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手工艺的复兴与生态中国之路
2017-01-28方李莉
方李莉
方李莉,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北京 100029)。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社会转型与传统工艺美术发展研究”(项目编号:15AG003)的阶段性成果。
传统手工艺的复兴与生态中国之路
方李莉
近百年来,中国思想界的主流一直是在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的讨论中发展的,从“五四”的新文化运动到1949年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都是在破旧立新的口号下,把“传统”和“现代化”予以对立。时至今日,当我们重新认识和肯定我们传统文化的巨大价值时,需要做哪些新的思考?能否可以通过传统在现代化中的重构,促使一场中国式文艺复兴的出现,同时促使一个新绿色文明的建构,使中国成为世界率先迈向生态文明的国家?中国式的文艺复兴是从人对自身文化的重新认识,从人们的日常生活回归传统,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中国人的新的“生活样式”开始的,因此,其复兴的形式主要是表现在传统手工艺的复兴上,而这种来自民间的传统手工艺复兴正是激发中华传统优秀文化的生机与活力的一种重要方式。
手工艺;生态文明;文艺复兴;传统的重构
一、研究的缘起
笔者几乎花了20年的时间研究当代中国手工艺复兴的现象,并希望以此研究来回答传统文化将会以何种形式在当代社会得以重构与再生等问题。思考这一问题研究的缘起,可以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当时笔者在景德镇做有关传统陶瓷手工艺的人类学考察,在考察中,笔者一方面看到的是整个国家快速进入现代化,急切地与国际接轨;另一方面看到的却是由于旅游业的发展,带动了景德镇传统陶瓷手工艺的复兴。当时笔者思考的问题是,这种传统手工艺的复兴是一种偶然现象,还是必然现象?其向我们预示了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笔者之所以关心这一问题,是因为笔者关心文化的多样性发展,为此,还写过一篇关于“文化生态失衡问题的提出”的文章。站在这样的视角,笔者认为,不同地域的传统手工艺是人类文化的多样性的表现形式之一,它们的复兴是否在告诉我们即使在现代化的今天,传统仍然具有生命力,其有可能会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再生和重构,以形成一种新的文化多样性的发展机制。通过几年的田野考察和案头工作,笔者得出的结论是:景德镇的陶瓷手工艺的复兴,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也许与景德镇的未来有着密切的联系,还有可能是景德镇陶瓷业发展的一种未来趋势。
这一研究是笔者的博士后出站报告。当笔者的这一出站报告交给费孝通先生审阅时,他对景德镇陶瓷手工艺复兴的现象非常感兴趣,他说:“我们的学问是要从历史里面出来的,也就是要从旧的里面长出新的东西来,这就是传统与创造的结合的问题。从传统和创造的结合中去看待未来,创造一个新的文化的发展,也就是,以发展的观点结合过去同现在的条件和要求,向未来的文化展开一个新的起点。你写的论文就是表达这样一种思想的一个例子之一。”①费孝通:《文化的传统与创造》,《费孝通全集》第十四卷,群言出版社,2005年,第301页。
