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越南詞人阮綿審對姜夔詞風的繼承與嬗變
2017-01-28朱潔
朱 潔
内容提要 越南文人阮綿審是越南詞學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其《鼓枻詞》共收録一百四首詞,占據了越南現有詞作的半壁江山。因夏承焘先生的評價,阮詞藝術風格一贯被認爲與姜夔接近。然而阮氏之詞詠物則描摹細致,閑適平和;寫情則直抒胸臆,情感深摯。在意象的選取上偏於艷麗明亮的色彩,整體詞風以清麗淡雅爲主,與姜夔清空幽冷的詞風略有不同。在聲律的運用上,也並非嚴格遵照姜夔等格律派詞人所樹立的規範。本文主要從阮綿審詞題材、意象、聲律三方面分析其與姜夔詞的异同,以見中土詞向域外南方流衍過程中,越南文人的繼承與變化。
關鍵詞 越南詞學 阮綿審 姜夔 詞風 繼承 嬗變
越南文化是漢文化輻射下的東亞文化圈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越南文人在學習和吸收漢文化之餘,還用漢語創作了大量文學作品。然而相比起漢詩在古代越南的興盛繁榮,詞在越南的際遇可稱得上門庭冷落。據文獻記載,自公元十世紀越南産生了第一首詞始,至十九世紀越南淪爲法國殖民地止,這九百多年間越南詞作數量僅二百二十餘首。〔一〕而在這屈指可數的越南詞作中,越南文人阮綿審一人便留下了一百四首詞,占據了越南現有詞作的半壁江山,故《越南文學史》中評價曰: ‘在越南真正稱得上詞人的恐怕只有阮綿審一人。’〔二〕
筆者縱觀阮詞,發現阮綿審深受中國漢詞尤其是南宋格律詞人姜夔影響,其詞描摹細致,情感深摯,合於聲律,儼然可成一家。可是他的詞作風格雖與姜夔接近,細究之下仍有很大差異。本文擬從題材、意象、聲律三個方面分析阮綿審詞與姜夔詞的异同,以此反映中土詞向越南流衍過程中越南文人的接受情況。
一 咏物詞與戀情詞的繼承與發展
阮綿審學習中土詞人詞作,受姜夔影響尤深,但在創作中傾注自身真摯的感情,卓然自成一家。咏物與感懷,尤其是咏物詞與戀情詞風格與姜夔最爲接近,但又有所不同。分析這兩類題材,并將之與姜詞比較,可以更好地把握阮綿審在学习中土詞過程中所呈現的特點。
(一) 咏物詞: 清空而又悠揚
姜夔是南宋詞壇上較早創作咏物詞的詞人,在他現存八十四首詞中,咏物詞約有二十多首,吟咏的物類有梅花、荷花、柳樹、茉莉、牡丹、蟋蟀等。姜夔之咏物詞刻畫細致入微,立意深遠,劉熙載《藝概》稱其爲‘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四〕。白石咏物詞大約有兩類,一是以咏物爲題,單純描摹物態;一是將身世之感并入所咏之物中,寓含家國之痛。〔五〕
《鼓枻詞》咏物之詞亦不在少數,有《一枝春·謝拙園兄惠梅花一枝》與《疏簾淡月》咏梅,《行香子》及《滿庭芳·寄題駙馬克齋菊花》咏菊,《臨江仙》咏水仙花,《點絳唇》咏山茶花,《偷聲木蘭花》咏墨蘭,《柳梢青》咏柳,《念奴嬌》與《多麗》咏群花,《剔銀燈》咏燈等。與姜夔一樣,阮綿審善於捕捉物類風貌,如《一枝梅》中‘銀瓶風嫋嫋,檀心剛吐。丰神秀朗,竟似陸郎眉宇’,用人物神態比擬梅花,極具傳神地勾畫出梅花的清剛神韻;《點絳唇》中‘不捲珠簾,含情細認瓊花色。定從佛國,雨曼陀羅得’,滿含深情地將茶花比之佛國的曼陀羅花,带有濃郁的地域風味;再如《滿庭芳》中‘何郎偏愛汝,貞標逸品,移植軒頭’寫菊花;《臨江仙》中‘也應配食水仙王,淩波疑向竹,招手唤英皇’描摹水仙花。皆賦予所咏之物高潔俊朗的品質。
