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裔认同为基 追寻真实为本*
——对华裔作家张纯如书写的解读
2017-01-28袁文卓
袁文卓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族裔认同为基 追寻真实为本*
——对华裔作家张纯如书写的解读
袁文卓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美国华人;华裔作家;张纯如;身份认同;南京大屠杀
论文从“族裔认同与书写动机”、“追寻真实与伸张正义”以及“张纯如的书写启示”三个方面对张纯如的《蚕丝:钱学森传》、《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及《美国华裔史录》等英文作品的书写脉络进行解读。认为张纯如的英文书写基于大量的口述采访和历史考证,其作品兼具文学和史学价值。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张纯如对中华民族的身份认同深植于心。书写华人相关题材和探求历史真实,构成张纯如书写的两条基本脉络。她试图在文学和历史之间达成某种书写默契,去揭露一些本应被铭刻但由于各种主客观原因而被遮蔽了的事实。张纯如不仅是一位畅销书作家,更是一位历史学家和人权斗士。
北美华裔①华裔不是法律概念而属于民族学用语,指的是在住在国出生的第二代以上的华人;华侨是指定居国外的中国公民;外籍华人是指已加入外国国籍的原中国公民及其外国籍后裔或中国公民的外国籍后裔。参见张秀明:《华侨华人相关概念的界定与辨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6年第2期。作家依据创作语言的不同,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作家采用汉语创作;另一类作家选用英语书写。②部分华裔作家兼用汉语和英语进行创作,但本文主要依据创作语言的差异将其区分为汉语文学和英语文学这两类。参见刘俊:《越界与交融:跨区域跨文化的世界华文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295~296页。华裔作家张纯如(Iris Chang)在其短暂的一生中,总共用英文创作了三部作品,其中包括第一部处女作《蚕丝:钱学森传》(Thread of the Silkworm)、为人熟知的成名作—《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The Rape of Nanking: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II)以及第三部讲述华人在美国移民史以及奋斗史的《美国华裔史录》(The Chinese in America: A Narrative History)(又译为《美国华人:一部叙述史》)。国内外学界关于张纯如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从历史学的角度来揭示张纯如的《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所具有的史学价值,[1]此类文章在张纯如的系列研究论文中占据较大篇幅;二是从南京大屠杀国际传播的视角出发,展现张纯如在唤醒世界民众对这一事件的集体记忆层面所具有的深刻意义;[2]三是国内外学界为纪念张纯如女士而刊发的一系列追忆文章。[3]从以上研究成果看,无论是从南京大屠杀史学价值的视角来评析,还是从南京大屠杀国际传播的视角进行阐发,或是对张纯如人格魅力以及精神品格的追忆,这三种角度基本上都聚焦于社会历史批评法以及外部研究的视角,但忽视了对作者族裔认同、书写动机以及文本本身的内部研究。由于张纯如的书写基于大量的历史考证和调查采访,即便用严谨苛刻的学术标准来衡量张纯如的英文著作,其作品的学理性也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位学院派研究者。她不仅是一位畅销书作家,更是一位历史学家和人权斗士。本文拟从族裔认同与书写动机、追寻真实与伸张正义以及张纯如的书写启示三个维度对张纯如的书写脉络进行解读。
一、族裔认同与书写动机
(一)华人族裔与身份认同
