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华二代”佛教徒的叠合身份认同研究
2017-01-28吕云芳
吕云芳
(厦门大学 外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荷兰“华二代”佛教徒的叠合身份认同研究
吕云芳
(厦门大学 外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荷兰华人;华二代;身份认同;宗教信仰;大乘佛教
论文以荷兰华人后代佛教徒为研究对象,探讨其在宗教信仰方面如何对融入当地社会和保持祖籍文化认同进行选择与平衡。结果显示,在融入和认同方面,华人后代(或称华人第二代、华二代)是一个特殊群体。与其说他们传承了具有族群特色的中国佛教,不如说他们选择了佛教这个世界性宗教下的大乘佛教。荷兰华人后代的佛教信仰是个积极的选择和建构过程。他们融入荷兰社会的事实,促使他们在宗教实践中淡化族群文化特色,以本土联系为导向,扎根荷兰本土,推动全球性佛教文化的建构。由此形成了独特的叠合身份认同模式:荷兰人认同和佛教徒认同为主;族群认同与宗教认同的分离;族群认同相对弱化、全球组织成员意识增强。
荷兰华人第二代(简称“华二代”)是一个特殊群体。他们或出生于荷兰,或在童年时代便随父母移居荷兰,其社会化过程基本上是在荷兰完成的,因而“他们是在自身的血缘文化和成长的环境文化相互撞击与交融中成长的一代人”,[1]思维、举止和行为方式等方面必然携带着两种文化交织而成的矛盾、融合或平衡而留下的痕迹,宗教信仰作为文化的核心部分,成为这一过程的重要因素。本文将以华二代佛教徒为研究对象,探讨其在宗教皈依上如何对融入当地社会和保持祖籍国文化认同之间进行选择与平衡。
一、身份的叠合:居住国公民·华人·宗教徒
中国人进入荷兰始于一百年前,但移民真正聚居到一定规模则开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二战之后欧洲经济复兴更吸引了不少华人前往,但当时多为荷属殖民地华人,如印尼和苏里南华人,以及从英国转道而来的香港人。20世纪70年代印度支那政治动荡引发印支华人逃难欧洲,荷兰为此接纳了一部分华人。80年代后中国实行对外开放政策,浙江、广东和福建等地开启了向外移民潮,荷兰的中国移民规模迅速膨胀。此后,荷兰华人人口规模持续扩大,目前估计人数接近15万。从来源地看,荷兰华人人口构成主要有以下几个群体:一是粤语群体,即香港人或广东人;二是温州方言群体,即浙江青田人和温州人;三是荷属殖民地华裔再移民;四是福建人;五是台湾人;六是留学生。由于大部分移民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后才移入,因此,当前荷兰华人社会以第一代移民为主。[2]
荷兰学者和中国学者从20世纪50年代就已开始对荷兰华人群体包括华人后代进行调查研究。众多对荷兰华人后裔群体的研究都指出,华人二代基本上都是在荷兰接受教育,他们是荷语和中文(普通话或粤语或客家话或浙江话)双语使用者,认同于荷兰主流社会文化。在信仰方面,受到荷兰社会和华人社会的双重影响。[3]
与其他西欧国家类似,荷兰社会信仰多元化。由于深受自由主义世俗价值观影响,荷兰社会信仰经历了高度世俗化的过程。据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2014年底的调查数据显示,超过25%的荷兰人称自己为无神论者,[4]但宗教对社会文化和个人生活影响深远。按信仰人口比例排列,荷兰重要宗教依次为天主教、新教、伊斯兰教、佛教或印度教,等等。
