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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人到来前北美印第安人社会的疾病生态及其意义

2017-01-28丁见民

安徽史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土著印第安人美洲

丁见民

(南开大学 世界近现代史研究中心,天津 300071)

·专题研究·

白人到来前北美印第安人社会的疾病生态及其意义

丁见民

(南开大学 世界近现代史研究中心,天津 300071)

在白人到来前相当长的时期内,印第安人社会疾病较少,印第安人身体相对健康。但是随着农业的发展和居住模式从游牧到定居的转变,土著社会中各种疾病开始增多,印第安人健康状况逐渐恶化。至哥伦布到来前夕,印第安人社会已经充斥着各种疾病,并非是很多学者所说的毫无疾病的“伊甸园”。白人到来前北美印第安人社会的疾病生态对白人到来之后的外来传染病入侵美洲具有重要的意义。印第安人已有的疾病削弱了土著民族的健康状况,导致外来传染病会产生更高的发病率和死亡率,大大加剧了该群体的疾病负荷。这一时期土著民族的疾病生态成为白人到来后外来传染病入侵、印第安人人口大量死亡、土著社会遭受严重打击的重要因素之一。

白人到来前的北美;美国印第安人;疾病生态

外来传染病,包括天花、麻疹、疟疾、流感等,在15世纪末期随着哥伦布的到来入侵北美大陆。尽管外来疾病影响和打击印第安人社会的程度目前尚有争议*相关争论参见David Henige, Numbers from Nowhere: The American Indian Contact Population Debate,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1998.,但是疾病作为16世纪以后冲击土著社会的重要力量,已经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认可*代表性著作有:E. Wagner Stearn and Allen E. Stearn, The Effect of Smallpox on the Destiny of the Amerindian,Boston: Bruce Humphries Inc. Publishers, 1945; Henry F. Dobyns, Their Number Become Thinned: Native American Population Dynamics in Eastern North America, Knoxville: 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 1983; R. G. Robertson, Rotting Face: Smallpox and the American Indians, Caldwell, Idaho: Caxton Press, 2001; Paul Kelton, Epidemics and Enslavement: Biological Catastrophe in the Native Southeast, 1492—1715,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07.主要论文参见:John Duffy, “Smallpox and the Indians in the American Colonies”, Bulletin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25 (1951); Sherburne F. Cook, “The Significance of Diseases in the Extinction of the New England Indians”, Human Biology, Vol.45, No.3 (September, 1973); Alfred W. Crosby, “Virgin Soil Epidemics as a Factor in the Aboriginal Depopulation in America”, The William and Mary Quarterly, Vol.33, No.2 (April, 1976).。史学界关于哥伦布到来前北美印第安人社会的疾病生态问题关注不够,现有相关成果多讨论这一时期土著社会毫无疾病的伊甸园说,也有成果利用相关历史文献提出质疑,关于这一问题的研究尚有很大争议。不过,现代科学研究提供了可资利用的新材料,让我们能够借鉴人类学、考古学以及古生物病理学的新成果,重新考察这一问题。鉴于此,本文将充分利用相关历史资料,借鉴相关科学研究的成果,对哥伦布到来前北美印第安人社会的疾病生态及其意义做进一步的阐释。

一、伊甸园说的提出与质疑

在白人到来之前,北美大陆似乎没有受到各种疾病的侵扰,印第安人都身体健康,寿命很长。在白人到来之后,16世纪前的新世界被印第安人、白人旅行家视为毫无疾病的“伊甸园”。伊甸园论后来广为美国学界所接受,成为他们强调地理大发现后外来传染病严重性的依据之一。

美国早期历史上确实有很多文献资料证实,地理大发现之前,包括北美在内的整个美洲大陆的原住民群体都很少患有疾病,身体健康状况良好。1524年乔瓦尼·达·韦拉扎诺(Giovannia da Verrazano)从法国的数次航行,提供了对新英格兰地区的最初描述。他论及罗德岛印第安人处于良好的健康状态:“他们是我们在此次航行中发现的最为健康的民族,外表极为俊秀……他们在体型上比我们还要高大。”*Samuel E. Morison, European Discovery of America: The Northern Voyages, A. D. 500—1600,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305.1602年,在新英格兰沿海探险的高斯诺德船长(Gosnold)也发现,当地“民众身体完美,极为活跃、极为健康,也极为聪明……我们发现自己的健康和力量也在增长。”*P. M. Ashburn, The Rank of Death: A Medical History of the Conquest of America, New York: Coward-McCann, Inc., I947, p.16.17世纪初法国人尚普兰(Champlain)在纽芬兰和圣劳伦斯河流域探险,他也观察到印第安人身体健康、毫无疾病的现象。1603年,他在萨格奈河的河口写道:“这些人身材比例很好,没有任何残疾。”*Samuel de Champlain, The Works of Samuel de Champlain (1604—1607), Vol.1, H. P. Briggar, ed., Toronto: The Champlain Society, 1922, p.118.另一名探险家马克·莱斯卡波特(Marc Lescarbot)在1609年描述了芬迪湾的印第安人用汗蒸法来抵御疾病,且寿命很长。他还指出:“这些地区常见疾病极为稀少。”*Marc Lescarbot,The History of New France(1609),Vol.3,Toronto:The Champlain Society,1907,pp.185,188—189.

接踵而至的英国人也持有类似的观点。17世纪30年代,英国人威廉·伍德(William Wood)在著作中大肆宣扬印第安人健康长寿的看法。他说:“印第安人拥有强壮、健康的身体,对其他国家爆发的损害健康的疾病如热病、胸膜炎、感冒、梗塞、结核病、痉挛、中风、浮肿、痛风、结石、牙痛、天花、麻疹等都一无所知,故而能够拥有很长的寿命。在上天召唤他们进入坟墓之前其年龄能达到60、80岁,有些甚至活到100岁。”*William Wood, New England Prospect, London, 1634, pp.92—93. (Early English Books Online)到17世纪后半期,这种观点仍然在白人探险家、殖民者和传教士中流传。1672年,一位殖民者在描述米克马克人(Micmac)时提及印第安人的长寿。他指出:“他们中并没有各种疾病,对各种热病一无所知……他们中也没有痛风、结石、热病或者风湿类疾病。”难怪他认为:“过去印第安人口比目前要多得多。”*Nicholas Denys, The Description and Natural History of the Coasts of North America (Acadia) (1672), William F. Ganong, ed. and trans., Toronto: The Champlain Society, 1908, Vol.2, pp.403, 415—416.一位基督教传教士也赞同这位殖民者的看法。他说:“印第安人在达到很老年纪之前一直拥有健康的身体,因为他们并没有感染过在法国困扰着我们的数种疾病,如痛风、结石、结核病和疥疮等。”*Chretien LeClercq, New Relations of Gaspesia, with the Customs and Religion of the Gaspesian Indians(1691), William F. Ganong, ed. and trans., Toronto: The Champlain Society, 1910, p.296.在上述作者看来,16世纪之前的土著人口中没有严重疾病肆虐,人们饮食均衡,其结果是许多人过着长寿健康的生活。其他来到新世界的人也回忆了殖民地时代之前的美好时代,当时民众的寿命很长,生活幸福*Peter Nabokov, ed., Native American Testimony: A Chronicle of Indian-White Relations from Prophecy to the Present, 1492—1992,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91, p.25.。

