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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迪厄的“生活风格”论

2017-01-28刘晓春

民俗研究 2017年4期
关键词:判断力皮埃尔商务印书馆

刘晓春

布尔迪厄的“生活风格”论

刘晓春

“生活风格”(style of life),是布尔迪厄代表作《区分》的核心概念之一。布尔迪厄吸收马克思的资本理论、涂尔干的原始分类学、以及马克斯·韦伯关于“生活风格”是界定不同阶级、阶层之关键因素的论述,通过分析不同群体日常生活消费的趣味差异,建构其现代社会分类学。“生活风格”是由不同社会空间中的人们拥有的资本及其属性所决定的日常消费偏好,“生活风格”呈现的趣味差异,可以区分不同的阶级、阶层,人们在社会空间中与生俱来所占有的位置及其变化,决定了趣味是必然性与历史性的统一,人们因趣味而维持或者改变“生活风格”,其实质是为了争夺社会空间的相应位置和阶级结构的再生产,“生活风格”因此具有其象征性。

布尔迪厄;《区分》;生活风格;生活的风格化

国内学术界关于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研究,多集中于习性、趣味、资本、场域、阶级等概念的引介和辨析,对于布迪厄有关分类图式与象征权力的关系,以及社会学诗学的论述,学界也有较深入的讨论。*朱国华:《习性与资本:略论布迪厄的主要概念工具》(上),《东南大学学报》(哲社版)2004年第1期、《场域与实践:略论布迪厄的主要概念工具》(下),《东南大学学报》(哲社版)2004年第2期,《社会空间与社会阶级:布迪厄阶级理论评析》,《江海学刊》2004年第2期,《权力的文化逻辑:布迪厄的社会学诗学》,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6年;刘拥华:《布迪厄的“终生问题”》,《社会学研究》2008年第4期;田耕:《社会学知识中的社会意象:Doxa概念与布迪厄的社会学知识论》,《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1期;高宣扬:《论布尔迪厄的“生存心态”概念》,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论布尔迪厄关于“象征性实践”的概念》,《哲学研究》2016年第3期;宫留记:《布迪厄的社会实践理论》,南京师范大学2007届博士学位论文;李楠:《习性:布迪厄实践理论路标》,北京外国语大学2014届博士学位论文。然而,对于布尔迪厄在《区分》中反复使用的“生活风格”(style of life)概念,以及“生活风格”与“习性”、“趣味”的关系,“生活风格”的象征性,“生活风格”概念的理论来源等问题,国内学者很少涉及,仅高宣扬先生有千字篇幅介绍布尔迪厄通过“生活风格”揭示现代社会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权力斗争问题*刘欣从阶级理论的角度,考察了布迪厄关于阶级惯习与品味之关系的论述,他将日常生活等同于生活风格,刘欣:《阶级惯习与品味:布迪厄的阶级理论》,《社会学研究》2003年第6期;美国学者戴维·斯沃茨也是从社会阶级与权力斗争的角度,讨论阶级、习性与趣味的关系,[美]戴维·斯沃茨:《文化与权力——布尔迪厄的社会学》,陶东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163-217页;高宣扬认为,布迪厄发现生活风格和品味的再生成过程,是现代社会文化再生产过程的主要内容,高宣扬:《布迪厄的社会理论》,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78-79页。,惜未深入展开讨论。一如学界在理解布尔迪厄的“阶级”概念时,多与“身份”概念相混淆,“生活风格”的概念也没有得到很好的理解。*[美]戴维·斯沃茨:《文化与权力——布尔迪厄的社会学》,陶东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164页。本文试图以《区分》为中心,在辨析布尔迪厄“生活风格”概念的基础上,考察布尔迪厄如何通过日常生活的“风格化”(stylization of life)现象,揭示不同阶级、不同阶层生活风格与趣味的差异及其所蕴含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象征意义。

何谓“生活风格”

在《区分》一书中,布尔迪厄根据大规模社会研究和问卷调查,以及一项观察日程表,在此基础上研究社会不同阶层文化趣味的分配情况。*[英]麦克·甘恩:《法国社会学理论》,李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96页。布尔迪厄运用习性、趣味、阶级、社会空间、生活风格等概念,系统地揭示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日常生活所蕴含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意义。如果说习性、趣味、阶级、社会空间等概念有明确的意指,那么,生活风格的意义,却是在论述上述问题的过程中逐渐呈现出来的。

在《区分》一书中,布尔迪厄运用“习性”概念,导入他对现代社会不同阶层文化趣味的批判。在他看来,“习性”就是现代社会类似于涂尔干、莫斯在《原始分类》中所分析的原始分类模式,“习性”的模式即原始的分类模式。*[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下),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737页。本论文引文涉及该书部分,必要时参照Pierre Bourdieu,1984, 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习性,既是建构的结构(structuring structure),构成实践和对实践的认识、评价,也是被建构的结构(structured structure),其中的逻辑分类原则,构成了对社会世界的认识。习性是一个模式系统,表现了阶级固有的必然和自由,构成了不同阶级在社会生活世界中的位置差别,习性以不同类别的实践把握阶级条件的差别,而且这些差别是自然而然的。*[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70页。习性不断地产生实践的隐喻。*[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71页。习性作为一种模式系统,会以相同的实践模式表现在任何场域,人们在不同场域中的实践,其模式系统具有相似性,无论哪一种实践,都是其他任何实践的隐喻,因为其生活风格具有相似性。

