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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苍免相与西汉文帝朝政局

2017-01-28

南都学坛 2017年2期
关键词:周勃文帝贾谊

张 倩 茹

(北京大学 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张苍免相与西汉文帝朝政局

张 倩 茹

(北京大学 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西汉文帝后元二年,丞相张苍被免。在张苍免相的背后,除了《史记·张丞相列传》中所载治历不明、荐人不德之外,还存在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张苍之官位与处境的变化,也在一定层面上折射了汉文帝一朝政局形势的发展与转变。在张苍的政治活动中,他自始至终完全站在军功受益阶层的立场上,是儒生势力的最大反对者,也在很大程度上阻碍、推迟了文帝的改革。因此,张苍在文帝一朝起到了极其重大的作用,也扮演了十分关键的角色。忽略了张苍及其行事,我们就无法对文帝一朝,乃至整个西汉前期的政局进行准确的把握。张苍的免相,代表着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势力的彻底衰落,预示着儒生政治时代的到来,于文帝朝意义极为深远,堪称文帝一朝乃至整个西汉前期政局的转折点。

张苍;汉文帝;军功受益阶层;正朔

政治与权力的斗争通常体现在具体政策与政见的分歧。西汉文帝时期,皇帝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①“军功受益阶层”这一概念来自李开元《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一书,指“西汉初年,以刘邦集团的军吏卒为主体的一个拥有强大的政治势力和经济基础,具有高等社会身份的新的社会集团。这个社会集团,根基于因军功而被赐予的军功爵及其随之而来的各种既得利益,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成为了一个独特的社会阶层”(见氏著第54页)。”之间进行了一场长达十余年的权力斗争。在这场斗争之中,秦二世三年由秦御史投汉的张苍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张苍生于战国,早期为秦御史,后跟随刘邦,历任常山守、代相、赵相、御史大夫、丞相等职,在汉初政局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并于汉高祖后期及文帝一朝参与了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的决策,对西汉政权中央政治局势的发展造成了重大影响。此外,在所谓“汉家制度”的建设中,张苍也起到了近乎决定性的作用。张苍的地位变化,直接反映了汉文帝时期中央政治中斗争双方势力的增减变化。张苍的免相,是西汉王朝军功政治转向儒生政治的关键。然而,学界对于张苍其人及其行事却始终不曾加以重视,也很少注意到张苍对汉文帝政局的重大影响。本文希望通过对张苍及其同时代人与同时代政治事件的再分析,从而对文帝时期政局的发展进行更加深入的探究。

一、张苍免相

西汉文帝后元二年,张苍免相。这是文帝在位的第18年,也是张苍居相位的第14年。早在18年前吕后驾崩、吕氏为乱之时,张苍与绛侯周勃等人共同迎立文帝,在文帝的即位过程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然而,作为文帝朝在位时间最长、影响力最大的丞相,张苍却在90余岁高龄之时因事被免,甚至在免相之时与文帝发生了明显的矛盾与冲突。根据《史记·孝文本纪》与《史记·张丞相列传》记载,张苍之免相,起因于汉五德正朔之事:“是时北平侯张苍为丞相,方明律历。鲁人公孙臣上书陈终始传五德事,言方今土德时,土德应黄龙见,当改正朔服色制度。天子下其事与丞相议。丞相推以为今水德,始明正十月上黑事,以为其言非是,请罢之。”[1]430汉文帝前元十四年,鲁人公孙臣上书言五德终始事,以汉为土德,进而欲“改正朔服色制度”。对于此事,文帝并未过早表态,而是将其下与丞相张苍讨论,张苍以为汉德水尚黑,理应以十月为岁首,故而“请罢”公孙臣之议。这场双方实力悬殊的争论似乎毫不意外地以丞相张苍的胜利而告终,然而,仅仅一年之后,“黄龙”祥瑞出现于成纪,这与公孙臣“土德应黄龙见”的预测高度吻合。对此,文帝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立即复召公孙臣,“以为博士,申明土德事”[1]430,并“幸雍,郊见五帝,以孟夏四月答礼”[1]430。文帝的这项举动无疑令丞相张苍之处境十分尴尬,不得不“由此自绌,谢病称老”[1]2682,似乎欲借此向文帝示弱。然而,文帝却不愿对这位年逾九十的丞相善罢甘休,以张苍“任人为中候,大为奸利”[1]2682之理由对其进行责让。此时,通过文帝的一系列举动,张苍终于认识到自己已无力与文帝抗衡,遂无奈病免,彻底退出了政治舞台。

张苍免相,表面上是由于与文帝在改正朔一事上产生矛盾。改正朔一事上的意见分歧,本不致造成君相间隔阂至此。然而,就其一系列举动而言,文帝将张苍赶出政治舞台的意愿极其强烈。因此,我们不禁怀疑,文帝与张苍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深层矛盾?文帝究竟为何致力于将张苍赶出政坛?进一步梳理此事的来龙去脉,我们能够发现,由公孙臣上书到张苍无奈免相,这一系列事件所针对的目标正是张苍本人。