北美早期民众所提出的伊甸园论,为后世的学者们接受。正如杰斯·汤森(Jas G. Townsend)所说:“当时的骨骼遗骸,除了少数例外,都没有感染疾病的证据。显然,他们中没有脊柱炎、肺结核,没有天花、麻疹或沙眼;也几乎没有癌症,甚至骨折也不常见。”*Jas. G. Townsend, “Disease and the Indian”,The Scientific Monthly, Vol.47, No.6 (December, 1938), p.482.难怪史密森学会的赫尔德利奇卡(Hrdlicka)医生说,在哥伦布到来之前,美洲即使不是最为健康的大陆,也是当时最为健康的大陆之一*Jas. G. Townsend, “Disease and the Indian”,The Scientific Monthly, Vol.47, No.6 (December, 1938), p.482.。不仅如此,还有学者解释了新世界是毫无疾病的伊甸园的原因:“加勒比以及其他地区的印第安人口,在1492年以后对各种疾病如此脆弱的原因是,在很大程度上当时的美洲并没有任何严重的疾病。数万年前,最初的印第安人越过白令海峡,寒冷的环境冻死了大部分疾病携带者。除了少数肠道疾病外,显然没有疾病在这个大陆上扎根。因此,印第安人通常拥有很健康的身体,无需面对那些地方性与流行性疾病的困扰。”*Russell Thornton, American Indian Holocaust and Survival: A Population History since 1492, Norma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1987, p. 39; Suzanne Austin Alchon, Native Society and Disease in Colonial Ecuador,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p.19—31.

尽管关于16世纪前北美土著群体较为健康、支持伊甸园说的资料确实存在,但是也有不少文献资料证明,白人到来前北美土著群体中广泛存在着各种疾病,这些疾病在当时损害着印第安人的身体健康。例如,在整个美洲,玉米在印第安人饮食结构中处于重要地位,而对玉米的严重依赖会导致营养缺乏症。16世纪秘鲁的一位作者就指出,“玉米疾病”是印加人每年春天举行宗教仪式以避免的多种疾病之一*Jane E. Buikstra, “Diet and Disease in Late Prehistory”, in 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 Ubelaker, 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Washington, D. C.: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Press, 1992, p.88.。由饮食结构变化所导致的疾病不仅出现在拉丁美洲,也同样出现在北美大陆。18世纪的英国旅行家约翰·劳森(John Lawson)在南卡罗来纳游历时也发现:“美洲土著人长期以来(他们自己承认)都遭到一种类似于梅毒的疾病困扰,这种疾病拥有痘病的所有病症。”*Lawson, A New Voyage to Carolina, London, 1709, p.18. (Eighteenth Century Collections Online)1792年,一位年长的混血印第安人托马斯·库珀(Thomas Cooper)在回忆其祖母告诉他的故事后宣称,“在英国人来到印第安人中间之前”,“他们通常患有两种疾病即肺病和黄热病,这些疾病会导致死亡”*“Fabulous Traditions and Customs of the Indians of Martha’s Vineyard”, in Massachusetts Historical Society Collections for the Year 1792, Vol.1, Boston: Munroe and Francis, 1806, Reprinted, pp.139—140.。库珀的话不完全正确,黄热病在当时可能并不存在于北美大陆。但是,他的话至少说明,在白人到来之前印第安人社会中确实存在着疾病。

后世也有不少学者接受了16世纪以前北美大陆并非伊甸园的说法。布鲁斯·特里杰(Bruce Trigger)提醒说:“学者们不应该轻易相信白人到来前没有疾病流行的观点,也不应该认为只有在与欧洲人接触后,原住民才厄运降临,疾病的死亡率显著升高,一改此前他们所拥有的身体健康、经济繁荣、社会和谐的美好时代。”*Frank G. Innes, “Disease Ecologies of North America”,in Kenneth F. Kipple, ed., The Cambridge World History of Human Diseas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521.另外一位学者同意特里杰的观点,并进一步提出,新世界土著人所患的许多疾病可以追踪到所有人类的最初祖先,或者是随着第一批殖民者越过白令海峡而来的,或者是此后在美洲产生的*William A. Starna, “The Biological Encounter: Disease and the Ideological Domain”, American Indian Quarterly, Vol.16, No.4 (Autumn, 1992), pp.511—512;p.512.。有证据表明,在印白接触前,新世界的土著人口也遭受各种外伤性寄生虫包括绦虫、蛲虫、发虫、钩虫、线形虫、旋毛虫、扁形虫以及其他寄生虫的侵扰。这些疾病的传病媒介是食物,例如,鱼类、海洋和陆地上的哺乳动物、昆虫以及其他。另外,它们中还存在杆菌性痢疾、阿米巴痢疾和沙门氏菌病,各种形式的食物中毒、病毒性感冒与肺炎,呼吸道紊乱也没有缺席。最后,源于感染、创伤、代谢性和神经性紊乱以及其他原因的各种关节炎,就像贫血症和和牙科疾病一样,在美洲印第安人中也十分普遍*William A. Starna, “The Biological Encounter: Disease and the Ideological Domain”, American Indian Quarterly, Vol.16, No.4 (Autumn, 1992), pp.511—512;p.512.。

根据历史资料的考察表明,16世纪前北美大陆是否存在各种疾病的问题仍然有很大争议。伊甸园论有其资料支撑,而对立一方的学者也能找到反对的依据,这一问题仍然悬而未决。我们需要新的资料和方法,从新的角度来阐释白人到来前北美大陆的疾病生态。现代人类学研究成果的出现和古生物病理学的发展,为我们研究这一问题打开一扇新的大门。人类学家、古生物病理学家应用现代科学技术研究人类遗骨,考察这一时期北美印第安人社会的疾病生态。北美早期人类的遗骨可以用来分析一个族群的年龄—性别结构,进而从人口统计学的角度揭示该土著群体是否经历某种流行病。另外,骨骼的发病频率和病例类型也可以提供某种急性传染病是否存在,或者揭示流行病的类型。我们通过对北美早期印第安人骨骼的人类学和病理学分析,可以阐释16世纪前土著民族中的疾病生态。