布尔迪厄认为,现代社会中不同阶级或阶层的日常生活所表征的“趣味”差异,就是这样一种具有“习性”意义的实践支配。在他的定义中,趣味,是一种知觉图式、评价图式,是一种性情或配置(disposition)。它支配着一种分类实践,并且形成一种感觉、意识和实践预想,将人们引向其确定社会空间中符合其属性的确定位置,引向与他们在社会空间位置相匹配的实践和财产。这一分类实践在意识和话语之外发生作用,不受有意识的审查和控制。社会行动者的观念和行为受这一分类实践的支配,未经反思的、“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即呈现这一分类实践的支配。*[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下),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737-738页。

如上所述,趣味只是一种知觉图式、评价图式,一种性情或配置。那么,如何判定不同阶级之间的趣味差异,趣味又是如何具有分类意义?布尔迪厄的方法是将趣味符号化。如此,一种性情和禀性也就成为可以被观察、可以被把握的社会事实。但是,在布尔迪厄看来,符号化的物质不仅是一个纯粹客观的结构,而且也受人的生存意志的支配,是“表象与意志”的体现。*[法]皮埃尔·布迪厄、[美]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第21页,第9页。他发现,不同阶层在日常消费中获取、占有的物质,他们在赋予物质的形式优先或者功能优先方面,具有差异性。布尔迪厄从“生活风格”的角度考察其中的差异性,并且发现这一差异所具有的象征意义。

布尔迪厄从马克思的资本理论中获得灵感,认为资本所具有的属性,会以生活风格的方式烙印在个人或群体的日常消费方面。生活风格“对一些人而言是有选择的标志,对另外一些人而言是他们甚至在身体上带着的烙印。‘如同上帝的选民在前额上写着他们属于耶和华,劳动分工在手工工场的工人身上打上了一个承认其资本属性的戳记。’马克思所说的戳记,正是生活风格本身,通过生活风格,最贫困的人立刻暴露无遗,这甚至体现在他们对空闲时间的利用上,因此,他们注定要充当所有高雅举动的陪衬物,并以全然否定的方式支持奢望与区分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是趣味不断变化的根源。”*[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81-282页。

对于那些为生活所困,困顿于必然之中的民众阶级来说,他们的日常生活消费,是一种客观必然;而对于那些有选择自由的社会统治阶级来说,他们通过炫耀,日渐远离客观必然,逐渐增加了自由,他们的生活风格越来越成为韦伯称之为“生活的风格化”(stylization of life)的产物,支配和构成各种各样的实践*[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91页。Marx weber,1978,Economy and society: an outline of interpretive sociology, Edited by Guenther Roth and Claus Wittich, Berkeley, Los Angles,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p.936.。具体而言,“生活的风格化”也就是形式被赋予高于功能的优先性,这种优先性导致对功能的否认。*[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77页。由于人们将形式优先性赋予日常的艺术与文化消费物品,这些物品则越来越远离其自身的客观必然性,其所拥有的象征意味越具风格化,物品本身的必然性处于受支配的地位,这种风格化支配和构成了日常生活的各种实践,物品所表征的生活风格因此也就具有了象征意义。

对于民众阶级而言,他们的习性是做被迫之事,他们的生活必需品经常处于不可避免的匮乏状态。这种必然强制的生活状态,规定了一种必然的趣味,这种趣味意味着适应必然,并由此接受必然之事,并顺从不可避免之事。*[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下),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592页。民众阶级因为对必然的顺从,而倾向于实用和功利的“审美”,拒绝为艺术而艺术。*[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下),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598-599页。民众阶级的必然选择,一方面在技术上要求必要、实用、“合适”、“不多余”,另一方面是被经济的和社会的必然所强迫,这种必然迫使“简单的”和“朴素的”人们具有“简单的”、“朴素的”趣味。*[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下),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602页。而对于社会统治阶级而言,其“生活的风格化”越来越超越必然而趋向自由、奢侈和昂贵。奢侈,意味着精致,如果物品是美的,即便简单,人们也可以找到一种奢侈;昂贵,意味着稀缺,独一无二,量身定做,物品被赋予拥有者的个性,有限,珍贵,唯一。*[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417-440页。

因此,布尔迪厄所说的“生活风格”,是由不同社会空间中的人们拥有的资本及其属性所决定的日常消费偏好与取向,并且在不同阶级之间以及阶级内部不同阶层之间作出了区分。对于劳动阶级和无产阶级,在他们的日常消费中,客观必然性处于支配地位,其生活风格则是命定的必然,缺乏自由的选择。对于社会统治阶层而言,由于他们摆脱了经济必然,在他们的日常消费中,通过占有最稀有的物质生活条件,其日常消费的形式大于功能,所体现的生活风格是自由的选择。前者的生活风格体现的是一种必然趣味,而后者则是一种自由或奢侈趣味。