阮詞與姜詞在咏物一類上風格相近,但在咏物方式及藴含情感上有很大差異。以咏梅爲例,姜夔咏梅名篇《暗香》云: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却、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遥,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携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六〕
阮綿審《疏簾淡月·梅花》全文爲:
朔風連夜,正酒醒三更,月斜半閣。何處寒香,遥在水邊籬落。羅浮仙子相思甚,起推窗、輕煙漠漠。經旬卧病,南枝開遍,春來不覺。 誰漫把、幾生相摧。也有個癯仙,尊閑忘却。滿甕縹醪,滿擬對花斟酌。板橋直待騎驢去,扶醉誦、南華爛嚼。本來面目,君應知我,前身鐵脚。〔七〕
姜詞與阮詞均是月色咏梅,自梅香入手。但阮詞上片寫梅從虚處入手,重點描繪梅花香味,以梅花之寒香引起詞人注意,繼而開窗得見南枝開遍的實景,勾勒出一幅月夜梅花圖。下片則由梅花之景轉移到自身之情。梅花盛開,香氣怡人,作者不禁忘却閑愁,對花飲酒。阮詞寫梅從虚到實,自梅香到對梅酌酒,由梅花之景寫到個人的閑適之情。而姜夔咏梅則不同,通篇并未實寫梅花,且運用通感手法將梅花之香用觸覺的形式表現出來,營造出一種清冷的氣氛。作爲南宋詞壇較早創作咏物詞的姜夔,他的咏物詞可謂字斟句酌,此首《暗香》是典型代表,詞論家對此多有論述。而在情感藴含上,阮詞多借咏物抒發閑適之情,姜夔則將身世之感、追憶之思融入所咏之物中。《暗香》下片便兼有懷人之情與故國之思,寄托遥深。
再如咏柳之作,姜夔《淡黄柳》云: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黄嫩緑。都是江南舊相識。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八〕
此詞乃姜夔客居合肥所作,由因季節更迭帶來的從鵝黄到嫩緑的垂柳,引發‘馬上單衣’的飄零之感與‘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的遲暮之悲。而阮綿審咏柳則另有一番風味,他的《柳梢青·柳》云:
漏洩春光。東風千樹,嫩緑輕黄。細撲簾旌,半垂略彴,斜掩書堂。 花飛酒店飄香。有幾處、吴姬勸嘗。恨少青蓮,興酣落筆,萬丈光芒。〔九〕
同是春日之柳,姜夔僅寫柳之色彩,以‘江南舊相識’提取垂柳之神韻與風情,不拘泥細枝末節的刻畫,用柳寓含飄零遲暮之感。而阮詞則有意刻畫柳條,‘嫩緑輕黄’是形容柳之顔色,‘細撲’、‘半垂’、‘斜掩’則描摹柳之姿態。柳絮紛飛之際,阮綿審興致高揚,以柳下酒,恨不能與李白痛飲一場,此等情思自與姜夔大相徑庭。
姜夔之咏物詞描摹細致,并將身世之感融入咏物詞中,可謂寄托遥深,因而詞風清空沉鬱。而阮綿審之咏物詞則多是賦予物類高潔品質,從描摹物態到抒發閑適之情。即便在詞中流露出傷心之意,也是淡淡的傷春惜花之情,詞風不及姜夔沉鬱。如《章臺柳》:
楊柳花飄何處。春來添長傷心樹。昨夜東風作意吹,迸淚看花彈不去。
當然,阮氏咏物詞中也有愁苦之句,但與姜詞之寄托有所不同。如《多麗·擥芳軒看花》,上片以‘露華濃,薔薇猶濕。煙光淡,芍藥輕籠’寫花,下片則過渡到品酒吟詩,繼而忽生知交零落、自身多病的憂愁之情。‘却無奈、交遊冷落,南北各萍蓬。誰堪得,西園春色,病裏愁中。’〔一一〕群花盛開,嬌鶯婉燕,本是一派喜悦之景,但樂極則易生悲,人之感遇大抵如此。眼前春色雖濃,但作者感念交遊零落,無人再與自己飲酒賦詩,故而愁緒頓生。阮氏之詞是由樂景生哀情,這與姜夔並將飄零之感、身世之思融入整體詞作中有所不同,因此也造成了二人風格的差異。可以説,在同爲清麗淡雅的咏物詞中,姜詞沉鬱,而阮詞則悠揚。
(二) 戀情詞: 淒清却直抒胸臆
夏承燾先生評價阮綿審詞時言其‘寫艷情不傷軟媚’,意指阮綿審懷人戀情詞。《鼓枻詞》中有《鳳凰臺上憶吹簫》、《望江南》十首、《聲聲慢》、《孤鸞》、《長相思》、《浪淘沙》等詞懷念其情人。《長相思》中有‘一片相思夢不成,孤房惟月明’之句,《浪淘沙》中亦有‘所思人在赤欄橋。縱有雙魚難寄與,煙水迢迢’之情,遺憾的是未指明所思者何人。但從《鳳凰臺上憶吹簫》、《聲聲慢》及《孤鸞》詞作序言‘悼鶴奴’、‘余雅有朝雲之感’、‘過亡姬鶴奴墓’中可知這三首詞阮氏懷念的對象爲堪比王朝雲的亡姬鶴奴,而《望江南》十首亦題爲‘悼亡’之詞,推及詞意或亦是悼念鶴奴之作。
在這些詞作中,阮氏不注重艷情的細致刻畫,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對情人的思念之情,情感真摯又不傷軟媚,這一點與姜夔懷念情人之詞有相似之處,但細究之下,二人懷人戀情詞所呈現出的風格仍不盡相同。
姜夔戀情詞多達二十餘首,夏承燾將此類懷人之詞多考證爲‘寫合肥情遇’,意指姜夔懷念合肥兩姊妹。《鷓鴣天》有‘肥水東流無盡期,當時不合種相思’之句。姜夔戀情詞纏綿悱惻,傾訴了自己刻骨銘心的相思之感,如《小重山令》中的‘九疑雲杳斷魂啼。相思血,都沁緑筠枝’;也有追憶過去與情人的美好場景,如《踏莎行》中的‘别后書辭,别時針線’,《解連環》中的‘道郎携羽扇,那日隔簾,半面曾記’。就白石戀情詞來説,詞中通常不直接描寫其情其事,塑造出一種迷離恍惚、清冷幽韻的氛圍,結句往往含蓄藴藉,詩意無窮,如《踏莎行》中‘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將思念之情一筆蕩開,將其延展到情人所在之地淮南,營造出詞史上少有的清冷意境。
而阮綿審戀情懷人詞則不然,阮詞雖然也表現出對情人刻骨銘心的相思與懷念,但他營造的氛圍更爲淒清悲慘,情感上往往直抒胸臆,不及姜詞含蓄。如《孤鸞·過亡姬鶴奴墓》云:
香林悄悄。正過雨餘霞,夕陽啼鳥。擊馬松陰,一向故人憑弔。當年拍肩私誓,悵佳期、水空雲杳。誰忍而今獨卧,倩山僧祭掃。 歎别來、心緒縈繞。儘見月長愁,逢花添惱。閉閣拼春,不管燕殘鶯老。遥憐此間幽闃,但六時、鐘魚昏曉。怕爾清秋情味,也相思難了。〔一二〕
玉人埋骨之處寂靜清幽,正是雨後初晴時節,在夕陽餘暉照耀之下,過往誓言歷歷在目,如今却天人永隔,作者心緒黯然,只覺滿心愁苦。眼前花月之景不過增添其煩惱與傷心,末句更直接點出相思之意。可以説阮氏懷人詞更多的是描寫斯人逝去后自身的苦痛與思念。