英国学者斯图亚特·霍尔曾指出:“身份从未统一且在当代逐渐支离破碎;身份从来不是单一的,而是构建在许多不同的且往往是交叉的、相反的论述、实践及地位上的多元组合。”[4]的确,这种复合型身份在海外华人身上尤为突出。海外华人一方面竭力融入当地,另一方面却发现自己始终无法忘却故乡。这种深植于中华民族血脉的情感,不会随着国籍的更换或岁月流逝而淡忘,相反只会历久弥新。也正因为如此,书写华裔题材与回望故乡便成为海外华文文学的常见主题。
作家在其一生的创作过程中,可以源源不断地汲取童年的“永不枯竭的资源”。[5]张纯如出身于书香门第,祖父张乃藩③张乃藩,字筱武,1906年生,1930年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1949年8月更名国立南京大学)。1933年出任民国政府宿迁县县长。1937年春,张乃藩调任太仓县县长。同年8月,日军侵上海,张乃藩在战火中坚持支前工作3月有余,后随军队撤退至四川。抗战胜利后,张乃藩先后任盐城、南通地区专员。1949年去台湾任“教育部”主任秘书。1976年,张乃藩定居美国洛杉矶。参见朱爱明:《张纯如的家族往事》,《今日淮阴》2015年4月7日。早年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后任职于国民政府,他勤政为民、颇有口碑;而外祖父张铁军④由于张纯如父母亲都姓张,常有学者将其外祖父张铁军误认为是张纯如的祖父,而张纯如的祖父实际上应该是张乃藩。参见[美]张盈盈:《无法忘却历史的女子:张纯如》,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45-46页。为国军抗日将领,赴台后曾担任《中华日报》总主笔。张纯如的父亲张绍进和母亲张盈盈均为哈佛大学博士。而在此之前,他们都有过在中国大陆以及中国台湾接受教育的经历。尽管童年时期对中国的印象不甚清晰,但这种潜移默化的家庭教育无疑加深了中国在张纯如心中的印象。对她而言,中国遥远而神秘,“她清楚地知道,她的先人就来自那个神秘的古老国度。”[6]张纯如正是在这样一个富有中西文化气息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而这种双重文化视域下的审美体验,对张纯如后期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不仅体现为其后期作品中的华人题材以及华人历史书写,还体现为自觉捍卫华人群体在美国的基本权利。
(二)选题确立与书写动机
《蚕丝:钱学森传》的选题最早由编辑苏珊·拉比娜(Susan Rabiner)确定。[7]该书不仅客观叙述了钱学森为美国军事技术进步所做出的贡献,而且揭露了在“麦卡锡主义‘白色恐怖’盛行时期”[8]华裔科学家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拨动了美国社会一直以来“种族歧视”[9]的那根敏感神经。回国后的钱学森奋发图强,带领其团队帮助积弱积贫的新中国迅速跻身于火箭军事强国地位,被誉为“中国火箭之父”。所以张纯如在这本传记中还传递了一个重要信息:美国主流社会应该对华人在美国经济社会发展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给予公允肯定;如果仍然采取歧视华人或者亚裔的政策,最后很有可能会自食其果。
张纯如书写南京大屠杀这一沉重的历史题材,无疑受到了多方面影响:如家族的遭遇、为新书寻找创作素材以及替南京大屠杀受害者发声等。这几种创作动机之间实际上相互影响与作用:一方面,张纯如的华裔身份使得她本能地将揭露日军侵华暴行作为自身的职责和使命;另一方面,受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冷战”格局的影响,日本军国主义势力并未得到彻底清算,这也为后来日本右翼势力的复辟埋下隐患。在《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一书的出版过程中,张纯如就曾多次受到“日本右翼势力的威胁”,[10]而这些反过来则一直激励着张纯如的书写。童年时期关于大屠杀的印象可视为张纯如创作动机的原始基点。她曾坦言:“在我的整个童年,南京大屠杀一直深藏于心,隐喻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邪恶。”[11]从懵懂时期听闻父辈讲述记忆里的南京大屠杀,经自己查证后的一无所获,再到一次偶然机会目睹相关影像与父辈早年谈论的南京浩劫竟如此吻合。张纯如对南京大屠杀的认识,有一个由模糊到清晰,再到必须替受害者发声的过程。