在布尔迪厄看来,“生活风格”不仅仅意味着物质的占有,也意味着占有与物质相关的知识、行为与观念,而后者的占有,需要漫长的时间积累,且长期浸润在拥有这些物品之群体的日常生活之中。因此,“生活风格”概念是一个超越主观与客观之绝然对立的概念,这与布尔迪厄的社会哲学主张有关。他的实践科学主张必须阐明行动者在其日常生活中运用的知觉图式和评估图式,应该探究这些图式(各种情境定义、类型、阐释程序)来自何处,又是如何与社会的表层结构联系在一起。*[法]皮埃尔·布迪厄、[美]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第12页。布尔迪厄的“生活风格”概念,正是通过呈现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物质消费及其过程,揭示社会关系结构这一社会事实,通过揭示物质消费过程中人们的知识、行为与观念,发现在社会关系结构中起积极作用的人们的惯习、趣味等性情倾向以及文化象征意义。

趣味与生活风格

在布尔迪厄看来,趣味既是社会不同阶层分类模式系统形成的根源,也是区分个人、群体的分类模式系统。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客观对象的占有和实践活动,一个人所具有的所有特征相互配合、相互强化、相互确认,其中有意无意地泄露出来的不断重复的、具有统一性的模式化信息,形成了个人或群体的整体生活风格偏好,是一种系统性的表现意图,在现实社会中具有分类功能。

1.趣味的必然性与生活风格的偏好

布迪厄指出,趣味是社会不同阶层分类模式系统形成的根源,具有其必然性。趣味往往以符号的方式呈现,趣味将物变成可区分的、特殊的符号,使之具有象征意义,趣味将身体的物质范畴也纳入到具有区分意义的象征范围。趣味作为一种分类系统,将必然变成策略,将限制变成偏好,并抛弃机械论的决定性,产生一整套“选择”,这些选择构成被分类的和能分类的生活风格,而这些生活风格从它们在一个对立的和关联的系统中的位置获得其意义。*[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74-275页。因此,在布尔迪厄看来,趣味,既是一种由物质所表征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分类系统,也是由占有、支配这些物品所形成的具有区分意义和特殊性的生活风格;在客观上支配着人们的实践符合其实际收入状况的,是趣味,而非经济条件。趣味同时还是一个阶级或个人的内在表现意图,它促使人们形成了一系列具有重复性、共同性的实践;决定人们实践行为的,是趣味,而非机械决定论意义上的经济基础。

同时,趣味也是不同阶级特殊偏好之生活风格发生的根源。趣味是特定阶级通过物质的或象征的形式占有被分类的、能分类的客体或实践的一种倾向和能力,是具有特殊偏好之生活风格发生的根源。生活风格作为一种整体的偏好,以象征的方式对个人、群体之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产生影响。趣味形成了一个特定阶级的生活风格,生活风格又体现了一个特定阶级整体的特殊偏好,以及他们体现在占有对象、实践行动中的相同的表现意图。生活风格的每一个维度与其他维度一起,共同构成了特定阶级趣味的整体性。*[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72-273页。

那么,趣味为何既是社会不同阶层分类模式系统形成的根源,也是具有特殊偏好之生活风格发生的根源?布尔迪厄认为,趣味不是来自于天赋的超凡魅力,而是与个体的受教育水平和社会出身有关。*[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2页,第17-18页。他指出,那种具有对某些对象采取特有的美学观点的才能,也就是审美地构造对象的才能,能够更严格地区分不同的阶级。因为这种能力能够将随便什么东西,甚或“庸俗”的东西构造成审美的,并在日常生活的最平常选择中,比如烹饪、服装、或装饰方面,使用一种“纯粹”审美原则的能力。*[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65-66页。布尔迪厄认为,通过分析消费产品的性质和消费方式,可以把握人们的有教养的配置和文化才能;而且还可以发现,这种配置和文化才能,是如何按照行动者的等级,并按照这些等级适合的领域(从最合法的领域如音乐或绘画,到最自由的领域如服装、家具和烹饪)发生变化,以及在合法领域内部,又是如何按照这些等级出现于其中的市场(即“学校教育”市场或“学校教育之外的”市场)而发生变化。他发现,文化实践与学校教育资本以及社会出身有非常紧密的关系,而且在学校教育资本相等的情况下,离合法领域越远,社会出身在实践的或偏好的解释系统中的影响就越大。*[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7-18页。比如,在人们对于合法艺术作品的消费选择上,就有非常明显的分类作用,从中可以区分出三种与学校教育水平和社会阶级大致相符的趣味空间。一是合法趣味,也就是对合法作品的喜爱,如德国作曲家巴赫(1685-1750)的《平均律古典钢琴曲集》、《赋格艺术》即为代表,以欣赏此类音乐作品的合法趣味随着学校教育水平而提高,在最富有学校教育资本的统治阶级层次中达到最高;二是“中产阶级”趣味,集中了主要艺术的次要作品,如《蓝色多瑙河》、《匈牙利狂想曲》等,这一趣味在中产阶级身上更为常见;三是“民众”趣味,以“轻”音乐作品或者由于广为流传而贬值的深奥音乐作品为代表,“民众”趣味的变化也与学校教育资本成反比。*[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3-24页。