二、白人到来前北美印第安人疾病生态的历史考察

伊甸园论的支持者把印第安人社会视为一个停滞不前的落后社会,未能摆脱关于印第安人社会的传统观点。在他们看来,土著社会的停滞,不仅表现在人口、文化与社会发展上,还表现在自然环境与疾病生态上。印第安人从大约2万年前陆续迁移到美洲大陆,所患疾病较少,又长期与旧世界隔绝,故而没有什么疾病,土著人口身体很健康。只有与欧洲人的接触才被视为引起土著世界改变的一种破坏性的“非自然的”渊源。也正是随着欧洲人的到来,外来传染病接踵而至,于是印第安人的疾病生态开始急剧转变。正如一位权威学者所说:“北美大陆的土著时代在1520—1524年间结束,土著美洲人的行为自此以后再也无法恢复到美洲第一次大规模的天花流行病之前。”*Henry F. Dobyns, Their Number Become Thinned: Native American Population Dynamics in Eastern North America, Knoxville: 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 1983, p.25.实际上,就16世纪前北美疾病生态而言,土著社会经历了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即从原来的疾病较少、土著人身体较为健康到疾病逐渐增多、土著身体健康状况恶化的历史。

作为北美大陆最早外来移民的印第安人,在迁移到新大陆初期,确实健康状况良好,很少感染各种疾病尤其是传染性疾病。按照人类学家们的普遍解释,北美印第安人是在大约2万年前,开始经过亚洲与美洲大陆连接区域——白令海峡来到北美大陆。他们的迁移在当时极为分散,规模也很小,还要穿越环境恶劣的地带。每次组建迁移队伍的人数可能在300—500人之间。美洲印第安人、纳迪人和阿留申群岛的土著群体可能先后经历三次迁移运动*Frank G. Innes, “Disease Ecologies of North America”,in Kenneth F. Kipple, ed., The Cambridge World History of Human Diseas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521.。在迁移美洲的漫长过程中,早期印第安人经历了所谓的“寒冷过滤器”的洗礼。有学者提出,新大陆印第安人之所以能够摆脱旧大陆病原体的侵扰,是因为“亚洲和北美北部地区的寒冷气候就像一个过滤器,曾经阻断许多病原生物入侵其人类宿主”*T. D. Stewart, “A Physical Anthropologist’s View of the Peopling of the New World”, Southwestern Journal of Anthropology, Vol. 16, No. 3 (Autumn, 1960), p.265.。各种文献普遍接受这一观点*Saul Jarcho, “Some Observations on Disease in Prehistoric North America”, Bulletin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38 (1964), pp. 1—19; Calvin Martin, Keepers of Game:Indian-Animal Relationships and the Fur Trade,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8;Alfred.F.Crosby,The Columbian Exchange:Biological and Cultural Consequence of 1492,Westport,Conn.:Greenwood Press,1972, p.31.。故而,阿尔弗雷德·克罗斯比认为:“源于亚洲各地的移民(即印第安人——笔者注),只有少数成功渡过太平洋。而且,他们的身体也肯定非常健康,否则他们就可能中途丧命,他们所携带的传染病也随之消亡。”*Frank G. Innes,“Disease Ecologies of North America”,in Kenneth F.Kipple,ed.,The Cambridge World History of Human Disease,p.521.因此,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在印第安人迁移到北美大陆初期,他们所患有的各种疾病应该是较少的,身体健康水平也较高。

此后在印第安人迁居美洲后相当长的时期内,印第安人的疾病、健康状况没有太大变化,他们患上各种疾病的几率也很小。在这段漫长的进程中,印第安人仍然在不断地向南逐水草而居,寻找适宜于各个群体生存的土地,他们的生活方式也多以狩猎—采集为主。在这种生活模式之下,印第安人口流动性大、密度较小,各种疾病的中间媒介或者宿主不易附着在人类身体表面或内部,各种流行病因而缺乏大规模爆发的条件。不过,我们目前无法提供直接证据证明早期印第安人的健康状况,只能从近代以狩猎—采集为生的民族相似经历中加以推断。如同旧大陆的狩猎—采集者一样,印第安人也未能幸免于各种疾病。寄生虫感染,即以昆虫和其他动物为传播媒介或者宿主的传染病,以及暴力损伤是他们患病的主要原因。

随着农业、畜牧业的发展以及人类向定居模式的转型,印第安人中疾病较少、身体健康的状况逐渐开始改变,北美土著民族中的各种疾病日益增多,印第安人健康状况渐趋恶化。公元前7000年前后,玉米种植从拉丁美洲的墨西哥开始向北传播,土著定居村落开始出现。更有甚者,美洲印第安人形成了极为复杂和高水平的人类文明。拉美的玛雅人、阿兹特克人、印加人是其中的典型。即使是在北美大陆,印第安人中也出现了早期的城市。考古学家发现,北美东部的密西西比人是较小规模的农作物种植者,但他们中也出现了数千人口定居的城市。印第安人农业、畜牧业的发展以及定居村落和城市的出现,为疾病在土著群体中的爆发提供了各种生态条件。这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第一,畜牧业的发展与各种非家养动物入侵土著定居地,导致印第安人可能感染相关的动物性疾病。尽管史前北美的畜牧业不像旧大陆那么重要,但是狗却成为几种在新大陆被驯养的动物之一,另外还有火鸡、美洲家鸭、天竺鼠、羊驼和美洲驼等*Alfred.F.Crosby,The Columbian Exchange,pp.20—21.。这些动物与人类住在一起,充当了传播疾病的媒介和中间宿主。除此之外,不请自来的啮齿类动物和昆虫,比如老鼠、跳蚤和蚊子,也开始困扰印第安人社会,它们也是多种疾病的中间媒介或者动物宿主。

