。我拿着借书证,两天读完一本书,那举着新书跑向操场、欢喜的样子,至今难忘。读书时,我喜欢记录一些好词语、好句子以及让我感动的片段。至今还保存着十几本这样的笔记,还保持着用笔摘抄的习惯。
虽然从初中毕业到有了家庭一直没有停止写作,但是没有正式发表过,从没想到过要发表。尤其是结婚之后,我觉得还是应该做好妻子好母亲,以家庭为主。1993年,《周口日报》副刊部编辑张保安老师,发现了我的一篇小说《榆钱》,是以我们村庄一个叫于前的人为原型写的,很快就在刚创办不久的《周口日报》上刊发了,这是我正式发表在公开刊物的作品。随后又发表了一些散文、小说,而且还得了几个奖,像“广电杯”“小小说大奖赛”等。但因为那时俩孩子正上初中、高中,我还在小学担任毕业班班主任,我的精力和时间主要还是放在孩子和工作上。从没奢望在文学的道路上走,但仍然在写,那时的写作纯粹出于对文字的喜欢。
孩子高中毕业上了大学后,我轻松了许多,于是开始真正面对文学。写了一系列乡土散文,接连在省内报刊发表。2006年加入了中国散文学会,2007年有散文在省外的一些期刊上露脸,2008年《回族文学》发表了散文《羊来羊去》,2010年获得了“第四届冰心散文奖”。这是一个散文单项奖,我成了全国回族作家里获得这个奖项的第一人,就引起了散文界和评论界的关注。
写了不少家族系列散文之后,我就想,创作不能局限于我的民族、家族和我生活过的大于庄,应该在题材和格局方面有所突破。我觉得,作为一个生长在散居地的少数民族作家,应该有比民族意识、民族情怀更加高远的关注点,我要深入社会,走进生活,从中找到更有根性、人性的创作题材。有了这些思考,于是我辞去了学校的领导职务而借调到市文联工作,这样就能有更多精力和时间,去从事和思考与文学相关的东西。在借调到文联的第二年,我就追随周口拾棉工到了新疆。
其实,到新疆采访河南去的拾棉工是我几年来的梦想。有一次回沈丘,在车上遇到3个从新疆拾棉花回来的妇女。她们背着大包小包,虽然有些疲惫,但说话间很是自豪,有气势。这让我很佩服,我觉得她们的理想和实践都不一般,我很想去了解她们,走进她们,同时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写作题材。但也仅仅是感觉,到底要从中抓些什么,写些什么,我自己还想不清楚。去了新疆后,我和河南去的这些拾棉工一起生活了20多天,采访60多个人,真实记录了40多位拾棉工的劳动生活,食宿、病患、伤亡等生存实况,笔记6万多字。在单调沉重的生活背后,他们都有各自的人生目标和美好愿望,每个人都有一些鲜活生动的感人故事。随着新疆开始启用机器采棉,拾棉工即将成为历史。能够抓住这段历史,用文字把他们的拼搏和理想记录下来,这本身就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对于我来说,新疆之行不仅使我找回了童年乡村土地的味道,找回人性中最质朴的真情,同时也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最珍贵历程。
刘成勇:当时您在市区一个重点小学任职吧,待遇也不错。您调动了工作,可能会失去一些比较实际的东西,比如收入、职称、名誉,等等。完全是对文学的执着让您有勇气走到这一步,走上专业作家的道路。
阿慧:是的。我觉得名誉、职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文字的挚爱和对文学的追求。这辈子能尽力把文章写得好一些,读者多一些,是最大的满足和幸福。“舍”和“得”是相对的,在某些方面舍掉了一些东西,在其他方面会有所得。尽管现在生活比较清苦,但我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富有,都充实。
刘成勇:作为一个长期散居在汉族区域的回族作家,您的笔下有对伊斯兰文化的追寻和认同,但不像有些回族作家那样强烈。请问您是如何在伊斯兰文化和汉族文化之间寻求一种表达的平衡?