同时,布尔迪厄还指出,在学校教育资本相同的情况下,社会出身的差别仍然与重要的差别联系在一起。那种从儿童时期开始在家庭内部实行的全面的、早期的和不知不觉的教育,与后来的、有系统的和快速的教育不同,前者给予的是自信和自如。*[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09-110页。这种差异构成了“社交家”/“学者”、经验/知识的对立。比如贵族的早熟资历,作为一种法定的出身资本,赋予他们更早获得合法文化的文化训练之优势,他们在熟悉的模式中以最无意识的和最让人察觉不到的方式,获得贵族的生活方式,包括餐桌礼仪、谈话艺术、音乐修养、礼节意识以及发音方式等等。所有这些,是因为他们拥有最稀有的获得条件,他们拥有对于时间的社会权力,即拥有那些来自过去、来自被积累、被储存、被凝结的历史的现存之物,如爵位、称号、古堡、绘画和收藏、陈年老酒和古代家具等等。*[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20页。还有行家,他们对于占有工具的无意识支配能力,就是一种“艺术”,不能只通过规则或规定传承,而是需要熟悉文化作品,与有修养的人建立一种类似于传统的师徒关系,反复接触,方可获得。行家将作品的构造原则内在化,但这些原则从未上升到意识,他们无法说明他的判断原则,与艺术理论家的理性化和学校教育的标准化迥然异趣。*[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10-112页。这种布尔迪厄称之为“法定的熟悉”的贵族早熟资历,通过长期浸润在一个由有修养的人、实践和物萦绕的日常空间,以及日常生活中最平常的家具、服装或菜肴的选择中,形成身体经验,这种身体经验赋予贵族一种深刻的无意识,即不加掩饰的“趣味”。*[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27-132页。

2.趣味的历史性与生活风格的再转换、再生产

布尔迪厄的社会哲学反对以一种机械的客观反映论认识世界,他时刻提醒自己,处于不同社会空间的不同阶层,他们的审美配置确有其与生俱来而习得的趣味,体现了不同阶层的习性的差异,与此同时,也应该与本质主义以及线性思维决裂,认识到在既定的社会空间中,不同主体的实践具有无限多样性,其中变化的每个因素都处在错综复杂的社会结构的关系网络之中。*[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42页,第178页。换言之,将狭义的、标准意义的“文化”重新纳入到系统的整体之中,回到人类学的广义“文化”之中。具体而言,作为“以直接的和直觉的方式判断美学价值的能力”的趣味,与分辨食物特有味道的能力这样一种趣味,同样是分不开的。*[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42-43页,第165页。也就是说,趣味,作为一种审美配置的历史产物,既由集体与个体的实践生成,也是社会规则和惯例的产物。因此,趣味既具有必然性,也具有历史性。

布尔迪厄认识到,处在复杂社会结构关系网络中的不同阶级的个体,其实践具有无限多样性,每一个个体不仅拥有基于其所在生产关系的位置而形成的主要特征,可以通过职业、收入或教育水平等指标被辨识,而且还有一些次要属性、从属特征,如年龄、种族、性别、社会出身等。这些次要属性、从属特征,从未被明确地说明,却被偷偷地引入解释模式,甚至通过心照不宣的要求,作为真正的选择或排斥原则而起作用。*[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70-171页。由那些次要属性和从属特征所规定的社会形象,在他们的社会身份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他们必然要参照这种从属关系确定自身的位置。*[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74页。由此,布尔迪厄进一步指出,社会阶级既不是由一种属性,也不是由属性的总和或者一系列属性决定的,而是由所有相关属性之间关系的结构所决定。*[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77页。同样地,由于行动者拥有的原始资本与最终资本之间存在着变量关系,行动者在社会空间中的原始位置与当下位置也会随之变动迁移。*[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82-183页。也就是说,资本总量决定了将各大阶级的生存条件区分开来的最初的差别,而财产结构,则决定了资本总量在不同种类资本之间的分布形式,以及由此确定的阶级内部不同阶层的次要差别。*[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90-191页。布尔迪厄发现,在法国,由教授、国营部门管理者、自由职业者、工程师、私营部门管理者、企业主以及商业经理等职业构成的统治阶级的不同阶层,他们的生活风格的差异,不仅与他们的原始位置与当下位置即社会轨迹的变化迁移有关,也与他们与经济、文化的“价值发源地”(如巴黎或其他区域性大都市)之空间距离有关,布尔迪厄称后者是一种固有的文化距离。*[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99-201页。与“价值发源地”的固有的文化距离越大,他们拥有的文化资本越菲薄。