在张苍对公孙臣上书表示反对之时,《史记》《汉书》均未记载文帝对于此事之反应。文帝似乎直接接受了丞相张苍的建议,改正朔服色之事就此作罢。依后续事件而言,文帝对改正朔服色一事却是充满兴趣,然而,对于丞相张苍的反对,文帝却没有进一步进行反驳,从而使自己改正朔服色的理想得以实现。一年后,“黄龙见成纪”之祥瑞出现,文帝这才得以有机会实现其改正朔服色的理想。从表面看来,这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合乎逻辑。然而我们容易忽略的是,这一切的“顺理成章”与“合乎逻辑”,都是建立在历史后见之明的基础上而做出的判断。回到这件事本身来看,若文帝真有强烈的改制想法,为何不对张苍对公孙臣的反对进一步提出质疑,而是毫无异议地接受?文帝在未对张苍观点进行反驳之时,根本不可能预料到一年之后将出现土德祥瑞。那么为何在公孙臣上书仅仅一年之后,“黄龙见成纪”这一近乎荒诞的祥瑞就遂文帝之愿而出现?整合以上事实,公孙臣上书与张苍免相之事的真相则不难推测。以公孙臣上书为导火索,汉文帝与丞相张苍之间展开了隐秘而激烈的斗争。汉文帝将公孙臣之上书“下与丞相议”[1]429,实际上是对丞相张苍的一种示威与试探。若张苍有心示弱并愿意交出大权,则文帝与张苍之间自然能够继续做到君相和谐,文帝亦可以最小之代价换取最大之政治利益。然而,面对文帝的示威与挑战,张苍却不甘示弱,彻底地否定了公孙臣的上书,或者说文帝的挑战。张苍对待公孙臣上书的态度,与其说是谦卑而客气的“请罢之”,不如说是正式地向文帝宣战。对于张苍的宣战,文帝看似无力招架,改正朔服色一事似乎要就此作罢,然而,表面的妥协往往酝酿着强力的反击。时隔一年,在文帝的精心策划之下,“黄龙见成纪”的祥瑞出现,文帝也就顺理成章地“复召公孙臣”并“申明土德事”,这也是文帝对丞相张苍的正式宣战。从公孙臣上书到“黄龙见成纪”,二者相隔一年。对于时机的选择,文帝显示出了极大的精明:若“黄龙见成纪”出现于公孙臣上书数年之后,此时朝中早已将此事遗忘,既无法对丞相张苍的威望与地位形成足够的打击,又需重新议论改制之事,恐再生事端。反之,若“黄龙见成纪”在公孙臣刚刚上书后即出现,其真实性与可信性则必将大打折扣。因此,“黄龙见成纪”出现于公孙臣上书一年之后,乃是文帝精心设计与考虑的结果。接着,文帝迅速将改制之事提上议程,并令礼官讨论郊祀之礼,随即幸雍,行郊祀事。在此次斗争中,文帝占尽上风,张苍开始示弱,谢病称老,希望通过此举避免与文帝发生进一步冲突。然而,文帝针对张苍的态度与目的始终极为鲜明,此时的文帝已不满足于张苍的示弱,而是要彻底将张苍赶出政坛。因此,文帝对张苍发起了进一步的进攻。《史记·张丞相列传》记载:“苍任人为中候,大为奸利,上以让苍,苍遂病免。”[1]2682举荐非人,本不是十分重大的罪过,文帝却以此为理由责备张苍,这同样是对丞相张苍的极大羞辱与挑战。《史记·孝文本纪》云:“吴王诈病不朝,就赐几杖。群臣如袁盎等称说虽切,常假借用之。群臣如张武等受赂遗金钱,觉,上乃发御府金钱赐之,以愧其心,弗下吏。”[1]433文帝一向待人宽厚,对待臣下的怠慢与罪过往往并不严惩。我们无法想象,一向扬人善、隐人恶的汉文帝此次却抓住了丞相张苍一个并不严重的过失,并以此公开责让之,迫其去职。经过几番较量,张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无力与文帝抗衡,遂病免,彻底退出了政治舞台。至此,汉文帝成功地扳倒了丞相张苍,君相之争以汉文帝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究其实质,张苍免相一事实际上是汉文帝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斗争的体现。张苍其人,秦时为御史,秦二世三年投靠刘邦,历任常山守、代相、赵相等职,属于名副其实的军功受益阶层。张苍的免相,代表着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势力的彻底衰落,预示着儒生政治时代的到来,于文帝朝意义极为深远,堪称文帝一朝乃至整个西汉前期政局的转折点。张苍个人命运的变迁,清晰地折射出文帝朝政局形势的发展与转变,隐晦而明确地标志着一个阶层,乃至一个时代的衰落,也预示着另一个阶层,乃至另一个时代的兴起。汉初军功受益阶层起于秦楚之际,盛于高祖、高后之时,衰于文帝一朝。作为汉初军功受益阶层中的一员,张苍完整地经历了军功受益阶层由兴至衰的整个过程。张苍个人命运的变迁,代表着整个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命运的变迁。张苍免相,象征着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衰落,也预示着儒生势力的兴起。文帝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之间的斗争,最终以文帝的彻底胜利而告终。事实上,文帝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渊源与斗争由来已久,周勃、陈平等人于渭桥迎立文帝即位之时,甚至早在周勃等人谋诛诸吕之时,这场斗争就已悄然拉开帷幕。同样地,也正是在此时,张苍个人,乃至整个军功受益阶层前途的大致走向便已然明确。

二、渭桥迎立

“高后八年七月,高后崩。九月,诸吕吕产等欲为乱,以危刘氏,大臣共诛之,谋召立代王。”[1]413吕后去世之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欲立代王刘恒为帝,故“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使人迎代王”[1]413。然而,被迎立的代王刘恒对此事却十分谨慎,甚至犹豫不决。代国郎中令张武等人皆以为平、勃等人心怀异志,代王不应贸然前往,而应称病不往,以观其变:“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今已诛诸吕,新喋血京师,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原大王称疾毋往,以观其变。”[1]413中尉宋昌却对此事持相反意见,认为平、勃等人确为真心迎立代王:“群臣之议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桀并起,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然卒践天子之位者,刘氏也,天下绝望,一矣。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盘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彊,二矣。汉兴,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难动摇,三矣。夫以吕太后之严,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制,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一呼士皆左袒,为刘氏,叛诸吕,卒以灭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今大臣虽欲为变,百姓弗为使,其党宁能专一邪?方今内有硃虚、东牟之亲,外畏吴、楚、淮南、琅邪、齐、代之强。方今高帝子独淮南王与大王,大王又长,贤圣仁孝,闻于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1]413-414群臣议后,代王刘恒仍然无法决定,“报太后计之,犹与未定”[1]414,又“卜之龟,卦兆得大横”[1]414。此时,代王刘恒逐渐开始相信陈平、周勃等人欲迎立其为帝之事,复“遣太后弟薄昭往见绛侯,绛侯等具为昭言所以迎立王意”[1]414。得到薄昭的积极回复后,代王刘恒始动身前往长安,却犹“至高陵休止,而使宋昌先驰之长安观变”[1]414。在得知“丞相以下皆迎”[1]415之后,“代王驰至渭桥,群臣拜谒称臣”[1]415。周勃请与代王间言,却被代国中尉宋昌阻止,继而“太尉乃跪上天子玺符”[1]415。驰入代邸之后,经过“西乡让者三,南乡让者再”[1]416,代王终于不再推辞,“遂即天子位”[1]416,西汉文帝一朝就此开启。