阿慧:自我太爷爷起,我们家族就从县城迁居到乡下,算起来已经生活了近百年,与汉族同胞交流结合自然也就更紧密些,回汉邻里相处得也特别好。“文革”期间,我们仍然按照回族的仪式操办婚丧嫁娶,汉族邻居并没有因此而揭发制止我们。反之,纷纷前来操持和分担。我家成分是地主,出于当时政治原因,村里经常开批斗会,我大爷爷、三爷爷还有我奶奶都亲身经历过。但批斗会也不像有些文章里写的那样剑拔弩张,更像是一种政治形式。我放学了去打麦场找家人,队长看见我就说:“孩儿娃下学了,该回家做饭了,散会!”批斗会往往就这样结束了。所以我奶奶他们,除了在那个时候感觉到没面子,肢体上也没有受到伤害。其实我奶奶在村子里还是很有威信的,不少汉族人家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在一篇散文里我写到了奶奶要投水自尽,压力不是来自民族问题,而是缘于阶级斗争带给她的某种精神歧视。最后奶奶还是自救了,一个人湿淋淋爬上岸。终止她自杀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源于母爱的本能,二是穆斯林不允许自杀。事后我奶奶说,她当时想起《古兰经》中那句话:“的确,困难以后有容易。”
我9岁时写过一篇批判稿,批判一个姓马的回族老地主,那个地主离我们家不远,他每天把他的哑巴儿子打得满院子疯跑,关于他在新中国成立前做下的一些事,我都是听村里人说的,现在想来特别愧疚。在那个时期,我的民族身份好像被掩盖了。与汉族乡亲接触多了,有时候我也会忽略自己的回族身份,除了生活习俗不同外,我并没有觉出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
但并不因此说我对回族文化有了隔膜,相反,回族文化在我的精神层面有着更大的影响。我觉得回族文化是一种血脉传承,一种精神支撑,一种根的基源。因此,我对自己本民族的文化注入的情感很多,有时候是自然生长,不由自主。而后,我的文字里就自然生出了这种与生俱来的民族感情。中华文化我觉得具有很强的包容力,56个民族色彩纷呈,兼收并蓄,多元共存,和而不同,绽放无比的文化魅力。尤其是汉字,我特别着迷,在汉语写作中,时常感觉出文字极强的魅力。回族人在一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已经逐渐失去母语。回民在生活中经常使用的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只是限于日常小范围,大的语境仍然是汉语。回族文化和汉族文化的交融也是必然,只有多民族多元文化的交融互渗,才能促使民族健康和谐的发展。
刘成勇:在您的有些散文里,比如您怀念童年生活的散文里,好像民族身份并不明显,而阶级身份好像更突出。阅读的时候,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您的家族系列。比如《俺家老奶》《皂角树下的女人》《羊来羊去》《大沙河》《月光淋湿回家的路》《天边一片白》《泥屋后边有口井》等散文中,您写了奶奶、父母、婶子及叔叔等许多家族中的人。能谈谈您的家族及对您的创作影响吗?
阿慧:我的祖辈大都是生意人,开过商号,跑过船运,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开始从事教育事业。族人们大都遵循教义,施爱善行,守信仁厚,严于律己,近贤远奸,做一个真主喜悦的人。同儒家文化一样,都有着劝人导善、克己恕人、仁者爱人的精神。就以我爷爷来说,他处事谨慎、生性胆小,但有一年庄子里一匹马惊了,马车上坐满妇女和孩子,我爷爷就冲上去阻拦,被马给踩了。当时没事,但夜间突发肠梗阻去世了。那年他刚刚30岁,撇下我年轻的奶奶,还有5个未成年的孩子。我在《淋着月光回家》一文,把我爷爷的这一壮举写了进去。还有一篇散文《大沙河》,是写我姥爷的,他沿沙河讨债到上海,发家致富后,出资救助洪水中受灾的家乡人。后来因为不肯跟日本商人做生意,被日本人抓捕诬陷为盗贼,左脸颧骨处被刺刀挑开一道血口子,直到他归真时,这脸上伤痕仍在。可当时我姥爷却血淋淋地大喊:“中国穆斯林誓死不做贼!”我写到这时流泪了,可我内心是骄傲自豪的。我想,家族给了我这么多不得不写的珍贵素材,更主要的是在对这些素材的梳理中,我也受到精神的感染,深度理解了大善和大爱、民族和气节。在对家族老人言行的记述中,我想深入表达一种民族精神和宗教信仰。我觉得了解和书写这种精神,应该从一个有信仰的家族开始。
刘成勇:看来家族是您创作的源泉、精神源泉,取之不尽,也会用之不竭。
阿慧:相对来说是这样的。一个作家,他的创作离不开成长的母体。对于我来说,我的创作母体,就是家族、民族和土地。