荷兰佛教徒人数目前没有确切统计,最保守估计为六七万,最高估算到175万。[5]统计数据相差甚远,缘于对佛教徒的定义不同。荷兰佛教派系众多,2001年荷兰佛教电台(荷兰语)开播后信徒有了大幅度增加,多属于日本禅宗、南传佛教和藏传佛教三大支派。汉传佛教中佛光山和北京龙泉寺设有道场,另有形成一定规模的包括真佛宗、慈济等支派的聚会场所,还有不少利用互联网通讯而结成的网络学佛群体,分属不同支派。
荷兰的华人信仰情况目前未有具体数据。根据多方信息分析估计,荷兰华侨华人信仰较为多元,佛教徒人口占比最大,荷兰温州移民自称有75%是佛教徒,而粤语群体信仰佛教或其他中国传统教派的比例更大。留学生和其他地方传统移民中则有不少基督徒。这种情况与全欧洲华人社会宗教生态基本符合。李明欢认为,受中国本土传统及欧洲社会现实的双重影响,欧洲华人移民信奉的宗教主要有基督教和佛教。此外还有一些人信奉道教、天主教等,但人数比较少,影响也比较小。广东、香港和福建人以佛教信仰为主,但浙江人信仰基督教的也很多,许多赴欧移民在出国前就已入教。[6]
然而,已有研究缺乏针对华二代信仰的分析。已成为荷兰社会一分子的华人后代的信仰情况如何?移民父母及宗教社群为华二代提供了怎样的选择?华二代接受什么?他们如何建构和解释自己的信仰?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展示的将是华二代身份认同的建构过程。
对移民宗教群体成员而言,其认同建构必然要调和三种不同身份或资格:作为移民或移民后代、居住国公民、宗教信徒。杨凤岗在《皈信·同化·叠合身份认同—北美华人基督徒研究》一书中提出“叠合身份认同”模式,用以解释多元社会中北美华人基督徒协调三种身份并建构群体认同的过程。杨凤岗发现,美国华人基督徒在美国人认同、华人认同和宗教认同三者之间并未简单被动地拒绝或固守某一认同,而是将这三者叠合在一起,建构起独特的“叠合身份认同”,“依据环境的不同,他们可以自由地选择相应的行为方式:在美国人中像美国人、在华人中像华人、在美国人中像华人,在华人中像美国人。”[7]
“叠合身份认同”模式超越同化模式和多元主义模式。在“叠合身份认同”模式下,国家认同、族群认同与宗教认同是分离的,即选择居住国主流宗教,也并不一定意味着放弃族群认同。如在加拿大,吴德龄研究发现,因为中国文化与儒释道宗教的密切关系,华人基督徒有时候只是“社会性的基督徒(social Christian)”或“名义上的基督徒”,私人场合可能还是会从事一些中国传统的佛道仪式,儒家传统仪式更是必不可少,因而基督徒的认同并未与华人文化认同相冲突。[8]曹南来的研究告诉我们,欧洲国家中基督教是主流信仰,旅法温州移民坚持自己在祖籍国已皈依的基督教信仰,却是为了维护中国文化认同。他们特别强调下一代对移民教会的委身,坚持中国语言文化认同,同时维持温州的全球化经济模式。[9]同理,由于国家认同、族群文化认同与宗教认同的分离,选择族群宗教或教会,并不意味着选择族群认同,而放弃居住国政治认同。
同时,在这一模式中宗教组织的作用也不可忽略。杨凤岗发现,由于宗教信仰的社会网络功能,宗教场所成为凝聚华人社会认同、连接祖籍地文化的重要桥梁,北美华府地区华人后代的“华裔”族裔认同在加入华人教会后有向“华人”文化认同转变的迹象,证实宗教组织在叠合身份认同建构中起着重要的作用,[10]曹南来研究中的温州移民教会即是如此。汲喆认为,欧洲的汉传佛教总体上依然是“族群宗教”,是华人的族群标志,但是随着新移民的增加和互联网的发展,已展现出全球化趋势。[11]因此,我们可以提出疑问,皈依汉传佛教是否意味着加强族群认同呢?全球化趋势又会如何影响华二代的认同建构?
