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烟与夕岚齐飞
——谈泰戈尔的散文诗
2017-01-28徐晓明
徐晓明
朝烟与夕岚齐飞
——谈泰戈尔的散文诗
徐晓明
(镇江高等专科学校 人文与法律学院,江苏 镇江 210003)
欢乐、光明、爱和生命力是泰戈尔散文诗作品永恒的主题,他饱蘸了爱、酿调着美,用有形的文字体现了无形的“梵天”的高妙意境。《吉檀迦利》《新月集》等早期作品用鲜亮的文字歌颂神、描摹爱、宣诉情、阐述理,艺术上跳跃着天才的火焰,柔曼明丽,其魅如若朝烟。晚期的作品《再次集》和《最后的星期集》用深沉雍容的文字怀念青春年华,回望坎坷来路,刻画晚年心境,抒发生命感受,诗歌艺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其美恰似夕岚。
泰戈尔;散文诗;《吉檀迦利》;《新月集》;《再次集》;《最后的星期集》
罗宾德拉纳德·泰戈尔(1861—1941)是印度著名的诗人、小说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泰戈尔的文学事业,以诗歌为支柱和高标。《吉檀迦利》《新月集》《再次集》《最后的星期集》等是他的散文诗作品集。前两者是早期的朝烟之作,后两者则是晚年的夕岚之作。朝烟与夕岚翩然齐飞在世界散文诗的天宇之上,让我们欣赏到泰戈尔不灭的的诗才光辉。
中国当代著名的散文诗作家刘湛秋对泰戈尔的散文诗作过这样诗意的评价:在我幼年的时候,读泰戈尔,“他的云彩、溪水、野花曾那样驱动过我的想象力”,使我的童年不再贫穷,现在,泰戈尔的作品在我看来“依然如此新鲜”,“更显深邃、幻丽,像高邈的天空,像恒河的波影”[1]4。
古代印度的哲学将“梵”视为宇宙万物的统一体,“梵”象征着全人类的和谐。泰戈尔是用这样的生命哲学灌育出来的,用诗歌的语言阐述着这一生命哲学的伟大诗人,他深深扎根祖国印度的沃土,培育着从广袤肥沃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花果。他用美的心灵、美的言行、美的诗歌,展示着生生不息的爱。将爱无私地源源不断地给予各阶级、各阶层、各等级的一切人,用非凡的美和无尽的爱锻造他诗歌王国中“梵我合一”“天人合一”的境界[2]31。
泰戈尔的散文诗充满着生命力:人类的、一切生物的;它们洋溢着欢乐:孩子的、妈妈的、大家的;它们点燃着光明:在黑暗时、在寒冷时;它们倾心着爱恋:对生命、对真理、对全世界。欢乐、光明、爱和生命力是泰戈尔永恒的主题,就像一部宏伟的交响乐中的主旋律,回环往复出现,一步一步深入,切入读者的灵魂深处,俘虏了中外万千读者的心。泰戈尔用他饱蘸了爱的笔,酿调着美的墨,书写描画散文诗中的景象、物象、形象,人物、动物、植物,或虚或实的画面场景。泰戈尔散文诗充满了美丽的天使、爱的精灵。这方面,诗人与其他发掘人类的丑恶、疾声呐喊惊醒读者、用匕首投枪直刺反动腐朽的文学家们比较,有着他自己截然不同的一以贯之的美学追求。他用作品绽开了 “梵天”高贵的慈悲的笑容,深深打动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人[3]57。
泰戈尔《吉檀迦利》《新月集》等早期作品用鲜亮的文字歌颂神,描摹爱,宣诉情,阐述理,艺术上跳跃着天才的火焰,柔曼明丽,其魅如若朝烟。
《吉檀迦利》之第一则中流淌着浓郁的感情:“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快乐” 。“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这小小的苇笛,你携带着它逾山越谷,从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乐” 。“在你双手的不朽的按抚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无边快乐之中,发出不可言说的词调” 。“你的无穷的赐予只倾入我小小的手里。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待充满”[4]3。
