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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创造性改写:从《普汉先生》到《半生缘》

2017-01-28卜杭宾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上流社会半生亨利

卜杭宾

(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张爱玲的创造性改写:从《普汉先生》到《半生缘》

卜杭宾

(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虽然张爱玲坦言《半生缘》的故事结构脱胎自美国作家约翰·马宽德的《普汉先生》,但是通过对原作的创造性改写,张爱玲将《普汉先生》对上流阶层无爱婚姻的讨论转移到对中国旧式家庭与夹层时代苍凉宿命的思考,将亨利扼杀记忆的讽刺叙事妙化为惘然感人的“诗性回忆”。因此,这部植根于本土传统的改写作品突破了单纯的仿袭,在赓续“张味”书写的同时也蕴涵了张爱玲独特的悲悯情怀。

张爱玲;《半生缘》;《普汉先生》;创造性改写

一、引言

1976年宋淇撰文称:张爱玲曾透露《半生缘》的故事结构采自美国作家约翰·马宽德(John P. Marquand)的《普汉先生》(H.M.Pulham,Esquire)[1]20。这是最早提及《半生缘》创作蓝本的线索。此后近30年,学界对两书的比较仍付阙如。直到2003年台湾学者高全之发表《本是同根生——为〈十八春〉、〈半生缘〉追本溯源》(后收入《张爱玲学》①),才打破了这一僵局。高全之将张爱玲对《普汉先生》的借鉴总结为“叙事时序”“重要角色”“情节借用”“关键语句”四方面[2]171-185。2005年台湾作家苏友贞在《万象》第3期和第9期分别发表《张爱玲怕谁》和《是借用还是抄袭》(后收入《禁锢在德黑兰的洛丽塔》[3]32-52)。苏友贞的论述和高全之大同小异,指出两书人物、情节和细节的相似之处,并讨论了“抄袭”这一话题。2012年1月大陆学者沈庆利和赵小娜将两书进行对照阅读,聚焦人物情节的移植和细节场景的借用,重提“张爱玲是否抄袭”,基本上是对台湾学者的附和回应[4]。同年4月工人出版社出版了邝明艳翻译的《普汉先生》。译者后在《现代中文学刊》发表《张爱玲如何改写?——从〈普汉先生〉到〈十八春〉》,认为张爱玲“从改造后者(《普汉先生》)的叙事‘时空’框架起步,继而加入独具特色的人物、情节,并在深层统之以自身的创作原则和理性思考,将‘仿写’发展为突破,并最终超越而成为一部新作”[5]27。2013年9月窦苗的《〈十八春〉、〈半生缘〉、〈普汉先生〉的文本互涉》从苦难叙事角度探讨了张爱玲的叙事策略[6]。

现有研究大都是对两书雷同之处的罗列,缺乏对两书不同文学特质的深入研究。张隆溪先生指出:“文学的影响或接受从来就不会是纯粹被动的抄袭模仿,而一定是经过作者自己的想象、重组和再创造。”[7]188兼为读者和作者的张爱玲面对《普汉先生》的文本时,无疑也有她的关注焦点与审美诉求。德国接受美学理论家姚斯(Hans Robert Jauss)认为,特定读者的反应为这个读者构成了一部文本的意义和美学品质,是读者自己的“期待视野(horizon of expectation)”与这些期待在受到文本自身特征的“挑战”时所得到证实、落空、否定或重新阐释的共同产物[8]527。换言之,读者在阅读时会接受与“期待视野”相符的部分,自动过滤有悖“期待视野”的部分。本文基于前人研究和文本细读,旨在探究张爱玲如何透过艺术化的“期待视野”创造性地改写《普汉先生》。植根于本土传统的《半生缘》突破了单纯的仿袭,将《普汉先生》对上流社会无爱婚姻的嘲讽转移到对中国旧式家庭与夹层时代的苍凉宿命的思考,将亨利扼杀记忆的讽刺叙事妙化为惘然感人的“诗性回忆”,在赓续“张味”书写的同时也蕴涵了张爱玲独特的悲悯情怀。