基于以上分析,布尔迪厄提出一个尽可能准确的理论模式,即将表现社会条件的空间、表现习性的理论空间、表现生活风格的空间三者叠加在一起,努力揭示在一个既有的社会空间结构中,个体(或群体)如何通过再转换策略(reconversion strategies)竭力维持或提高他们在社会空间中的位置。*[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03-206页。布尔迪厄发现,个人或家庭倾向于通过再生产策略,即表面上非常不同的一系列实践,有意无意地保持或增加他们的财产,并相应地,维护或提高他们在阶级关系结构中的地位。*[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08页。20世纪50年代以来,在法国,不同的社会阶级越来越强化学历的竞争,导致学校教育突飞猛进,进而由于学历与职位之间关系的变化,导致社会结构部分地发生变化。*[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11页。根据统计数据,1954-1975年间,工业家和大商人的相对数量骤然下降,而依靠学历获得其地位的管理者、工程师、教授和知识分子的人数大增,小商人、手工业者、农业经营者的人数明显下降,小学教师、技师、医疗或社会人员的比率增加。*[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23页。但是,布尔迪厄指出,在小商人、手工业者总量减少的现象中,更应该注意的,是这些职业的结构变化。比如,随着普通食品业和乡村面包店的倒闭,与此同时出现的,可能是以营养学、地区天然产品、天然食品为特色的店铺或擅长老式面包加工的面包店大量开业。奢侈品手工业和艺术手工业的发展,同样挽救了传统手工业者最不受优待的阶层的没落,因为奢侈品手工业和艺术手工业,既要求拥有经济资本,也要求拥有文化资本。这些变化,与家庭收入增加、家庭消费结构的变化,以及人们更多的接受学校教育的机会所带来的文化资本的增加等等密切相关。*[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25页。

然而,必须认识到,布迪厄所说的结构变化,并不是指在一个特定的社会空间中的“革新”或“创新”,他认为那种期望通过将“革新”引入话语以解决“社会变化”问题的努力,实在是太天真了。在他看来,每个阶级或阶层都处于一个由复杂的客观关系网组成的斗争场域,这个场域确定了人们维持、改变或为了维持而改变的自发的、或有组织的个人或集体策略。在一个充满竞争的斗争场域中,每一个阶级或阶层或通过维持来改变,或为了维持而改变,都尽力地通过获得新优势,以压倒其他阶级或阶层,但这种努力往往被其他阶级趋向相同目标的反作用抵消,其结果是导致阶级或阶层之间的财产分配结果的总体平移。*[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50-251页。这种为了某种确定的稀有财产或头衔而竞争的群体力量和努力,类似于赛跑中的平衡,经过一系列的超越和追赶,最初的差距仍旧保持下来。*[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56页。如社会稀缺头衔和稀缺职位的持有者通过维护稀缺头衔和稀缺职位的定义,使他们自身持有的稀缺职位属性永久化,他们还会通过设定稀缺职位的数量,使人群的分离、区别制度化、组织化。一如高级俱乐部的高尔夫、马球、打猎、骑马等活动,表面看来都是罕见的、有选择的,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借口,高级俱乐部所考虑的不是成员是否拥有一份共同财产,而是个人所持有的社会资本。*[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57-260页。在这里,布尔迪厄揭示的是,在阶级状况的变化过程中,不同群体的阶级地位在等级体制中的延续性,以及在这一充满竞争的斗争场域中,不同阶级或阶层所采取的维持、改变策略,其最终的结果依然是阶级结构的再生产,趣味与生活风格的再生产。

生活风格及其象征性

《区分》的最精彩部分,正是布尔迪厄揭示了现代社会日常消费中资本属性与生活风格的关系。他认为,资本的属性以生活风格的方式烙印在个人或群体的食物、身体、文化娱乐休闲等日常消费方面。他从食物消费所反映的社会事实来看,认为其主要对立大致与收入的差别相符。但是这一事实掩盖了中产阶级内部的次要对立。这一次要对立建立在文化资本最富有和经济资本最不富有的阶层与文化资本最不富有和经济资本最富有的阶层之间。一般认为,随着社会等级升高,食物消费的比重降低,或者热量高的、脂肪多的食物以及酒类的消费比重减少,而脂肪少的、清淡的食物比重增加。由于收入有助于支配与必然的距离,如果把消费变成收入的一项简单功能,那么这一理论本身就包含了全部假象,比如,这一理论无法解释相同的收入与结构迥然不同的消费相关联的状况。*[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78页。

布尔迪厄认为,如果要真正解释这一反映消费结构变化的恩格尔定律,需要考虑社会条件的全部特点,这些特点从童年时代开始就与收入相关,而且这些特点能够培养符合社会条件的趣味。他进而明确指出,消费领域和其他领域的差别,其真正根源是奢侈趣味(或自由趣味)与必然趣味之间的对立。奢侈趣味由资本所保证的自由与宽裕所确定,资产阶级的趣味与自由相关。必然趣味则是必然的产物,劳动大众、无产阶级以最低的成本再生产劳动力,必然喜爱既有营养又最经济的食物。如果说资产阶级的奢侈趣味是资本、时间、物质丰裕的自由选择,那么,无产阶级、劳动大众的必然趣味,则是命定之爱,是命运的选择,也是一种资本、物质、时间匮乏的被迫选择。*[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79-281页。他以食物消费、展示自我和外表的消费(服装、美容、化妆品、佣人)、文化消费这三种消费结构为例,区分了统治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奢侈趣味与必然趣味的对立,他认为从这些消费结构的差异中,可以确定区分系统。

1.食物消费

通过分析食物消费的结构,布尔迪厄发现,食物消费所体现的趣味与一个阶层的身体观念、食物与身体之关系的观念、以及他们评价这一关系的范畴有关。由于上述观念和评价范畴的不同,不同阶层形成了关于食物的不同趣味,食物对于身体的作用也就形成不同的等级。通过食物的消费,象征化地标记个人、群体的身份、阶层等级以及趣味,体现了不同的生活风格,也形成了不同的身体等级。*[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96-297页。