《美国华裔史录》讲述了贯穿3个世纪150多年的华人在美国的历史。美国华裔史不仅是一部移民史与奋斗史,更是一部苦难史与屈辱史。作者在文中总结了华人自踏上美国本土以来在各个领域为美国社会发展所做出的贡献,也披露了在不同时期华人所遭受到的歧视与不公正待遇,尤其是当中美两国关系处于冰点时华人所度过的艰难期。这部口述史不仅将书写对象瞄准了杰出华人,也将视野聚焦于普通华人的奋斗历程。起初,张纯如也曾担心这个选题是否过于宽泛,但疑虑很快消散,因为她不可能让这样一个探索她“自身民族历史的机会”[12]白白溜走。进而言之,张纯如身负一种使命去书写一部诚实且符合史实的美国华裔移民史与奋斗史。为此,她曾在该书引言里对华人的优秀品质进行过总结。比如华人群体普遍重视子女的教育问题,华人具有勤劳朴实的传统、对家庭的无限忠诚以及富有创造性等优良品质。正是基于以上特质,华人能够迅速地融入当地社会。而他们的后代也通常能够在“医学领域、法律领域、工程以及财政等领域迅速崭露头角”。[13]所以从某种程度而言,张纯如的论述纠正了长期以来充斥于美国以及西方主流媒体中被扭曲了的华人形象。
从《蚕丝:钱学森传》到《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再到《美国华裔史录》的书写,张纯如对中华民族的认同一以贯之。这不仅体现为其作品选题中的华人相关性,更表现为一种自觉将华人在国内(指的是华人在美国受歧视的事实)以及国外(发生在中国南京的大屠杀)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作为书写核心。这三本书的主题看似各自独立,但依据作品内容以及作者的主旨阐发,可以推论出民族认同的问题。张纯如一方面具有“美式的西方思想”,[14]但另一方面却认为自己属于中华民族的一份子。正是在这样一种族裔认同的驱使下,她不仅要替那些在二战中被无辜杀害的同胞们呼喊,而且还要为饱受歧视的华人群体发声。值得欣慰的是,美国国会于2012年6月正式宣布就《1882年排华法案》自发布以来“对华人造成的歧视和伤害”向华人道歉。[15]因此,张纯如的书写与对华人权利的捍卫实际上已经超越了国家和民族的范畴,从而具有了某种普世价值。而通过对张纯如作品的分析可以发现,除了对其自身族裔与身份认同的发掘之外,追寻真实与伸张正义成为解读其英文书写的另外一个维度。
二、追寻真实与伸张正义
有学者曾将北美华人英语文学作家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美国华人作家如汤婷婷、谭恩美,她们的作品“符合美国人对东方的想象”,[16]所以比较畅销;第二类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旅美作家如林语堂,他们笔下的东方叙事较为客观;第三类则是随着20世纪80年代留学热移居国外的新移民作家,如哈金等。按照这种分类,张纯如应归为第一类美国华人作家。然而,这种划分也并不能囊括第一类作家的所有创作模式。诚然,张纯如关于中国(或东方)的第一印象离不开家庭教育,但她的书写却有着充分的调查、采访以及追寻的过程。其作品主旨多聚焦于重大的历史题材或是“非小说”,这也从客观上决定了她的书写必须依靠大量的历史事实。因此关于第一类英语文学作家的划分,实际上还可以再细化为两类:第一类是以作品审美符合美国人对中国想象的汤婷婷和谭恩美为代表;而另外一类则是以张纯如为代表的一批非虚构作家,他们往往以调查考证为基点,创作的文本多为历史类题材或者非虚构类作品。
(一)张纯如书写的基本特征
张纯如的书写基于不断的调查、采访、口述直至抵达书写对象的深层内核。王晓映指出:“张纯如是作家,但不是虚构题材的创作人;张纯如也被视为历史研究者,但并不是学院派的学术分子。”[17]其实不论是张纯如的作家身份,还是其历史学者的叙述姿态,这都与她在大学里所接受的专业训练以及早期的记者经历紧密相关。即便是她将新闻报道所恪守的中立、客观以及平衡的原则,有意无意地运用到自身历史纪实类作品的书写之中,但也丝毫未削弱其作品本身的学理性。相反,张纯如的作品正是建立在“扎实的学术研究”基础之上的历史著作。[18]尤其是对相关资料的收集以及证据链的把握较为充分,使得她在具体的论述过程中显得游刃有余。
为确保《蚕丝:钱学森传》书写材料的可靠性以及论述的严谨性,张纯如亲自寻访了钱学森生活过的地方,并成功采访了钱学森的秘书、朋友甚至他的儿子钱永刚,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而一些历史细节问题,也在张纯如的调研过程中逐渐浮出水面。如钱永刚在受访中对其父当年“将生命中近20年的时间”[19]奉献给美国,最后却遭无礼驱逐表示愤怒和不解。正是这种从多重视角对人物的全景透视,使得张纯如笔下的钱学森形象显得圆润饱满,也更加贴近历史人物的本真。这本传记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国内学界对钱学森在美经历研究的缺失,并从多维视角再现了一个“立体且个性鲜明”[20]的钱学森形象。