如果説《孤鸞》懷人還只是‘相思難了’,那《鳳凰臺上憶吹簫·悼鶴奴》則進一步表現出作者對鶴奴深摯的懷念,相思之苦化爲無盡的淚水,其苦痛悲傷之情令人惋惜:
瑞腦煙消,繡鴛被冷,可憐今夜偏長。是淚痕零袂,酒漬霑裳。休説鮫珠萬斛,深情也、不哭神傷。從今罷,畫眉京兆,熨體荀郎。 淒涼。金閨悄悄,那忍對妝臺,墜粉殘香。念當年歡合,小院迴廊。幾度擘箋捧硯,偷眼看、詞譜新腔。誰知是,商陵琴操,斷絶人腸。〔一三〕
此詞一開篇便寫長夜漫漫,寒意侵人,獨自難眠。然後便直抒胸臆,爲情人的離世傷心流淚。在詞的上片阮氏用了兩則典故,一是張敞爲妻子畫眉,夫妻琴瑟和鳴。一是荀奉倩爲妻子熨體。‘熨體荀郎’典故既有指夫妻情深,丈夫憐惜妻子之意,又可用於悼亡之時。阮綿審取這兩則典故顯然是懷念自己與鶴奴恩愛親密之情景。詞的下片則將筆墨轉移到鶴奴生前居住之所,只見妝臺依舊,小院迴廊亦依舊,可惜的是佳人已逝,獨留寂靜無人的閨房罷了。作者感念傷心之際,结句更是发出聲聲‘斷絶人腸’的詞譜与琴聲,情真意切,悲痛欲絶,却不似姜夔含蓄。
總的來説,阮氏懷人詞與白石懷人詞兼具深婉真摯之情,刻骨銘心之痛。兩者均不太注重具體的艷情描寫,而旨在突出對情人的懷念,可謂‘寫艷情不傷軟媚’。然而阮氏懷人與姜夔戀情詞不同的是,阮氏直接點明相思之苦,姜夔却迷離恍惚。相比起姜夔感懷往事,阮詞更偏愛表達自身悲痛體驗。可以説阮詞情感雖然深摯,却不如姜詞藴藉隽永。
二 清冷而不失明麗的意象
胡應麟《詩藪》有云: ‘古詩之妙,專求意象。’〔一四〕意象,乃是凝聚作者主觀情感的物象。通過對詞作意象的分析,可以較直接地反映出創作主體的藝術風格。關於白石詞風,歷來詞論家多用‘清空’、‘騷雅’乃至‘幽韻冷香’等概括,這也可以從姜夔多用高潔淡雅、迷濛清冷的意象看出來,在意象色彩上也更偏愛冷色調。而《鼓枻詞》中既有明亮的暖色描寫其閑適,又有清新的冷色寫其愁緒,在同是冷色的情況下阮氏的冷色又比姜夔更加明亮。從意象的角度亦可看出姜夔詞與阮綿審詞風格清則清,雅則雅矣,但姜詞清而空、清而冷,阮詞清而麗、清而艷。
耿介清高的江湖雅士姜夔詞作中的意象帶有清幽冷峭的意味,便是常見的花草雲月之景也帶有一種淡淡的冷清迷濛的感覺。草是衰草,如‘著酒行行滿袂風,草枯霜鶻落晴空’(《浣溪沙》),‘衰草愁煙,亂鴉送日,風沙回旋平野’(《探春慢》)。月是冷月,‘波心蕩、冷月無聲’(《揚州慢》),‘月上汀州冷’(《湘月》),‘月冷龍沙’(《翠樓吟》)。花是冷香,‘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暗香》),又如‘十畝梅花作雪飛,冷香下、携手多時’(《鶯聲繞紅樓》)。而在色彩的選擇上,姜夔也酷愛冷色調,因而能夠給人一種疏離清空之感。據統計,姜詞中‘緑’字出現二十次,而與緑色相近的‘青’、‘翠’、‘碧’等超過三十次。如‘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揚州慢》),‘相思血,都沁緑筠枝’(《小重山令》),‘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淡黄柳》)等。緑色是冷靜的顔色,能夠給人清幽淡雅的體驗,而碧、翠等顔色更帶有清冷之意,這类顔色是姜夔江湖飘零,内心苦悶孤獨的體現。當然,姜夔詞中諸如紅色一類的暖色調也並非没有,但這些顔色或是用來陪襯緑色,表達悲苦之意,如‘紅乍笑,緑長嚬,與誰同度可憐春’(《鷓鴣天》);或是有意用冷意沖淡,渲染清冷氛圍,如‘冷紅葉葉下塘秋’(《憶王孫》),都不再具有濃艷明亮的特征。總的來説,姜夔對意象及色彩的選用以清、幽、冷爲主,這也表現出其清空幽韻的藝術風格。
