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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鉴与创造性转化:韩少功与昆德拉

2017-01-28殷素珍山东枣庄学院文学院山东枣庄277160

名作欣赏 2017年2期
关键词:韩少功昆德拉词典

⊙殷素珍[山东枣庄学院文学院, 山东 枣庄 277160]

借鉴与创造性转化:韩少功与昆德拉

⊙殷素珍[山东枣庄学院文学院, 山东 枣庄 277160]

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韩少功,在其《马桥词典》与《暗示》这两部作品上所体现出的创作上的转型,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昆德拉小说创作理论与实践的影响与启发。但韩少功借鉴的只是昆德拉的表现手法、叙事方法、以轻写重的文体,他的具体创作内容仍是源于他深层的人生体验,或是他作为知识青年下乡所感所闻的人生体验,或是他对所身处的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众多被人们司空见惯的大大小小的具象的思考。韩少功对昆德拉的小说艺术进行了立足中国本土传统及个人人生体验的创造性学习和转化。

韩少功 昆德拉 借鉴 创造性转化

从当代著名作家韩少功根据英文版翻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开始,中国读者认识了法籍捷裔作家米兰·昆德拉。这本书在当时的中国知识界备受关注,由于走过“文革”的知识分子的经历及中国与昆德拉的经历及他的民族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很多读者对昆德拉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在这个接受契机及接受语境的大背景下,米兰·昆德拉被接受的表现之一是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中常能看到的对他的模仿、借鉴,当然也不乏对他小说创作理论的创造性学习和转化者。任何人在对作品做出评价之前,都是读者,很难摆脱个人的阅读期待和已有的人生经历及思想的影响,作家也不例外。

作为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韩少功的文字一直体现着他对这个社会各种问题的深刻睿智的思考。他是我们这个喧闹时代里难得的冷静声音之一,他之所以对昆德拉的作品最早情有独钟,也是因为在思想的深层与同样喜欢哲理性思考的昆德拉有着强烈的共鸣。他独具慧眼,最早把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译介到中国,在该译本前言中韩少功强调应把“狭义的文学(fiction)扩展为更广泛的读物(literature)”,并称该小说作为“一种很难区分的读物”,是“理论与文学的结合,杂谈与故事的结合”,或者是“虚构与纪实的结合,梦幻与现实的结合,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的结合,通俗性与高雅性的结合,传统现实派和现代先锋派的结合,给喜欢他的读者带来了最大的阅读乐趣和想象力的最充分解放。”总观昆德拉的小说创作并加以分析,我们可以发现,韩少功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所作的评价同样适用于昆德拉的其他小说,作为一种基本创作倾向,它或隐或显地体现于作家的长篇和短篇小说中。由此可见韩少功特别欣赏昆德拉的文体风格。而这一点也在中山大学中文系张均老师在海南对他的采访中得以证实,韩少功说他很欣赏昆德拉作品中处理轻与重的张力,欣赏他以轻写重——以轻盈的形式表现沉重的主题的功力,还说他自己关于“媚俗”、关于文体方面以散文的笔法写小说也都受到了昆德拉的影响。而这一接受的痕迹,我们在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及《暗示》中的确可以看到。1995年,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出版,曾引起了人们对此书独特文体的争论。后来,他出版的《暗示》文体的特别又受到多种质疑。《马桥词典》和《暗示》反映了韩少功在继寻根文学的危机之后所作的创作上的转型,而这种转型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昆德拉小说创作艺术理论与实践的影响与启发。韩少功的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发表后所引发的一系列争论使得这一事件成为1996年中国文坛上最后一个热点,关于这场争论,笔者认同学者陈思和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世界性因素》中的观点,韩少功的词典体小说是从外国小说中的词条展开的叙事形式中受到影响和启发,最直接的证据是韩少功参与翻译了昆德拉的小说。而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也经常通过词条来展开叙事,在小说的第三部分“不解之词”中,作者使用“女人”“忠诚与背叛”“音乐”“光明与黑暗”等词条来展开叙述。从接受研究这一角度出发,我们可以看出韩少功对昆德拉这一域外作家影响的接受。当然,韩少功在小说叙事模式方面也有自己的独创性,在翻开《马桥词典》后,读者首先读到的是词典的叙事形式,在对词条的逐一解释中才开始讲故事。而“昆德拉仅仅将词条展开的叙事形式夹杂在一般小说叙事中,作为一般小说叙事的组成部分”。在借鉴昆德拉那种直面历史、追问人生的态度方面,韩少功做的是成功的。