刘成勇:您还是一名女性作家,其实您的家族系列及新疆棉农系列,好多写的都与女性相关。在您的笔下,直接书写自我女性意识的作品不是太多,但通过对其他女性形象的塑造,您还是传达出了自己比较独特的女性观。
阿慧:这可能和我特有的文化身份有关。像我这样既有回族身份,又在汉族集聚地生活的女性,既受到汉族女性生活的影响,也有本民族女性文化的因素。穆斯林女性不提倡守寡,反而鼓励她们再嫁。不允许女性裹脚,禁止肢体伤害。但我奶奶还是被她父母强制裹成了“三寸金莲”,受当时封建礼教的制约,一双天然的大脚女子,是见不得人,出不了门,嫁不了人的。
刘成勇:以前我对穆斯林文化不是太了解,听您这一介绍,就觉得穆斯林文化对待女性的态度不像一些新闻报道中那样保守。您如何看待文学作品的女性意识表达?可不可以这样认为,您笔下的女性无论身处何种境遇,始终保持着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
阿慧:我笔下的女性,在她们隐忍的背后是坚强、执着,有责任感,更多的是乐观向上。她们大多有着明显的性别意识,或者说逐渐萌发了自己的性别身份。尽管觉醒得比较慢,但毕竟在觉醒。当然我写她们的觉醒不是撕裂性的,而是渐进的、从容的觉醒。比如,我在《皂角树下的女人》中,写了家族四代女性,当老太奶嫌弃“我”是女孩时,“我”奶奶斥责她说:“你这老婆子不是女人啊!”文章结尾处,“我”家的新一代女性,在网上自己找男友,定终身,突破传统观念,突破选择领域,彰显女性自由。我笔下的女性,在人格上是独立的,身体和精神也是相对自由的。像我们家族中的女性,性格都比较开朗,内心也很阳光。她们相信一切都是前定,都是真主的安排。所以面对苦难时,她们表现得并不过激和不平,没有自怨自艾,认为是命中注定,是真主对她们的考验。比如说我奶奶,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都是过早的离世,但她没有因此丧失掉生活的信心。她认为这就是命,是真主的前定。我父亲告诉我,每个人的未来都要靠自己去积累功修。换个意思说,人的道路还需要自己带着善心善念向前走,人生的成败,都和自身的积修密不可分。我想,这也影响到我对家族女性的一些观点,就是施善施爱,自尊自强,独立自主。
刘成勇:在新疆拾棉工系列里面,不仅有对女性的关切,还有对男性的同情和理解。比如《扛上日子走》里面,到新疆摘棉花的邓金国和妻子、重病的地老板,您也以一种同情的态度写了他们的坎坷身世和命运的凄凉。我想,您不是单单写女性或是男性,而是在写整个人的存在。在对人的命运悲悯中,有着浓郁的宗教情怀。
阿慧:我是在农村长大。在这些土地上的劳动者身上,我能找到一些共同的东西。在新疆,因为饮食上的顾忌,有时候我就吃一些自带的咸菜和清真牛肉肠,往往几天喝不上一口热汤。那些棉农乡亲看了就很同情我,背后说:“阿慧可怜人,天天跟着咱挨晒受冻,还不挣一分钱。”好像我受了多大的苦,其实我这些苦,和他们一天十二三个小时的拾棉花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但他们的关心让我很感动,尤其是他们为了生存而高强度的劳动,还有他们背后的那些辛酸故事,让我看到了平凡背后的伟大。我个人有一种天生的软弱,见不得别人受苦遭难。他们在向我讲述中没有掉泪,我却往往止不住自己的眼泪。面对男花工邓金国的讲述也是一样,泪珠滴落在我的记录本上,我就是这么没出息,也许这就是你所说的悲悯情怀吧。其实拥有这种珍贵的情怀,应该是一个作家的基本底色。没有这个底色,他就写不出真正撼动灵魂的优秀作品。一个作家的成功不是他获了多少大奖,而是他的作品突显多大的情怀,多宽的胸襟,多高的境界。散文作家尤其要重视这一点,如果作家自身品行不好,德行很差,他就写不出光亮清洁的好散文。散文需要真情的倾注,真挚的表达,隐在文字背后的是作家真实的人格,以及家族和民族的真实镜像。
刘成勇:毕竟作品是作家精神的结晶。作家的品性有多高,作品也就能展现出相应的价值。如果作家宽容,作品自然就能写出普遍的人类的情感。作家刻薄,作品格局自然就局促。
阿慧:您的观点我非常认同。如果一个人单纯地为了名利去写作,那出发点就错了。如果说有些东西激励着他,他身不由己去写的话,那就更能触摸人性,深入人心。而这些才是文学表达的最有价值的东西。
刘成勇: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生活经历、文化背景、生命体验都很重要。但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怎样把这些经历艺术化地表达出来。您能不能谈谈你的语言、结构等这些写作的形式要素?