观察文帝在迎立之时的种种反应与行为,我们能够从中获得许多信息。首先,代国君臣整体上对迎立之事与以陈平、周勃为首的西汉中央政府持消极态度。张武的议论完全反映了文帝的担忧,一句“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就将军功受益阶层与代国的立场进行了对立。对于军功受益阶层,文帝并不具备足够的信任。尽管中尉宋昌认为陈平、周勃等人欲迎立文帝一事为真,却也并非出于对军功受益阶层本身的信任而言,而是出于对当时天下形势的分析。更有甚者,当周勃明显地向文帝示好,欲与文帝“间言”之时,宋昌毫不留情地反驳道:“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1]415这无疑使太尉周勃在百官面前颜面尽失。周勃贵为太尉,掌天下军事,而宋昌仅为代国中尉,两人地位可谓云泥。实际上,宋昌对待周勃的态度,完全能够反映文帝对待周勃,乃至整个军功受益阶层的态度。宋昌对周勃的拒绝之辞,看似义正辞严,却很可能是文帝本人默许甚至事先授意的结果。宋昌对周勃毫不客气的拒绝,实际上是在代替新君对军功受益阶层立威。周勃本人在受到拒绝的同时,自然也理解了代王,即新君的用意。因此,在遭到宋昌的示威之后,周勃“乃跪上天子玺符”[1]415,进一步表示对文帝的臣服,意欲使文帝安心。然而,文帝并未直接接受周勃所上之玺符,而是提议“至代邸而议之”。文帝此举,一为示谦,一为示威,一为示正。所谓示谦,是指文帝没有直接在渭桥上接受皇帝玺符,避免表现出对皇位的渴望。所谓示威,是指文帝直接拒绝了周勃“跪上天子玺符”的行为,表现出对军功受益阶层的再次示威与对渭桥迎立场面的控制。所谓示正,是指文帝不仅避免与周勃私下接触,又不愿在渭桥草率接受天子玺符,而是要在入代邸之后做足推让戏码,正式接受皇位。文帝简单的一句“至代邸而议之”,展现出了高超的政治智慧,不仅使其在军功受益阶层的势力范围内掌握了一定的主动权,也大大增加了其即位的合理性与正当性。其次,就文帝本人而言,只有宋昌、张武等代国旧臣与薄昭等外戚能够信任与倚仗,至于陈平、周勃、张苍等“故高帝时大将”,即军功受益阶层,文帝则始终怀有充分的戒备、警惕与不信任。《史记·孝文本纪》记载:“皇帝即日夕入未央宫。乃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1]417正如李开元先生在《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一书中指出:“郎中令领郎官负责皇帝身边的警卫侍从,乃宫廷之内卫,非腹心不能担当。……汉朝宫廷之另一关键职务为卫尉,负责宫城殿门之警卫,也是非亲近之人不能担任的。……汉初之南军负责宫城殿门之守卫,由卫尉领,北军负责京城之守卫,由中尉领。至此,南北军合并由宋昌兼领。”[2]210-211文帝入未央宫当夜即将宫廷内卫、宫城乃至京城守卫之职分别交予张武与宋昌二人,足见文帝对二者的绝对信任,反之也可看出其对陈平、周勃、张苍等“故高帝时大将”的防备与疏离。

通过渭桥迎立时文帝与军功受益阶层的互动,我们能够料想,早在文帝即位之时,文帝与以陈平、周勃、张苍等人为首的汉初军功受益阶层之间的关系就已十分微妙。通过宋昌的义正辞严,文帝向周勃与整个军功受益阶层进行了成功的示威,然而,此时的西汉中央政权仍然牢牢掌握在军功受益阶层手中,军功受益阶层自然不会轻易地将权力拱手让人,文帝亦不具备足够的势力与能力与之对抗。随着在位时间的增长,文帝与军功受益阶层之间的矛盾逐渐加剧。在一次又一次的明争暗斗与激流暗涌之中,双方互有胜负,相对实力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

三、贾谊与“列侯悉就国”

《资治通鉴》载文帝前元元年事云:“论诛诸吕功,右丞相勃以下益户、赐金各有差。绛侯朝罢趋出,意得甚。上礼之恭,常目送之。郎中安陵袁盎谏曰:‘诸吕悖逆,大臣相与共诛之。是时丞相为太尉,本兵柄,适会其成功。今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弗取也!’后朝,上益庄,丞相益畏。”[3]右丞相周勃的“意得甚”“骄主色”与文帝的“礼之恭,常目送之”“谦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文帝采纳了袁盎的谏言,从而“益庄,丞相益畏”。通过文帝前后态度的变化,我们可以看出,文帝曾经的恭谨与谦让并非完全甘心,只是碍于周勃的强大势力而不得不放低姿态。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尽管在渭桥迎立时成功地在军功阶层面前立威,然而在实际政治中,文帝仍然不可避免地被满朝功臣耆宿所掣肘。

为了摆脱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在各方面的掣肘,文帝不得不开始培养自身势力。此时,洛阳贾谊开始进入了文帝的视野:“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乃征为廷尉。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1]2491由此,贾谊开始参与朝政,并以其卓越的才华得到了文帝的欣赏,“超迁,一岁中至太中大夫”[1]2492。对于国家的礼仪制度,贾谊同样有着鲜明的态度与主张:“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1]2492对此,汉文帝的反应却十分谨慎:“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1]2492除正朔服色外,贾谊也是文帝时期一个重要政策的提出者:“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1]2492因此,文帝前元四年,“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1]2492,然而,“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毁谊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谊为长沙王太傅”[1]2492。根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谮毁贾谊之人为“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实际上就是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参见李开元《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第230页。此外,文帝前元四年时,绛侯周勃已免相之国,灌婴更是早在前元三年即去世,均不可能对贾谊加以谮毁。因此,所谓“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必是对于整个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泛称。。正如李开元所指出:“贾谊的建策,加强了汉朝的宫廷皇权,使文帝有意重用贾谊。然而,贾谊的建策,严重地损害了汉初军功阶层的利益,贾谊自身也成了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攻击对象。”[2]230《史记·张丞相列传》记载:“自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会天下初定,将相公卿皆军吏。张苍为计相时,绪正律历。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因故秦时本以十月为岁首,弗革。推五德之运,以为汉当水德之时,尚黑如故。吹律调乐,入之音声,及以比定律令。若百工,天下作程品。至于为丞相,卒就之,故汉家言律历者,本之张苍。苍本好书,无所不观,无所不通,而尤善律历。”[1]2681在汉初中央政局核心之中,张苍出身秦御史,远远高于“布衣将相”之出身,同时亦具备汉初“布衣将相”力所不逮的知识背景,因此,汉初律历乃是张苍所就,也就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张苍在汉初中央政权之中不可或缺的地位。贾谊主张“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1]2492,无疑是对张苍本人威望与地位的挑战。无论最终成功与否,贾谊改制之建策,都是对张苍公开的反对。此时,贾谊仅为太中大夫,而张苍则贵为御史大夫,两人地位悬殊。尽管文帝对贾谊极其欣赏与宠信,在即位初始也不可能公然开罪于张苍。因此,贾谊的主张既无法实现,同时又招致了张苍的敌对态度。论及“列侯悉就国”,此种倾向则更加明显。文帝时尚在世的军功受益阶层绝大部分都已封侯并处于政权核心,贾谊所谓的“列侯悉就国”,无疑明确触动了军功受益阶层的利益,这定然会遭到整个军功阶层的反对。因此,“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即整个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对贾谊的敌对态度,也就完全能够理解。在整个军功受益阶层的反对下,文帝不得不将贾谊外放为长沙王太傅。所谓“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1]2492,实际上乃是文帝不得已之行为,也是文帝对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妥协。文帝若确实认为贾谊“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则不可能于一年后重新召见贾谊,并发出“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1]2503的感慨。我们能够看出,文帝此时定欲贾谊重回中央政权,然而,却“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1]2503。这同样能够说明,此时的文帝相对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仍然处于弱势地位,其政治实力尚不足以将贾谊调回中央。实际上,贾谊充当了汉文帝与军功受益阶层激烈斗争的马前卒,最终也成了文帝朝激烈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