费先生肯定了笔者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方式,他希望笔者从对传统的研究中去寻找社会未来发展的趋势,同时研究“文化的生与死”的问题。他说:“就像生物学里面要研究种子,要研究遗传因子,那么,文化里面也要研究这个种子,怎么才能让这个种子一直留存下去,并且要保持里面的健康基因。”*费孝通:《文化的传统与创造》,《费孝通全集》第十四卷,群言出版社,2005年,第301页。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题目,仅仅是以景德镇一个个案是很难说得明白的,同时,仅仅是靠短时间的片段研究也是很难说明的。要研究这么大的题目,第一,需要更多的个案;第二,需要把研究的时间拉得更长。这也就是为什么笔者花了二十年,做了许多个案才最后得出结论的原因。本文一方面是总结自己20年田野研究的心路历程,也是在试图回答当初研究时提出的问题。
二、“遗产资源论”观点的提出
2001年在费孝通先生的支持和指导下,笔者承接了国家重大课题“西北人文资源环境数据库”和国家重点课题“西部人文资源的保护、开发和利用”,担任课题组长和首席专家,和十个子课题组的一百多位课题组成员们到西部乡村各地考察了8年,收集了大量的西部民间艺术和民间文化方面的资料,完成了70多个案例的写作,并撰写了“从遗产到资源——西部人文资源研究”的总报告书。
在对西部的考察中,笔者看到的是和景德镇同样的场景:即一方面是许多传统文化在消失,另一方面更多的是这些传统文化正在以一种艺术化的形式“复活”,即手工艺的复兴和民间表演艺术的复兴。这些复兴的现象最初都是由旅游业,而后来又是由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产性保护所驱动的,但最终其会表现出什么样的新的创造力,并进而推动中国的社会发展的?这是笔者当时在思考的问题。在思考的过程中,笔者开始意识到,虽然我们一直在强调“遗产”的保护,但“遗产”在这样的时代不再是一个被动地保持“静态的过去”,而是作为一个“社会的行动者”开始进入到现代社会,成为重构当今社会和未来社会的可以开发和利用的资源,或者是当代及未来文化发展的基础。于是,笔者提出了“遗产资源论”的观点,来说明这一现象。
这些现象如果用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的概念都难以完全解释清楚,所以笔者试图用生态论的观点来解释:首先生态平衡是动态的,在生物进化和群落演替过程中包含了不断打破旧的平衡、建立新的平衡的过程;其次,在生态演替的过程中,原有群落毁灭后总会留下大量有机质和有生存能力的孢子和种子等,这样就为次生态演替建立了新生的基础。所以一般来讲,原生演替的时间较长,而次生演替的时间较短。如果将这种生态演替过程放到文化生态中来观察,我们可不可以认为,全球化和互联网以及工业4.0等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来临也许是人类文化的又一次演替。在这一演替的过程中,原有的文化成为了新的文化生长的有机质、孢子和种子,也就是所谓的“遗产资源”实际就是原有群落留下的“种子”和“遗传因子”,其是新的群落成长的基础。因此,传统不会消失,而是以一种新的形式重新生长在我们的生活中。*方李莉:《论“文化生态演替”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关系》,《美术观察》2016年第7期。而先前笔者所担心的文化多样性的消失在新的生态群落中将会得到解决,即未来社会的发展不会是欧美式的一种模式,而是会成长出许多新的发展模式与之平衡,也由此,文化生态会由失衡到再次找到新的平衡。
三、传统文化复兴的中国故事
西部研究结束后,笔者试图在田野中证实自己的理论假设,于2008年开始,再次回到景德镇做田野。距上世纪90年代的研究已经过去了十多年,笔者看到了景德镇的巨变,尽管从2001年开始至2008年笔者在西部做考察,但研究的视野一直未离开过景德镇(那里是笔者的家乡,笔者几乎每年都会回去),因此,熟知景德镇陶瓷手工艺复兴故事的前世今生。
