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溪詞話

沈奎閣原著 和希林輯校

沈奎閣(一八九八—一九四二)，字星舫，號西溪居士，福建省漳州市詔安縣仕渡村人。一九二六年入集美國學專門學校。一九二七年，國專移附厦門大學國學系辦理，適周岸登來主講詞曲學。吴錫福《沈奎閣先生事略》云： ‘君獲遇明師，益殫心倚聲。詣齋請業，無間晨夕。案頭置《彊邨叢書》，丹鉛窮歲，備極精覈。至是，所作實擅幾道之婉麗，玉田之娟潔。研練如夢窗，精粹如白石，一時翕然稱道。’〔一〕一九三年夏畢業以後，歷任龍溪師範、龍溪中學、詔安中學和集美師範等校國文教員。抗戰期間隨集美師範内遷安溪縣，因病逝世。沈氏嘗云： ‘詩格高古，宜於述懷紀興。詞則結體穠麗，抒情爲便。’因其性宜於學詞，固沈氏畢其生從事於兹。著有《西溪吟草》、《西溪詞》、《西溪詞話》等。《西溪詞話》原載《福建省立龍溪中學師範校刊》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五日第一卷第一期，《海濱》一九三四年第三、五期，《龍中導報》一九三六年第一卷第八期，均署名‘星舫’。經過比勘，發現原載《海濱》一九三四年第三期上之内容全部載於《福建省立龍溪中學師範校刊》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五日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五日第一卷第一期《福建省立龍溪中學師範校刊》目録爲‘《西谿詞話》三篇’，而正文爲‘《西谿詞話》續篇’；一九三四年第三期《海濱》爲‘《西谿詞話》’，第五期爲‘《西谿詞話》四編’；一九三六年第一卷第八期《龍中導報》爲‘《西谿詞話》(一)’。今依照發表先後順序，依次排列。

余向編詞話，以校勘爲多，間及評泊〔二〕，唯〔三〕朋輩詞，未曾提及。雨窗無俚，檢點破麓，擇尤紀之。非云‘標榜’，聊志友生交誼，及一時杯酒間聞見云爾。

一、 詞傭〔四〕《撥香灰》： ‘香沉睡鴨黄昏後，吹客夢，西風還又。把定心兒不想伊，怎抛却，愁時候〔五〕。 桃花人面都依舊。恨只恨，自尋僝僽，眠食因卿〔六〕不準時，何須待，秋來瘦。’善以白話入詞。

二、 棲霞自謂其作品： ‘風雲氣多，兒女情少。’然其《綺羅香》： ‘縱不傷春，何堪恨别，生怕愁如煙縷。怯數歸期，也只爲關山阻。立盡了多〔七〕少黄昏，但滿目亂紅飛絮。漸天涯芳草萋萋，美人消息又遲暮。 樓頭新月媚嫵。猶戀蘭閨倦去，漫貪延佇。曲巷迴廊，都是斷人腸處。夢裏釵鈿諦難真，無情最是瀟瀟雨。正疑芳貌尚依稀，復相思幾許。’風流狎昵，柔清一縷，能令讀者銷魂意盡，所謂才人〔八〕之筆信乎不可測度。

