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与理性
——《地下室手记》主旨探微
2017-01-28丁世鑫
丁世鑫
(浙江理工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自由与理性
——《地下室手记》主旨探微
丁世鑫
(浙江理工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陀思妥耶夫斯基人道主义的核心是个体自由问题,他坚决地站在捍卫个体自由的立场上,反对理性的暴政,这种立场和辩思在《地下室手记》中有着充分的表达。在《地下室手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理性给人的个体自由带来的戕害进行了形象化的解读,揭示出其内在逻辑的荒谬之处,并指出在一种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这种与理性的对抗会出现的自由的困境与代价。
自由;理性;地下室手记;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下简称“陀氏”)人道主义的核心是人的个体自由问题。在他看来,个体自由是人的一种不可剥夺的神圣权利,它来源于上帝,体现了人类的神性特征,即使以“正义”、“道德”、“国家”、“民族”、“法律”、“习俗”等名义,只要是对它进行控制,都违反了上帝的律令,是一种“恶”的体现。陀氏的一生都在始终不渝地为人的个体自由进行辩护,他说:“我的目标只有一个:获得自由。我为它可以牺牲一切”[1](P9),别尔嘉科夫评价道:“他是人的自由的最热情而激烈的保卫者,只有人类思想史知道他是如何保卫人的自由的。”[2](P148)
陀氏对自由的理解,并非黑格尔、边泌等19世纪启蒙哲学和功利哲学所宣扬的理性自由观。他并不认同“自由的概念是一个纯粹理性的概念”[3](P77)、“自身包含了绝对自然性”[3](P85),而是认为真正的自由来自于对其暴力性权力的反叛和自我个性的张扬,并不如前者所谓的那样基于对理性的认同和遵守。在他的作品中,对个体自由的捍卫也并非指向形而下的社会物质层面,既不是那种社会学和政治学意义上的“自由解放”,也不带有所谓的“积极自由”的色彩,而是具有崇高的形而上形态。他关注于人的个性自由的存在与显现及其与理性暴力的对抗性特征,这种对抗更多的是在否定层面上展开的,在这一点上,接近于萨特所说:“所谓自由,首先是要使自己的生存从万物中分离出来的那股力量,即那股要说一声‘不’的不可克制的力量。”[4](P32)
这种哲学上的思考可以说是他整个创作的轴心,贯穿于其文学叙说的始终,而对它进行详细解读的首部作品,就是创作于1864年的颇具争议的小说——《地下室手记》。法国作家纪德认为“这部作品是他写作生涯的顶峰,是他的抗鼎之作,或者,如果你们愿意,可以说是打开他思想的钥匙”[5](P122)。的确,在以后诸如《群魔》《白痴》《少年》《罪与罚》《卡拉玛佐夫兄弟》等作品中,我们都能看到《地下室手记》的深刻烙印。
一、对“理性”的诘问
西方的理性哲学在19世纪已经达到了一种空前自信的状态,被视为“世界的主宰”[3](P85)和“宇宙的无限的权利”[3](P85),尽管也能听到如叔本华、尼采那样的质疑,但终究还是微弱,并未成为19世纪的主流声音,胡塞尔曾指出:“它的胜利进军谁也阻挡不了,按其正当目的来说,它是无所不包的;如果从完整观念来看,这个理性除自身之外和超越自身再也不可能有别的权威。”[6](P56)当某一天,突然从陀氏的“地下室”里传来刺耳的干笑声:“二二得四已经不是生活,而是死亡的开始”[7](P146),这会让平静的生活激起多么大的波澜。
海德格尔说:“只有在我们认识到,几世纪以来一直受到颂扬的理性是最为顽固的敌人的地方,思才会开始。”[8](P203)这也就是说:真正的思考来源自于对理性法则的反思与抗拒。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地下室人是一个真正的思想者,他对理性的思考、质疑、反叛,甚至带有戏谲意味的调侃都有着伟大的形而上学意义。
小说初始,我们就听到他的疯狂而具有挑衅性的话语:
“我是个有病的人……我是个凶狠的人。我是个不招人喜欢的人。我觉得我肝脏有病。可是我丝毫没有考虑过我的病,而且大概也不知道我有病。”[7](P116)
在明确地将自己与周围世界分离出去后,他又宣称:
“我不仅不凶狠,而且甚至绝不会变成什么;既非凶狠也非善良,既非无赖也非正直,既非英雄也非虫豸。我现在住在自己的角落里,我认为聪明人是不能够认真地搞出什么名堂来的,只有傻瓜才能够搞出些名堂来,我就拿这种恶毒的和毫无用处的安慰来为自己解嘲。”[7](P118)
可以看出,从一登场,地下室人就拒绝对自己的定性。所谓的“善良”、“凶狠”、“正直”、“无赖”、“虫豸”、“英雄”无非就是社会理性贴在人身上的标签,其目的就是试图消泯它的个体自由,使其只能通过理性格式化找到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在地下室人看来,这种“标签式”的身份是一种“傻瓜”的生存状态,也是大多数人的存在方式,因为他们是大多数人,所以它也是一种正常的生存状态,因为“一个正常人就应该是愚蠢的”[7](P138)。