二、研究对象:佛教徒·荷兰公民·全球化组织成员
笔者于2014年在荷兰访学一年,田野调查中,随机接触了16位荷兰华二代个体,和他们一起参加一些佛事和交友活动,并对他们进行了深度访谈,了解他们如何解释自己的信仰。同时,在华文学校考察了华二代的文化倾向。
本文选择了6个典型案例进行重点分析,他们可以概括该群体的大致类型。个案按顺序以字母ABCDEF代替,年龄等时间信息是指2014年的计算。
A. 男,出生于荷兰,31岁。父母亲来自马来西亚,祖父母从福建移民至马来西亚。目前马来西亚还有亲戚,父母有时会回马来西亚探望亲戚。母亲会按中国传统节日和马华习俗去拜民间神。大学毕业后就职于某酒店。他身材高大,与本土荷兰人几无区别。荷语为母语,英语、粤语和普通话流利,但汉语阅读能力欠缺。从小就读于天主教会学校,18岁那年开始重新思考人生,感觉天主教不适合他,后来接触到佛光山在荷兰的道场荷华寺,开始认识佛教,并前往台湾佛光山总部接受佛教知识学习,在那里皈依佛教。之后积极活跃于荷兰佛光会,并担任首个荷兰佛光会青年团负责人,参与或负责规划各类型活动,如传教、外联等。
B. 男,出生于荷兰,24岁。父母来自香港,是荷华寺早期护持人士。荷语为母语,英语和粤语流利,普通话费劲。汉语阅读能力欠缺。大学刚毕业,计算机技术专业。现担任荷兰佛光会青年团负责人。
C. 女,出生于广州,21岁。10岁时随父母移民荷兰。技术学校读书,即将毕业。家住海牙,帮荷华寺重新设计网站和facebook账户。荷语、粤语、普通话都很流利。汉语阅读能力较差。因为生活中遇到了一些困惑,于是朋友向她介绍佛教和佛光山,虽然她知道海牙有拜观音的地方,但还是选择来阿姆斯特丹荷华寺,不过并未真正受戒皈依。
D. 女,出生于荷兰,25岁。父母来自香港,大学毕业已工作。荷语为母语,粤语和英语流利,普通话只能进行基本交流。父母亲的信仰不明确,只是自己对佛教感兴趣。较少参加佛事活动,但会参加佛教知识培训班。
E. 男,出生于福建,28岁。11岁时随父母移民荷兰。荷语、闽南语、普通话流利,还能用粤语交流,汉语阅读尚可,能用汉语发简单微信文字。自称父母信佛,所以自己就跟着信了,但一般不会去烧香拜佛,也不会参加佛教组织或了解佛教知识。家族祖先是清朝征台名将施琅,家中敬祖仪式严格。父母虔诚拜佛,同时也崇拜闽南的地方神如妈祖、关帝,基本上以闽南传统方式进行宗教活动,但E平常并不参与。
F. 女,出生于荷兰,21岁,莱顿大学学生,父母来自香港。荷语为母语,英语和粤语流利,不会普通话,汉语基础为零。父亲是真佛宗信徒,F虽然对佛教有了解和看法,但自己声称不信任何宗教。
在与华二代的访谈和聊天中,笔者试图了解他们的生活经历、家庭背景以及信教动因和活动。除此之外,笔者还随他们参与观察了一些重要活动,包括在荷华寺组织的读经学佛课程、以佛光山名义参加莱顿民族学博物馆举办的佛教日、荷兰家庭收养的中国儿童春节活动、浴佛节和中秋节庆祝、荷华寺导览设计和网站设计、与学业导师的互动等,从中观察分析他们如何认识自身的信仰,并如何向别人展示自己的认知。
三、研究分析:多元认同的平衡与建构
如前文所述,移民或移民后代的宗教徒,必然要在三种凸显的身份中进行协调:移民社会成员、居住国成员、宗教组织成员。对本文所涉荷兰华二代佛教徒而言,他们的信佛动因、参加宗教活动的类型和内容、对宗教信仰的独特理解和解释等方面都展现了其对此三种身份的调和与建构。
(一)佛教徒认同与华人族群认同的分离
从信仰实践和活动选择动因分析,华二代更多地是寻求宗教认同和心灵抚慰,而不是族群认同和中国文化认同,因而其信仰活动会淡化族群文化元素。
华二代佛教徒中很多人是“改宗皈依型教徒”,而非“族群传承型教徒”,[12]如个案中的A、C、D,他们都是缘于某一生活经历开始对宗教进行理性思考之后接受佛教。宗教是否能解决人生困惑是其考虑的因素。