贾谊的经历与结局,无疑反映了其本人性格之狷介,也更加反映了文帝在即位之初政治斗争经验的不足。初立时,文帝能够倚靠的唯有代国旧臣与外戚,其势力远远无法与整个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相提并论。根据《史记·孝文本纪》的记载,文帝即位以来所宠信之代国旧臣宋昌、张武等人并未进入中央政治核心,外戚薄昭对于朝政的影响能力也相对有限。即使在文帝即位后数年,原代国旧臣集团也未能形成一个能够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相对抗的势力团体。加之,在壮大自身势力之时,文帝与贾谊没有做到韬光养晦,徐徐图之,而是以卵击石,与整个汉初军功受益阶层正面对抗,故而其落败也就理所当然。贾谊本人无疑也是这场斗争的积极参与者。在向文帝建言时,贾谊主张“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然而,其《新书·六术》篇却通篇论述“尚六”,并得出结论云:“事之以六为法者,不可胜数也。此所言六,以效事之尺,尽以六为度者谓六理,可谓阴阳之六节,可谓天地之法,可谓人之六行。”[4]笔者以为,贾谊前后主张的矛盾,恰恰体现了他身陷文帝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斗争中不可自拔。秦尚六,汉初正朔服色皆袭秦制,此为张苍所定,也代表了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权威与整体观念。贾谊在政治斗争中站在文帝一方,其政见与主张自然而然需要与军功受益阶层保持相反。因此,汉初军功受益阶层一派与文帝一派的斗争,同样体现在“数用六”与“数用五”的区别之上。故而,为强化与军功受益阶层的差别,贾谊不得不牺牲了自己原本的主张,即“尚六”,并主张“数用五”。贾谊所谓的“悉更秦之法”,其目的实际上是反对军功受益阶层。汉初军功受益阶层一派与文帝一派通过具体政见与主张的不同而相互博弈,而政见与主张本身只是政治博弈的借口与遮羞布。“尚六”与“用五”,同样也是汉初军功受益阶层与文帝权力斗争的载体与表现。因此,贾谊观点的前后矛盾也就不难理解。根据文帝在即位之初对贾谊的宠信,朝中上下均会认为贾谊的意见即代表文帝本人之意见。因此,贾谊公然反对张苍,甚至要触动整个军功受益阶层的根本利益,均会被视为文帝本人之政治意图。这场斗争以文帝一方的惨败为结局,为此,贾谊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终其一生也没有返回权力核心。文帝本人的政治处境同样不容乐观,在不得不牺牲深受其宠信的贾谊之后,仅仅两年时间,文帝在淮南王一事上就又一次遭到了军功受益阶层的强烈报复。

将目光转回“列侯悉就国”政策本身,陈苏镇教授《汉文帝“易侯邑”及“令列侯之国”考辨》一文已对此政策做出了详尽透彻的分析。陈文认为,“列侯身份尊贵,但没有多大权力。他们远离自己的封邑,所能调动的资源只有‘家臣’而已”[5]27,并不具备谋反的能力。此外,文帝之时,萧何、曹参、张良、樊哙、陈平等军功受益阶层中的重量级人物均已去世,其阶层势力已然开始走向颓势。“从实际效果看,‘列侯就国’对功臣侯势力的削弱也很有限。……当时在朝中任公卿要职的列侯,只有周勃免相就国,其他如颍阴侯灌婴、北平侯张苍、汝阴侯夏侯婴、棘蒲侯陈武等皆未就国,朝中权力格局并未因此发生大的变化。”[5]27因此,“列侯悉就国”政策的主要目标并非汉初军功受益阶层,而是另有其人。通过进一步对淮南王刘长之舅父赵兼、齐悼惠王刘肥诸子封侯及之国的分析,陈氏认为,“文帝的‘易侯邑’和‘令列侯之国’政策,表面上是针对功臣侯的,其实主要矛头是指向淮南国和齐国的,是文帝削弱和控制王国势力的又一举措”[5]31。