同样,在《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一书的资料收集过程中,张纯如不仅亲抵南京实地调研,而且还在中方人员的帮助下顺利采访到了亲历大屠杀的幸存者。从之前约翰·马吉等传教士日记中的记载,到与南京幸存者口中“证言的吻合”,[21]正是张纯如不懈探寻的结果。也正是这种对真相的矢志不渝的追寻精神,《拉贝日记》以及《惠特琳日记》等一批重要证据才得以公之于众。正如孙宅巍所言:“张纯如是发现南京大屠杀核心资料《拉贝日记》的关键人物,她的英文著作第一次让欧美人士翔实地了解了南京大屠杀,在世界范围内对揭露日军暴行具有重要意义。”[22]这也正契合了张纯如的书写初衷,为沉默者呼喊,警醒世人勿重蹈覆辙。
在张纯如的成长过程中,也曾遇到过类似美国白人同学提出的“当中美开战,你将会支持哪一方?”[23]的尖锐问题,尽管当时的张纯如还只是一位拥有华裔血统,却从未踏足中国半步的美国人。而通过这个事例可以看出,华人在美国依然被视为异乡人。这群拥有着多重属性的群体,无时无刻不在找寻着精神的慰藉以及心灵的依傍。尽管从文化心理依存的角度而言,华裔青年一代对故土的思念远不及父辈那么深刻,但作为一种中西文化碰撞后的选择,面对华人群体在美国一直以来遭受的种族歧视,使得以张纯如为代表的一批华裔作家,期待通过自己的笔触替华人群体发声。
(二)张纯如书写的独特视角
对历史真相的揭示,基于不懈的探索以及多重证据链之间的相互佐证。张纯如在《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中主要采取了三种叙事视角—日本人的视角(施暴人的视角)、中国人的视角(受害者的视角)以及南京大屠杀发生时亲历日军所为的欧美人视角(独立第三方)。这三种叙述视角之间相互阐释、互为补充,共同构成了一个坚固的三角关系。一直以来,由于日本政府对南京大屠杀采取拒不承认和刻意遮蔽的做法,中国作为受害方对此暴行的揭露难以引起国际社会的关注。而这段惨痛经历如果通过第三方—欧美人士的视角讲述势必会更有说服力。如《拉贝日记》、《魏特琳日记》等日记的披露,外科医生罗伯特·威尔逊①罗伯特·威尔逊1904年出生于南京,这里也是他童年生活的地方,所以在南京危急的时刻,他选择留了下来。威尔逊是当时留在南京唯一的一名外科医生,南京大屠杀开始后,他在金陵大学的鼓楼医院分秒必争地为伤员做手术,他大概一个小时就要做一例截肢手术。后来,他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出庭为在南京所见的一切做证,他是真正把中国人当成同胞看待的外国医生。参见[美]张纯如著,谭春霞、焦国林译:《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103~111页。以及牧师约翰·马吉②约翰·马吉(John Magee),美国传教士。1937年12月,侵华日军在南京进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期间,马吉担任了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委员会主席和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委员。他设立难民伤兵医院,参与救援了数量巨大且面临被屠杀的中国人,与20多位坚持留在南京的西方人士一起,谱写了一曲动人的人道主义乐章。参见[美]张纯如著,谭春霞、焦国林译:《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138~140页。等第三方证词的出现,无疑从多个角度印证了南京大屠杀史实的真实性。在张纯如看来:“对日本政府而言,需要做三件事情:首先是补偿受害者,他们至今未有实际行动;其次对所有的南京市民做出一个诚恳的、正式的官方道歉;第三就是停止篡改教科书的行为。正是由于日本政府刻意粉饰南京大屠杀,使得日本学生至今对南京大屠杀的了解仍十分有限。”[24]然而,日本右翼势力至今仍极力否认南京大屠杀:如篡改教科书、打击尊重史实的进步人士,以及抵制一些旨在揭露与南京大屠杀相关的书籍在本国的出版和传播等,妄图达到否认历史、愚弄国民的目的。