他们选择加入的佛教组织是正统的汉传佛教团体佛光山,它不同于会馆佛教,[13]所携带的中国宗教信仰特色—儒释道和民间信仰融合—不是特别浓重。荷兰各大城市均有些具有中国南方民间信仰特色的佛教崇拜场所,也就是类似于汲喆所称的“会馆宗教”场所,如C所居住的海牙,她说“海牙也有拜观音的地方,但是我不去那里”。观音崇拜具有浓厚的中国民间信仰特征,因而不是C的选择。D所在的鹿特丹有荷兰第二大华人居住区,也有民间信仰特色浓重的佛堂,如一贯道道场,“那里一般是华人烧香拜拜吃素餐的地方”,而她们都是想了解佛教知识,所以宁愿每次都坐火车来到阿姆斯特丹佛光山道场荷华寺,参加佛学知识讨论活动。
寺院和移民父母共同建构起佛教和中国文化双重认同,但华二代是选择性地接受佛教认同。荷华寺自2000年建寺以来,按佛光山推动汉传佛教全球化策略“以中国文化弘扬佛法”、“注重本土化”、以“人间佛教”建立“人间净土”,[14]积极组织了各类相关活动。荷华寺曾安排一些中文课程,主要针对华二代的需求,然而一两期之后便无法继续。寺中法师的解释是华二代人很少,而且华文学校很多,所以选择来荷华寺学习中文的人很少。据法师介绍,荷华寺的中文课程与华文学校则有很大不同。华文学校一般从认字开始,培训阅读和写作等实用技能,而荷华寺的中文课程包括佛学基础知识和中国文化。“我们不能只是教读中文呀,那样太枯燥了。我们会加入一些中国文化知识,如‘孝’文化。‘孝’是我们中国文化的重要部分,家长们也都很欢迎。”①2014年9月3日下午与法师的访谈记录。由此看出,寺院和移民父母希望后代了解和学习的不只是中文,寺院希望加入佛教知识,移民父母希望加入儒家规范。而后来的情况是,中文课程没坚持办下去,但每月的荷语佛学知识讨论班却一直坚持,参与人员以华二代为主,也有当地荷兰人参加。这充分证明华二代寻求的是宗教而不是中国文化和族群文化。
华二代在活动中淡化族群文化元素,突出佛教元素。A、B、C、D每年都会参加组织荷兰家庭收养的中国儿童春节活动,活动地点在荷华寺。收养家庭认为,他们收养的中国孩子应该多了解自己的血缘文化,他们认为荷华寺的活动应该是典型的中国文化活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A、B、C、D及其他华二代佛教徒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不多,2014年的活动中几乎都是佛教相关活动,全程使用荷兰语,参观寺院、看佛教动画片、做游戏、吃素餐、做手工,其中做手工部分是粘贴和填涂当年的属相动物,只有这一个活动带有明显的中国文化特色。
华二代对中国文化并不是很热心,有时还相当淡漠。在浴佛节和中秋节的庆祝活动中,荷华寺和佛光会安排了不少中国文化节目表演,如中国歌舞、武术、诗歌朗诵等,华二代表现出来的兴趣和当地荷兰人一样,即对武术表演很兴奋,对其他节目不参与,兴趣也不大。E和F从不参加类似的中国文化活动。他们对与中国人的来往也不热心,有时还很排斥,如F,作为莱顿大学的学生,除了家人来往需要,她一般不太与中国人来往。笔者能接触到的大部分是第一代移民和留学生。留学生告诉笔者,他们很少接触到华人后代,他们认为华人后代一般不太和中国留学生来往,而是和其他荷兰人来往。他们的移民父母对他们与中国文化的距离表示遗憾,如前佛光会会长(第一代移民)说:“我们只是希望在他们心中播下善因。”
(二)居住国认同与宗教认同结合,在佛教信仰中找到与荷兰主流社会的契合点
从信仰活动的类型和内容来看,华二代已完全融入荷兰社会,他们对活动的选择以本地联系为导向,努力将自己当成荷兰佛教大家庭的成员。因而活动选择与设计以本土化为方向,用以表明他们信仰的佛教,就像荷兰其他佛教支派如日本佛教、藏传佛教、南传佛教一样,都是荷兰佛教界的一个佛教支派。