正如陈文所述,文帝与贾谊的“列侯悉就国”政策,其主要目标并非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然而,时任丞相的周勃却成了这项政策的受害者。《史记·孝文本纪》记载:“(前元三年)十一月,上曰:‘前日遣列侯之国,或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绛侯勃免丞相就国,以太尉颍阴侯婴为丞相。罢太尉官,属丞相。”[1]424-425周勃习兵事,又在文帝即位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其在朝中的势力相当之大。然而,在“列侯悉就国”的政策下,汉初军功受益阶层中的实权派只有周勃一人真正离开了政治核心,灌婴、张苍等人均未受到冲击。文帝与周勃之间的关系始终十分微妙,这早在渭桥迎立之时即见端倪。《汉书·张陈王周传》记载了一个常常被忽略的历史细节:“皇帝入未央宫,有谒者十人持戟卫端门,曰:‘天子在也,足下何为者?’不得入。太尉往喻,乃引兵去,皇帝遂入。”文帝即位当日,夕入未央宫,却被十名谒者阻拦,甚至遭到了不甚客气的诘问。在太尉周勃出现并晓谕之后,十名谒者“乃引兵去”,文帝始得以进入未央宫*关于此一文事的深入分析,可参见刘新然《汉文帝登基与朝廷政局变动——围绕二代危机展开的思考》(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一文。。此事看似无关紧要,却很可能对即位当天的文帝产生极大的刺激。《汉书·百官公卿表》记载:“郎中令,秦官,掌宫殿掖门户,有丞。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光禄勋。属官有大夫、郎、谒者,皆秦官。”[6]727阻拦文帝的十名谒者属郎中令管辖,而郎中令“掌宫殿掖门户”。周勃为太尉,掌全国兵事,谒者从周勃之命而不从文帝,更加证明此时之宫廷守卫牢牢掌握在周勃手中。诛诸吕之时,周勃在第一时间内掌握了南北二军,从而迅速平定了乱局,由此可见南北二军对于宫城及整个长安城守卫的重要性。此时,宫殿守军与南北二军都处于周勃一人的控制之下,这完全足以令文帝坐卧不宁。因此,文帝在周勃解围入未央宫后,“乃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1]417。一夜之间,文帝即剥夺了周勃对于宫殿守军与南北二军的掌握,并将其置于自身势力的控制之下。一日之后,文帝见于高庙,“益封太尉勃邑万户,赐金五千斤”*《汉书》卷4《文帝纪》,第110页。《汉书·文帝纪》与《史记·孝文本纪》关于此事的记载有差异,此处从《汉书·文帝纪》。,又进一步迁陈平为左丞相,封周勃为右丞相。文帝对周勃的大加封赏,除赏赐其诛诸吕之功外,亦有对于夺其兵权的补偿。对于文帝如此迅速的行动,被夺兵权的周勃只能无奈接受文帝的封赏,居右丞相位而不再掌兵,十余月后更是韬光养晦,辞去相位。然而,作为文帝朝功劳最大,并在军中有较高威信的功臣,周勃注定会受到文帝的猜忌与打击。通过对文帝与周勃关系的分析,我们能够认为,周勃从二任丞相到免相之国,再到入狱复释,其间种种均非偶然。文帝前元二年十月,“丞相平卒,复以绛侯勃为丞相”[1]422。在拜周勃为相后,文帝立刻颁布了“令列侯之国”的政策:“朕闻古者诸侯建国千余,各守其地,以时入贡,民不劳苦,上下欢欣,靡有遗德。今列侯多居长安,邑远,吏卒给输费苦,而列侯亦无由教驯其民。其令列侯之国,为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1]422从表面看来,急于求成的文帝并未通过这项政策得到预期的结果,列侯均借故滞留长安。前元三年十一月,文帝再次下诏曰:“前日诏遣列侯之国,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1]424-425随即,“绛侯勃免丞相就国,以太尉颍阴侯婴为丞相。罢太尉官,属丞相”[1]425。周勃此次任丞相只一年,其间文帝两次下诏令列侯之国。这不禁使人怀疑,文帝此次任周勃为丞相,其目的正是将周勃彻底赶出政治核心。关于周勃对免相就国的态度,史籍缺载。然而,通过《史记》《汉书》中看似与此事无甚关联的一条记载,我们仍然能够从中发现蛛丝马迹,从而试图还原事件本身,使周勃免相就国一事更加清晰与丰满。文帝前元二年“十一月晦,日有食之”*《史记》卷10《孝文本纪》,第422页。《史记·孝文本纪》中记载文帝前元二年两次日食:“十一月晦,日有食之。十二月望,日又食。”其中第二次日食的记载,疑为月食之误。。为此,文帝特意下诏罪己,并采取了一系列善政以补救:“朕闻之,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以菑,以诫不治。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适见于天,菑孰大焉!朕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托于兆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乱,在朕一人,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朕下不能理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过失,及知见思之所不及,匄以告朕。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因各饬其任职,务省徭费以便民。朕既不能远德,故憪然念外人之有非,是以设备未息。今纵不能罢边屯戍,而又饬兵厚卫,其罢卫将军军。太仆见马遗财足,余皆以给传置。”[1]422由此可知,文帝至少在表面上对于此次日食非常重视与惶恐。然而,仅仅时隔一年,日食再次发生。关于文帝前元三年日食,《史记》与《汉书》的记载存在差异。《史记·孝文本纪》记载:“三年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1]424《汉书·文帝纪》记载:“三年冬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十一月丁卯晦,日有蚀之。”[6]119《汉书·五行志》记载:“(文帝)三年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在斗二十二度。十一月丁卯晦,日有食之,在虚八度。”[6]1501《史记》仅载文帝前元三年十月一次日食,《汉书》则载十月、十一月两次日食。根据现代科学测算,文帝三年确实有两次日食发生[7],此处不予赘述。将关注点置于文帝的态度之上,我们能够发现,对于前元三年连续的两次日食,文帝竟然没有做出丝毫回应。除前元二年、前元三年日食外,文帝后元四年夏又一次发生了日食,此次文帝所采取的补救措施为“赦天下。免官奴婢为庶人”[6]130。由前元二年、后元四年日食时文帝之态度反观前元三年日食,这无疑令人费解:一向重视日食的文帝为何在前元三年连续日食之后毫无反应?文帝前元三年日食分别发生于十月晦与十一月晦,而命令周勃就国的诏书正系于十一月之下①《汉书·文帝纪》中令周勃就国诏书以下内容为“十二月,太尉颖阴侯灌婴为丞相,罢太尉官,属丞相”,明确标明“十二月”,因此文帝令周勃之国诏书应为十一月所下。。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文帝下诏命令周勃就国与十一月日食恰好是同一日。这也就意味着,文帝在得知发生日食的当天立刻颁布了命令丞相周勃就国的诏书。由于年代久远,记载缺失,我们已无法得知此事内情。然而,通过对这些蛛丝马迹进行条分缕析,我们或许能够对此事提出一个较为合理的推断与解释:文帝在十一月日食发生之后立刻威胁丞相周勃免相就国,否则或将通过日食之事大做文章,陷周勃于更加不利的境况。对此,周勃固然心有不甘,却只能无奈接受,遂于文帝下诏后立刻离开长安,前往封地。

将目光转回前元二年,文帝因日食所下之罪己诏中有条目如下:“今纵不能罢边屯戍,而又饬兵厚卫,其罢卫将军军。”[1]422细究这一条目,我们能够发现,此时被罢军的卫将军正是在文帝即位时起到了极大作用的代国旧臣宋昌。在文帝即位当晚,时任代国中尉的宋昌即被拜为卫将军,统南北军,掌握长安布防。此时“罢卫将军军”,即是剥夺宋昌对南北军的控制权。拜宋昌为卫将军并使其领南北军,这本是文帝即位时控制局面的关键之举,也在很大程度上使文帝的皇位得以稳固。然而,文帝竟然在即位的第二年将南北军拱手让人,这无疑令人匪夷所思。因此,我们不禁思考,文帝“罢卫将军军”的原因,果真如诏书所言,是对“今纵不能罢边屯戍,而又饬兵厚卫”的反思吗?失去了南北军的守卫,文帝难道丝毫不担心军功受益阶层如诛诸吕一般如法炮制一场针对文帝的宫廷政变?仅仅在位一年的文帝,对政局的掌控果真高枕无忧到不需要南北军的护卫吗?事实上,前元二年时,刚刚即位一年的文帝在以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势力主导的中央政局中尚未形成自己的势力,仍然如履薄冰。如上文所引,文帝颁发第一道列侯之国诏书的一个月之后,日食发生,始有文帝罪己诏事。据此,我们有理由怀疑,文帝主动放弃对南北军的控制权,同样是一场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交易。在这场交易中,文帝放弃对南北军的控制权,以减少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对列侯之国政策的阻力,这也是前元三年第二道列侯之国诏书并未遭到阻力的原因之一。对于周勃免相就国一事,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并没有明显的抵触行为。周勃免相,同为军功受益阶层的灌婴、张苍等人反而能够从中获益。《史记·孝文本纪》记载:“绛侯勃免丞相就国,以太尉颍阴侯婴为丞相。”[1]425周勃免相之后,灌婴由太尉任丞相,而时任御史大夫的张苍同样离丞相之位更近了一步。因此,笔者认为,汉初军功受益阶层与文帝或许在此事上达成了某种默契与妥协:军功受益阶层通过牺牲势力最为强大的周勃而保住甚至提升了其他核心人物的地位,文帝通过继续任用军功受益阶层为丞相、御史大夫以彻底翦除周勃势力。在这场交易之后,军功受益阶层的势力逐渐开始削弱、瓦解。文帝从内部分化军功受益阶层,并对其进行分别打击的策略取得了初步成果。