二、上流社会的婚恋挽歌·夹层时代的苍凉宿命

《普汉先生》是马宽德的长篇代表作,曾被收入布鲁姆(Harold Bloom)的《西方正典》(TheWesternCanon)附录书单[9]563。《普汉先生》带有一定自传色彩,其灵感源于1940年作者应邀筹备哈佛大学二十五周年同学会[10]277。小说亦以主人公亨利·普汉(Henry Pulham)重遇哈佛同学并参与班级纪念册筹备活动,回忆半生过往而展开叙述。一战后亨利离开波士顿到纽约谋生,在好友比尔·金(Bill King)的介绍下,同到一家公司上班,结识同事玛雯·麦尔斯(Marvin Myles)。一次比尔应亨利之邀到波士顿度假,邂逅凯·莫福德(Kay Motford),两人一见钟情,但比尔返校后,这段感情就不了了之了。亨利对玛雯渐生情愫,返回纽约后向玛雯表白,两人开始热恋。亨利的老同学乔·宾汉(Joe Bingham)造访纽约,向亨利透露自己与凯订婚的消息。后来亨利因父亲病危,不得不回家看望,和玛雯的恋情受到考验。乔随后遭到凯拒婚,爱上了凯的同学玛德琳·布什(Madeline Bush)。父亲死后,亨利滞留波士顿处理家事,因不愿留在纽约发展,与玛雯黯然分手。亨利与感情不顺的凯同病相怜,而后走入婚姻的殿堂。多年后,离异的比尔重访波士顿,与凯旧情复燃,亨利却毫无察觉。凯偶然发现昔日玛雯给丈夫的情书,便在亨利面前读信。亨利负气离家,致电玛雯又匆匆挂断电话。最后在哈佛二十五周年同学会上亨利与玛雯重逢,但一切已回不去了。

《普汉先生》是“同时代波士顿人和战后商人的自画像,主人公对他所在阶层的无力抗争失败后,转而相信自己现有生活很美好很幸福”[11]20。亨利自幼接受上流社会的绅士教育,身上早已打上“上流思维模式”的烙印。亨利的阅读书单,如《亨利·亚当斯的教育》(TheEducationofHenryAdams)、《罗马帝国兴衰史》(DeclineandFalloftheRomanEmpire)、《林肯》(Lincoln)、《圣经》(TheBible)等,都揭示了他受“贵族教育”的巨大影响[12]31。这些读物不啻庞大意识形态的象征,也深化了主人公正统古板的性格特点。上流社会的条条框框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亨利的行为准则。书中提到亨利和比尔对伯乔·布朗(Bo-jo Brown)持有不同看法:“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替布朗操心,肯定是他多多少少代表和解释了比尔和我的关系。”[13]6“比尔和我的关系”实指两人社会地位的悬殊。亨利自小接受绅士教育,上贵族学校,出入各种俱乐部,结交上流名姝。亨利与布朗上大学前已经认识,同属一个阶层,教育背景相似,因此能理解布朗。相反,比尔来自中西部中等阶层,对上流社会的虚伪嗤之以鼻。他是在上大学后才认识布朗的,两人阶层不同,因此他觉得布朗幼稚讨厌。同时,森严的家教和正统的绅士教育使亨利能马上分辨出比尔并非出身名校。

就整部作品而言,全书可谓一部美国上流社会的婚恋挽歌,直刺上流社会浮华外表下的苍白情感。亨利认识玛雯后,马上识别出她不属于自己的阶层:亨利属于上流社会,而玛雯只是中下阶层的广告公司小秘书。其实他们内心深处都是抗拒这段感情的,因为“门不当户不对”。因此,当亨利几次向玛雯求婚时,玛雯都沉默不语。亨利自始至终都未争取过自己的幸福,他在追忆昔日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时说:“我想每个人都会这么做:记得这些点点滴滴,所有我说过的琐事和她说过的琐事,还有她和我的表情。”[13]188亨利觉得自己对这段恋情念念不忘并无不妥,因为“每个人都会这么做”,唯恐越雷池半步。在亨利眼中,爱情应有的生命厚重感只是一种“不得不清理掉”的“青春刺痛”[6]55。极为讽刺的是,普汉最终与门当户对的凯结婚,但是他们爱的并不是对方,凯爱的是亨利的好友比尔。两人在一次舞会上相识并互生好感,凯甚至为了比尔退了一桩婚事,但是迫于门第悬殊,两人还是将感情深埋心底。亨利和凯从出生起就受制于上流社会的条条框框,婚姻、工作和未来早已设定好了,他们选择用理性和克制来压抑内心对爱情的渴求与冲动。因此当亨利听到凯对比尔说“我们回不去了”[13]425时竟然对凯的背叛毫无察觉,我们在看到亨利迂腐可笑的同时,也感受到上流社会的红男绿女无法突破自我、一味妥协逃避的无能与可悲,这也是马宽德创作的成功之处。