地下室人拒绝当一个“愚蠢的正常人”[7](P138),他宁愿去做一只“有强烈感觉的老鼠”[7](P123)。在做出这种选择的同时,他便不可避免地将自己陷入到一种极其危险的境地——与理性的对抗中。对于常人而言,这种对抗显然是一种无法理解的疯狂举动——理性带给我们安全与幸福,是我们世俗利益的保障,为何要搞起事端?但对于地下室人来说,理性是一种专制与暴虐的统治,它根本不会在乎人的个体感受,也不会在乎你的所思所想,用利益做诱饵,用权力做武器,迫使具有个体自由意志的人去接受它的规律,就像“自然规律亲手在它们上面弹奏的钢琴键”[7](P137)。在理性的暴力之下,每一个人都会被这张大网罩如其中,统统放到那张“普罗克拉斯蒂的铁床”上,舍斯托夫对这幅场景有着很形象的描述,他说:“逻辑的阿里阿德线团早已就全都展开了,但那条线本身却将人牢牢捆缚住,不让他往前走。”[9](P31)
这种“逻辑的阿里阿德线团”即是希腊已降的西方理性哲学。这种哲学思想把人视为自然秩序和和谐宇宙的一部分,自然必然性、万物的规律和法则是人类存在的前提,而人的生命的价值与尊严,只有在对理性规律和必然性服从的基础上,才有其可能性与合理性,就如斯宾诺莎所称的“自我满足可以起源于理性,且唯有起于理性的自我满足,才是最高的满足”[10](P210)。也就是说,在人性与理性的关系中,前者是主体,具有目的性;后者是客体,具有工具性,只有在人性无条件的服从并服务于理性的前提下,才会获得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这种理性主义在19世纪达到了顶峰,形成了巨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并由以车尔尼雪夫斯基为代表的激进式启蒙主义者的传播与宣传,在俄罗斯影响巨大。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看来,宇宙就像一部机器一样有条不紊地运行,指导它的原理便是理性的因果律,即有原因必有结果,反之亦然,而人是宇宙的一部分,它也必然地要服从于这部机器的客观规律和法则,换句话来说,人就是一部理性机器。这种理论在他的长篇小说《怎么办》中有着形象化的解读,这种人人遵守理性法则的未来和谐场景在其中被形容为一座巨大的“水晶宫”。
在《地下室手记》中,陀氏直接将矛头指向了这种理性哲学,并将“二二得四”和“水晶宫”设置为它的具体化象征和代名词,它成为了地下室人攻击的直接目标:
“当我由于某种原因对于自然规律和二二得四并不喜欢的时候,自然规律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7](P121)
为此他甘愿当一个隐身人,在黑暗阴冷的空间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也要放弃那光彩熠熠的“水晶宫殿”,“其唯一的原因是不能用舌头去作弄它”[7](P149),它对此讥笑道:
“二二得四毕竟是很讨厌的东西——依我看来,只不过是耍无赖。二二得四它横眉竖目、双手叉腰站着挡住了你们的去路并吐着唾沫。”[7](P146)
在地下室人看来,这种理性哲学是一种强权主义,它给个体性的人带来的伤害是极其严重的,会使后者被迫放弃那神圣的自由意志,导致一种无法挽回的异化状态,成为“化学上用的曲颈瓶”[7](P123)或“类似钢琴的琴键或风琴上销钉罢了”[7](P137)。而它所许诺的“乌托邦”——即“水晶宫殿”——只不过看上去很美而已,实际上却是以个体人的牺牲为代价的,人的主体性消失,成为理性图纸上的客体存在,无论是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都清清楚楚地绘制在上面,不管个性差异,不管那绵延不绝的偶然性和随机性,任何的问题都能够找到唯一的答案,你只能接受和服从,不能反驳,“甚至偷偷地对它伸舌头也不行”[7](P148)。
然而,这样的“水晶宫”实质上却是对人性的歪曲和侮辱。因为就其本质来说,它消解了人性中的神性内涵,是对上帝神圣法则的背叛。人之所以成为人,本质上并不来自于它的物质属性,而是它的主体性和自由意志,这是上帝赋予人的神性存在,也是人的个体尊严的渊源,只要是否定个体自由,便是将人降格为物,这无疑是一种悲剧。而理性呢?它只适合于解决客观世界中的事实存在问题,也就是“A是B”或者“A不是B”问题,即地下室人所称的“二二得四”问题。如果把它扩展为整个世界的法则,便会变为一个异己的敌对力量,即所谓的“石墙”,人人要在它面前俯首,而“石墙”高高在上,毫无情感,“无论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原则是不可动摇的。人们在降生,在死亡,在出现,在消灭。但‘二二得四’是永恒的”[6](P56)。
一旦这样的理性肆行无忌时,它必然会受到各种质疑和冲击,尽管它能为所有的问题都会找到一个看似合理的答案,但在面对最后一个问题时却无法回答,这就是“你怎么来自证自己的正确”,这种质疑之声中便包括陀氏的地下室人,它永远无法接受“一个几何学命题”的命运,因此始终拒绝与这个世界和解,它决绝地用“愚蠢的意志”[7](P138)去挑战理性的天幕,就像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一样,他说:
“这利益要比其他一切利益更为重要和更为有利,而一个人为了它,假如必要时,准备违反一切规律而行,即违反理性、荣誉、安宁、幸福,一句话,违反一切那些美好而有益的东西,只求能够得到这个原始的、最为有利的利益。”[7](P135)
因此,地下室人拒绝了理性所赐予的“幸福”与“安全”,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苦难之路,“被侮辱、被损害、被嘲笑、被漠视”成为他生活中的标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称得上是思想史上伟大的殉道者形象。对此种选择,他道出了其中的人性内涵:
“人们明明知道,也就是说,完全懂得自己的真正利益所在,却把它们置于脑后,反而奔上另一条道路去冒险,去碰运气,即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东西强迫他们这样做,却仿佛正是因为不愿走指明的道路而顽固地、任性地去闯另一条艰难的、愚蠢的、几乎是暗中摸索的道路。”[7](P133)
事实上,在很多时候,人们并非式一种趋利避害的理性生物,而是相反,对危险和被伤害有着一种执着的向往与追求;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表明他有这种不受理性法则控制的权利,“可以故意地,有意识地甚至去向往那对自己有害的、愚蠢的,甚至是最愚蠢的东西……,而不致那种只向往使自己得到聪明东西的义务所拘束”[7](P138)。
然而,这一切却超出了理性的视阙范畴,在它的目录中,“你们的人类利益的整个清单是从统计数字和科学经济的公式里取得的平均数。须知你们的意志——那是幸福生活、财富、自由、安宁,以及诸如此类等等”[7](P134),对此,地下室人(实际上是陀氏)的回答坚定而有力:“理性终究不过是理性,它只能满足人的理智的能力,但意愿却是整个生活的表现,即整个人的生活连同理性,连同一切感觉的表现。”[7](P134)
这种声音必将会亘古地回荡在人类的思想史中。
二、自由的困境
作为人类思想史上深刻的提问者,陀氏以其深邃的目力洞悉到人的自由的另一重困境,那就是自由绝不是轻松的,而是一种重负。它并非就像“小孩子们在课堂上造反,轰走老师”[11](P383)一样简单,而是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这种代价就是幸福与安全的丧失。或者说,自由与幸福和安全是相互对立、无法相容的。追求前者,则意味着放弃后者;重视后者,则前者必将受制。对此,地下室人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说:
“一切利益的更为有利之处甚至可能就在于能给我们带来明显的危害,并且是在同我们关于利益的判断的最正确结论相对立的情况下发生的,——因为无论如何它都能给我们保存最主要的和最宝贵的东西,即我们的个性和我们的特性。”[7](P141)
这种选择无疑会被视为对理性秩序和法则的冒犯,地下室人敏锐地意识到它的后果:
“须知你们的利益——那是幸福生活、财富、安宁,以及诸如此类等等;因而一个人,比如说,这个人明显地和明知故犯地对抗整个这张清单,那么按照你们的意见,嗯,当然也是按照我的意见,他就会是个蒙昧主义者或完全是个疯子。”[7](P134)
这张“清单”权力巨大、不容挑战,它规定了人类生活的一切目的、要求和秩序,遵守者将获得幸福与安全,违反者会被惩罚和迫害。基于这种考虑,大多数人选择了退缩和屈从。对他们而言,面对生活中那众多的问题和责任,一声“不”好说,但所需的勇气和付出的牺牲巨大,尤其又是面对“理性”这样俯视一切的权力。出于惰性和对于自身幸福和安全的考量,他们渴望理性权力的佑护,为此宁可允许个性被蹂躏,“彼此像羊群里的羊似的一模一样”[7](P155)。地下室人对此讥讽道:“规规矩矩的人不是在现在由于什么偶然的机缘,而是通常在一切时候都总应该是胆小鬼和奴才。这是世上一切规规矩矩的人的自然规律。”[7](P156)
精神分析大师弗洛姆在1941年时曾出版过一本风靡世界的著作《逃避自由》,在此书中,他勾勒出一幅现代人窘迫的图景:追求自由却又身不由己地逃避自由。他分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人总是一个服务于他自杀之外的目标的齿轮”[12](P148),“总习惯于使自己的行为向其他人看齐,害怕与别人有所不同”[12](P150)。这种对自由的逃避使个人不再是神圣的个体,而是依据社会理性和工具理性设计的模式“泯然众人矣”,这个“众人”,就是理性所设计的“群体”,即“人的集合”。这种逃避是一种利己主义的自我保护,把自我隐藏于一个更大的群体之中,久而久之,精神麻木,思想机械,在摆脱掉孤独、焦虑、烦恼和恐惧的同时,却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这种代价就是自我的丧失。