具体而言,不同阶层、不同阶级对于适宜食物的选择,具有区分的意义,其根源则是整个身体的图示,尤其是通过吃的行为维护身体的方式,成为选择某些食物的根源。比如,鱼对于民众阶层的男人,是不大适宜的食物,因为不仅鱼是清淡的、不耐饥饿的食物,而且也跟吃相有关。*[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97页。布尔迪厄还通过将不同阶级如何对待食物、摆放食物、呈现食物、供给食物的方式进行比较,综合食物与世界、他人、身体本身的关系维度,考察体现不同阶级实践哲学的食物趣味,发现资产阶级饮食与民众阶级饮食的对立。资产阶级的饮食注重形式,其饮食形式化,饮食方式也趋于形式化。比如,酒食的物质性功能弱化,形式化、仪式化、风格化功能加强;还有,吃饭是一种社会仪式,一种对伦理举止和美学雅致的确认,否定物质主义的粗俗,否定食物消费的即刻满足和单纯感知。资产阶级的饮食呈现食物和消费食物的方式,如上菜的次序,餐具的摆放,形状与颜色的搭配,使用餐具的举止、仪表与礼仪,等级化的座次安排,吃的声音、动作、表情,精致的酒、菜等等,都意味着等待、拖延、节制。资产阶级的饮食将严格的规则引入日常生活的方式,去除了家庭与外界、日常生活与脱离日常生活之间的分隔,可以从宴会中外人(仆人和客人)出现在家庭和熟悉的世界中得到解释。*[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06-307页。布尔迪厄从形式与物质之间的对立,总结了民众阶级与资产阶级饮食行为的对立。对于民众阶级而言,食物体现其营养物质,营养物质与身体有关,并能产生力量;而对于资产阶级而言,外形或形式被赋予优先权,物质与力量被置于次要地位。从饮食趣味的对立,布尔迪厄又看到了不同阶级实践哲学的对立。即物质,实在的,与纯粹象征的东西对立;真实的,反对伪造、仿制、欺骗;存在的,反对表现;自然、本性、简单,反对窘迫、装模作样、装腔作势、彬彬有礼和客客气气。*[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11-312页,

2.展示自我和外表的消费

在展示自我和外表的消费方面,个人纯粹的外表包括身体、行为、举止的方式,以及刻意改变身体特征的方式,都具有其强烈的象征意义,构成了区分社会身份的符号系统。身体既是符号,也生产符号。根据身体显现的各种姿态、服饰以及被改造的身体特征,人们可以感知到身体与符号之间互相指涉的关系。身体是唯一的、可感知的、最能体现“人格”之内在本质的、最自然的表现,身体的特征,可以被人们解读为一种具有社会特点的“精神面貌”的标志。那些可以为人们所认知的身体符号,是文化的创造。一个人的行为举止,被视为是一个人精神风度的标志。*[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00-301页身体符号不是“固有的”,它既是任意的,如“环肥燕瘦”,也是必然的,如灰姑娘的外表、服饰所象征的社会地位;如美貌如花之于贫困,瘦弱丑陋之于强权,其生物继承性与社会继承性之间呈现出逻辑反差。因为人们对社会系统中身体属性的认知,依据的是一个社会秩序所规定的特定理性。因此,布尔迪厄认为,身体也出现了等级空间。这一空间既是生物性的偶然,也是一种社会性的、文化性的结构,依据其自身逻辑再生产社会空间。身体属性与社会分类系统在社会阶级之间的分布,有其密切的关系。人们可以通过社会分类系统认识、理解身体属性,往往将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的最常见属性,分类成不同等级予以对立。个人通过身体所呈现的社会表象,建立自己关于身体的主观表象和身体素养。*[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01页。

通过服装、美容、化妆品等方式,展示自我与外表的消费,在不同的阶级以及不同阶层中,同样具有象征意义。布尔迪厄认为,不同阶级对自我表现的兴趣,对自我表现的关注,对自我表现带来的利益的意识,和他们真正给予自我表现的时间、精力、节食、保养的投入,是与他们可能从自我表现中合理地期待的物质或象征利益的机会成比例的。*[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16页。在民众阶级和资产阶级中,食物与服装被给予的分量是颠倒的。这种颠倒是对整个世界观的一种颠覆的标志。民众阶级承认存在的优先,看重服装的物质的、现实主义的、功能的用途,选择“有用的”东西;家庭是自由自在的场所,而不像资产阶级那样,将仪表引入到家庭空间之中。*[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13页。此外,越远离统治中心,人们的穿着打扮越年轻,越接近中心,则越来越严肃(灰暗、朴素、传统)。一个人社会意义上越年轻,他在社会空间中越接近被统治中心或新职业,其新式服饰拒绝所谓正装的限制和惯例。*[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15-316页。