阮綿審則不同,《鼓枻詞》中意象可以大致分爲兩類,一類是藴含其閑適自得的情趣,另一類則代表阮氏憂愁傷心之情。抒寫閑適情趣主要以閑鷗、溪月、春草、扁舟等意象爲代表,多出現在阮氏夜釣、獨酌、舟行等即事之詞中,如《一剪梅·夜釣》:
短蓑圓笠稱扁舟。才過沙洲,又過蘆州。一竿月裏坐悠悠,殘葉吟秋,横笛悲秋。 信風泛泛逐閑鷗。道是消愁,却是無愁。三杯濁酒釣詩鈎,水也淹留,山也淹留。〔一五〕
這首詞出現了短蓑、圓笠、扁舟、月、殘葉、横笛、信風、閑鷗等諸多意象,共同構成一幅夜月垂釣圖。詞中没有對夜釣之事詳細描繪,而是用扁舟、閑鷗等意象側面烘托。作者雖也用殘葉、横笛來表達悲秋之感,但只是淡淡的愁緒。又如《水龍吟》中的‘溪月初斜,湖雲忽起,數聲幽獨’,《謁金門》中的‘江渺渺。無限白雲沙鳥。斜月微風漁艇小。櫂歌聲澈曉’,這些詞中‘溪月’、‘湖雲’、‘沙鳥’、‘微風’等意象均寄托了作者悠然閑適之情,《謁金門》中還流露出寄情山水、隱逸世外的心思。
同時,阮詞在意象色彩上多爲紅、黄等明亮艷麗的暖色調。據統計,表顔色的‘紅’一共出現了二十次,‘朱’、‘赤’等也有出現,如‘紅蕤枕畔戀餘香’(《望江南》),‘夾岸紅燃花欲捲’(《滿江紅》),‘花氣撲簾紅雨散’(《浣溪沙》)等,描繪了一幅幅明亮紅艷之景。除了直接用紅、黄等顔色外,阮詞還選取了許多帶有明亮顔色的意象,如‘櫻桃落盡春歸去’(《後庭花》)、‘冉冉櫻桃風信’(《西江月》)中的‘櫻桃’,‘紅牙輕按櫻唇啟’(《醜奴兒令》)中的‘紅牙’、‘櫻唇’,這類意象是鮮艷的紅色。而‘花外黄鸝,嚦嚦鸞箋婦幼詞’(《減字木蘭花》)中的‘黄鸝’則是温暖的黄色。當然,阮詞中也不乏諸如嫩緑、青碧等清新的冷色調,但這類緑色却是亮度偏高的顔色,且多與紅色對舉,如‘攪亂緑情紅意’(《疏簾淡月》),‘幾處新紅才拂徑,誰家嫩緑初藏閣’(《倦尋芳》)等,在情感體驗上並非清冷之感,而是一派清新之意,如‘看不盡,新枝嫩葉,錦繡綴重重’(《多麗》),雖是緑色,却是春意盎然之景。
而另一類抒發作者憂愁傷心之情的意象則以殘月、猿聲、昏鴉、子規等爲代表,如‘未煖輕寒清欲絶,一路曉風殘月’(《清平樂》),‘遠寺疏鐘,深林寒犬,古木昏鴉’(《柳梢青》),‘參横月落,猿啼鶴怨’(《解佩令》),‘子規也爲多情惱,客遊休怕歸來早’(《憶秦娥》)等。阮氏傷心之詞所在多有,在這些詞作中便是常見的花月之景也帶有傷心的情感色彩。如《孤鸞》中追憶心愛之人是‘見月長愁,逢花添惱’,《轉應曲》中懷念友人是‘江南江北遥望,細雨斜風斷腸’,《浣溪沙》中因病憂愁是‘四壁寒雞人睡罷,半床落月客吟孤。零星芳夢有如無’,在這些詞作中月、花、風、雨等意象寄托了作者悲傷憂愁的情緒。