以《普汉先生》为镜,我们会发现《半生缘》承袭了《普汉先生》的“四角恋爱”结构②,世钧、曼桢、叔惠、翠芝与亨利、玛雯、比尔、凯的对应关系也是不言自明的。然而,《普汉先生》中的玛雯“更多的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6]54,是亨利记忆中一个倏然而过的模糊影子。张爱玲别出心裁地将世钧与曼桢的爱恨纠葛作为全书主线,以细腻的笔触书写了一出感人至深的爱情悲剧。张爱玲认为男女恋情是窥破苍凉人生的一扇窗,她在《多少恨》中曾自述:“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那些不用多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14]98因此在改写过程中,张爱玲剔除了创作蓝本对上流社会的辛辣描写,转而聚焦现世中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展现了她迥然不同的文学理念与审美眼光。

《半生缘》将新旧更迭的夹层时代具象化于“南京—上海”的双城书写。一次世钧从南京坐车返沪,小说写道:

火车开了,轰隆轰隆离开了南京,那古城的灯火渐渐远了。人家说“时代的列车”,比喻得实在有道理,火车的行驰的确像是轰轰烈烈通过一个时代。世钧家里的那种旧时代的空气,那些悲剧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都被丢在后面了。火车轰隆轰隆向黑暗中驰去。[15]64

世钧父母生活的南京代表了典型的旧式家庭,充满了旧时代的糜腐气息,表达了在逼仄的空间中人事胶着、疏离,乃至死气沉沉的凝滞[5]。在五四个性解放思潮的引领下,很多青年男女都追求自由恋爱,他们拥抱新式观念带来的美好憧憬,却依旧无法摆脱把持社会喉舌的旧式封建思想。混乱年代的社会现实注定了曼桢和世钧是身处“那种旧时代的空气”下的“悲剧性的人物”。封建观念浓重的世钧父母因为曼桢家世不清不白,阻止两人来往,沈母甚至烧毁曼桢寄给世钧的信。顾母在曼桢遭强暴后,竟拿出传统婚姻伦理作挡箭牌,向世钧隐瞒真相,甚至劝曼桢:“想着你也只好嫁给鸿才,难得你姊姊她大气,还说让你们正式结婚。”[15]219而堕落风尘的曼璐对祝鸿才的兽行从姑息到合谋,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她“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来吊住他的心,也就仿佛像从前有些老太太们,因为怕儿子在外面游荡,难以约束,竟故意地教他抽上鸦片,使他沉溺其中,就不怕他不恋家了”[15]169。

在世钧和曼桢的爱情悲剧背后,更浸润了张爱玲对夹层时代的苍凉宿命的喟叹。父亲死后,曼璐为养家当了交际花,希望妹妹不要重蹈覆辙,但是曼桢与曼璐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的血,最终曼桢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委身祝鸿才。张爱玲在致夏志清的信中曾说:“《十八春》的戏剧性强,拍电影可由一人兼饰姊妹俩正反两角。”[16]166曼桢和曼璐可谓镜子的两面,豫瑾见到曼桢以为是以前的曼璐。世钧的父亲也把曼桢当成曼璐。曼桢的悲惨命运,由曼璐一语点破——“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姊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15]179曼桢和世钧的感情最终也像昔日曼璐和豫瑾的感情,而且姐妹两人都嫁给了同一个男人。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曾借范柳原之口说:“生死别离,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17]72曼桢骨子里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但她的一切反抗最终都屈服于强大的社会惯性,因此她会为了荣宝还是选择委身祝鸿才。《半生缘》以冷峻的笔调再现了一出乱世爱情悲剧,在这场破裂的迷梦背后处处闪动着人生苍凉的手势,而这种悲凉彻骨的生命体悟也形成了这部作品独特的艺术魅力。