三、 余學詩始於民七，慫恿者爲同里谷懷夫子，而獲益於延平范秋帆夫子爲多。學詞始於民八，陳敬恒先生引其端，爾後既無良師指導，唯是閉門造車，花晨月夕，風雨懷人，輒手一編，藉以遣興而已。十六年癸師來厦，乃以所學，時就問難，始恍然於學詞須從校勘入手。乃著手校美成、夢窗……諸名家詞集。於是購詞、校詞、讀詞、填詞遂爲余之癖嗜。雲郎初學爲詩，含思悽惋，時病婉弱。既而學詞，出筆便隽。時相倡和，於是而映雪樓之一燈雙影室中，紀燭傳箋，拈題分韻，遂平添一段韻事矣。余與雲郎初約聯句和小山全集，惜以事牽，僅成四十餘闋而已，録八闋於此。《玉樓春》： ‘惱人緒緒斜陽暮。葉落梧桐深閉户。一秋情味感華年，五夜夢魂迷斷絮。 當時勞燕分飛處。柳外馬嘶人别去。一聲彈指淚如絲，回首霸橋東畔路。’前調： ‘峨眉勝雪嚬秋暮。懶撥檀槽聲不住。兩行紅淚濕羅巾，一曲行雲忘去路。 當初悔却多情遇。好夢暗隨流水去。銷魂聞與説相思，畢竟相思無著處。’《蝶戀花》： ‘醉倚危欄頻悵望。時節落花，聽徹陽關唱。舊夢新歡餘一晌。錦鱗空寄湘江浪。 記得梅黄春水漲。一點靈犀，脈脈深相向。擬托琴心挑座上。多情總似無情樣。’《歸〔九〕田樂》： ‘莫把飛鴻數。點點是惱人愁緒。乍看金英吐。遣愁更把盞，籬下長住。怕只黄花又殘去。 空惜蛩亂語。間作客年年人無恙否。海盟山誓，記得燈前語。而今只落得，月明歌處。漂泊天涯似飛絮。’《蝶戀花》： ‘黄菊開時秋意晚。送酒人來，瀲滟金卮淺。屈指歸期期更遠。西窗一夜銀蟾。 自是多情腸易斷。不信多情，却道情人短。一倏因風葉紅亂。經秋憔悴朱顔换。’《玉樓春》： ‘風雲變幻終難計。金粉繁華歌舞地。樓臺摇影似當年，今日逢君須著意。 旁人那識傷心事。枉費登臨多少淚。六街燈火照儂歸，看盡魚龍終日醉。’《醉落魄》： ‘一彎眉月。離筵聽唱連宵徹。節近黄花歸思切。臨水登山，惆悵經年别。 湖樓影事成春雪。金釵鈿合都消歇。緑陰青子重攀折。十載樊川，待與何人説。’《六么令》： ‘數根楓樹，時見鴉棲息。淒涼板橋流水，殘照暮煙碧。又是欄杆倚遍，此恨無端的。舞茵歌席。重來崔護，爲問湖樓舊時客。 還見梧桐蟋蟀，遶砌黄花折。落葉堆滿西園，更有誰堪摘。顧遲暮蘭成倦旅，怕聽江關笛。一秋岑寂。鱸魚漫好，故里西風倍思憶。’

四、 ‘舊情細憶去，容我醉時眠。’滌心《臨江仙》歇拍句也，殊有二晏風致。

五、 ‘同伴青燈雙影瘦，獨聽細雨一簾寒。’雲郎和中主詞句，‘一燈雙影室’之名由此起。

六、 青萍自謂花中最愛玫瑰，其《祝英臺近》咏玫瑰云： ‘乳鴉啼，寒食近，隄柳暗飄絮。天也傷春，幾日絲絲雨。玫瑰點點嫣紅，矯著繡裹，新枝嫩緑芳初吐。 吐芳處。未忍攀折恣人，生針自家護。含笑迎風，葳蕤渾無緒。累黄鸝愛情深，依依難去。却不敢向枝頭住。’

七、 青萍《歸自謡·代柬》寄余云： ‘燈火緑。燈下有人兒幽獨。一簾疏雨風扶竹。 雁書幾次無回復。難猜卜。三更愁聚淒涼屋。’‘扶’字、‘聚’字，頗得煉字之妙。

八、 青萍詞弟，始從余學於漳華英學校，爲詩有思致。其後余負笈鷺門，青萍旋亦輟學。溷跡市廛，鬱鬱不樂。蓋渠性嗜學，尤酷嗜文藝，從商非其志也。然其自修甚勤，中西文具有長足之進境。嘗以《滿江紅·晚眺》詞寄余： ‘遠浦歸帆，斜陽外黛山重疊。黛山下、驚濤澎湃，浪花凝雪。風斷炊煙人静悄，倦飛宿鳥悲時節。看沙鷗數點高下飛，江天闊。 西塞草，東山月。極目處，空愁絶。念鳴蟬初過，荻蘆争發。留戀中繁華社會，曾籌歸計何時決。對暮霞無語滿江紅，潮聲咽。’一氣渾成，直入北宋之室。