荷兰语的使用是重要契合点。既然专注于与荷兰当地社会联系的活动,相对来说,华二代对族群宗教活动就不是太热心,而是建立荷兰语为媒介的小群体。荷华寺每周都有法事活动,参加者多为第一代移民,华二代不会频繁参加,或只是参加荷语佛经学习小组活动,以华二代和当地荷兰人为主。他们的表现证实了学界已有研究发现。学者以往研究指出,移民后代通常倾向于建立本土语言的宗教小群体,与主群体分庭抗衡。[15]
不仅如此,华二代还推动荷语的更广泛使用。C负责设计荷华寺新网站,并于2014年初开始投入使用,原来的旧网站同时被撤销。旧网站提供两种语言版本:汉语和英语,其中英语只涉及寺院活动安排公告。新投入使用的网站也提供两种语言版本:荷兰语和英语,以荷兰语为主,英语局限于寺院和佛光山的介绍,汉语信息只出现在2014年的活动安排表上。在所有欧洲佛光山道场网站上,唯有荷华寺网站未提供中文版信息。荷华寺Facebook账号上的内容使用语言也基本上是荷兰语和英语,荷兰语占比更大。
宗教活动以本土为导向是契入荷兰社会的重要途径。A、B、C连续三年以荷兰佛光山的名义参加莱顿民族学博物馆每年组织的佛教日。佛教日活动中荷兰佛教各支派都会积极宣传本派,观众一般是荷兰本地人,偶有少量外国游客。A、B、C这些华二代们会进行汉传佛教的介绍和导览,而寺院法师和其他父辈佛光会员并不知道此事,也并不太关心。有意思的是,2014年的佛教日也有中国的少林寺派员参加,进行武术表演和汉传佛教讲座,但佛光山的年青人并未与他们有任何互动。他们自认为是荷兰佛教中的一支,与来自中国的禅宗祖庙少林寺不一定要有交集。
A积极推动荷华寺和佛光会建立与当地荷兰人佛教组织和佛教人士之间的联系,但“说服他们(指寺院方和佛光会负责人)很艰难。他们不想跟荷兰佛教协会有什么关系,也对荷兰宗教管理部门的资助没兴趣。我告诉他们,我们不需要成为他们的会员,但可以跟他们做朋友。”①2014年7月21日的访谈记录。为此,A广泛联系荷兰的佛教研究学者、荷兰佛教协会,等等。笔者在荷兰访学时拜访的学者提到A。A所积极推动和实践的是建立佛光山本土化的基础,拓展与当地社会的联系,成为荷兰佛教大家庭的成员,而不是局限于华人移民圈内。A积极推动荷华寺和佛光会参与荷兰佛教界组织的社会公益活动,如荷兰佛教协会组织冬天为无家可归者送温暖,荷华寺在A负责外联工作时都会参加,为无家可归者送热粥。然而,荷兰佛光会和荷华寺作为世界佛光会成员和佛光山道场,他们通常按中国台湾总部的安排来进行。由此可见,A的推动是以荷兰本土为导向。
融入当地社会,则必然有向当地人传教的倾向。A、B、C、D都愿意向当地荷兰人解释和传播佛教,而其父辈由于语言不通和生活圈子相对隔绝,是无法做到的,甚至有当地人对笔者说荷华寺义工(基本上是第一代移民)“看上去太中国化,对其他人并不热情,态度保守”。①2014年5月6日的访谈记录。华二代则不同。A设计了荷华寺的导览内容,以帮助来寺参观的荷兰人理解佛教。B说他会经常和当地荷兰人聊佛教,“他们对佛教有很多误解,而我不希望他们误解,所以我会经常向他们介绍正确的佛教。”“比方说,荷兰人喜欢佛像,觉得佛像带来‘peace’,但是把佛像摆在窗台下,像植物一样装饰屋子。我要告诉他们,佛像不是装饰,不是植物,而是神圣,不放窗台而要放佛台。”②2014年5月24日的访谈记录。B想传递给当地人的信息是,这不是文化习俗装饰,而是神圣的宗教。A说“欧洲很多人以为佛教就是打坐冥想,我告诉他们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佛教教义广博智慧,还有许多的清规戒律,这样他们才会看到佛教是严肃的宗教。”③2014年5月7日的访谈记录。他们力图揭掉汉传佛教上贴着的移民习俗标签,强调其严肃普世宗教的本质。
对华二代而言,欲将带族群标签的佛教转型为荷兰本土宗教,就必须从语言使用、活动类型、活动内容等方面,都努力地去中国化,同时向当地人传教,让佛教扎根当地。