第二人称的呼告是一种直接的抒情方法,作品以此酿造了浓浓烈烈的崇拜敬仰之情,整个吉檀迦利就是“献诗”,献给作家心中之神的诗歌。作品中的“你”,有着神的魔力,他可以给人以生命,可以让人的生命永存;这神又是充满着爱心的,因为他赋予人永存的生命是快乐的。而“我”,则由于得到了永存的生命,因此永远地朝气蓬勃、生机旺盛,充满着对神之“爱”的渴求,表现着对生命的热爱,对用生命创造美的信心。
作品颂扬了神的无边无尽的爱,告白了诗人生活的幸福和创造回报神之赐予的热情。全诗情感激荡,温馨甜美。作品中的形象新颖富于想象:人的生命是“脆薄的杯儿”,是“小小的苇笛”,神的赐予不断将杯儿注满琼浆玉液,轻轻托了笛儿穿山越谷,把天光和空气灌注苇笛的孔中,让笛音悠扬不绝,清新脆亮。这些诗歌意象,使作品神态娟秀,清丽崭新。
《吉檀迦利》之二十则这样写道:“莲花开放的那天,唉,我不自觉地心魂飘荡”。我的花篮空着,但是我没有去采花,空空地失落。“不时地有一段幽愁来袭击我”使得我从梦中惊起。“南风里有一阵奇香的芳踪”,我觉得这仿佛是夏天渴望的气息。那圆满离我是那么近,而且是属于我的,“这完美的温馨,在我自己心灵的深处开放”[4]15。
这是则充满生命哲理的作品,因为追求不得而忧愁的“我”,反躬自问后发现,所追求的在自己的心中。歌曲《诺言》(陈涛作词,电视剧《我爱我家》片尾曲)唱道“当明天成为昨天,昨天成为记忆的片段,欢笑和泪水不会停留,内心的平安那才是永远”。与作品异曲同工地说明了生命最终的价值,幸福真正的内涵只是自我的感觉。惊心动魄也罢,彪炳千古也罢,万人瞩目和唾骂遗弃等等一切社会舞台的效果,是为别人上演的,未必是真实的自己。内心的平安、醒世的觉悟、通透的豁达才是最最美好的。
作品以莲花、花篮、采花、花香、花放等系列动作、心理形象为象征,说明真理性的主旨,有婉约柔美、幽深款款的情调,更有醍醐灌顶、振聋发聩的作用。
《新月集》中《金色花》[4]30一篇,写“我”变成了树木高枝上的金色花,躲藏树叶间,不理睬妈妈的召唤;发出浓浓的香气给妈妈闻;把小小的影子投在妈妈读的《罗摩衍那》上,随着妈妈的视线追逐长诗的一行行;晚上掌灯了,又变回孩子的模样,不告诉妈妈这一天都去哪儿,还要求妈妈讲个故事等等,全然是虚笔,却写绝了孩子的想象,同时又是那么的自然可信。在想象的描写之中,儿童幼稚的心理活灵活现,娇憨之态可掬,令读者爱不自禁。在这里,想象是手段,歌颂母爱、母子和谐纯真之情则是目的。用第一人称、从孩子的眼光观察母亲的言行、领会母爱的温情,角度新颖,手法独特。比较用第三人称、均力对称地写母与子的方法,要巧妙许多。
同是选自《新月集》的《告别》[4]52表达孩子离开母亲时眷恋不舍的深情。作家选取清晨、深夜,晴时、雨中几幅画面描写,深情而别致。
“我”对“你”的直接告白,用场景表达愿望,热烈缠绵,形象生动——要变成清风抚摸你,要变成涟漪亲吻你,要在夜雨的窗外和你倾诉,要把笑随电光闪进你的屋里,要向失眠的你唱催眠曲,要乘月光到你的睡床躺到你胸上,要熔化在笛声里,在你的心头震荡。作品让人们从孩子对母亲的不舍中看到母亲对孩子的爱——清晨醒来,下意识地去抱并没有睡在自己身边的孩子;晚上在床上无法入睡,牵挂着不在自己身边的孩子;告诉自己的妹妹,孩子“他呀,他现在是在我的瞳仁里,他现在是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灵魂里。”这也就是换了一个角度写母爱,既有具体的形象,又有逻辑的因果关系。
《告别》除了构思的巧妙——假想离别后母子的身离神合,互相恋怀,还有语言的想象的诗意美——“我要变成一个梦儿,从你眼皮的微缝中,钻到你的睡眠的深处”,“当你醒来吃惊地四望时,我便如闪耀的萤火似的熠熠地向暗中飞去了。”梦见我,便是我在你的梦中,妥贴准确;你的入梦之美,出梦之惊,细腻有层次;我的纤小如虫,精灵有光彩像闪着萤火:真是神来之笔!