我们不能肯定弗洛姆受过陀氏的影响,但这种观点在《地下室手记》中已有着很形象的阐释。地下室人就曾宣称:“给我们更多的独立性,把我们随便哪一个的双手解开,放宽我们行动的圈子,减轻对我们的管束,于是我们就……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们又会立刻反而要求管束的。”[7](P240)他分析其中的原因是:“我们对生活甚至疏远到这种程度,以致有时对真正‘活生生的生活’感到某种厌恶……发展到几乎把真正‘活生生的生活’当作劳动,几乎当作是服役,我们大家心里都同意最好按书本行事”[7](P239),同时会把那些不按照“书本行事”的行为定义为“乱折腾”[7](P239)、“胡闹”[7](P239)。这样的后果就是个体生命感觉的消泯:
“我们甚至还不知道那生活现在到底在哪里,它是什么样的,叫什么名字?如果让我们抛开书本单独留下,我们便会马上迷路,茫然若失,——我们将不知道投奔何方,怎么去靠拢;爱什么和恨什么,尊敬什么和蔑视什么?我们甚至连做人都会感到吃力,——做个真正的、有自己的血肉的人都吃力;我们为这样感到害羞,我们认为是耻辱,并竭力想做个不曾存在过的一般性的人。”[7](P240)
地下室人称这样的人为“死胎”[7](P240),“不是活的父亲生下来的”[7](P240),但这样的人却是多数,由此便形成了多数人与少数人的分歧与对立,用地下室人的话来说就是“我只是一个人,而他们却是全体”[7](P156)。
这种分歧和对立主要体现在个体和群体的具有冲突性特征的价值对抗上,对于群体而言,物质利益高于精神自由,安全秩序重于个性独立,外在的权力意志是自己判断和行动的导向,而个体存在的价值选择则恰恰相反:精神自由和个体独立高于一切,思想和行动的出发点必然且必须是自己的内在律令和自我意志。在这个问题上,陀氏毅然决然地站在了后者一边,在他看来,只有他们才体现出人性的全部尊严和价值,依然保留着上帝的形象,在对理性暴力和群体专制的不妥协的对峙中,肩负起自由的沉重闸门,预示着人类的未来和希望。因此,地下室人在小说的结尾骄傲地宣称:
“对不起,先生们,我可并不是用‘大家’来为自己辩护。至于特别关注到我自己,那只是因为我在我的生活中搞到那种极端的程度,以至在你们这方面却连我的一半都还不敢达到,而且你们把自己的胆怯当作明智,并以此来安慰和自欺。这样看来,我似乎显得比你们更为‘活生生些’。”[7](P240)
别尔嘉科夫对此评价道:“‘地下人’及其惊人的关于非理性的人的自由的思想的辩证法是人的悲剧性道路——自由的消灭和自由的考验之路——的一个阶段。自由是最高的幸福,人,只要还是人,就无法拒绝它。‘地下人’在自己的辩证法中否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在自己正面的世界观中也加以否定。”[13](P28)
这种“悲剧性”即在于这种道路不可能会有一个美满光明的结局。因为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地下室人必然是少数,却生活在多数人尊守的理性的法则世界中。在他人眼中,他就是精神错乱者,丧失了健全的理智,同时由于这样的人对理性法则的逆反和抗拒,因此也被视为是对正常人的正常生活的最大威胁,即鲁迅所言的的境遇——破坏了“铁屋子”中的“熟睡”[14](P5)只会引起沉睡者对惊醒他们的人的抱怨和憎恨——,屡遭压抑和镇压就是他们的永恒宿命。超现实主义者布勒东把这样的社会称作监狱般的社会,称其“企图悄悄地去除一切抗拒、不顺从和叛离的机会,而它们直到现在看来还是值得敬重的”[15](P139)。
因此他们只能远离人群,蛰居于地下,像一只“总是不停地对一切退让,受尽了一切侮辱与损害的苍蝇”[7](P163),“不跟任何人来往,甚至避免说话,而且越来越躲进自己的角落里”[7](P167),在孤独和被排斥中坚守着自己的自由。他们的所有言说都被认定为一种病态的反应,被人忽视、讥笑和痛斥,周围的人不但“把我当做怪人,而且(我总觉得是这样)仿佛大家瞧我的时候总露出厌恶的神情”[7](P155)。这种“地下室的苦难”就是自由的代价,它也是陀氏有别于19世纪俄罗斯“自然派”文学家对人类不幸解读的深刻地方。后者常将其归因于外在的社会政治结构和受苦人的愚昧无知即缺乏理性,而陀氏却洞悉到它的人性渊源,即“不幸”更多的来自于人性中对自由的渴望,用陀氏另一部小说《群魔》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我之所以是不幸的,是因为我不得不肯定自己的自由。”[16](P821)它无疑最早应该镌刻在《地下室手记》的墓志铭上,就如同别尔嘉科夫指出的: “在《地下室手记》天才的思想的辩证法中,陀思妥耶夫斯基首次获得了关于人的本性的一系列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中关于人的发现,决定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斯塔夫罗金、伊万·卡拉玛佐夫等人的命运。人们开始了在自我意志的自由之路上痛苦的徘徊、流浪。”[13](P32)