第二,印第安人定居村落的形成,土著人口密度的增加,也大大便利了各种传染病和寄生虫疾病在人与人之间的传播。接触前安大略易洛魁人的村落,在大约1450年的德雷珀(Draper)遗址得到很好的揭示。该遗址中的土著居民居住在印第安人长屋中,这种房屋一般大约7米宽,长度则大约9—90米不等。对当地一个5口之家的保守估算可知,他们的生活区域平均仅为3平米。像德雷珀这样的土著村落,不仅居住人口极为密集,而且长屋也是紧密相邻。事实上,各个长屋之间的距离很少超过3米。另外,1450—1580年间巴尔萨姆(Balsam)地区休伦人口的规模、密度和拥挤程度也大大增加。在这130年间,休伦人口从大约500人增加到2500人。其结果是,各个村落内的人口密度从大约35人/公顷上升到极高的86人/公顷。巴尔萨姆地区的土著人口模式并非特例,相反它代表了1500年代早期安大略南部土著群体共有的一种现象。这已经为一系列的考古发掘所证实*Shelley R. Sauders, Peter G. Ramsden, and D. Ann Herring, “Transformation and Disease: Precontact Ontario Iroquoians”, in 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 Ubelaker, 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pp.119—120;pp.117—121.。难怪有学者说,呼吸道疾病是构成土著美洲人生活最为严重的威胁,肺结核出现的频率也日益增加。来自北美的骨骼遗址表明,这种疾病极为普遍,白人到来前夕“土著社会的几乎所有成员都曾感染过肺结核”。类似情况存在于中美洲的高地地区以及安第斯山区。这种疾病对于儿童以及成年的年轻人尤为致命,如果它再与其他疾病、营养不良、拥挤不卫生的生活条件等伴随的话,所有被感染群体的死亡率都会上升*Suzanne Austin Alchon, A Pest in the Land: New World Epidemics in a Global Perspective, Albuquerque: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 2003, p.54.。

第三,土著村落人口密集,卫生健康条件远非理想。主要由有机垃圾构成的垃圾场,遍布各个村落,村落周围、房屋之间到处都是垃圾。有学者推测说,土著居民从来不需要走出房屋8米以外倾倒垃圾。按照流行病的理论,一旦遏制宿主激发有效的免疫反应,或者便利病菌在人与人之间或者经过动物宿主传播的各种条件形成,原本以地方病存在的致病微生物就能够引发流行病。人口密集的土著定居村落在接触前就存在促使人们感染疾病的这些条件。无处不在的垃圾吸引了诸如各种蚊虫、蜱虫和摇蚊等嗜血昆虫,而这些昆虫恰恰是虫媒病毒传染病的已知传病媒介。以垃圾和腐肉为食的啮齿类动物也会增加动物传染病,诸如狂犬病与斑疹伤寒的立克次氏体疾病的感染几率。大量人口之间密切而频繁的接触,再加上糟糕的卫生状况,更有利于地方性的杆菌感染疾病如细菌性痢疾,以及诸如肺炎与结核病等空气传播疾病的传播。相比于单个房屋的居住者来说,长屋生活增加了印第安人感染传染性疾病的风险*Shelley R. Sauders, Peter G. Ramsden, and D. Ann Herring, “Transformation and Disease: Precontact Ontario Iroquoians”, in 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 Ubelaker, 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pp.119—120;pp.117—121.。

随着农业、畜牧业的发展,定居模式的改变,与人类共享环境的动物种类逐渐增加,印第安人之间的接触更加频繁,哥伦布之前土著村落中的卫生条件恶化。所有这些因素都创造有利于疾病爆发的种种条件,也大大加剧了疾病对哥伦布到来之前北美印第安人的影响。

三、白人到来前夕北美印第安人社会的疾病生态分析

在经历疾病发展和演变的漫长时期后,白人到来前夕北美印第安人社会中出现了更多疾病、感染和创伤,其疾病生态不容乐观。在这一方面,人类学和古生物病理学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证据。其中,科学家们关注最多的是两种疾病,即密螺旋体疾病和结核病。

密螺旋体疾病主要分为三种类型,即性病性梅毒、地方性梅毒和雅司病。目前大多数学者都同意,16世纪前美洲广泛存在着密螺旋体疾病,只是这种疾病到底是性病性梅毒还是地方性梅毒尚有争论。美国东南部地区很早就出现有密螺旋体疾病。佛罗里达州提克岛(Tick Island)遗址(公元前3300年)中就有密螺旋体疾病的印记,而公元1000年以后的佛罗里达沿海地区也被发现有印第安人患有这种疾病的证据。此后,这种疾病一直延续到白人到来前东南部的很多地区。例如,北卡罗来纳的哈丁遗址(Hardin,公元1350—1250年)就出现一个广为学者们所知的梅毒病例。在密西西比的奥斯汀遗址(Austin,公元800—1200年)也发现数个患有该疾病的案例,而在该州乔治湖遗址(lake George,公元500—1500年),两名印第安人的遗骸呈现出“与雅司病已知病例相似的”损伤。这种疾病还在肯塔基的古堡(Fort Ancient)以及相邻的俄亥俄出现过,在阿肯色公元1400—1700年的诺达纳遗址(Nodena)中得以确认,阿拉巴马的芒德维尔遗址(Moundville)中也有表明印第安人患有这种疾病的无数案例*Mary Lucas Powell,“Health and Diease in the Late Prehistoric Southeast”,in John W.Verano and Douglas H.Ubelaker, eds.,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pp.46—48.。同样,在北美西南部地区,由密螺旋体疾病而引起的骨骼感染至少出现在11处印第安人遗址中。不过,被感染这种疾病的案例都较少,一般1—2人*Ann L. W. Stodder and Debra L. Martin, “Health and Disease in the Southwest before and after Spanish Contact”, in 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 Ubelaker, 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p.64;p.63.。

另外,根据美国学者的研究,新世界存在地方性非性病的密螺旋体病,但是接触前的美洲并不存在性病性梅毒*Brenda J. Baker and George J. Armelagos, etc., “The Origin and Antiquity of Syphilis”, Current Anthropology, Vol.29, No.5 (Dec., 1988), pp.717—719.。事实上,美国东北部和中西部的印第安人遗址中却发现有白人到来前印第安人患有性病性梅毒的情况。例如,在东北部罗德岛接触前的一个17世纪遗址中,1位17—18岁的女性在犁骨、内耳、外耳、鼻骨等许多骨骼上都出现未明的炎症,故而被认为患有梅毒*Catherine C. Carlson, George J. Armelagos, and Ann L. Magennis, “Impact of Disease on the Precontact and Early Historic Populations of New England and the Maritimes”,in 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Ubelaker,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p.145;p.144.。在中西部地区,学者们在伊利诺伊州伍德兰人的一个坟墓中发现一个软骨发育性不全的侏儒,他可能是一个通过母婴传播的性病性梅毒的个案*Jane E. Buikstra, “Diseases of the Precolumbian Americas”, in Kenneth F. Kipple, ed., The Cambridge World History of Human Disease, p.310.。