四、淮南王之恨

淮南王刘长为汉高祖少子,文帝幼弟。“高祖十一年月,淮南王黥布反,立子长为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上自将兵击灭布,厉王遂即位。”[1]3075-3076淮南王为人骄横,“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为最亲,骄蹇,数不奉法”[1]3076,而文帝“以亲故,常宽赦之”[1]3076。汉文帝前元六年,淮南王刘长“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輂车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闽越、匈奴”[1]3076,谋反失败后,淮南王刘长被召至长安。汉文帝本欲再次宽赦,却遭到了时任丞相的张苍与众多官员②《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记载:“丞相臣张仓、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的反对,上奏请求文帝将其处死。张苍等人在奏书中悉数了淮南王刘长的诸多罪过:一为居处用度僭越天子;二为不遵汉法,不用汉吏;三为聚收亡者;四为谋反;五为滥杀;六为不敬。因此,张苍等官员主张将淮南王刘长弃市。而文帝却不愿处死其幼弟:“朕不忍致法于王,其与列侯二千石议。”[1]3079然而,张苍等人似乎并未顺从文帝的意愿,在依照文帝指示“与列侯二千石议”之后再次上书请求将淮南王刘长处死③《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昧死言:臣谨与列侯吏二千石臣婴等四十三人议,皆曰‘长不奉法度,不听天子诏,乃阴聚徒党及谋反者,厚养亡命,欲以有为’。臣等议论如法。”。文帝迫于无奈,进一步明确了不愿处死淮南王的态度:“朕不忍致法于王,其赦长死罪,废勿王。”[1]3079鉴于文帝的坚决态度,张苍等人提出了新的解决方案,似乎不再坚持处死淮南王刘长:“长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废勿王。臣请处蜀郡严道邛邮,遣其子母从居,县为筑盖家室,皆廪食给薪菜盐豉炊食器席蓐。臣等昧死请,请布告天下。”[1]3079至此,文帝始强允之:“计食长给肉日五斤,酒二斗。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从居。他可。”[1]3079

袁盎谏曰:“上素骄淮南王,弗为置严傅相,以故至此。且淮南王为人刚,今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雾露病死。陛下为有杀弟之名,奈何!”[1]3079文帝接受了袁盎的谏言:“吾特苦之耳,今复之。”[1]3079然而,由于“县传淮南王者皆不敢发车封”[1]3079,淮南王刘长最终绝食而死:“淮南王乃谓侍者曰:‘谁谓乃公勇者?吾安能勇!吾以骄故不闻吾过至此。人生一世间,安能邑邑如此!’乃不食死。至雍,雍令发封,以死闻。”[1]3080得知淮南王的死讯,汉文帝“哭甚悲”,并对未听从袁盎之谏而导致淮南王最终殒命表示后悔。为避免文帝背上骨肉相残之骂名,袁盎提出了一个极端的建议:“独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乃可。”[1]3080汉文帝自然不可能接受如此荒诞的处置,只是“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诸县传送淮南王不发封馈侍者,皆弃市”[1]3080,并“以列侯葬淮南王于雍,守冢三十户”[1]3080。此后,汉文帝又分别于前元八年、前元十二年与前元十六年对淮南王刘长及其子孙进行追封与封赏*《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记载:“孝文八年,上怜淮南王,淮南王有子四人,皆七八岁,乃封子安为阜陵侯,子勃为安阳侯,子赐为阳周侯,子良为东成侯。……孝文十二年……乃徙城阳王王淮南故地,而追尊谥淮南王为厉王,置园复如诸侯仪。……孝文十六年……上怜淮南厉王废法不轨,自使失国早死,乃立其三子:阜陵侯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勃为衡山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皆复得厉王时地,参分之。”。

对于淮南王刘长,汉文帝可谓极尽宽容之能事。从其一系列举动而言,无论出于兄弟之情或是不愿背上骨肉相残之恶名,汉文帝都不希望刘长被处死。然而,尽管文帝一再争取,刘长却最终仍然死于非命,并使汉文帝背负了“兄弟不相容”的不良名声*《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记载:“孝文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厉王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上闻之,乃叹曰:‘尧舜放逐骨肉,周公杀管蔡,天下称圣。何者?不以私害公。天下岂以我为贪淮南王地邪?’”。刘长绝食而死,然而,对其惩处却正是出于张苍、冯敬等人的一再坚持。根据《史记·张丞相列传》,张苍于高祖十二年,即刘长初王淮南之时任淮南相,至高后八年始返回中央,任御史大夫。然而,就其上疏论之,与文帝相比,曾任淮南相的张苍对于淮南王刘长的态度可谓极其严厉,甚至千方百计要将淮南王刘长置于死地。由于年代久远与相关史料的缺失,我们已无法窥测张苍、冯敬等人在淮南王一事中所扮演的角色与所采取的具体行为,然而,就其后果而言,文帝确实在此事中受到了亲情与名誉的双重打击。无论对淮南王的处置实际上出于何人,即使文帝再三争取减轻对淮南王之处罚,淮南王身死的最终结果都会被看作出自文帝之用意。在此事中,文帝可谓白白担负了杀弟恶名。尽管没有证据能够直接表明淮南王之死为张苍、冯敬等汉初军功受益阶层所一力促成,然而,通过文帝的事后态度,我们仍然能够认为,张苍、冯敬等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在淮南王之死中扮演着重要的推动者。将视线转回文帝,文帝固然并未接受袁盎“独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的极端处理方式,却未因此惩罚袁盎,并“令丞相、御史逮考诸县传送淮南王不发封馈侍者,皆弃市”,加之此后又对淮南王刘长本人及其子孙的追封与封赏。文帝的一系列举动,除了表示对淮南王刘长之追思与自身之宽仁之外,也在一定程度上反复强调了文帝本人对于张苍、冯敬等军功受益阶层的警告与不满,只是碍于某种原因无法明确表露。在汉文帝看来,张苍、冯敬对于淮南王刘长之死应承担极大责任,甚至有可能被当作此事的罪魁祸首。因此,笔者认为,淮南王一事,实际上是张苍、冯敬等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对文帝的报复行为。在“列侯之国”一事上,文帝对汉初军功受益阶层表现出了近乎公开的敌意,并通过某种利益交换将彼时位高权重的丞相周勃赶出了政治核心,对军功受益阶层的势力造成了沉重的打击。除此之外,如前文所述,张苍还在律历方面受到了贾谊的挑战,而这些都被看作出自文帝本人授意。故而,张苍乃至整个军功受益阶层对文帝的强烈不满与报复行为也就理所当然。实际上,文帝也确实在此事中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背负恶名、失去幼弟。与贾谊类似,淮南王刘长同样成为了文帝朝激烈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文帝又一次在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斗争中落败,其与丞相张苍之间的矛盾也日益激化。因此,文帝与张苍君相的矛盾由来已久,并非简单的正朔分歧与荐人不察能够解释。正如前文所言,在文帝前元十四年公孙臣上书至后元二年策免张苍的过程中,文帝将张苍赶出政治舞台的决心无疑十分坚定。