[1][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冯增义,徐振亚译.陀思妥耶夫斯基选集·书信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2][俄]别尔嘉科夫著,雷永生,邱守娟译.俄罗斯思想[M].北京:三联书店,1995.
[3][美]阿金著,王国良,李飞跃译.思想体系的时代[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
[4][法]萨特著,陈宣良等译.存在与虚无[M].北京:三联书店,1987.
[5][法]纪德著,余中先译.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讲座[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6][俄]舍斯托夫著,董友译.在约伯的天平上[M].北京:三联书店,1998.
[7][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伊信译.地下室手记[J].世界文学,1995,(4).
[8][美]巴雷特著,杨照明,艾平译.非理性的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9][俄]舍斯托夫著,张冰译.无根据颂[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
[10][荷]斯宾诺莎著,贺麟译.伦理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11][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耿济之译.卡拉玛佐夫兄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2][德]弗洛姆著,陈学明译.逃避自由[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
[13][俄]别尔嘉科夫著,耿海英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14]鲁迅.呐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15]柳鸣九.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16][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南江译.群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责任编辑:吕艳]
FreedomandRationality——The Theme of Notes from Underground
DING Shi-xin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Zhejiang Sci_Tech University,Hangzhou 310018,China )
The heart of Dostoevsky's humanitarianism is the individual freedom,in the defense of which he stands firmly against the tyranny of rationality.This position and ponderation are fully expressed in Notes from Underground,in which Dostoevsky has a visu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harm to the individual freedom by rationality,revealing the absurdity of it's logic,and points out that the confrontation with rationality will bring about the predicament and cost of freedom in a concrete history.
Freedom;Rationality;Notes from Underground;Dostoevsky
2017-06-20
杭州市2017年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常规性课题“‘个体自由’——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与文学创作的关键词”(项目编号:Z17JC042)。
丁世鑫(1975-),男,山东济南人,浙江理工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俄苏文学研究。
I109.4
A
1004-7077(2017)06-004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