泰戈尔晚期的散文诗作品《再次集》和《最后的星期集》用深沉雍容的文字怀念青春年华、回望坎坷来路,刻画晚年心境,抒发生命感受,诗歌艺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闪耀着落日余晖中夕岚一般的光芒,与早期作品前后照应,齐飞共舞,遥相生辉。
面对多舛的命运怎么办?诗人借助对黄鹂鸟的描摹,言说自己的态度:“披着朝晖,它独个儿觅食,神情是悠然的”。“它在狂风刮落的树叶上蹦跳,似乎对谁都没有抱怨的情绪,举止中也没有归隐的清高,眼睛也不冒火。”下面一段文字却耐人寻味:“傍晚,我再也没看见它的踪影”。“当无伴的黄昏孤星透过树隙,惊扰睡眠地俯视大地”,“当蟋蟀在幽黑的草丛里聒噪,竹叶在风中低声微语”,“它也许已栖息在树上的巢里了”[4]88。
孤星无伴的黄昏,决不是简单的写景;一个“也许”流露了诗人晚年的情感企盼。多么地强烈!
一首《美艳》[4]93写尽了诗人对青年时代的眷恋,又在浓烈的感情云霓中放射出智慧的光华:个体的生命是有限数的,然而族群的生存、人类的绵延将持续,如同不灭的阳光。他写道:我“畅饮了翡翠似的绿荫和金子般的阳光酿造的余暇的醇醪”,我“畅饮了田野上挥舞雾纱的迷醉雨天的甘美”,“我感到若有似无——像天之琴弦上低回的古代孟加拉的萨伦曲调”,“它从一切时代的帷幕后隐约地飘来。”
《再次集》中诗人状物写情的笔法娴熟浑圆,炉火纯青,出手就似天籁的放歌。看他对音符的描绘:轻柔的音符,我在心里为她取名为轻柔的音符“咪”。这名字一旦传到她耳里,她必定疑惑地坐下,笑吟吟地问:“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在神的所在,在心灵主宰的足下,香炉升起的青烟的暗影,浮上她的眼眸,轻轻地盖住笑意。她的语音流露若有似无的哀怨,她不知道这是她的生命之琴弹出来的[4]95。
写无形之音符,却用描写有形的一个名叫“咪”的她来进行。无形写有形的技巧富于想象,灵气活跳。她有笑模样,她还像娇姑娘一样撒娇;其实她有幽沉的心思,她的语音泛出几许哀怨。这是一个形貌神采毕集、外美内秀合壁的形象。以她来形容诗人钟爱一生的音乐,足可当之。作品末句的抒情是再自然没有了,结识了这样一位她,诗人告诉读者“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抬起眼睛看她,心弦便流泄泪光的变奏”。
一般而言,青春的诗章激情奔腾,洋洋洒洒;老人的笔下,精雕细凿的短句为多。泰戈尔的创作却一反常态。他早年的诗作短小精炼,如同朝烟明媚秀丽,一片片的龙须凤鳞闪耀;晚年的诗作像夕岚,尽管没有了晨光的劲道,可是形态却如汹涌的波涛,云蒸霞蔚泱泱大观,铺展着连绵的诗行。或许正可诠释诗人有不泯的年轻的心态,他的世界虽然夕阳普照,依然华光万道。充满宗教色彩铺陈神哲故事的《解脱》《第一次膜拜》和《禳解诅咒》等散文诗,每篇都近2 000字。
《最后的星期集》中有许多篇什真实又形象地描写晚年的心理:“我要踏上无目标的路程,在流年的喧哗中,平静地观赏万象,聆听乐曲”,“我要隐身于作物收割完毕的辽阔平原的空廓”,“我要融入我冥想的娑罗树里,埋葬千百年静默的生命”,“在生机勃勃的春天的终端,我今日倦乏地沉入生存之河的深处,波浪以我血液平缓的节律潺潺地奏鸣”,“让我的知觉在它的光影之上,漂向没有典籍没有争执没有烦恼的死亡的大海。”这《创造之还——死亡之海》[4]103中的言语,道白了诗人在不懈的创造追求途路上,所遭遇不顺的些许倦怠、困惑、无奈、哀愁。
《创造的祭火》和《我期望的苦修》中,诗人因为“宇宙天地、生命始终‘阐释’和‘不可阐释’的关系问题”勤勉钻研一生都无最终明确答案,陷入虚无的困境。诗句玄妙得不可捉摸,行文便也飞扬着神光异彩:“远古无声的苦修从坐禅的团蒲伸出手去阻截历史的喧嚣。……我神往的黑暗中,静坐着宇宙之画的作者,……在欢乐中露面。”“萌芽的歌,蓓蕾欲绽的歌,前途无量的事物,那天堕入瞑暗,从隐秘滑向更深的隐秘——浓烟之幔下的火星,出售的,未出售的,贴着一种价格的标记,一齐离开人世的市场,未造成丝毫损失,未留下一块疮痂。……洁净、静寂的天宇,回旋着兆年。”[4]120