《鼓枻詞》中‘冷’字出現次數並不少,但與姜夔有所不同。姜詞是將‘冷’字投諸筆下景象,賦予景物清冷的情感色彩,如‘冷月’、‘冷香’。而阮詞多是直接描寫自身觸覺體驗,如《鳳凰臺上憶吹簫》的‘繡鴛被冷’,《南柯子》的‘暮色收銀鑰,秋風冷錦衾’。當然阮綿審詞中也有‘冷月’、‘煙冷’之景,如《霜天曉角》中的‘前度一丸冷月,黄昏候,能來此’,但畢竟在數量上及情感深度上不如姜夔,因而其整體詞風并不像姜夔孤高清寒。
三 聲律的恪守與變通
詞本是音樂文學,龍榆生先生在《研究詞學之商榷》一文言道: ‘取唐宋以來之燕樂雜曲,依其節拍而實之以文字謂之“填詞”。’〔一六〕倚聲之詞適於歌唱,對聲律的要求相當嚴格。南宋姜夔、吴文英等人更是提倡‘審音創調’、‘音律欲其協’,成爲格律派的代表人物。
阮綿審在學習中土詞并創作《鼓枻詞》時,依調填詞,協於聲律。從其選調與聲律運用上可以看出,阮綿審對南宋格律詞人尤其是姜夔自創詞調與嚴於音律的學習與嘗試,但又未能嚴格遵照漢語詞律規範,這體現出阮綿審對詞律的圓融吸收。
阮綿審不僅在題材内容和藝術風格上向姜夔學習,而且詞調聲律方面亦以姜夔等格律派爲參照標準。他有意學習姜夔自度曲,如《揚州慢》、《霓裳中序第一》,并遵循前人詞律規範。衆所周知,姜夔精通音律,自創曲譜,用字之時不單要求平仄,甚至講究四聲。分析阮綿審具有代表性的長調聲律情況,可以看出阮氏對以姜夔爲典範的漢語詞律的學習與接受。
以《揚州慢》爲例,《揚州慢》乃姜夔自度曲,此詞雙調九十八字,前段十句四平韻,後段九句四平韻。阮綿審共有兩首《揚州慢》,其一‘憶高周臣’從遣詞造句到謀篇佈局都是效法姜夔代表作《揚州慢》的:
草閣微涼,笆籬落日,晚來斜凭欄杆。望平蕪十里,盡處是林巒。憶相與、長亭把酒,秋風蕭槭,細雨闌珊。脱征鞭、持贈怕歌,三疊陽關。 流光荏苒,到如今、折柳堪攀。豈纓紱情疏,江湖計得,投老垂竿。縱有南歸鴻雁,音書寄、天海漫漫。但停雲凝思,不禁楚水吴山。〔一七〕
高伯適,字周臣,號菊堂,與阮綿審私交篤厚,這首詞即阮綿審與高周臣别後寄懷之作。全篇明顯從姜夔《揚州慢》脱胎而來,但雖是學白石,聲律規範却不全符合。上片第九句‘脱征鞭、持贈怕歌’之‘怕’本應用平聲,阮氏却用了仄聲,明顯失律。而深諳音律的白石,其《揚州慢》從嚴格意義上説還有領字應用去聲的要求,因領字用去聲才能振起有力,歌唱時更爲動聽。在姜夔《揚州慢》中‘過’、‘自’、‘漸’、‘算’、‘縱’、‘念’諸領字都是去聲。反觀阮綿審‘望’、‘憶’、‘到’、‘縱’、‘但’等領字均用去聲,但‘脱征鞭,持贈怕歌,三疊陽關’之‘脱’、‘豈纓紱情疏,江湖計得,投老垂竿’之‘豈’却未用去聲。
阮氏第二首《揚州慢·素馨燈席上作》中亦有學姜夔而又不盡相同之處:
冷艷欺梅,香膚賽雪,摘來新自花田。向燈篝密綰,面面總蟬聯。試然著、蓮缸半點,明珠有淚,煖玉生煙。更銀筝檀板,依稀南漢尊前。 沉沉五夜,幾驚心、故國山川,怕蘭燼殘紅,桂膏銷緑,零落堪憐。誰識柔腸百結,今生也、猶被情牽。問坐中賓客,何人解弔嬋娟。〔一八〕
此與姜詞同,惟上片結處作五字一句、六字一句異。阮詞中有兩處失律,‘誰識柔腸百結’中‘誰’本爲仄聲而用平聲,‘百’本爲平聲而用入聲,但‘向’、‘怕’與‘問’等領字是去聲,而‘試’、‘幾’不是領字,‘更’也並非去聲。《揚州慢》自姜夔創立以來直至清代,填此調者不多,詞作數量不足百首,除白石外幾乎没有名家。而阮綿審却填了兩首,足見他對《揚州慢》的偏愛。阮綿審雖是學白石,聲律上却並未嚴格遵循白石所樹立的規範,這不僅體現在阮詞偶有失律之處,還可從阮氏不全用領字及領字不全是去聲中看出來。