《美国华裔史录》的写作基于华人在美国一直以来所遭受到的种族歧视。在欧美一些主流媒体以及相关书籍中,亚洲的女性往往被视为性工作者,而亚洲的男性也经常以浑浑噩噩的瘾君子等一系列病态形象示人。从某种程度而言,“写书也是消除偏见的一种方式”。[25]为撰写这本口述史,张纯如利用参加社会活动的机会,说服华人社团向她提供相关的研究资料。如反映个人以及家族移民史的信件、日记等。其实早在《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一书签售期间,她就曾遇到过许多素未谋面的华人。在这些华人中,不仅有修筑铁路时期遗留下来的华工后代,也有因学业而踏上美国留学的新移民;既有一字不识的工人,也有获得过诺贝尔奖并任教于大学的著名学者。在张纯如看来,书写一部真实反映美籍华人生活,并以此来驳斥那些长期以来渗透于美国主流媒体报道中的“粗鲁无礼的对中国人的成见”,[26]对她来说是一种职责。因此,《美国华裔史录》的书写已经超过了作为一位作家本身的职责和使命,从而上升到了一种争取平等、捍卫正义以及呼吁人权的高度。这本口述史的出版有利于纠正美国主流意识形态中被扭曲了的华人形象,并进一步反思华人在美国社会经济发展中所发挥的积极作用。
张纯如的文字给人的感觉通常不是一种愉悦的享受,而是凝结着历史的沉重以及对人性的剖析。从一名初出茅庐的新闻记者到后来的畅销书作家,由一名作家以及历史学者转变为后来的民权斗士,张纯如一生拥有着“多重身份”,[27]然而,有一种精神却贯穿了她的所有角色,这便是从内心生发出来的一种对华人族裔的认同、对历史真相的追寻以及对正义的捍卫。正是这种精神,其作品才能够最大程度地接近书写对象的客观真实,获得积极的传播效果。而她的个人价值以及历史意义,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得以彰显。
三、张纯如的书写启示
(一)自始至终确立一种高远的写作目标
张纯如从写作初始便深谙“文字不朽”的真谛,并在实际创作过程中倾注了极大的心血。审视其三部作品,无论从前期的选题确立到资料收集,还是从实地调研到最后书写成稿,无不凝结着张纯如的辛勤汗水。这种苛刻和严厉的自我要求,源于一种尊重史实的基本态度。如经过三年收集资料采写而成的处女作《蚕丝:钱学森传》虽未获得较好的销量,却为张纯如在美国作家界以及出版圈赢得了一个不错的名声,同时也为《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以及《美国华裔史录》的书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张纯如看来:“生命终将消逝,但书和文字可以流传。....文字是留住灵魂的唯一方式。演讲之所以令我激动,因为虽然演讲者已然作古,长眠地下,但他们的精神却世代流传。对我来说,这是真正的宗教—最好的永生。”[28]文字不朽被张纯如视为实现永生的终极方式,因此,她的创作自始至终都富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当我们用马斯诺需求层次理论来解读其书写动机时,张纯如显然应归属为需求层次理论的最高层—即追求个人价值的自我实现。为了集中精力书写,她通常选择夜间工作、白天休息。这样一方面错开了与丈夫工作的时间差,另一方面也利于自己安静思考和潜心写作。为了激励自己书写,她甚至将南京大屠杀照片挂在书房抬头可见的地方。每当读到同胞的悲惨经历,她都义愤填膺、感同身受。马斯洛曾指出:“自我实现的人所献身的事业,可以解释为内在价值的体现和化身,而不是指达到工作本身之外的目的的一种手段,也不是指机能上的自主。这些事业之所以为自我实现的人所爱恋(和内投),是因为它们包含着这些内在价值。”[29]张纯如对历史真实的追寻和揭露本身便是一种个人价值的内在体现,正是这样一个弱女子,她义无反顾地扛起了书写一个民族屈辱历史的重担。
(二)对真实的不懈追寻以及对正义的坚定捍卫
在张纯如第一部作品《蚕丝:钱学森传》的书写中,涉及到大量有关导弹技术的专业术语,如空气动力学、喷气推进以及航天技术、工程控制论等概念。而对这些术语以及相关知识的掌握,有利于作者更好地刻画传记主人公的人物形象。为此,她研读了大量文献,并向专业人士请教了相关的理论问题。因此,当我们阅读到这些专有名词的时候,丝毫不觉得生硬或者突兀。正是因为作者在书写过程中早已将诸多复杂抽象的术语,简化为一些浅显易懂的概念。同样,在《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里,张纯如选取了施暴方日本人的视角、受害方中国人的视角以及作为独立第三方欧美人视角进行对比阐释以及相关佐证,尤其是在对相关细节的处理以及证据的把握方面令人信服。曾有一位名为罗纳德·如塔卡的民族学教授公开宣称:“华裔以及其他亚裔美国人,就好比是从不同沿海国家来美的外地人。”[30]可以看出,即便对美国高等学府的部分教授而言,华人以及亚裔也仍然被视为异乡人。尤其是华人对美国社会的繁荣所做出的贡献,也未获得公允的肯定。正如张纯如后来在接受采访时所言:“写那些具有普世意义的主题对我来说很重要。在我一生中,那些与正义被侵犯有关的主题总是能引起我的共鸣。”[31]这种对真实的不懈追寻以及对正义的坚守和捍卫,几乎贯穿张纯如创作的始终。而对普世意义作品的追求与书写,则能够最大程度地激发作家的创作激情,这其中也暗含着一种责任和使命的驱动。