五、结论与反思

张苍免相,是文帝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之间的最后一役,也是决定此后政局走向的重要一役。在文帝前元四年贾谊被贬与前元六年淮南王谋反身死之事上,军功受益阶层,尤其是张苍屡占上风,风头一时无量。然而,随着文帝政治斗争经验的丰富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逐渐凋零,双方实力在不经意间发生了逆转。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第一代已渐渐凋零殆尽,而受其荫封的第二代军功阶层无论在整体势力还是政治能力上都远远不能及其父辈。与此同时,即位十余年的文帝却早已培养出了一批完全忠于君主本身,不同于汉初军功阶层的力量,以对抗虽是强弩之末,但仍对朝政有着极大影响的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因此,正如文章开篇所言,在张苍免相一事上,文帝取得了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胜利。文帝的胜利乃是时之所趋,亦是文帝本人权谋所至。固然,张苍的继任者申屠嘉,包括景帝朝陶青、刘舍诸相,同样属于军功受益阶层,然而,这个已然衰落的阶层却已无法对皇帝的施政理念进行有效的掣肘与制约,属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时代已然落幕。

作为后世的历史研究者,我们在探究、分析、评判历史的过程中不同程度地具有史学研究的后见之明。这种后见之明,一方面使我们对于众多史实做出较当事者与其同时代人更加准确、客观、宏观的判断,而另一方面却使我们对历史的理解浅薄化与庸俗化。在史学研究的后见之明的影响下,史学研究者往往以今度古,忽视了当事者的知识范围与实际处境,对历史的细微之处缺乏体认,从而做出不够严谨的判断。在实际研究中,我们往往将众多历史人物按照不同的标准进行划分,合并为不同的“阶层”,并认为处于相同阶层中的任何个体与其任何行为的最终目的都是为其所处阶层之利益而服务。这样的划分与后见之明,一方面容易导致对每个阶层中代表人物的行为与思想求之过深,以其一举一动皆存深意;另一方面,各个阶层的思想往往被无限同化,这也就导致了历史研究中“个人”的缺失。所谓“个人”的缺失,并非只针对单个历史人物研究的缺失,更是“个人”的阶层化与脸谱化:身处历史阶层中的每一个个体都代表了,也只代表了其所属阶层的利益、观念乃至思想。我们人为规定了不同“阶层”,又每每以阶层中的核心人物代表整个阶层。就在这些“划分”与“代表”中,历史的细节被大量忽视,未被划归阶层与未被列为阶层核心的人物与相关历史事件被整体抛弃,被抛弃个人的个体思想也同样或多或少地被掩盖于条理化的大分类之下。由宏观层面而言,“阶层”的划分在很大程度上确实与历史的走向若合符节,然而,无论是未被划归阶层的人物,还是阶层内部非代表性的人物与观念,乃至其独立于阶层之外的行为与思想,这些细微的历史真实的重要性绝不亚于主流的历史走向本身。通过对这些细微真实的探寻,研究者笔下的历史才能够尽可能地贴近于历史本身。

对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研究,同样存在着历史的后见之明与固化的阶层划分。所谓“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其本身就是一种人为规定的概念、人为划分的阶层,而基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这一概念的研究,则更倾向于将这一阶层与阶层中的人固化,研究重点往往集中于陈平、周勃、灌婴等代表人物身上,并以核心人物的处境与观念代表整个阶层的处境与观念。这样一来,西汉前期中央政坛中复杂、激烈的斗争也就被完全简化成为了阶层之间的斗争。固然,就其实质而言,西汉前期的权力斗争确实表现为皇帝、军功受益阶层、外戚与儒生之间的重重矛盾。然而,在大量的阶层分析之后,若能跳出“阶层”的束缚,将目光转向阶层中的非代表人物与非代表事件,对常常被传统政治史忽视的历史事件加以关注,并将其与政治史相结合加以分析,我们往往能看出传统研究无法看出的历史真实,也更加能够体会特定时代人的特定思维,更加贴近研究对象的真实思想与心理,从而对历史本身做出更加真实、准确的还原,在研究中使西汉文帝朝成为西汉文帝朝视野下的西汉文帝朝,而不是东汉或唐代视野下的西汉文帝朝,更不是当今视野下的西汉文帝朝。