可以说,密螺旋体疾病广泛存在于白人到来前的北美大陆。这种疾病的案例来自于阿拉巴马、阿肯色、佐治亚、佛罗里达、伊利诺伊、北卡罗来纳、田纳西、肯塔基、艾奥瓦、弗吉尼亚、纽约、俄亥俄、密苏里、俄克拉荷马、加利福尼亚、科罗拉多、新墨西哥、亚利桑那,以及来自加拿大(萨斯卡切温)、墨西哥、中美洲(圭地马拉)、南美洲(秘鲁、阿根廷与哥伦比亚)等地的印第安人遗址中。难怪有学者早在1964年就明确提出,梅毒在哥伦布之前的时代就存在于新世界,并在美国东南部、中西部和西南部所发掘的印第安人遗骸中都找到了梅毒存在的确切证据*Saul Jarcho, “Some Observations on Disease in Prehistoric North America”, p.11.。

结核病也是哥伦布之前美洲广泛存在的疾病。在北美大陆的考古发掘中,已经有很多印第安人的骨骼遗骸被证实曾经感染过结核病。在白人到来前的东南部以及中西部,广泛的古生物病理学证据表明不少印第安人感染过结核病。在阿拉巴马州芒德维尔大型遗址中,密西西比印第安人中有10人展现出肋骨损伤。有学者认为,这是慢性肺结核的特征。在佐治亚的艾琳芒德(Irene Mound,公元1200—1450年间),学者们也发现有10例结核病患者。田纳西中部地区的阿菲尔布赫遗址(Averbuch),是1275—1400年间密西西比人的文化遗址。考古学家在该遗址发掘的土著遗骸中也发现有感染结核病的案例。在中西部,4个遗址(时间在1200年以后但在哥伦布登陆之前)中都发现有结核病的存在,包括密苏里的凯恩芒德(Kane Mounds)、 伊利诺伊的圣路易斯石头遗址(East Saint Louis Stone Quarry Site)以及伊利诺伊河谷的施尔德与约克姆遗址(Schild and Yokem Sites)*Mary Lucas Powell, “Health and Diease in the Late Prehistoric Southeast”, in 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 Ubelaker, 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pp.45—46.。

结核病在北美西南部和东北部地区也都曾存在过。它在印白接触前的北美西南部已经是地方性疾病。在西南部的11处考古遗址中,考古学家均发现患有结核病的印第安人病例。其中,圣克里斯托巴尔(San Cristobal)土著人口中可能爆发过一场结核流行病,因为一个墓葬区就集中埋葬5位患有结核病的成年人*Ann L. W. Stodder and Debra L. Martin, “Health and Disease in the Southwest before and after Spanish Contact”, in 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 Ubelaker, 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p.64;p.63.。在这一时期的东北部地区,结核病在印第安人遗址中发现不多,但是这并不代表这一地区印第安人的结核病不严重。在与白人接触前的罗德岛印第安人遗址中,所有的56具遗骸中有17人被发现有骨骼创伤,因而可能患有骨骼结核病*Catherine C. Carlson, George J. Armelagos, and Ann L. Magennis, “Impact of Disease on the Precontact and Early Historic Populations of New England and the Maritimes”,in 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Ubelaker,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p.145;p.144.。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分枝杆菌引发的结核病,显而易见存在于美洲*G. A. Clark, M. A. Kelly, J. M. Grange, and M. C. Hill, “The Evolution of Mycobacterial Disease in Human Populations: A Reevaluation”, Current Anthropology, Vol.28, No.1 (1987), pp.45—62.。

除了上述两种最主要的传染性疾病之外,16世纪前北美大陆还存在不少其他类型的传染病。比如,当时的美洲可能也存在着病毒性流感。尽管目前没有文献资料证明这一观点,但环境证据表明,这种疾病可能已经在这一时期出现,感染了人、猪和家禽等许多动物。近期研究表明,流感病毒起源于被驯养的鸭子,而鸭子恰恰是土著美洲人在1492年以前已经驯养的动物之一*Suzanne Austin Alchon, A Pest in the Land, p.56.。故而,克罗斯比推断说,流感可能出现于美洲农业开发以及驯养动物的许多地区*Alfred Crosby,“Influenza”,in Kenneth F.Kipple, ed.,The Cambridge World History of Human Disease,p.808.。

不仅如此,印第安人饲养的动物也可能将各种疾病传播给印第安人。例如,火鸡或者狗可能传播某些寄生虫感染性疾病,野牛与其他野生动物则会传播其他动物性疾病。来自阿那萨齐定居地(Anasazi)的粪便化石表明当时至少存在8种肠道寄生虫*Ann L. W. Stodder and Debra L. Martin, “Health and Disease in the Southwest before and after Spanish Contact”, in 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 Ubelaker, 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pp.62—63;p.57;p.58.。寄生虫感染不仅出现在西南部,而且出现在16世纪前的犹他州。根据考古发现,蛲虫卵已经在美国犹他州据今1万年的遗址中被辨别出来。另外,棘头虫8个种类的虫卵也在上述人类群体的粪便中被发现。这种寄生虫一般寄生于野生动物,但偶然也感染人类*T.Aidan Cockburn,“Infectious Diseases in Ancient Populations”,Current Anthropology,Vol.12,No.1 (Febuary, 1971),p.59.。

白人到来前北美还存在着各种非传染性疾病。这些疾病同样困扰着当地的原住民,损害着他们的身体健康。牙科疾病尤其是龋齿,在北美印第安人中属于常见疾病。在西南部地区,印第安人的饮食以玉米为基础,辅以其他的植物资源和狩猎所获取的肉类。这种饮食结构对谷物的依赖性导致当地印第安人牙科疾病的高发病率。考古遗址发现的人类样本中患有龋齿的比例在9%—85%,牙龈脓肿的发病率在11%—66%之间*Ann L. W. Stodder and Debra L. Martin, “Health and Disease in the Southwest before and after Spanish Contact”, in 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 Ubelaker, 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pp.62—63;p.57;p.58.。其他地区的印第安人也在哥伦布到来之前患上各种牙科疾病尤其是龋齿,当然情况与西南部存在程度上的差异。在东北部地区,有些遗址显示印第安人的牙科疾病并不严重,而有些遗址则表明极为严重。例如,在新英格兰的一个遗址(Port Au Choix,公元前2340—公元前1280年)中,印第安人龋齿发病率极低,863个牙齿中只有4个出现龋齿损害。在该地区的印第安奈克遗址(Indian Neck,公元1100年)中,54名印第安人的牙齿与骨骼病理学分析显示,他们的378个牙齿中只有18个曾患有龋齿。与上述两个遗址形成鲜明对比的是17世纪印白接触前罗德岛的一个印第安人遗址。在该遗址的所有56个骨骼样本中,半数未成年人、100%成年男性与92%成年女性都有龋齿创伤。按照牙齿数量统计,23.4%的男性牙齿、40.1%的女性牙齿都患有龋齿*Catherine C.Carlson,George J.Armelagos,and Ann L.Magennis,“Impact of Disease on the Precontact and Early Historic Populations of New England and the Maritimes”,in John W.Verano and Douglas H.Ubelaker,eds.,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pp.143—144.。