据笔者的考察,景德镇陶瓷手工艺复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仿古瓷作坊的出现,那是局部的、零星的;第二个阶段是从2000年开始,由于中国经济的起飞和工艺美术大师的评选,促使了景德镇当代陶瓷艺术和陈设瓷市场的发展,当代陶瓷手工艺作坊激增;第三个阶段是2008年以后,景德镇出现了“景漂”(即外来移民)现象。其实在上世纪90年代景德镇就出现了“景漂”,那是一些来自周边乡村的农民工,而当前在景德镇引起极大关注的“景漂”则是来自不同城市的艺术院校的大学毕业生们,还有不同地域和国家的艺术家们,他们一批一批地来到景德镇建立工作室,不仅做与陶瓷相关的各种艺术品,也做艺术化的茶器、花器、香器等手工日用品。他们的到来改变了景德镇工匠的知识结构,改变了景德镇的城市景观,改变了景德镇陶瓷产品的风格面貌,使景德镇这座古老的城市开始充满新的生机。
值得思考的是,这些聚集在景德镇的“景漂”们是在为谁做陶瓷艺术品和艺术化的陶瓷生活用品?他们在为什么样的市场服务?为什么在中国的今天会产生这样的市场?这意味着中国社会正在发生一场什么样的变化?为了研究这一问题,笔者先后与英国皇家科学院的院士、杜伦大学的人类学教授罗伯特·莱顿先生和日本关西大学社会学系主任、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撰写者之一的荻野昌宏教授合作,带领研究生们在景德镇做研究。我们用最前沿的人类学和社会学的研究方法,考察了景德镇众多的陶瓷艺术集散地,收集了大量的数据,绘制了许多纪录着不同时期景德镇陶艺手工艺变化的图表,还做了100多位当地手艺人和外来“景漂”的访谈及口述史。
通过大量的实地考察和案头研究,让我们了解到,这些“景漂”的到来改变了景德镇手艺人的构成成分。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艺术家、设计师,是在设计和创作一些既有艺术性,又有传统语言的陶瓷艺术品和艺术化的如茶具、香器、花器等日用器皿。但是他们并没有离开传统,而是在运用传统,他们也没有离开当地的工匠,而在是向工匠学习或是与工匠合作,将传统的技艺与当代设计结合,做出的作品既有古代文人气息,又具有当代意味,在各大城市里有着广泛的市场。这些外来的年轻艺术家设计师,包括已经成名的来自国内外的艺术家,他们的到来也为景德镇的发展带来了新的观念,包括不同地域的新的技术。其让我们看到的是,任何制作都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需求,正是因为这种双向的需求为景德镇这座城市带来了活力,你可以在这座城市找到你需要的任何陶瓷手工艺技术和材料,促使景德镇再次成为世界陶瓷艺术发展的中心。
另外,景德镇新的手工陶瓷艺术品的出现,代表的是新的社会取向和新的审美需求趋势所带来的新时尚。这意味着,随着中国经济的起飞,各大城市产生了新的富裕阶层和中产阶级,他们需要有新的象征体系和新的艺术形式来引导自己的高雅生活,包括塑造自己的社会形象。传统的茶道、香道、花道,还有雅聚等的复兴,仿佛是恢复了古代文人那种高雅、有情趣的生活,同时也体现了中国人的一种文化自信以及对自己本民族文化的认同。只有具有如此的自信和认同,中国的传统文化才会形成一种新的时尚。这样的时尚潮流不仅使景德镇这座传统的陶瓷手工艺城市有了新的生机和变化,还改变了许多类似景德镇这样的具有传统手工艺的城镇与乡村。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一问题,笔者于2015年又承接了一个国家重点课题“社会转型中的工艺美术发展”(这里的工艺美术就是传统手工艺),还是由笔者担任课题组长与首席专家,课题组有近20位学者,分别在12个点做考察。通过两年的考察我们看到了,不仅是在景德镇,在宜兴、镇湖、佛山、杨家埠、潍坊、凤翔、莆田等等不同的地方,都在发生着和景德镇一样的故事。在景德镇有十二万陶瓷手艺人,在宜兴有10万陶瓷手艺人,在镇湖周边有八万绣娘,在莆田有十三万做家具的手艺人等等,在潍坊每年风筝的产值达二十个亿,佛山的香云纱在市场上也越来越有销路等等。