(三)关注历史题材并自觉树立一种社会责任感
以南京大屠杀这一历史题材的书写为例。在张纯如看来,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的人数正在逐年减少,而趁着这些历史的见证者尚在人世,她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该书能够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以激励更多的作家以及历史学者来调查幸存者的经历。更为重要的是,她希望能够以此“唤醒日本人的良知,承担他们对南京大屠杀应负的责任。”[32]这种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的客观书写,正是基于一种以史为鉴以及对社会历史负责的态度。其实往往真正令人感到恐惧以及羞愧的,并不是战争以及暴行本身,而是我们拒绝反思,以及“拒绝忏悔”。[33]而反思以及忏悔又正好与张纯如在书中经常引用埃利·威塞尔的那句名言—“遗忘大屠杀就是第二次屠杀”相互呼应。真实的历史被讲述,邪恶得到惩罚,正义得到伸张,这便是张纯如一直奉行的创作理念。关于批判,法国社会学家福柯认为:“批判是主体对权利的质疑,是主体的反抗和反思,是对主体的屈从状态的解除。从根本上来说,批判是不被统治的艺术。”[34]批判不仅仅体现在主体对权利的反叛和消解,更是知识分子应承担的社会责任和使命,以及对被遮蔽事实的公开反对。因此,南京大屠杀书写的深层意义便在于重铸民族精神,以及唤醒集体以及个人对这场灾难的“复合记忆”。[35]尤其是在日本右翼势力极力“否认南京大屠杀”[36]的当下,只有深层追溯人性的复杂,才能从“启蒙现代性的源头”[37]探究人类本性的根源。此外,也正由于张纯如的不懈探索,才为后来构建这一集体记忆的小说家提供了可供参考和书写的人物原型,比如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哈金的《南京安魂曲》中的诸多人物,以及约翰·拉贝、明妮·魏特琳的私人日记最早便是由张纯如率先发掘。而在《美国华裔史录》的创作过程中,张纯如同样秉承了正义、客观以及追求真实的创作原则,将华人在美国的移民史及屈辱史公之于众。因此,张纯如的英文书写具有着较强的现实意义以及反思性。
如果说高远的写作目标(或书写动机)是张纯如文学创作的前提,那么书写华人相关题材以及对历史事实的不懈追寻,则构成张纯如书写的两条基本线索。二者基于一种个体对社会历史的高度责任感。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身份认同与追寻真实相互补充、互为阐释,辨证统一于张纯如的英文书写中。
四、小结
国内外学界关于张纯如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对南京大屠杀史学价值以及意义的梳理、关于南京大屠杀国际传播价值的评析,以及对张纯如女士本人精神价值的追忆。相较《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的影响而言,国内外学界对张纯如其他两本著作的研究尚处于初期。当然这不仅是因为另外两本英文著作翻译为中文稍晚(《美国华裔史录》尚未翻译为中文),而且也与《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的巨大影响几乎盖过了其他两部著作有着较大的关系。当我们将张纯如的三部作品放在同一维度去考察,作家的族裔认同与书写动机以及追寻真实与伸张正义是我们进行解读的核心。而通过对这两个维度的阐发上升到对张纯如书写启示的总结,则为我们全面审视张纯如及其英语书写提供了一条解读路径。不同于一般的小说家,张纯如的书写基于大量的历史和考证、采访和口述,其作品深层的文史叙事意义往往超越了单纯的文学价值。从某种程度而言,张纯如并非是一位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家,而历史学家的身份似乎更为贴切。她的书写动机融个人、民族以及华人族裔的“自我反抗”为一体,因而具有了一种叙事张力,隐藏在这种叙事视角背后的是一种对正义以及平等的捍卫。尤其是在日本官方仍然否认南京大屠杀,以及美国华人歧视现象依然存在的当下,从多维度跨视角去解读张纯如及其英文书写,对于我们厘清她的书写脉络并在整体的视域中去把握华人书写大有裨益。从这个角度而言,张纯如及其作品仍然值得我们不断探索和深究。