(三)超越国家和族群认同,彰显全球化意识
从对信仰的理解和诠释来分析,华二代强调其佛教信仰的全球性和现代性特征,强调他们加入的宗教团体的全球化现代组织特征,而非传统文化特征,以适应西方和全球化需要。
对宗教实践的介绍中,华二代强调现代西方对宗教的理解,迎合西方个体化社会的现代需求。A、B、C、D等人重点强调的是打坐冥想、读经和戒律,而不是中国人习惯的烧香拜佛。E、F从不参与烧香拜佛的活动,即使E认为自己是虔诚的佛教徒。这与笔者在中国国内经历的佛教宣传完全不同,也与荷兰第一代移民佛教徒不同。国内寺院的佛教宣传是放在“灵验”“积德行善”这些概念上,第一代华人移民亦是如此。参观者一进入荷华寺,义工(一般都是第一代移民)通常会说:“你要点香吗?要点灯吗?”“向观音菩萨求快乐吧”等之类的话。然而华二代则不同,他们可能根本不介绍烧香点灯叩拜,而是首先向参观者介绍佛教基本知识,如观音是什么、佛是什么、信佛能让人平静和智慧,等等。
在对佛教知识的讲解中突显佛教作为普世性宗教的特质。A设计的荷华寺导览内容中,强调的是佛教的历史,而不是汉传佛教的历史,对佛光山所属的汉传佛教禅宗所推崇的“大道至简”“明心见性”等概念极少提及。在佛学知识讨论班中,经常提到的是与南传佛教相对应的“大乘佛教”、与传统佛教不同的现代“人间佛教”、与日本佛教相区分的“汉传佛教”。在民族学博物馆举办的佛教日活动中,虽然他们是借用中国展厅,但整个活动中,他们提到“中国佛教”或“汉传佛教”的同时,更多地是介绍“佛光山是一个全球性的宗教组织”、推崇“人间佛教”,强调佛教的普世性特征,以符合现代社会的需要。
华二代对所加入的佛光山系统的解释是,佛光山“是一个现代宗教组织”、“全球性的宗教组织”、推崇“人间佛教”、“是联合国非政府组织成员”,等等,这些是他们愿意加入的宗教团体的特征,即现代组织、全球化,而不是“会馆宗教”“移民族群宗教”。[16]他们不像东南亚华裔那样热衷于地缘和宗亲相结合的宗教组织,也不像北美华裔那么强调其西方性,而是体现跨越族群和国家认同的全球组织成员意识。
四、结论:叠合身份认同模式的新形式
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荷兰华二代的佛教信仰是一个积极选择和建构的过程。他们选择了中国传统的佛教信仰,加入了汉传佛教团体。然而,与其说他们传承了具有族群特色的中国佛教,不如说他们选择了佛教这个世界性宗教下的汉传佛教,与日本禅宗、藏传佛教、南传佛教等支派的教徒一起,平等加入荷兰佛教大家庭当中。同时通过加入佛光山这个全球性佛教组织投身于全球化进程。
宗教团体和第一代移民共同努力,在宗教信仰上建构起自己的族群性,并希望将此宗教和族群文化传给下一代。然而,华二代并不是被动地接受族群传统和宗教信仰杂揉在一起的信仰系统,而是尽力摆脱族群标签,赋予这个信仰以全球化时代的现代意义。对他们而言,他们早已融入荷兰社会,接受西方教育,以不同的视角看待族群文化和自身的个体需求。他们在西方个体化社会中,想要追求的并不是传统的血缘文化支持,而是更为个体化的宗教的精神抚慰。选择佛教并不等于选择认同中国文化。在皈依中国传统信仰佛教时,他们不是在寻求血缘文化认同,而是在强化其作为荷兰社会的成员资格,同时追求全球化的现代文化认同。
基于此,以本地化为导向的信仰实践成为华二代的必然选择,而这必然会导致他们对中国佛教的选择性理解和实践,相当于钱德勒所说的“剥离中国文化附着,回归佛教本真”[17]的过程。华二代力图摆脱中国佛教的移民族群标签,贴上全球化宗教标签,将自己置身于荷兰宗教大家庭,以本土联系为导向,扎根荷兰本土,推动全球性佛教文化的建构。