在这些地方,我们不仅是看到了当地传统的艺人,还在宜兴看到了陶二代,在镇湖看到了绣二代,即这些手艺人的后代,父母挣到钱后把他们送到国外留学,留学回来后他们不仅没有离开家乡,还将自己学到的知识和父母的手工艺相结合,做更有价值的家族事业。如笔者到镇湖考察,了解到有一位绣娘的儿子在国外学习到纳米技术,回国后将这项技术用在绣片上,使其不怕水,也不怕脏,不怕发霉;还有一位绣娘的女儿在国外学管理,回国后与母亲合作,做母亲的经纪人,将其刺绣作坊推向国际。在宜兴考察时,笔者也看到,一些陶二代从国外留学回来,有学金融的,有学IT业的,在上海北京找到工作后,还是觉得回家乡跟父母学手艺好。当然他们都是工艺美术大师的后代,许多工艺美术大师都成为了市场的品牌,也构成了家族的产业,因此,子女们都能自觉地传承这些家族的事业,不存在后继无人的现象。
手工艺也可以与高科技结合,这几乎是一种趋势,笔者到山东潍坊考察风筝时,还看到风筝不仅是一项工艺美术品,还是一项体育运动的载体,每年在潍坊都有风筝艺术节,开展放风筝比赛。中国的一些风筝非遗传承人做的风筝非常有艺术想象力,有的将风筝与轮轴结合,放得更高更远,还收了不少的洋学生。在莆田笔者看到有一些木工艺人将电脑与手工雕刻结合,使家具上的纹饰丰富生动,但不失手工的韵味。
通过考察,我们看到不仅是外来的艺术家、设计师给传统的手工艺城市带来生气,还有那些手艺人的二代们也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甚至有不少是留学归来,由他们来继承家族的手工艺,一方面传承了技艺,另一方面又紧跟时代,将最新的、最时尚的理念及技术加入到传统的手工艺中,让传统与高科技结合,将中国的手工艺发展推向世界,推向国际市场,这是非常值得关注的趋势。我们一方面要看到传统的重要,同时也看到了传统与现代、与高科技结合的重要。通过考察,我们看到各种类型的手艺人、各个艺术院校的大学毕业生都在不同的手工艺产区,开展他们新的创业方式。笔者觉得这是新的中国故事,是由中国的传统文化复兴引起的故事。前后研究了20年,笔者终于可以将自己的研究完整地讲出来,并看到了许许多多可以说明这一研究的新的案例。
四、认识手艺中国
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国,对其手工艺的认识仅仅局限于当代是不够的,必须要说清楚它的历史,并且要认识清楚中国的手工艺与中国文化的关系。手工艺范围太广,所以,笔者以中国陶瓷史作为切入点,试图以点带面来认识清楚中国手工艺发展的昨天与今天的关系。正是因为笔者研究历史是为现实服务的,所以一开始就是将中国的陶瓷史放在一个世界的贸易网络内来观察,并试图以一点来波及其他。为了完成这样的研究,笔者利用做讲座和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以及出国访学的机会,几乎走遍了世界所有重要的博物馆,以及古代与中国贸易交往较多的国家。通过大量实物资料和文献资料的收集,让笔者认识到中国文化的特点,不仅仅是以“乡土中国”来概括,还应该用“手艺中国”来概括。
如果我们认真阅读全球历史,我们就可以看到,从汉代到19世纪,在18个世纪的时间里,中国都是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在欧洲地理大发现之前,人类社会就开始了全球化的进程,美国学者罗伯特·芬雷认为这一进程“是在中国的主导下展开的”*[美]罗伯特·芬雷(Robert Finlay):《青花瓷的故事:中国瓷的时代》,郑明萱译,海南出版社,2015年,第15页。。这一进程起始于隋唐时期,当时中国的黄河、长江以及这两条河流的支系,通过人工建造的大运河得以沟通,开辟了一条贯通全国的、既便宜又安全的水上通道。亚当·斯密认为:“唯有在滨海地区以及可航行内河的沿岸,各类工业才会开始进行分工与改良。”*[美]约翰·R.麦克尼尔、[美]威廉·H.麦克尼尔:《全球史:从史前到21世纪的人类网络》,王晋新、宋保军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08页。正是水运交通的便利,以及内河及滨海地区商业的发达,促使了中国手工业生产的改良与进步,与此同时伊斯兰文明在中东、北非等地的兴起,使两大文明的远距离贸易得以实现,形成了第一波全球化的开端。