布尔迪厄还深入细致地分析了不同阶级、不同阶层女性在展示自我与外表之消费的差别及其象征意义。总体而言,民众阶级的妇女缺乏美貌的“商业价值”意识,在身体修饰方面较少投入时间、金钱、精力、节制,因为她们从事的职业对于身体的容貌并无严格的要求;而小资产阶级妇女却不同,她们所从事的职业要求她们“行为端庄、风度得体”,其身体属性作为资本,在职业市场上具有重要价值,她们在身体容貌方面花费较多的时间、精力、金钱;而统治阶级的妇女,则相信美貌的价值和为了打扮而付出的努力的价值,将美学价值与道德价值结合在一起。*[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16-317页。对于统治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妇女来说,美貌,既是天生的、自然的,又是可以通过付出时间、金钱、精力和节制等方式合法化的一种道德获取,她们肯定精心打扮容貌的美学价值,否定平庸的放纵、随意以及丑陋,进而建立一种统一的美学—道德价值。*[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18页。

3.文化消费

此外,在健身、体育运动等文化娱乐休闲消费方面,民众阶级与资产阶级、贵族阶级也存在着差异,而这一差异的背后,同样被赋予了审美的、伦理的意义。

在所有以身体为对象或赌注的实践,比如饮食之于身体、疾病之于身体、美容或保健之于身体、体育运动之于身体等等,民众阶级与自己的身体表现为一种工具式的关系。比如在体育运动的选择上,民众阶级的运动需要投入大量精力、体力甚或遭受痛苦(比如拳击),并且有时要求拿身体本身当赌注(比如各种形式的杂技、格斗运动等)。足球、橄榄球、拳击、格斗等运动,当初在法国极受贵族喜爱,一旦这些运动日渐普及,便成为最典型的民众运动,因为这些运动要求的价值和品德,如力量、吃苦耐劳、暴力倾向、“献身”精神、听从和服从集体纪律,与资产阶级角色中的“与角色的距离”截然对立。*[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29-332页。

而资产阶级、贵族主义的健身与体育运动的选择,则表现为一种伦理的、美学的关系,他们将运动实践和运动话语伦理—审美化。为了躲避平庸的大众和大众娱乐,他们总是在别处,在更高处,在更远处,反季节,反地点,寻求对新体验和处女地的独占权或优先权。在这种合法性意识的支配下,他们热衷于高尔夫、网球、快艇、马术、滑雪、击剑等运动,因为有专门的场所,特定的时刻,特定的伙伴,身体消耗较低且随意性强,需较高的投入,且投入越早收益越大,而且排斥身体和语言的暴力,体现了高度文明的社会交流。其中的快艇、滑雪等运动,以对抗自然的斗争代替民众体育运动的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在他们看来,这是所有时代都应该得到赞美和颂扬的伦理观、审美观,代表了资产阶级的趣味。*[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34-335页。

由此可见,在布尔迪厄看来,人们在食物、身体、文化娱乐休闲等方面的日常消费,与其说是消费物质或产品,不如说是通过消费彰显某种精神价值,宣扬某种伦理—美学观念,表达某种生活趣味,在社会空间中区分自我与他人、我群与他群。人们在消费相关物质或产品的过程中,因为社会等级的差异,在不同的方面存在着趣味的差异与对立。在食物消费方面,有形式与功能的对立,在身体消费方面,有素颜的天生自然价值与美容的道德—美学价值的对立,在文化娱乐休闲方面,则有着暴力性的人与人对抗的工具式关系与低体力消耗的对抗自然的伦理—审美化关系的对立。这些消费方式的对立,既与人们的收入大致相关,也与人们从童年时代即已开始的生存社会条件特点相关,因为这些特点培养了与人们生存的社会条件有关的不同趣味,而这些趣味,则将人们导向与其社会属性相符合的行为与实践,形成不同阶级或阶层不同的生活风格。

余 论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布尔迪厄在《区分》一书中通过“生活风格”揭示文化品位、生活趣味与阶级、阶层的关系,其直接的理论来源是马克思的资本理论、马克斯·韦伯的思想以及涂尔干关于原始社会的分类学。

在《经济与社会》一书中,韦伯考察了政治共同体内部的权力分配问题。在对其中存在的“阶级”(class)、“等级”(status group)和“政党”(party)等不同的权力分配现象进行分析的过程中,韦伯特别强调,生活风格(styles of life)是界定不同阶级、不同等级社会地位、社会身份的关键因素。*Marcus Felson,1976,“The Differentiation of Material Life Styles: 1925 to 1966”,Social Indicators Research, Vol. 3, No. 3/4 (Dec., 1976), p.397.