与饮食结构密切相关的营养缺乏症也曾不同程度地存在于16世纪前北美大陆的各个地区。营养缺乏症在西南部地区的土著群体中较为普遍和严重。这通常归因于以玉米为主的饮食结构引发的铁物质缺乏以及寄生虫感染,故而营养不良可能是这种病症出现的病因学因素。在西南部发掘的0—10岁土著儿童遗骨中,由头盖骨损伤所表明的贫血症占到15%—88%。这些资料表明,在白人到来前和印白接触初期,贫血症是当地的一种地方性疾病*Ann L. W. Stodder and Debra L. Martin, “Health and Disease in the Southwest before and after Spanish Contact”, in 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 Ubelaker, 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pp.62—63;p.57;p.58.。营养缺乏症在其他地区也都存在,不过在程度上没有西南部那么严重和普遍。

除了上述各种疾病外,哥伦布之前北美的各个区域还出现过其他疾病。骨科疾病是过去人类社会中最为常见的疾病之一,它们也出现在北美大陆的不同区域。有学者提出,骨关节炎出现在16世纪前美洲印第安人的骨骼遗骸上。在相关报告中,它被看做是土著人类群体最为常见的病痛。或许由于其无所不在的特征,它通常被视而不见*Patricia S. Bridges,“Prehistoric Arthritis in the Americas”,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21 (1992),p.69.。其他的骨骼疾病如骨膜炎、骨髓炎、关节炎等,都不同程度地出现在印第安人遗骨上。科学家罗斯柴尔德(Rothschild)及其同事通过对北美两大族群骨骼展开的调查发现,风湿性关节炎是“新大陆的一种疾病,随后传入了东半球”*B.M.Rothschild,K. R.Turner,and M.A.Deluca,“Symmetircal Erosive Peripheral Polyarthritis in the Late Archaic Period of Albama”,Science241 (1988),pp.498—1501.。更有甚者,16世纪前北美印第安人中还存在着某些职业病,这些疾病主要与开采煤炭、绿松石、食盐、铜矿与火石等有关。西南部印第安人的肺部组织遗骸证明土著民族患有炭肺病、硅肺病等疾病*H. H. Wilder, “The Restoration of Dried Tissues,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Human Remains”,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Vol.6 (1904), pp.1—17.。一些印第安人还有重金属中毒的现象。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在矿工的身体内发现了他们活着的时候开采的金属。”*Saul Jarcho, “Some Observations on Disease in Prehistoric North America”, p.18.

简言之,与将北美大陆看做是毫无疾病的伊甸园的浪漫主义描述相反,白人到来前北美印第安人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疾病,既有细菌、真菌、寄生虫等引起的多种传染性疾病,也有非病菌性的非传染性疾病。它们大规模爆发的可能性不大,最为常见的情况可能是各种疾病小规模的地方性爆发。难怪约翰·瓦拉诺与道格拉斯·尤比雷克对伊甸园说提出了批评,他们宣称:“新世界也并非是一个没有疾病的伊甸园。事实上,……美洲印第安人承受着各种疼痛和疾病之苦,这些疾病困扰着整个半球的土著人。”*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 Ubelaker, 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p.ⅸ.他们的话可谓中肯,所谓16世纪前北美是毫无疾病的伊甸园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

四、白人到来前北美大陆印第安人疾病生态的意义

16世纪前北美大陆的确存在着各种疾病,这些疾病不断削弱着印第安人的健康水平。它们对于研究印白接触后的土著人口减少具有重要意义,因为白人到来前夕印第安人日益恶化的健康状况,成为诱发哥伦布到来后外来传染病入侵、印第安人口大量死亡、土著社会遭受严重打击的重要因素之一。

首先,白人到来前北美存在的各种疾病确实在损害着印第安人的健康,诱发各种并发症,甚至导致很多患者死于非命。我们目前掌握的考古资料,尚不够充分,无法充分证明北美土著民族中存在的这些疾病直接导致印第安人口的死亡。不过,借助于现代医学对相关疾病的研究,我们也能对相关疾病给印第安人带来的死亡窥见一斑。

16世纪前北美存在的多种疾病,就像现代医学所揭示的一样,会诱发各种并发症。比如,阿米巴痢疾就是一个典型。在病情严重时,这种痢疾会导致实质性组织破坏、出血、体液丢失以及黏膜板块形成腐肉,从而对肠道产生严重的甚至是致命的损伤。阿米巴变形虫有时还会导致肠穿孔,而肠穿孔可能会引起致命的腹膜炎。这种病原体穿过肠道的肌层,由此进入血液并被运送到其他器官,尤其是肝脏。阿米巴由此可导致肝脏内形成大的脓肿,甚至会威胁患者的生命。这种寄生虫也可能由肝脏穿过膈肌进入肺部,并在肺部内形成新的脓肿*K. David Patterson, “Amebic Dysentery”, in Kenneth F. Kipple, ed., The Cambridge World History of Human Disease, pp.569—570.。蛔虫感染在严重时夺去宿主体内诸多营养,如果不及时治疗,成虫聚集在一起还会导致致命性的肠梗阻。肯尼亚的一项研究发现,蛔虫病导致许多儿童出现蛋白质—能量营养不良的病症,而且有可能延缓患者身体的成长发育。第三世界国家也报告了类似的研究结果*K.David Patterson,“Ascariasis”,in Kenneth F.Kipple,ed.,The Cambridge World History of Human Disease,p.603.。其他疾病也会引起各种并发症,削弱患者身体,甚至导致患者死亡。在许多情况下,肺炎只是其他某种疾病的一个病症,如流感、鼠疫、水痘、艾滋病、肺结核、蛔虫病、肺囊虫病、巨细胞病毒感染等*Jacalyn Duffin, “Pneumonia”, in Kenneth F. Kipple, ed., The Cambridge World History of Human Disease, p.938.。流感也具有多种并发症。支气管炎、鼻窦炎和细菌性肺炎是较为常见的并发症,而细菌性肺炎如处理不当则会致命*Alfred Crosby, “Influenza”, in Kenneth F. Kipple, ed., The Cambridge World History of Human Disease, p.807.。