[注释]
[1] 参见杨夏鸣:《倾情注翰墨,笔端揭真相—华人女作家张纯如在实地调查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南京史志》1999年第1期;张连红:《历史无法忘却:张纯如与她的〈南京大屠杀〉》,《钟山风雨》2004年第6期;王卫星:《为了历史不被人们遗忘—张纯如南京之行》,《档案与建设》2005年第1期;孙英春:《张纯如:她用生命照亮人类的历史》,《劳动保障世界》2008年第1期;Damien Kinney, “Rediscovering a Massacre:The Filmic Legacy of Iris Chang’s The Rape of Nanking”, Journal of Media & Cultural Studies, Vol.26, No.1, February 2012, pp.11-23;等等。
[2] 参见徐蓝:《“忘记过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辙”—张纯如和她的〈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世界知识》1998年第11期;文洁若:《记住张纯如和相关的书—抗战胜利60周年有感》,《博览群书》2005年第2期;辛洁:《张纯如与南京大屠杀的国际传播》,国际关系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王霞:《不能遗忘的创伤—读张纯如〈南京大屠杀〉》,《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Christopher Barnard, “The Rape of Nanking in Japanese high school Textbooks:History texts as closed texts”, Revista Canaria deEstudios Ingleses, No.40, 2000, p.156;等等。
[3] 参见刘美玲:《〈张纯如:南京大屠杀〉:张纯如精神的延续》,《艺术评论》2009年第6期;孙宅巍:《我与英文版〈南京大屠杀〉著者张纯如的交往》,《日本侵华史研究》2013年第4期;David Gergen, Iris Chang and the Forgotten Holocaust(《张纯如与被遗忘的大屠杀》),2007年10月中旬于美国纽约出版;杨夏鸣:《我与张纯如的交往》,《江淮文史》2015年第2期。
[4] [英]斯图亚特·霍尔、保罗·杜盖伊编著,庞璃译:《文化身份问题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页。
[5] 童庆炳:《文学审美特征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16页。
[6] [26][28][31][美]张盈盈著,鲁伊译:《无法忘却历史的女子:张纯如》,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37、250、345~346、346页。
[7][19]Iris Chang, Thread of the Silkworm, New York:Basic Books, 1995, pp.6, 15.
[8][美]田长焯、裴高才:《田长焯:见证海外华人自发维护抗战史实真相》,《世纪行》2014年第5期。
[9][美]梁伯华:《正义的天使:张纯如》,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2页。
[10] JinMing Chang, A Shadow of History: A Case Study on The Rape of Nanking from the Functions of Translation and Publication, The Master’s thesis of Chang Jung Christian University , 2009, p.1.