三、扼杀苍白记忆·重构“诗性回忆”

作为诗学范畴之一的记忆在西方文学中源远流长。柏拉图在美学史上首次提出“诗言回忆”,认为记忆是对内心世界的求索认知。海德格尔认为回忆是文学创作的根源:“戏剧、音乐、舞蹈、诗歌都出自回忆女神的孕育……回忆回过头来思已思过的东西。”[18]63《普汉先生》和《半生缘》各自以独特的方式书写记忆。《普汉先生》中的亨利因为上流社会教育而变得情感麻木,竭力逃避和扼杀记忆,记忆失去了维系情感的功能;《半生缘》中的痴男怨女面对时代动荡和个人苦难,记忆成了珍贵的情感纽带。追忆半生的背后是岁月无情、人事沧桑,字里行间蘸满了惘然与辛酸。

《普汉先生》以第一人称倒叙展开,小说的世界显得局促狭小,然而这是马宽德特意为之的,因为《普汉先生》要描述的正是主人公情感贫血与瘫痪的境况[3]40。对亨利而言,记忆越多,越能说明他的人生价值。马宽德的小说常以“不可靠的叙述者”来“追述故事”,“叙述者的语言和态度符合所属行业、阶层和环境”[11]35。亨利一生浑浑噩噩,在强大的社会惯性面前,他所做的只是尽力迎合,没有挑战和抗争的勇气[4]。因此,他只记得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和与玛雯的恋爱,同时刻意压抑抹除这段恋爱记忆,以符合上流社会的价值观念,颇有种往事不足惜之感。

玛雯的出现冲击了亨利死寂无味的生活,使他的上流社会价值观受到考验,因此为了让一切恢复平静,他选择逃避。有一次亨利旧地重游,突然想起了玛雯:

这房子让我记起的全是尴尬场面;记得从纽约回来那会,不久我就向玛雯表白,那段记忆怎么也无法抹去。玛雯·麦尔斯从未见过这房子,可我老把她和这房子联系在一起,因为当时我很想带她来这里。我那时常常幻想她在客厅里在阳台上。我想她会爱上这儿的。或许正因如此,我才不想再回到这里。[13]339

亨利的叙述自相矛盾,他没有勇气面对曾经的自己,生怕记忆的旋涡会扰乱他中规中矩的安稳现世。当两人终于重逢,纵然心潮澎湃,亨利甚至想把玛雯“拥入怀中吻她”[13]420,但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我很高兴现在终于见到她了,因为一切都已从我体内清除,就像动了手术一样,清除得干干净净。”[13]421更可笑的是,亨利甚至在告别玛雯后恍悟“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爱凯”[13]421。其实,亨利刻意要否定的正是人生弥足珍贵的,因此当玛雯说出“亲爱的,我们再也回不去了”[12]420时,读者不但没有感到《半生缘》中那种力重千钧的震撼,反而对这段苍白无力的感情心生唏嘘。

两部作品叙事视角的差异是造成不同文学质地的重要因素。《半生缘》采用全知全能式的第三人称叙述,是叙述者的“回忆”铺陈,全书伊始就奠定了“此情可待成追忆的伤逝基调”[3]40。宋淇在《私语张爱玲》中提到《半生缘》书名由来:

《半生缘》这书名是爱玲考虑了许久才决定采用的。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她来信说:《十八春》本想改名“浮世绘”,似不切题;“悲欢离合”又太直;“相见欢”又偏重了“欢”;“急管哀弦”又调子太快。次年五月旧事重提,说正在考虑用“惘然记”,拿不定主意。我站在读者的立场表示反对,因为“惘然记”固然别致,但不像小说名字,至少电影版权是很难卖掉的。“半生缘”俗气得多,可是容易为读者所接受,爱玲终于采纳了这客观的意见。[1]20