在原有疾病和各种并发症的综合作用下,即使是在今天看来极为温和的各种疾病,也都具有较高的死亡率。结核病就是一种感染率极高、也普遍导致患者死亡的严重疾病。18—20世纪随着都市的兴起和工业的发展,肺结核在欧洲、美洲、非洲和亚洲的许多地方成为一种流行性疾病。在这个时期的某些地方,大量人群都接触这种疾病,甚至出现感染率几乎达到100%的情况。结核病每年都会导致成千上万的人死亡。虽然它是一种慢性病,但是如果要排位的话,它和其他全球性流行病,诸如霍乱、天花、伤寒、腮腺炎、斑疹伤寒等,有着同样的历史地位。结核病在带来普遍感染的同时,也不断导致其患者死亡。在16世纪的英国,结核病所导致的死亡病例占总死亡人数的20%,且集中发病区在伦敦。19世纪早期,美国大多数城市的结核病死亡率为400/10万—500/10万,费城则高达618/10万(1811—1812年)。甚至到20世纪初期,日本实施了结核病卡介苗免疫接种后,肺结核的死亡率仍一直徘徊在200/10万左右,到40年代后期这个比例才开始持续下降*William D. Johnston, “Tuberculosis”, in Kenneth F. Kipple, ed., The Cambridge World History of Human Disease, pp.1059, 1063, 1066.。

肺炎也是一种高致命性疾病,其死亡率很难估计。未经治疗的大叶性肺炎可导致30%的病例死亡,但有了抗生素后,它的死亡率逐渐下降。不过, 12岁以上患者的死亡率至少为18%,在无免疫力群体中死亡率更高。在19世纪晚期,有学者在对欧洲与美国政府的统计进行研究后得出,肺炎年平均死亡率是1.5/1000。即使是在今天的美国,肺炎和并发流感在常见病因中还排在第六位,病死率约为0.3/1000*Jacalyn Duffin, “Pneumonia”, in Kenneth F. Kipple, ed., The Cambridge World History of Human Disease,p.939.。相比之下,流感一般是良性的。即使是在大范围内流行时期,其死亡率也是很低的,通常在1%以下,而且该病只对儿童、无免疫力者以及老人的生命才有真正的威胁。然而,由于该病传染性非常强,在很多时候会有大量人群感染,因此绝对死亡人数通常还是很高的*Alfred Crosby, “Influenza”, in Kenneth F. Kipple, ed., The Cambridge World History of Human Disease, p.807.。其他感染性疾病如痢疾、寄生虫感染疾病,以及非感染性疾病如龋齿、骨关节炎等,尽管没有上述几种疾病导致的死亡人数那么多,也会在疾病严重时导致患者死于非命。

鉴于目前所掌握资料的局限性,我们无从找到各种疾病在白人到来前北美土著群体中所导致死亡率的直接资料。不过,借鉴现代医学对相关疾病的研究成果,我们仍然可以窥其一斑。而且,我们还发现有资料表明,这些疾病整体上导致印第安人的身体健康状况遭到严重削弱,他们的生活质量逐渐下降。更为糟糕的是,土著美洲人寿命极短,男性寿命在16—22岁之间,女性则为14—18岁之间。这意味着,很少有人寿命足够长,以致患上与年龄有关的慢性病。另外,婴儿死亡率极高——所有儿童中至少40%的人在5岁之前死亡*Suzanne Austin Alchon, A Pest in the Land, p.42.。

其次,16世纪前北美存在的各种疾病如龋齿、关节炎、营养缺乏症等,即使是无法直接导致印第安人死亡,却也增加了土著民族的疾病负荷,使得土著民族的身体健康处于较为虚弱的状态。乔治·米尔纳(Goerge R. Milner)解释了人类原有疾病负荷与他们应对新疾病挑战之间的关系。人类群体原有的健康水平会影响到他们对新疾病的挑战所做出的反应。总体上,那些已经受到传染病或者营养不良严重影响的人,对各种新疾病会具有较为低下的抵抗力,会伴随有更多的并发症,比那些健康的人口幸存的机会要小。新引入的各种疾病,一定会对那些原来已经患有疾病的群体带来更大的风险。过高的发病率和死亡率也会进一步产生破坏性影响,以至于该群体持续生存所必须的各种活动都难以为继。因此,他得出结论说,营养不良症与各种土生传染病在土著群体中的盛行,使得他们在与旧世界诸民族和各种新疾病的接触中面临更大的压力,进而导致各个群体之间幸存的几率也各不相同*George R. Milner, “Disease and Sociopolitical Systems in Late Prehistoric Illinois”,in 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 Ubelaker, 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p.112.。米尔纳的话不无道理,其他学者也表示赞同。另外3位美国学者在其合作研究中明确指出:“各种疾病存在于接触前的美洲;有利于爆发重大地方性和流行性疾病的社会条件已经存在;接触前土著社会组织已经允许多种传染性疾病出现在美洲,与欧洲人的接触大大加重了美洲原有的疾病负荷。”*Shelley R. Sauders, Peter G. Ramsden, and D. Ann Herring, “Transformation and Disease: Precontact Ontario Iroquoians”,in 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 Ubelaker, 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p.118;p.122.

上述学者的观点并非空穴来风,现有的资料表明,白人到来前印第安人的沉重疾病负荷影响到1492年以后印第安人的健康水平。帕特森(Patterson)考察了3—17世纪3个遗址样本中印第安人的牙齿健康。在16世纪前从事种植业的土著群体中牙齿损伤发病率极高,不过两个土著群体都显示他们的牙齿磨损的比例在下降,但是到1600年牙齿磨损的比例日益增多,龋齿也很普遍。许多历时的骨骼样本证实,随着时间的推移,龋齿的发病率日益增加,其高发病率在接触前夕以及白人到来后的历史时期的样本中极为显著。疾病压力的证据并不仅仅局限于牙齿。来自两个17世纪前(1490、1580—1600)藏尸罐的样本显示,土著未成年人和成年人的骨骼皮层极为稀薄。对其中一个样本的遗骨密度研究表明,随着时间的推移,易洛魁成年人的骨骼密度显著下降,到15世纪末期已经低于正常值*Shelley R. Sauders, Peter G. Ramsden, and D. Ann Herring, “Transformation and Disease: Precontact Ontario Iroquoians”,in 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 Ubelaker, 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p.118;p.122.。