到十世纪即宋代,中国城市化的加速和手工业的日益发达,促使伊斯兰商人到中国来贩运各种手工业产品,销售到亚非欧旧大陆的许多国家,与此同时,中国的商人也开始活跃在亚洲的各条航线上,其影响力远至印度南部及日本。*[美]林肯·佩恩:《海洋与文明》,陈建军等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99页。到14世纪中叶,中国人包揽了印度次大陆上所有的海运和载客业务。加上伊斯兰商人的参与,庞大的中国古代经济活动远及海外,遍布整个东南亚地区及印度洋国家,远及东非国家和地中海沿岸,加剧了当时的贸易与经济的开发活动。可以说,在十九世纪欧洲工业产品席卷全球之前,中国的物质产品一直是世界最优良的商品,当时在海上和陆上的丝绸之路中,阿拉伯和波斯商人,乃至中国的商人们贩运的不仅是中国的丝绸、茶叶、瓷器,还有铁器、铜器、漆器等,其中包括“铜镜、铸铁火炉和饭锅”和“钢针、钳子和铁锉”*[法]阿里·玛扎海里:《丝绸之路——中国—波斯文化交流史》,耿声译,中国藏学出版社,2014年,第4页。这些日常用品。即使到十五世纪欧洲的地理大发现以后,欧洲的商人也主要是以中国物质产品的贩运为主,而且自那以后中国的物质产品才真正地被全球化了,不仅深入到了欧洲市场,还被欧洲人运送到美洲和大洋洲市场。在当时的贸易系统中,“中国保持着中心位置”*[美]约翰·R.麦克尼尔、[美]威廉·H.麦克尼尔:《全球史:从史前到21世纪的人类网络》,王晋新、宋保军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74页。,使“世界上的白银主要都流向了中国”*[美]约翰·R.麦克尼尔、[美]威廉·H.麦克尼尔:《全球史:从史前到21世纪的人类网络》,王晋新、宋保军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76页。。因此,美国学者罗伯特·芬雷认为,从汉代一直到十九世纪初,中国都是世界经济的引擎。*[美]罗伯特·芬雷(Robert Finlay):《青花瓷的故事:中国瓷的时代》,郑明萱译,海南出版社,2015年,第16页。
阿里·玛扎海里也在他的书中写道:“珍贵的中国的火镰,过去曾受到很高的评价,波斯人和西方其他的民族使用了18个世纪之久,但它于19世纪末在很短的几年内就由更为方便实用的瑞士火柴取代了。”*[法]阿里·玛扎海里:《丝绸之路——中国—波斯文化交流史》,耿声译,中国藏学出版社,2014年,第4页也就是说,直到19世纪前夕,整个旧大陆的许多地区都在使用中国产品,所以有学者认为,在绝大部分的人类历史时光之中,中国的经济都为全世界最先进最发达*[美]罗伯特·芬雷(Robert Finlay):《青花瓷的故事:中国瓷的时代》,郑明萱译,海南出版社,2015年,第16页。,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在人类历史上很长的时间,中国都是“世界的手工业工场”。
了解这一历史非常重要,这使我们认识到,古代的中国不仅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农业大国,还是一个手工业产品的出口大国。中国的农民不仅务农,在农闲的时间里,许多的农民还是手艺人,有的就是村庄里的手艺人(如木匠、铁匠、石匠等),有的则是为手工业城市提供原材料或半成品,因此,在中国的历史上,中国的乡村是工农相生的。笔者之所以研究这一问题,就是在研究中国文化的基因与特质,只有把这一问题研究清楚了,我们才能真正意识到当前中国手工艺复兴的根由在哪里,以及这种根由与中国未来发展的关系。
五、中国式文艺复兴与生态中国的来临
笔者前面所描述的问题归结到最后一点就是:为什么在这样的时代会在中国爆发手工艺复兴的文化现象,其与中国的未来甚至是人类的未来有什么样的关系?我们为什么要关心这一问题?