阿慧:我对语言不是刻意地去追求华美,而是根据表达的需要,让它自然而然地呈现,犹如田边地头不加修饰的小草。尽力突显文字的天然的质朴和醇厚。这样,就少不了长久的积淀和自我训练。当我在读书的过程中,每当看到一个让我眼前一亮,或者怦然心动的好词句,就觉得格外兴奋,把它细心地抄录下来,并且画个圆圈把它圈住,然后反反复复地去品读、品味,一次次反问自己,如果让我来写,能表达得那么的精准吗?能把整个文本激活吗?时间久了,对词语的敏感度就大大加强了,就内化为我的语言组织的有机成分,或者说也算是有了自己的语言风格吧。有些评论家、读者和编辑老师们,也都指出过我散文里的形容词、动词后置现象,语言的色彩感、画面感、层次感、节奏感、音乐感等。我在惭愧中细想,这也许得益于长期对文字的自我训练,也许是我在文章中致力于对美学的认识。著名作家刘庆邦老师读过我的中篇小说《俺和平》后说,小说有审美意识和真情体现。我从中受到了不小的激励。文学的真谛应该是审美,文学作品不单单用来审丑,我认为从中挖掘出人性中的恶和丑,是很有必要的。但是,如果一味地审丑就偏离文学的方向了,会给人带来一些负面的暗示。所以,最终还是要回到审美的轨道上来。
我对于散文的结构也是顺其自然,没有特别去经营。有时候也想把作品结构设计得精致、巧妙些,但写着写着就陷入一种自然的状态,顺着自己的心走下去。结束后回过头来看,发现这样自然而成的构架,像斗拱一样,最恰当地承载了我要表现的主体内容。
当然在有些地方还是用心的。比如我的文章标题,力争不重复他人,别人写过的题材,尽量不再涉足。对文章的开头往往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希望读者读完了第一段之后,能有一种认同感,使他们不由自主地读下去,读后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个人,某件事,某段经历,生发出一声感慨,一声叹息,一声呼唤。
关于作品的主题表达,有时候我自己也有些困惑。有些评论家认为我的散文没有明确地点明主题,阐明思想。有时候想想确实如此,再写文章时,就多了一些想法,也给文章加了这些所谓的想法。结果,写出来的文字,我自己首先不喜欢。后来还是听从我自己内心的吩咐去写,我觉得主题呀、思想呀应该留给读者去体会、去总结。我在文章里就铺陈了这么一个故事,它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引发他们对过去的回忆,对心灵的反思,对生命的敬畏,这就足够了。不必把片面性的思想强加于读者,我更希望那些潜在于文章中的元素和信息,能够启迪、激发读者去思想,这才是最重要的。
刘成勇:您的下一步有什么创作打算?
阿慧:现在关于拾棉工这本纪实性散文集正接近尾声。接下来要创作一部非虚构长篇小说,讲一个普通的回族穆斯林,用一生的积蓄和精力建造一坊清真寺的故事。我觉得这个题材,无论从个体层面还是群众方面,都有许多值得挖掘和弘扬的东西。现在已经完成了采访,打算用一年的时间把这部书创作出来。
刘成勇:期待您的作品早日问世。以后创作是不是以小说为主?
阿慧:也许吧。以前写的散文中大都有小说的元素,一路走下来,走进小说创作,也许是命中注定。在有限的顿也(现世),我最想以小说的形式写一部家族史,通过家族的百年历史变换,去呈现豫东历史、社会、民族等变迁。
【责任编辑:曹丽华】
2017-04-14
刘成勇(1973-),男,河南潢川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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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9476(2017)04-0020-04
10.13450/j.cnki.jzknu.2017.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