作为基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这一概念的研究,本文同样无法避免阶层划分的固化与简化。作为补救,笔者在阶层分析之外,同时从张苍的视角对文帝朝权力斗争进行探究,从新的角度认识整个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衰落。由于特殊的学术背景与惊人的长寿,张苍不仅贯穿了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由兴至衰的整个过程,也恰好充当了军功受益阶层与儒生之间的内在过渡。与汉初其他军功受益阶层相比,张苍的出身背景及学养有着明显的不同。秦御史的身份不仅意味着他在知识水平上远胜萧何等人,还使他在汉初一系列制度建设中具有绝对权威。然而,与儒生相比,张苍又是不折不扣的军功受益阶层。在思想层面上,张苍无疑更贴近儒生;而在实际处境与利益选择层面上,张苍的经历与地位却决定了他必须与儒生对立。因此,部分具备儒生特质,却又在政治立场、利益选择上与儒生对立的张苍对文帝一朝政治进程的作用与影响十分巨大。在文帝一朝中,张苍成为了政治变革的最大阻力,这无疑与文帝即位初期的设想背道而驰。文帝前元三年,周勃免相就国,灌婴继任为相。前元四年,丞相灌婴去世,张苍继任相位。文帝朝共五相:陈平、周勃、灌婴、张苍、申屠嘉。同属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张苍与申屠嘉二人的功劳却远远无法与陈、周、灌相提并论。申屠嘉得任丞相的原因,史有明载*《史记·张丞相列传》云:“高帝时大臣又皆多死,余见无可者,乃以御史大夫嘉为丞相,因故邑封为故安侯。”,而张苍得以继任相位的原因,却往往被众多研究忽视。据笔者分析,张苍能够以不甚显赫的军功担任文帝朝丞相十余年之久,乃是两项原因共同作用的结果:首先,与申屠嘉类似,文帝前元四年时,“高帝时大臣皆多死”[1]2683,比张苍功劳更大的功臣多已去世,而长寿的张苍于尚在人世的汉初功臣中相对资历较老,军功较丰;其次,在高帝功臣之中,张苍并不显眼,也并无十分显赫的军功。然而,正是张苍的不显眼将其推到了文帝朝中央政治的核心。对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而言,张苍没有显赫军功与强大势力,不足以自成一派而与功臣阶层分庭抗礼。对于汉文帝而言,张苍的实力、威望都不足以与陈平、周勃、灌婴抗衡,无法在政治上对文帝进行制约,君相实力对比瞬间向文帝一方倾斜。而张苍出身秦御史,这就注定了他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中的核心力量不会过于亲近,其特有的儒生特质也同样使他在一系列斗争中不会完全与军功受益阶层站在同一阵线上。因此,前元四年继任丞相的张苍便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汉初军功受益阶层与文帝之间斗争的缓冲力量。这本是汉初军功受益阶层与文帝所达成的又一项默契,然而,事实却出乎文帝之意料,在诡谲多变的权力斗争中,张苍自始至终都完全站在军功受益阶层的立场上,成了儒生势力的最大反对者,也在很大程度上阻碍、推迟了文帝的改革。因此,张苍在文帝一朝起到了极其重大的作用,也扮演了十分关键的角色。忽略了张苍及其行事,我们就无法对文帝一朝,乃至整个西汉前期的政局进行准确的把握。

《汉书·文帝纪》文末赞语云:“(文帝)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于礼义,断狱数百,几致刑措。呜呼,仁哉!”[6]135这是《汉书》对文帝以及文帝一朝政治的断语,同样也是后世对文帝与文帝一朝的观感。汉文帝作为后世君主之楷模,其形象愈发固化,文帝朝激烈的政治斗争亦因此长期不为后世所了解。在后世史家的描述中,汉文帝往往以宽仁之君的形象出现,文帝一朝的政治也被构建成了理想中的清明宽松。在这些历史书写的构建之下,文帝本人的政治性格自然而然地被扭曲,文帝朝政治斗争的风波也自然而然地被掩盖。事实上,文帝一朝是西汉皇权与政权步入正轨的重要转折点,也是汉代王朝性格与文化,即“汉家制度”的初步形成时期。无论是儒生势力在汉代的兴起,还是儒家思想在汉代的昌盛,其发端都在此时。以往研究通常认为,西汉文帝、景帝朝准备了强大的经济基础,武帝朝时诸事始大盛。然而,笔者认为,理解西汉一代的关键,实际上在于文帝一朝,而并非在于武帝。文帝所留下的不仅仅是强大的经济基础,更重要的是强大的政治基础、思想基础与人才储备。武帝时儒家思想垄断地位的形成,则恰恰来自文帝时的政治、思想与人才储备。武帝时一大批儒生与倾向儒生的势力,很大一部分都在文帝的有意培养之下形成。从即位初期以来,文帝便不断地培养儒生势力,这些势力在景帝、武帝之时均起到了巨大作用。没有文帝一朝的准备,儒家不可能在武帝时迅速取得垄断地位。后世研究往往过分强调武帝个人的政治手段与魄力,却忽视了文帝一朝的重要地位。

在汉初军功受益阶层与儒生之间,文帝选择了儒生。首先,作为既得利益者,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始终无法在政治上与政治派系不同的文帝保持统一,为了真正得到实权,文帝不得不对汉初军功受益阶层进行打击。然而,本无强大势力的儒生集团是皇权的必然支持者,加之原代国与外戚势力过于弱小,文帝自然会将儒生作为重要的政治势力加以培养。其次,儒生在政治方面确实优于军功受益阶层,怀有与军功受益阶层不同的政治抱负。在政治改革的问题上,改革无疑会或多或少地对既得利益集团造成损害,军功受益阶层的最终目的始终是维持既有权力与既得利益,故而对改革整体持排斥态度。然而,儒生势力却是改革的坚定支持者。文帝通过推进改革而打击军功受益阶层,亦通过打击军功受益阶层而推进改革的进行。在这个过程中,文帝与儒生的势力都在不断壮大,二者相辅相成,最终发展成为武帝的绝对权威与儒家思想的官方化。

早在其形成初期,汉初军功受益阶层与皇帝之间的矛盾就已经存在。然而,汉高祖只能通过一部分军功受益阶层打击另一部分军功受益阶层。吕后则通过外戚打击军功受益阶层,但吕后的打击既不具备正当性,其军事实力也无法与当时如日中天的军功受益阶层相抗衡。至于文帝时期,军功受益阶层的势力已然开始凋零。文帝培植儒生势力以对抗军功受益阶层,在前期受到数次挫败之后终于成功,使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对中央政治与权力的控制大大衰退。经过文帝与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激烈斗争,西汉的皇权得到了极大的巩固,高帝刘邦时期的痕迹被逐渐抹去,西汉王朝遂开始转为一种全新的气象。作为新旧时代交替的亲历者,张苍极大地参与、影响了时代,却无力改变时代。景帝前元五年,张苍离世,告别了不属于他的儒生时代,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时代彻底落下帷幕。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李开元.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3]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441.

[4]阎振益,钟夏.新书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0:318.

[5]陈苏镇.汉文帝“易侯邑”及“令列侯之国”考辨[J].历史研究,2005(5).

[6]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7]刘次沅.中国古代日食典[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70.

[责任编辑:刘太祥]

2016-12-26

张倩茹(1993— ),女,河南省洛阳市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思想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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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6320(2017)02-00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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