这一建构过程反映出全球化时代荷兰多元化社会中华二代佛教徒对自身身份认同的调和与平衡。在杨凤岗的“叠合身份认同”模式中,美国多元化背景下北美华人基督徒建构了华人、居住国公民、宗教徒三重认同叠合模式,这三重身份的侧重随情境改变而改变。在本研究中,荷兰华二代佛教徒的叠合模式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在多元化和全球化背景下,荷兰华二代的三重身份—荷兰公民、华人、佛教徒—叠合中,族群认同一环较为薄弱,更倾向于杨凤岗所提到的“华裔”族性认同,被更为强烈的荷兰人认同和宗教认同所削弱。同时值得关注的是,荷兰华二代的认同建构中突出了全球化的维度,华二代强调其全球宗教组织成员身份,积极将佛教徒普世性身份替代华人族群特殊性身份。因而,荷兰华二代佛教徒对自身身份的整合建构可以概括为:荷兰人认同和佛教徒认同为主、族群认同与宗教认同分离、族群认同相对弱化、全球组织成员意识增强。
这一独特表现形式,背后由三大不同的力量—个体化、多元化、全球化—共同塑造而成。其一,荷兰个体化社会中华二代对宗教认同的追求胜于对原生文化认同的追求;其二,荷兰多元化社会对各宗教较为包容的态度,使华二代得以选择以族群宗教的形式加入荷兰宗教大家庭;其三,佛教全球化趋势和佛教组织全球化战略是重要推动力量。20世纪末21世纪初,以中国文化为背景的宗教组织开始加入全球化,以台湾佛光山、慈济和大陆龙泉寺、少林寺等为代表的汉传佛教组织积极拓展全球影响。华人移民及其后代被全球化佛教组织纳入全球化战略中,为华二代佛教徒的叠合身份认同增添了全球化的维度。随着中国佛教组织越来越深地卷入到全球化进程,并在全球华人中积极传法,华人社会的族群认同与全球化宗教认同之间的契合或分离会发生怎样的变迁,值得学界进一步关注。
[注释]
[1] 李明欢:《欧洲华侨华人史》,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第696页。
[2] 李明欢:《欧洲华侨华人史》,第696页。
[3] 李明欢:《欧洲华侨华人史》,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李明欢:《一个特殊的华裔移民群体—荷兰印尼华裔个案剖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1993年第2期;李明欢:《从“被动遵从”到“理性抉择”:荷兰中文学校高年级学生问卷调查数据剖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1999年第4期;李明欢:《隔洋情怀:欧洲的东南亚华裔与海洋亚洲》,《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5年12月;李明欢:《21 世纪初欧洲华人社团发展新趋势》,《华人华侨历史研究》2015年第12期;Li Minghuan,“We Need Two Worlds”: Chinese Immigrant Associations in a Western Society,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1999;Gregor Benton & Frank Pieke,The Chinese in Europe, Palgrave Macmillan, 1998;池莲子:《荷兰华人的历史、现状及问题》,《汕头大学学报》1998年第3期;张康清:《荷兰的华人、华人经济与就业》,《中国人口科学》1993年第3期;袁素华、郑卓睿:《试析欧美华裔新生代文化身份认同的困惑》,《湖北社会科学》2009年第8期。
[4] Marije Van Beek,“Ongelovigen Halen de Gelovigen in”,http://www.trouw.nl/home/ongelovigen-halen-degelovigen-in-ac885576.