九、 師彦詞棣，余來漳任丹霞講席時所認識同學也。文詩具悱惻纏綿，芬芳竟體。曾有《踏莎行》詞登載某報云： ‘淒霧迷窗，淡煙籠柳。征衣舊漬都因酒。當時不合種相思，海棠秋雨黄昏後。 花祝長生，更嫌漏久。懨懨睡起頻低首。嫣然無語憶郎歸，白綾衫子剛新鈕。’風格獨絶。

(以上《福建省立龍溪中學師範校刊》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五日第一卷第一期)

十、 厦埠自民十六年開闢馬路，於是昔所稱爲‘天險’之鎮南關亦夷爲平坦之馬路矣。友人温伯夏《滿江紅·過鎮南關見施瑯紀功坊已毀，感賦》詞云： ‘回首當年，鴻山上紀功坊屹。歎彈指、桑田滄海，而今淪滅。鞭石破山通孔道，果然人力天工奪。只去年此日鎮南關，風光别。 繩百尺，坊傾折。既必毀，胡爲設。又平臺勛業，早成枯骨。煮豆燃萁何太急，貳臣自古無高節。笑願爲功狗願爲鷹，功名切。’

十一、 癸師謂余與笠山〔一一〕詞，俱與周、姜爲近。余固酷愛碧山者。笠山前作，確是周、姜一派，近作則沉鬱峭拔，進乎夢窗矣。《華胥行·歸杭用清真韻》： ‘飛鳶堞毀，化鶴人歸，渡横舟葉。矮屋臨江，修蘆旁水争鯉喋。怕聽吹角嚴城，送午風悲軋。寥落河山，幾經離亂心怯。 訪舊翻驚，數鬼籙鬢華慵鑷。酒痕和淚，青衫休輕檢閲。自笑飄零湖海，剩詩箋行篋。鄉關何處，愁雲惆悵千疊。’

十二、 棲霞《金縷曲》： ‘誤我儒冠耳，更休提、詩書世業，舊家門第。三十年來塵土夢，回首都無快意。任落拓、罕逢知己。緑柳婆娑春未老，盡傷心灑盡漢南淚。多少恨，隨流水。 丈夫未肯隨人醉。一教余、窮途潦倒，命將才忌。事業早抛雲水外，雲水流連足矣。縱老去、悲傷堪悔。但得陶情尋樂趣，問浮名何必丹青裏。身世事，從頭記。’陳鐵光謂其： ‘得飲水之鬱……’殊無間然。

十三、 盧冀野《齊天樂》： ‘平生心事憑誰説，青衫淚痕多少。走馬求名，挑燈訴怨，如此勞人草草。孤雲自好。只雨袖風懷，一囊詩料。奄忽春光，依稀歡意怕人曉。 滄桑彈指閲遍，認兒時巷陌，遊屐猶到。雨冷江城，云迷驛路，懶向長安西笑。黄鸝正悄。有千百橋西，一聲聲早。未白秦郎，可憐春夢老。’江南才子，詞筆自是不凡。以棲霞作較之，風格機軸，亦虎之賁似中郎耳。然冀野蜚聲藝苑，藉甚當時，棲霞則困厄南荒，餓驅謀食，落拓之狀，不下於余，固有幸有不幸耶。

十四、 朋輩詞中，顔影多言情之作，癸師所謂‘抒情伊鬱，得南唐二主及易安居士之神者’也。然其《秋宵吟》哀東三省則憤慨中饒健舉之氣，詞云： ‘何辜東省萬户，憑漲滔天禍水。驚風發、引畫角天狼，珠彈轟起。奪奉城，陷遼吉，火龍金蛇東指。回眸處、剩破屋鱗鱗，亂尸千里。 淚眼樓頭，正故國晚秋天氣。煮豆燃萁，海外鯨牙，怒濤疊愁緒。同胞清醒未，忍看榻旁，他族鼾睡。執横磨、敵愾同仇，今日何日恨未已。’