当身体已经虚弱、健康日益恶化的印第安人,面临外来传染病侵袭时,其发病率、死亡率飙升,也就毫不奇怪了。本来,16世纪前北美大陆存在的很多疾病,包括密螺旋体病与肺结核等传染性疾病在内,多属于地方性疾病。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广泛传播和有限的发病率,是当时北美地方性疾病尤其是非性病性梅毒的特征*Mary Lucas Powell, “Health and Diease in the Late Prehistoric Southeast”, in John W. Verano and Douglas H. Ubelaker, eds., Disease and Demography in the Americas, p.43.。但是印白接触后,印第安人感染这些疾病的几率越来越大。营养不良以及人口结构和规模的变化,导致印第安人宿主抵抗力的降低,进而打破了地方性疾病与宿主人口之间原有的生态平衡。数个世纪以来存在于土著人口中的各种地方性疾病,在16—17世纪演变成为流行病。密螺旋体疾病在接触前后的演变就是一个例证。在不同气候和社会文化变量的选择性压力之下,密螺旋体疾病的特征也在不断变化。16世纪初期,源于新世界的非性病性梅毒传入欧洲,演化成为性病性梅毒,并蔓延到整个欧洲大陆。随后,性病性梅毒又随着白人、黑人移民入侵北美大陆,对印第安人社会产生巨大的冲击。

当然,北美土著群体长期与旧世界隔绝,他们已经适应的是本土的疾病病原体如病菌、病毒和寄生虫,对原有的疾病具有一定的抵抗力。但是,美洲原住民的确没有经历过欧洲和非洲的各种急性传染病如天花、麻疹、疟疾等。哥伦布之前的美洲与世界其他区域在疾病生态上具有巨大的差异。比如,16世纪前北美缺乏诸如牛、马、猪、山羊和绵羊等大型动物,美洲土著人驯养的动物更是远远少于其他大陆,故而旧世界的许多急性传染性疾病,包括天花、麻疹、鼠疫等通过动物传播的疾病,都没有在美洲大陆出现*Suzanne Austin Alchon, A Pest in the Land, p.38.。另外,在非洲广为流传的疟疾,也没有出现在哥伦布之前的北美印第安人中间。索尔·贾科(Saul Jarcho)提出,哥伦布之前北美大陆确实存在着各种蚊子,按蚊也可能存在,但是没有充分的证据表明,在哥伦布到达之前疟疾已经存在于西半球的任何一部分*Saul Jarcho, “Some Observations on Disease in Prehistoric North America”, p.9.。结果是,印第安人在哥伦布到来之前已经形成了对本土的地方性疾病的免疫力,比如对地方性肺结核、非性病性梅毒等的抵抗力,却缺少应对外来传染病如天花、麻疹、鼠疫、霍乱等的免疫力,故而未能为北美印第安人群体应对外来疾病入侵做好准备。

结 语

在哥伦布到来之前,北美印第安人群体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疾病,既有传染性疾病,又有非传染性疾病,既有严重的流行病,也有分散的地方性疾病。上述各种疾病威胁着印第安人的身体健康,甚至给他们带来了死亡。所以,我们不用刻意美化白人到来前北美土著群体中的疾病生态,以衬托哥伦布到来之后外来疾病的严重性,更不能将之视为一片外来疾病的“处女地”,为外来疾病的到来提供了众多易感人群。坚持伊甸园论的很多学者,之所以有意无意地忽视上述事实而接受伊甸园说,部分原因固然在于有很多文献资料提及印第安人身体健康、毫无疾病的现象,更为重要的原因则源于他们想要强调1492年印白接触后来自于旧世界的各种传染性疾病对美洲印第安人造成的巨大影响。在他们看来,白人到来前北美大陆是一块毫无疾病的伊甸园,白人、黑人携带的各种传染性疾病导致印第安人口急剧减少,土著社会走向衰落乃至灭绝。伊甸园论成为彰显1492年以后土著民族丧命于“处女地流行病”*处女地流行病指的是“那些面临危险的人口以前没有与这些疾病接触过,因此对之毫无免疫力的疾病”。参见Alfred W. Crosby, “Virgin Soil Epidemics as a Factor in the Aboriginal Depopulation in America”, pp.289—295.的前提和基础。

事实上,尽管在白人到来前相当长的时期内,印第安人社会确实疾病较少、印第安人身体相对健康,但是随着农业的发展和居住模式从游牧到定居的转变,土著社会中各种疾病开始增多,印第安人健康状况逐渐恶化。到白人到来前夕,印第安人社会已经充斥着各种疾病,并非是很多学者所说的毫无疾病的“伊甸园”。白人到来前北美印第安人社会的疾病生态对白人到来之后的外来传染病入侵美洲具有重要的意义。印第安人已有的疾病削弱了土著民族的健康状况,导致外来传染病会产生更高的发病率和死亡率,大大加剧了该群体的疾病负荷。这一时期土著民族的疾病生态成为白人到来后外来传染病入侵、印第安人口大量死亡、土著社会遭受严重打击的重要因素之一。本文并不否认1492年以后白人的各种殖民活动对土著社会的巨大影响,也极为关注伴随白人到来的外来传染病对印第安人的强烈冲击。白人殖民活动与外来传染病毫无疑问是白人到来后印第安人口急剧减少、土著社会急剧变化的两大重要因素。关于上述因素对印第安人社会的影响,笔者将另文论述。在这里,笔者力图说明,北美土著民族历史的发展具有连续性,白人到来前印第安人的“旧世界”*Neal Salisbury, “The Indians’ Old World: Native Americans and the Coming of Europeans”, The William and Mary Quarterly, Vol.53, No.3 (July, 1996), pp.435—458.并非停滞不变的,也对1492年以后的北美历史发展尤其是印第安人历史发展具有某种重要影响。具体而言,除了殖民主义与外来传染病等因素外,白人到来前北美印第安人中的疾病生态、土著民族的健康水平,也对1492年以后印第安人的“新世界”*James H. Merrell, “The Indians’ New World: The Catawba Experience”, The William and Mary Quarterly, Vol.41, No.4 (Oct., 1984), pp.538—565.尤其是土著人口产生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DiseaseEcologiesofNorthAmericanIndiansbefore1492andItsSignificance

DING Jian-min

(Research Center for the History of Modern World,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During the long period before 1492, Indian society of North America had few diseases and the American Indians were relatively healthy. However,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agriculture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Indian settlements, more and more diseases emerged in the native society and Indian health level had become lower and lower. So before the arrival of Christopher Columbus, Indian society had not been a paradise without diseases. Disease ecologies in North America before the 16thcentury had great impacts on the invasion of infectious diseases from Old World. They had weakened the health level of native peoples and led to much higher morbilty and mortality of the American Indians, thus bringing greater disease load on them. In conclusion, disease ecologies in North America before 1492 have become one of the important factors which had influenced on the invasion of infectious diseases from Old World, the mortality of the American Indians, and the destruction of native society.

North America before 1492;the American Indians;disease ecologies

K712.2

A

1005-605X(2017)06-0005-12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传染性疾病与美国早期社会研究”(14BSS016)、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美国历史上的社会转型研究”(16JJD770027)的阶段性成果。]

丁见民(1976- ),男,河南叶县人,南开大学世界近现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

责任编辑:汪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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