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首先就要意识到我们的今天是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历史节点上,在这样的历史节点上我们正在面临哪些需要解决的问题?中国作为世界上的一个大体量的国家在这样的时代可以有哪些作为?首先,当前人类社会正在面临着一系列新的科学技术的变革,这些变革是随着互联网、新能源、工业4.0、3D打印、纳米技术、人工智能等等让人目不暇接的新的科学技术的出现而出现的,其不仅意味着人类社会正在发生着一次巨大的转型,还必然会“引起一场文化上即人类认知上的变革。”*[德]克劳斯·施瓦布:《第四次工业革命——转型的力量》,李菁译,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5页。
每一次社会的巨大转型都像是一次新的生态演替,一方面是传统群落的衰亡,另一方面是原生群落中遗留下来的孢子、基因在孕育新的种群,体现在文化上就是会出现一场前所未有的文艺复兴,人类历史上的每次的文艺复兴几乎都是从演绎历史和认识传统开始的。*方李莉:《从遗产到资源观点的提出》,《艺术探索》2016年第4期。十五世纪发生在欧洲的文艺复兴是在挖掘了轴心时代的古希腊文明之后而出现的,古希腊文明是以商业活动的城邦文明为基础的。因此,在这样的基础上发展出了以商品消费为基础的工业文明。但当工业文明的发展已经遇到瓶颈的时候,笔者认为,取代工业文明的必然是生态文明。如果说工业文明的形象是大烟囱式的,生态文明的形象就是田园式;如果说工业文明的生产方式是规模化,标准化的,批量化的,而生态文明的生产模式将会是扁平化的,分散化的,个体化的,个性化的。这样的文明形象和生产方式有点类似农业文明的回归,当然,其是建立在高度智能化和新能源以及新材料和互联网的基础之上的。*方李莉:《在中国传统文化基础上走出生态文明之路》,《中国文化报》2017年9月27日。尽管如此,它的文化价值观以及社会的结构模式将能在传统的农业文明甚至狩猎文明中找到其思想资源,所以,高科技是可以不断创新而高歌猛进的,但文化却常常要回到其原点去重新思考未来的路标。
因此,我们有必要再次回到轴心时代去寻找新的文明资源与原动力,如果生态文明所需要的是来自源于农业文明的智慧的话,那么同处于轴心时代的先秦文明就是我们今天要挖掘的对象。另外,“礼失求诸野”,许多传统的农业文明智慧在城市已经消失,但在乡村或传统的手工业城市还存在,这就是我们要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从文艺复兴的角度来看,其不仅是遗产,还是我们发展当今和未来文化的资源或基础。
如果说,从农业文明遗留下来的智慧有可能是生态文明发展的基础和资源的话,西方世界由于是工业文明的先行者,其农业文明的根基几乎已连根拔起。如中国至今还存在、并且正在复兴的手工艺生产方式,还有许多传统的民间文化,在西方世界已经很难寻觅。*方李莉:《生态文明时代的“文艺复兴”》,《人民政协报》2016年6月27日。因此,笔者认为在中国大地上出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热潮和手工艺复兴的现象,实际上就是一种中国式文艺复兴的现象,欧洲式的文艺复兴是人对自身的重新认识,因此是从诗歌、文学作品以及绘画、雕塑等艺术门类开始的;而中国式的文艺复兴是人对自身文化的重新认识,所以,是从重新认识自己的传统文化,将传统文化变成新的艺术化的生活方式开始的。
通过大量的田野考察,我们看到的是,中国手工艺复兴是建立在传统文化复兴基础上的:喝茶,焚香,赏花,弹琴,作诗,论字画,把玩瓷器等,其中还包括收藏古玩,穿中式衣服,摆中式家具,等等。这种生活方式已经在中国的白领阶层中形成了一种新的时尚,也成为了陶冶性情的一种方式。所谓是“器以载道”,正是这种新的时尚和新的陶冶性情的方式,为手工艺的复兴打开了出路。而制作这些具有传统意味又有当代文人风尚的手工艺品的作者,并非都是传统的手艺人,其中包括了那些从美院毕业的富有创造力的年轻艺术家们及设计师们,他们正在利用传统的手工技艺和传统的文化资源创造新的中国时尚文化。这和民国时期梁漱溟的将“旧文化转变出一个新文化来”的理想何其相似,许多的传统手工艺里还蕴含着“中国文化有型的根”,而在这样的根底基础上创造出的器物文化与传统中国人“过日子的方法”具有许多相通之处。笔者认为,要重新振兴中国文化,就是要从人们的日常生活开始,这是一种让人的生活变得高雅、自律、有品位的、成长在传统文化基础上的中国人的新的“生活样式”。