[11] [32][美]张纯如:《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ⅩⅩⅥ-ⅩⅩⅦ、ⅩⅩⅩⅠⅠⅠ页。
[12] [13][23][25][30]Iris Chang, The Chinese in America:A Narrative History, NewYork:Penguin Books, 2004, pp.15, 12, 14, 15-16, 14.
[14] Mingli Yao , The Reflection of Chinese American’s Self-Identity: Critiques of Iris Chang’s Works on Chinese History, The Master’s thesis of Tamkang University , 2006, p.1.
[15] 曹雨:《美国〈1882年排华法案〉的立法过程分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5年第2期。
[16] 陈祖群、肖宝凤:《对话:北美华人文学中的汉语文学与英语文学》,《华文文学》2008年第1期。
[17] 王晓映:《张纯如—从一名卓越的记者到一位非虚构作家》,《传媒观察》2012年第6期。
[18] 赵文书:《跨世纪华裔美国文学非虚构作品评述》,《江苏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
[20] 雷雨:《有感于张纯如笔下的钱学森》,《军事记者》2010年第3期。
[21] 杨夏鸣:《倾情注翰墨,笔端揭真相—华人女作家张纯如在实地调查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南京史志》1999年第1期。
[22] 孙宅巍:《我与英文版〈南京大屠杀〉著者张纯如的交往》,《日本侵华史研究》2013年第4期。
[24] David Gergen, Iris Chang and the Forgotten Holocaust, (February 1998), http://www.pds.org/newshour/bb/ entertainment-jan-june98-chang_02-20.
[27] Paula Kamen, Finding Iris Chang:Friendship, Ambition, and the Loss of an Extraordinary Mind, Philadelphia:Da Capo Press, 2007, p.16.
[29] [美]亚伯拉罕·马斯洛:《超越性动机》,石磊编译:《马斯洛谈自我超越》,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年,第41页。
[33] 杨婷婷:《论张纯如〈南京大屠杀〉人道主义内蕴》,《太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
[34][法]米歇尔·福柯著,汪民安译:《什么是批判》,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70页。
[35] Damien Kinney, “Rediscovering a Massacre:The Filmic Legacy of Iris Chang’s The Rape of Nanking”, Journal of media & Cultural Studies, Vol.26, No.1, February 2012, pp.11-23.
[36] Christopher Barnard, “The Rape of Nanking in Japanese High School Textbooks:History Texts as Closed Texts”, Revista Canaria de Estudios Ingleses, No.40, 2000, p.156.
[37] 洪治纲:《集体记忆的重构与现代性的反思:以〈南京大屠杀〉、〈金陵十三钗〉和〈南京安魂曲〉为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10期。
[责任编辑:密素敏]
Chinese Ethnic Identity as Basis, Pursuit of Historical Reality as Nature—An Interpretation of Chinese American Writer Iris Chang’s Writing
YUAN Wen-zhuo
(Chinese New Literature Research Center,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American Chinese; Chinese American writers; Iris Chang; identity; The Rape of Nanking
This paper interprets the writing contexts in Iris Chang’s “Thread of the Silkworm” , “The Rape of Nanking: 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II” , “The Chinese in America: A Narrative History”, and other English liter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the “ethnic identity and writing motivation”,“the pursuit of truth and justice” and “Iris Chang’s writing inspiration” . It indicates that Iris Chang’s English writing has both literary and historical value based on abundant oral interviews and historical investigations. As a native of the United States, Iris Chang’s Chinese nation identity is profoundly rooted in her heart. Writing Chinese related themes and exploring the truths of history constitute Iris Chang’s two basic writing contexts. She tried to achieve tacit understandings between literature and history to expose the facts that should have been inscribed but obscured by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reasons. Iris Chang is not only a best-selling author, but also a historian and a fighter of human rights.
I711.074
A
1002-5162(2017)02-0071-08
2016-11-07;
2017-03-31
袁文卓(1989—),男,湖北荆州人,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华文文学研究。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社会启蒙与文学思潮的双向互动”(项目批准号:16JJD750019)中期成果;江苏省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学术史研究”(13ZWA001)中期成果。感谢《华侨华人历史研究》匿名评审专家及编辑部老师对本文提出的宝贵修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