诗人心情复杂地总结一生,不敢前瞻未来。在《我已经抵达白日的末端》[4]132中诗人一边自豪于“我的杯盏盛满作品”,一边坦白是“以不堪的苦痛换取它的价值”。预言自己的作品先被自己忘记,再被人们忘记。感伤地向读过他的作品的世人们请求:“在这以前的一天,你在这空虚的面前,献上一朵我爱过的春花吧!”诗人用曼妙的文字无限深情地向世界、向他热爱的人生告别:“我昔日往返的路上,枝叶飘零,光影交织,芒果树和波罗蜜树的枝叶间,苏醒了雨声的抖颤,也许会幸运地遇见腰里夹着水罐、脚步惊觉地离去的妇人”,“愿你从万象择选这一普通的情景,在暮色苍茫的黄昏,画在你追念的画布上”,“我是光的情人,在生命的舞台上吹笛;不会抛下一个长叹缠绕的孤影”,“走上落日余辉之路的旅客,把一切企求交到尘土的手中……时辰的钟声应和着生活之流与岁月之流交汇的歌韵。”
倾泻满怀爱意祝愿人类幸福的伟大诗人,绝对不会孤独。他早期散文诗的笔墨柔曼明丽,是晨光中娇媚的烟云,晚期作品雍容深切,是黄昏浓彩的夕岚,朝烟和夕岚的双飞舞跃,描摹着诗人的心路历程,宣告着诗人泰戈尔具有“人与万物化为一体的虔诚信仰”,这就是“梵天”拥有的“最终的真理”“人格的真理”[5]29——爱与美。
[1] 刘湛秋.泰戈尔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8.
[2] 朱明忠.泰戈尔的哲学思想[J].南亚研究,2001(2): 47-54.
[3] 曹宇旗.浅谈泰戈尔散文诗创作时期的思想意识[J].郑州经济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03(9): 56-57.
[4] 泰戈尔.泰戈尔散文诗[M].冰心,吴岩,汤永宽,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
[5] 倪培耕.泰戈尔论文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责任编辑: 胡 菲〕
The same perfectness of Tagore’s early writings and his late writings— On Tagore’s prose poetry
XU Xiaoming
(School of Humanity and Law, Zhenjiang College, Zhenjiang 210003, China)
Joy, light, love, and life are eternal subjects of Tagore’s prose works. He conceived love, stuffed with beauty, and expressed the intangible “Brahma” of the swell of artistic conception with tangible texts.Gitanjali, New moon and other early works extol the God with bright words, depict love and feeling, and elaborate justification, leaping flames of genius in art as bright and beautiful as the smoke. The late worksOnceAgainSet,TheLastWeekmiss the youth with deep, natural and graceful words, look back at the bumpy roads, portray his state of mind of his rest life, and express feelings of life. His poetry art reaches the peak as beautiful as the evening haze.
Tagore; prose poetry; Gitanjali; New Moon; Once Again Set; The Last Week
2016-10-06
徐晓明(1962—),男,江苏南京人,副教授,主要从事现代诗的创作与研究。
I106.2
A
1008-8148(2017)01-003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