[5] Henk Blezer, Buddhism in the Netherlands, Oliver Abenayake, AsangaTilakaratne, ed., 2600 Years of Sambuddhatva: Global Journey of Awakening,Ministry of Buddhasasana and Religious Affairs, Government of Sri Lanka, 2554-2555/2011-2012, p.428.
[6] 李明欢:《欧洲华侨华人史》,第697~701页。
[7] 杨凤岗:《皈信·同化·叠合身份认同—北美华人基督徒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第222页。
[8] Tak-ling Terry Woo(吴德龄),“Distinctive Beliefs and Practices Chinese Religiosities in Saskatoon”, Journal of Chinese Overseas, Canada,2016 (12):pp. 251-284.
[9] 曹南来:《旅法华人移民基督教:叠合网络与社群委身》,《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3期。
[10] 杨凤岗:《皈信·同化·叠合身份认同—北美华人基督徒研究》,第206页。
[11] 汲喆:《法国的华人佛教道场之初步调查》,《世界宗教文化》2014年第3期。
[12] Henk Blezer,Buddhism in the Netherlands, Oliver Abenayake, Asanga Tilakaratne, ed.,2600 Years of Sambuddhatva: Global Journey of Awakening,Ministry of Buddhasasana and Religious Affairs, Government of Sri Lanka, 2554-2555/2011-2012, p.424.
[13] 汲喆:《法国的华人佛教道场之初步调查》,《世界宗教文化》2014年第3期。
[14] 李湖江:《当代佛教组织蓝海战略的三个特点—法身寺教团与佛光山教团的对比分析》,《五台山研究》2010年第1期。
[15] Helen Rose Ebaugh and Janet Saltzman Chafetz,“Dilemmas of Language in Immigrant Congregations: the Tie that Binds or the Tower of Babel?”, Review of Religious Research, 2000, Vol.41:4.
[16] 汲喆:《法国的华人佛教道场之初步调查》,《世界宗教文化》2014年第3期。
[17] Stuart Chandler,Establishing a Pure Land on Earth: The Foguang Buddhist Perspective on Modernization and Globalization,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4.
[责任编辑:密素敏]
The Adhesive Identity: A Case Study on the Buddhists of the Second Generation of Chinese Dutch
LV Yun-fa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5, China)
Chinese Dutch; the second generation of Chinese; identity; religion; Mahayana Buddhism
By targeting the Buddhists among the second generation of Chinese in Holland, this paper analyzes how their religious practice affects the balance between the identities of the host society and their ethnic cultures. It suggests that the second generation of Chinese Dutch (also called as the second generation of overseas Chinese or the Chinese second generation), has been a unique group in terms of integration and identity. Instead of inheriting an ethnic religion like Chinese Buddhism, they have actually chosen to follow the Mahayana Buddhism as a sect of a global religion – Buddhism. The Chinese Dutch’s Buddhism religion indicates an active process of selection and reconstruction. The integration of Chinese Dutch into the Dutch society enables them to weaken their ethnic features in religion practices. Leaded by local oriented affiliation and grounded by the local society, the Chinese Dutch facilitates the construction of globalized Buddhist culture. Therefore, a unique form of adhesive identity has been developed: Dutch identity and Buddhist identity are dominanted; ethnic identity and religious identity become separated; ethnic identity has been weakened; the awareness of belonging to a global organization has been strengthened.
D634.356.3
A
1002-5162(2017)02-0019-08
2017-01-16;
2017-03-24
吕云芳,女,社会人类学博士,厦门大学外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国际移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