弃而未用的“惘然记”典出李商隐《锦瑟》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他几个书名也暗示了一种惆怅沉重的基调。岁月冲淡了一切,往事不堪回首,心生惘然,只能乞灵于记忆,于是有了《半生缘》独特的“诗性回忆”书写。

对张爱玲而言,“诗性回忆”通过对记忆进行选择和加工,创造出审美的文学世界,回忆本身就是一种对过去的重建[18]。《半生缘》中遍布各种记忆片段,人物常常借助记忆寻求慰藉。无论在囚禁期间还是委身祝鸿才后,曼桢都会想起世钧;世钧婚后会想起和曼桢的恋情;叔惠和翠芝也会想到对方;曼璐想起和豫瑾的往事依旧感到温暖;豫瑾见到曼桢会忆起曼璐。同时小说中的众多物件也起了穿针引线的作用,红宝石戒指、戒指上的绒线、日历、深紫色绸旗袍等无言的见证,即使远隔幽暗狭长的时空仍然烛照着初见的悸动和悠长的记忆。《普汉先生》中上流社会的人在事事讲求成规章法的长期捆绑下,已渐与自己的情感疏离[3]36,遑论靠记忆来维系情感,但是《半生缘》中的人物却依旧珍藏着往昔的点滴记忆,因此与亨利竭力抹杀记忆有很大区别。

记忆在苦难中给予《半生缘》中的人物以慰藉和活下去的勇气。小说描述曼桢的一生时写道:“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15]262这让人想起了张爱玲的那句“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19]768。现世残酷动荡,前途不可逆料,所以《半生缘》中的人物只能扒开记忆的废墟寻求安慰。例如,囚禁期间唯一支撑曼桢活下去的正是她的恋爱记忆:“她在苦痛中幸而有这样一个绝对可信赖的人,她可以放在脑子里常常去想想他,那是她惟一的安慰。”[15]207

然而,记忆往往伴随着挥之不去的惘然之感,小说中“惘惘”“惘然”“怅惘”等字眼都在提醒读者这个残酷的事实。豫瑾初见曼桢,想起了曼璐,但是面前站的毕竟不是曼璐,心里“一直有些惘惘的”[15]99;曼桢和世钧闹矛盾,看到豫瑾,想到事隔不久,两人的感情竟波折丛生,“她又有些惘惘的”[15]160;十八年后曼桢见到叔惠的妹妹,想到以前世钧给他妹妹补课的情形,“倒又觉得惘然”[15]216;当曼桢与世钧终于重逢,说出那一句“世钧,我们回不去了”[15]288,一切物是人非,只剩下泪水与惘然。

张爱玲“深入记忆的洞穴,每下一层甬道,就投下不一样的光亮……藉由回忆,过往的吉光片羽有了重组的可能,并浮现种种耐人寻味的形式”[20]76。张爱玲在借用《普汉先生》追忆叙述的同时,以她独特的“期待视野”改写了《普汉先生》对记忆的讽刺书写,将个人“诗性回忆”的体验渗入到小说人物的刻画中,营造了一种张氏小说独有的苍凉况味。

四、结语

苏友贞在《张爱玲怕谁》中称“张爱玲没有所谓‘影响的焦虑’。她谁也不怕地借用与改写她认为可用的素材,不管是西方的、中国的、经典的、通俗的、古典的、现代的,甚至是她同时代并相识的作者”[3]43-44。张爱玲大胆自信地移植、挪用一切她感兴趣的素材,因为在她看来,“像恋爱结婚,生老病死,这一类颇为普遍的现象,都可以从无数个不同的观点来写,一辈子也写不完”[21]86。1946年至1949年时局动荡,张爱玲的创作也进入了瓶颈期,但才情卓绝的张爱玲巧妙地“从无数个不同的观点”对《普汉先生》进行了创造性改写,以独特的“张味”手笔创作了这部感人至深的现代文学经典。笔者认为研究者不应停留在对人物、情节、细节的寻章摘句上,也不必“以为一谈借鉴和影响,就似乎会抹杀作家的独创性”[7]188,而应深入挖掘两书不同的文学特质和创作主旨,探究张爱玲如何从世界文学宝库汲取养分化为己用。值得指出的是,美国已有文学评论家有心重新为马宽德定位,如2004年史包汀(Martha Spaulding)在《大西洋月刊》(TheAtlanticMonthly)中重提马宽德曾与巴尔扎克、刘易斯(Sinclair Lewis)等文学大家齐名[3]45。如何透过《半生缘》的文本重新审视这位值得被“重新发现”的美国文学大家,仍需学界进一步关注与努力。