十五、 懺因詞多憂時念亂，感事懷人之作。其《湘春夜月·贈北平梁慧清、張炳平畫家》云： ‘又匆匆，扁舟小繫河橋。歲晚浪跡天南，愁聽鷺門潮。作客逢君閩嶠，值千家刦燹，野哭悽嘹。望燕雲千疊，鄉思萬丈，嗚咽寒刁。 漁樵不見，桃源路杳，樂國偏遥。等是有愁難遣，待流民繪就，與寫離騷。江山非舊，願吾儕起舞中宵。今而後，拾滄洲畫稿。换他馬革，誓掃金遼。’又《鳳凰臺上憶吹簫·有悼》，誠情文兼茂之什也。詞云： ‘墮地花魂，漂流何去，一春恨事悠悠。算塵緣今謝，刦局全收。紅粉每招天妒，最憐是、質慧情柔。空剩下，鸞箋翠帕，過眼生愁。 休休。前塵莫問，歎母命媒言，錯飲酖謀。問夜臺况味，頗稍甜不。形影時依旅夢，南歸惆悵弔蓬丘。傷情處，鶯聲瀝瀝，悄倚樓頭。’

十六、 夏間訪舊集美，半崖謂余： ‘早來則佳，瑋德方歸不久也。’蓋渠亦嗜填詞，惜當時未曾拜讀其大作耳。回漳時翁君乃以沈祖牟詞二闋見示。沈，閩縣人，與〔一二〕瑋德友好，亦新詩人也。詞婉聲纏綿，亦何愧作者？《洞仙歌·寄人雙紅豆》： ‘櫻桃紅乍綻，待妝成猶妒。燈下臨封又重數。把纏綿意緒，染付春紅，忙寄與，只恐相思無據。 幾枝勤采擷，南國輕狂，惆悵青衫誤塵土。何日説歸期，婉轉柔腸，柔欲齗，可憐兒女。念劃地風霜峭寒天，倩兩小心魂，伴君朝暮。’

(以上《海濱》一九三四年第五期)

十七、 《滿江紅》調，音節最爲高亢，宜於抒寫激昂慷慨之情緒。岳武穆詞其尤著者也。今人任中敏亦有此調，内容係憤暴日侵略東北而作，詞云： ‘還我河山，指落日椎胸泣血。存一息、此仇必報，子孫踵接。魂魄縈回遼海闢，精誠呵護榆關密。撫金甌缺處幾時完，心如蓻。 公理勝，何能必。頭顱好，寧虚設。便空拳赤手，亦撓强敵。我有男兒三百兆，人人待立千秋業。聽神獅雄吼亞東時，君何怯。’

十八、 憶三年前，漳州方推行‘新生活運動’，林梓絃以《復興報》經理資格向本校邱、林二君及余索‘新生活運動專刊’稿，並詢余以常填詞否？時某君在座，笑謂新生活豈可入詞料。余曰姑妄爲之，亦填《滿江紅》一闋： ‘蒿目時艱，正一髮、千鈞難繫。倩何人、去請長纓，縛他矮子。憂時志士疾首□，登場傀儡又搬戲。好男兒熱血未應灰，急振起。 欲雪恥，先知恥。欲救國，先救己。但衣食住行，清潔規矩。運甓好將前輩學，聞雞休負今生志。看吾儕再造舊山河，反掌耳。’一時興到之作，由今觀之，淺俗殊甚。甚矣‘舊瓶裝新酒’之難也。

(以上《龍中導報》一九三六年第一卷第八期)

〔一〕吴錫福《沈奎閣先生事略》，《集美周刊》一九四二年六月十四日第三十一卷第十三期，第三頁。

〔二〕‘泊’，《海濱》一九三四年第三期作‘語’。

〔三〕‘唯’，《海濱》一九三四年第三期作‘唯於’。

〔四〕李詞傭(？—一九四二)，福建詔安縣人。曾創辦《婦女雜志》等，抗戰時期執教於鍾靈中學，一九四二年被捕遇害。擅長新舊文學，特别精於詩詞，著有《檳榔樂府》等。

〔五〕‘時候’，原作‘候時’，據《海濱》一九三四年第三期及《檳榔樂府》(長風出版社一九三六年版)改。

〔六〕‘卿’，《檳榔樂府》(長風出版社一九三六年版)作‘伊’。

〔七〕‘多’，原作‘外’，據《海濱》一九三四年第三期改。

〔八〕‘才人’，原作‘人才’，據《海濱》一九三四年第三期改。

〔九〕‘歸’，原作‘錦’，據張草紉《二晏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九年版)第四二九頁改。

〔一二〕‘與’，原作‘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