韦伯认为,“占有财产”和“毫无财产”是一切阶级状况的基本范畴,有产者占有财产,无产者提供劳动效益。由于从共同的阶级状况产生一种社会化或者共同体行为,绝非普遍现象(auniversal phenomenon),所以阶级本身不是一个共同体。*[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下),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47-249页。因林荣远译本直接译自德文版,本文引文以林译本为主,同时参照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1年阎克文译本,第1063-1078页,以及英文版Marx weber,1978,Economy and society: an outline of interpretive sociology,pp.926-940,Edited by Guenther Roth and Claus Wittich, Berkeley, Los Angles,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在此基础上,韦伯区分了阶级与等级。等级与阶级不同,等级一般则是共同体,哪怕往往是非定型的共同体。同纯粹由经济决定的“阶级状况”相反,韦伯把任何由某种特殊的社会评价——对荣誉的评价,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评价——所决定的典型人生要素称之为“等级状况”(statussituation)。这种荣誉(honor)可能与多数人的共同特性联系在一起。这种状况可能与某一种阶级状况相联系,财产的占有本身并非总是、然而极为经常地持久地达到等级的效用。但是,等级荣誉作为一种社会评价体系,又不是必然要与某一种“阶级状况”相联系的,有财产者和无财产者也可能同属于相同的等级,更多的是,它一般同要求赤裸裸的财产占有本身处于尖锐的矛盾之中。*[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下),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53页。但是,等级的形成,与人员的选择、政治的从属性或阶级状况密切相关,而后者越来越起重要的作用,因为按照“等级”的生活方式生活,往往受到经济的制约。*[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下),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56-257页。等级的区分除了有惯例(conventions)保证和法律保证之外,韦伯特别强调还有一种礼仪的保证(religious sanctions)。惯例保证和法律保证稳定地保障了某些等级在经济上的权力分配和法律上的特权化,如遵从占据统治地位的生活风尚,而这种风尚与某一特定群体的品质相关,还有同“名门望族”的交往与通婚,有助于个人资本的提升,以及社会秩序中某些“约定俗成”的特定的划分;而礼仪保证则使任何超越等级的有形接触,都有可能被视为是不洁的、被污染的,“种姓”就是这一等级发展的极端封闭表现。*[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下),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54-255页。

韦伯指出,正是由惯例、法律、礼仪保证所保障的不同群体的传统生活方式(style of life),非常典型地确立了“等级的”划分。如果说“阶级”是根据同货物(goods)的生产和获得的关系来划分,那么,“等级”则是根据其货物消费的原则来划分,表现为“生活方式”的特殊形式。“阶级”根源于“经济制度”,而“等级”则根源于“社会制度”,即在“荣誉”分配的领域。*[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下),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59-260页。某一等级的荣誉一般首先表现在向所有希望属于那个圈子的人强行要求某种特殊的生活方式。每一个等级都坚守其共同体内部固有的东西,表现在对观念、实物以及机会的垄断。比如,享有特定的、始终以距离感和排他性为基础的等级荣誉的优先权,甚至包括服装的、饮食的、携带武器的、某种特定的非职业性的、业余的艺术实践等等的荣誉优先权,以及种种形形色色的实质的垄断,如对等级联姻关系、某些特定任职的优先机会、某些特定物质和某些特定行业的垄断等等。这些优先权和垄断权,在日常生活中,则通过不同等级殊异的生活风格保证了不同等级的等级荣誉。这种不同等级为了其各自的荣誉和尊严感而坚守其共同体内部固有的生活方式,韦伯称之为“生活的风格化”。生活风格决定了不同的等级荣誉,不同等级也在日常生活中践行生活风格的种种惯例、“约定俗成”以及礼仪风尚。这种风格化的生活,要么源于等级,要么为等级所保留下来。*[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下),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57页。比如,为获利的目的从事文学艺术工作,会被视为令人丧失荣誉,还有,享有特权的群体从未切实毫无保留地在人格上接受“暴发户”,即便他们完全适应了该等级群体的生活方式。*[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下),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58-259页。

布尔迪厄的“生活风格”概念,也是其通过物质符号的分类,认识、理解、分析现代社会组织/结构的工具。他的这一理解社会的方法秉承了法国社会学的传统。法国社会学大师涂尔干、莫斯从澳洲、非洲等地原始人的图腾神话与原始分类的关系中,发现原始人以他们的图腾神话作为事物的分类依据。在澳洲、非洲等原始社会中,其最初的逻辑范畴就是社会范畴,最初的事物分类就是人的分类,事物正是在这些分类中被整合起来的。*[法]爱弥儿·涂尔干,马塞尔·莫斯:《原始分类》,商务印书馆,1997年汲喆译,渠东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9页。布迪厄同样关注符号分类与社会组织/社会结构的关系。如果说涂尔干、莫斯以原始人的图腾神话为起点,借助家庭、氏族、胞族所提供的观念,确立了事物的关系,建构了动物族群和现象门类,从这些世间事物的分类类型中,洞察了“分类建构于其中的那个社会”*[法]爱弥儿·涂尔干,马塞尔·莫斯:《原始分类》,汲喆译,渠东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64页。,那么,布迪厄则以不同于康德关于“趣味”的“纯粹”批判方式,对现代社会中人们的“趣味”采取一种“通俗”——社会的、历史的、文化的——批判,揭示了现代社会的阶级乃至阶级内部阶层分化的秘密。他从日常生活出发,“通俗”地批判康德的“纯粹”批判,也就是通过“感官”、“肤浅”的日常生活,发现艺术与文化消费是如何具有一种使社会差别合法化的社会功能,以此重建大众“美学”的逻辑。正是运用“习性”、“场域”等概念,通过考察在现代社会不同阶层的艺术与文化消费领域中,人们如何将某种“纯粹美学”的原则运用于日常生活最为平常的事项(例如烹饪、服饰或者装饰)*Pierre Bourdieu,1984,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p.5.,从而形成各具不同象征意味的差异性的生活风格,使他能够从日常生活的艺术与文化消费现象中,区分社会空间,剖析社会分层的结构,洞察现代社会的构成秘密,建构其现代社会的分类学。

[责任编辑 刁统菊]

刘晓春,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教授(广东广州,510275)。

本文是2016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民族地区城乡协调发展》(16JJD850017)阶段性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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