注释:

①沈庆利、赵小娜(2012)[4]称“高全之的《张爱玲学》迄今未被中国大陆引进出版”。直到2015年6月,《张爱玲学》终于由漓江出版社引进,关于《半生缘》与《普汉先生》的比较研究不再是苏友贞的“孤家独唱”。

②两书情节、人物、细节等的相似之处,详见沈庆利、赵小娜的《张爱玲不怕“抄袭”——〈半生缘〉与〈普汉先生〉对照阅读之一》[4]一文。

[1]张爱玲,宋淇,宋邝文美. 张爱玲私语录[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2]高全之. 张爱玲学[M]. 桂林:漓江出版社,2015.

[3]苏友贞. 禁锢在德黑兰的洛丽塔[M]. 北京:三联书店,2006.

[4]沈庆利,赵小娜. 张爱玲不怕“抄袭”——《半生缘》与《普汉先生》对照阅读之一[J]. 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2(2):65-70.

[5]邝明艳. 张爱玲如何改写?——从《普汉先生》到《十八春》[J]. 现代中文学刊,2013(5):27-33.

[6]窦苗. 《十八春》、《半生缘》、《普汉先生》的文本互涉[J]. 参花,2013(9):53-57.

[7]张隆溪. 走出文化的封闭圈[M]. 北京:三联书店,2004.

[8]艾布拉姆斯. 文学术语词典(第七版)(中英对照)[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9]Bloom H. The Western Canon[M]. Florida: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1994.

[10]Bell M. Marquand:An American Life[M]. Boston: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46.

[11]Holman C H. John P. Marquand[M].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65.

[12]Stephenson W,Stephenson M. The Education of Henry Pulham[C]//Whipple R D,Jr (ed.). Essays on the Literature of American Novelist John P. Marquand (1893-1960). New York:Edwin Mellen Press,2004:29-41.

[13]Marquand J P. H . M. Pulham,Esquire[M]. Boston: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46.

[14]张爱玲. 中短篇小说:1945年以后作品[M]. 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

[15]张爱玲. 半生缘[M]. 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

[16]张爱玲. 张爱玲给夏志清的信(10则)[C]//子通,亦清,编. 张爱玲评说六十年. 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159-176.

[17]张爱玲. 中短篇小说:1943年作品[M]. 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

[18]陈乐. 论张爱玲小说中的诗性回忆[J].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6):62-67.

[19]张爱玲. 张爱玲文集[M]. 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20]王德威. 雷峰塔下的张爱玲:《雷峰塔》、《易经》与“回旋”和“衍生”的美学[J]. 王宇平,译. 现代中文学刊,2010(6):74-88.

[21]张爱玲. 散文卷一:1939-1947年作品[M]. 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

EileenChang’sCreativeRewriting:FromH.M.Pulham,EsquiretoHalfaLifelongRomance

BUHangbin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SoochowUniversity,Suzhou215006,China)

Notwithstanding Eileen Chang’s personal statement thatHalfaLifelongRomanceowes its genesis to the American writer J. P. Marquand’sH.M.Pulham,Esquire,she navigates through the transference of artistic vision the task of creative rewriting. Chang replaces Marquand’s portrayal of the upper-class marriage of convenience with her contemplations about the conservative Chinese family and the indifferent Fate,and steers the narrative away from Henry Pulham’s stifling the long-lost memory towards her evocation of the poignant poetic memory. The Chinese culture-bound rewriting,so to speak,is far more than a copycat and constitutes a continuation of Chang’s literary exploration wherein lurks her unique compassion for the underdogs.

Eileen Chang;HalfaLifelongRomance;H.M.Pulham,Esquire;creative rewriting

2016-07-08

卜杭宾(1990-),男,浙江萧山人,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

I106.4

A

2095-2074(2017)01-008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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