正是这种中式生活方式的回归,复兴了许多中国的传统手工艺行业,提供了许多新的创业和就业的机会,其在改变中国人的“生活样式”的同时,也在带动中国的经济结构和文化结构的改变,进而促进中国的产业转型,变中国制造为中国创造。这种来自民间的传统文化复兴正是激发中华传统优秀文化的生机与活力的一种重要方式,笔者希望这种活力的最终结果是把传统的乡土中国导向当代的生态中国。让中国在发展工业4.0、新能源和互联网的基础上再次成为“世界的手工艺工场”(建立在高科技基础上的未来社会最时尚的产品有可能是具有文化和艺术含量的、多品种少批量、甚至是私人定制的手工艺品),再次创造出具有当代中国审美和当代中国设计文化的世界级时尚产品,顺着新的“一带一路”再次流向国际市场。只有我们的产品走向了国际市场,我们的文化才能化成天下影响世界。
笔者之所以重视手工艺的发展和复兴,是因为笔者认为,手工艺是一种更具有人性,更具有艺术性和生态性及环保性的生产方式,是生态文明的基础,而人类社会由工业文明走向生态文明将是一种必然的趋势。一般来讲,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哪个国家先有一种超前意识,哪个国家就能拥有未来发展的主动权。笔者认为,在这一方面中国政府已经有了如此的意识,2015年5月5日发布了《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加快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意见》,十八届五中全会又把增强生态文明建设写入到国家五年规划中。习主席在讲话中曾提出:“保护生态环境就是保护生产力,改善生态环境就是发展生产力。”在这里我们看到,中国已经把生态文明发展作为一个国策来看待,并得到了国家的政策和国家领导人的强力支持,说明中国已经做好了进入生态文明的准备。另外,除推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外,近期,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还印发了《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这两条国策看起来并无关联,但实际上是“新的开拓”与“推陈出新”或“温故知新”同时进行。
如果说在农业文明转向工业文明之际,中国的转型是被动的,甚至是被迫的,所以落在了潮流之尾,但当人类社会再次面临新的由工业文明转向生态文明的今天,我们中国是否能变被动为主动,变潮流之尾为潮流之首,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不仅国家要有这样的意识,科学家、经济学家、人文社会学的学者们也要有这种意识,要看到在这样社会转型中的各自作用。新的社会实践会产生新的理论,就像当年欧洲是人类社会发展最快速,新的社会实践最多的地区时,其也是新的理论和新的思想出现得最多的地域,后来这种社会的快速发展中心转移到了美国,美国开始成为了新的、前沿理论产生的重要地区。而今天的中国社会正在实践的是一种与西方世界不一样的发展道路,这是近百年以来,第一次由非西方社会开拓的一系列的巨大的新的社会实践,其一方面需要有新的理论总结与归纳,另一方面也需要产生新的理论来指导新的社会实践。
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说的:“中国正在走一条现代化的路,不是学外国,而要自己找出来。”*张冠生:《费孝通传》,群言出版社,2000年,第642页。笔者认为,这条道路就是在中国传统文化基础上发展出来的生态文明之路,这不仅是中国社会发展的未来之路,也是全人类都必须要进入的可持续发展之路。我们期待中国能成为走在这条路上的领头者。
[责任编辑 刁统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