再如阮綿審《木蘭花慢·贈某少年》:
看紅塵起處,銀鞍過、百花香。問何地遊春,板橋東路,宦寺西廂。風光。個中最好,肯門前走馬背垂楊。漫説六朝金粉,温柔便可爲鄉。 高唐。雲雨總微茫。枉自惱襄王。較調筝擘阮,珠歌翠舞,似此何嘗。思量。人生行樂,只少年意氣尚相當。不見江州老淚,也隨商婦低昂。〔一九〕
據《欽定詞譜》,《木蘭花慢》共有十二種體式,依阮氏所填之調其體例應是前段九句四平韻,後段九句五平韻,以程垓所作爲正體。程垓此調不押短韻,但阮綿審‘風光’、‘高唐’、‘思量’三處却藏短韻於句中,用字頗爲講究,一如吴文英、蔣捷等南宋詞人。而萬樹《詞律》論《木蘭花慢》調曰: ‘此調作者如林,至竹山此詞規矩森然。……“寒流。暗衝片響”,必用平平仄平仄仄。“紅稠”句亦同。而“暗”、“片”、“淚”、“萬”去聲尤妙。’阮詞‘風光。個中最好’句平平仄平仄仄,‘個’與‘最’亦用去聲,符合這一要求,但‘思量。人生行樂’句却又未能完全遵照前人。
這兩調規矩謹嚴,頗能反映聲律的運用情況。十九世紀的越南文人阮綿審學習詞作格律時,雖向姜夔等南宋格律詞人學習,但並非全盤接收。姜夔等人精通音律,對詞作聲律要求甚高,張炎甚至因尊重音律犧牲内容遭到後人詬病。阮綿審不是音樂大家,在學習并創作詞的過程中,要求其不但符合平仄還講求四聲,實屬苛責。但從其詞作中仍是可以看出阮氏在四聲及短韻上有所嘗試,但又難以嚴於音律,反映出阮綿審對漢語詞律的圓融吸收。
总之,雖然夏承燾先生評價阮詞風格與白石相近,但二人詞風其實各有特點。姜夔詞清空騷雅,含蓄藴藉,有清冷之感;阮綿審詞則更爲閑適清雅,情感表達上較爲直露。在詞律的學習上,阮綿審用調甚多,嘗試廣泛,學白石却不如白石等南宋格律詞人嚴於音律。誠然,越南詞人阮綿審的詞作水平不及姜夔成就高,但也頗具特色,卓然成家。分析阮綿審詞風及聲律情況,有助於進一步了解以阮綿審爲代表的越南詞作水平。同時,從阮綿審詞作入手,可見中國詞學流向異域過程中對越南詞學的影響。
〔一〕見何仟年《越南的填詞及詞學——漢文學移植背景下的文體案例》,《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二八年第三期,第一八頁; 阮庭復《倉山、夢梅,越南詞的兩個不同境界》,《中國韻文學刊》二一三年第一期,第七八頁。(注: 何仟年在文章中列舉的越南詞共有一百三十餘首,但這並未包括阮庭復在文中提到的陶夢梅九十餘首詞。)
〔三〕夏承燾選校《域外詞選》,書目文獻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第四頁。
〔四〕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三六九四頁。
〔五〕張雷宇《幽韻冷香,挹之不盡——論姜夔的咏物詞》,《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二七年第三期,第一二一頁。
〔六〕〔八〕姜夔著,陳書良箋注《姜白石詞箋注》,中華書局二九年版,第一二五頁,第九二頁。
〔一四〕胡應麟《詩藪》,中華書局一九七九年版,第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