综观韩少功近十几年的创作,我们可以看到,正如王晓明先生所言,韩少功正好借鉴了昆德拉身上值得中国作家借鉴的部分,也就是那种沉入自己人生体验深处的创作态度。可以说,韩少功在文坛上所取得的成就正是基于他厚实而又不乏创新的创作实践。《马桥词典》就是他沉入自己亲历的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的收获。在《马桥词典》中,韩少功通过对种种当地人习以为常但却内蕴丰富的日常语言分析,揭示了语言所折射的马桥人思想深处所烙印的地方历史、文化的痕迹,比如“梦婆”“流逝”“醒”等词,他通过分析语言在一个族群中的独特内蕴,表达他对特定文化背景下人们的生存状况所作的人类学角度的思考,从而基本实现了他在《马桥词典·编撰者序》中所阐明的希望达到的创作意图:“把目光投向词语后面的人,清理一些词在实际生活中的地位和功能,更愿意强调语言与事实存在的密切关系,感受语言中的生命内蕴。”

作为一位有着强大、丰富的思想能量和强烈的超越意识的作家,韩少功始终没有停止自我超越、自我更新的脚步。随着社会的迅疾发展、变化,他那丰沛的人生体验、审美感受、敏锐的历史洞察力、质疑的社会审视方式都使他不可能固守某种既定的话语形态、某种相对恒定的叙事模式。正是在这种审美感受和理性认知的强烈驱动下,韩少功总是不停地探索着各种富有挑战、富有张力的话语方式,尝试各种具有试验形态的文本形式,以便更加有效地传达自我内心深处更为丰富的思想情感,展示现实表象背后各种隐秘的生存真相。他不只是一个纯粹的作家,还是一个在思想领域里非常活跃的思想者;这一点,在他的长篇《暗示》中再一次得到了鲜明的体现。在《暗示》中,韩少功通过对种种具象生动而又深入的解析,透彻地展示生命与历史、个人与社会、语言与具象之间被遮蔽的隐秘关系。并从中批判现代社会在越来越严密的知识结构中所形成的种种僵化的思维方式、思想意识,这都表现了韩少功作为现代知识分子明确的价值观、睿智的审视目光。这样的作品,释放了作者挑战读者感觉和思维定规的巨大能量,不啻为我们这个庸常时代的思想马刺。作为一种十分陌生的小说文体,《暗示》一经发表便成为文坛的争议对象,韩少功的写作已经成了精神探索和文体变革的象征。远离喧嚣都市处于隐居状态的韩少功仍然在思考着人类的交流方式。他认为《马桥词典》是他为一个村子写的词典,而《暗示》是记录他个人感受的“象典”——具象细节的解读手册。其中多是他对生活体会的总结,并将他自己的人生体验与跟他一些同时代人的命运经历联系起来。在作品中,韩少功多次提到多年前的知青生活,那时的一切都给他带来温暖的亲切感。这种温暖来自心灵的记忆。即使支部书记家里的烟草味、湿袜子味也不再让人厌恶。经历和记忆会让一个人变得耐人寻味,通过这些鲜活的记忆韩少功唤醒了那些逐渐被淡忘、被深埋在心底的感觉。《暗示》是一本耐琢磨的现代寓言。作品中的“象典”包含了除文字之外的其他一些更丰富的信息,如:场景就是另一种语言。特定的场景会影响一个人的表达方式与表情,而不同的方式则蕴含着不同的情感。特殊的情境下送亲朋一篮鸡蛋或一个具体的实物要比给老人几张纸币更亲切,因为物品中含有老人所需要的情感,老人注意到的是方式中的亲情。记得大学英语课本里的一篇文章:一个老妈妈在生日那天盼望收到儿女们的可爱的礼物,却只盼来冷冰冰的支票。文章结尾写道:“老妈妈把手中的支票撕成了碎片。”传达的也是一样的道理。支票是冷冰冰的,礼物却是凝结了送礼物的人精心选择的付出、对亲人细腻的关爱。韩少功将种种人生经验、社会体验及对此的理性思考跟读者娓娓讲来,比如: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忠字舞等于那个时代的迪斯科,就像全民参与的肢体狂欢;俄国歌曲是知青们在风雪中的歌曲,只要你听到了它,听出了歌声里的情不自禁,你就可以判断歌者内心中的积雪、土地、泥泞、火光、疲乏、粗糙的手以及草木的气息。再如:与火车上错认的人因了一首《伏尔加船夫曲》而谈得极投机、开心的经历。在对种种具象细节的读解中,韩少功揭示了现象背后被大家所遗忘了的、所忽略了的社会、生活的真实内蕴。在《母亲》一文中,韩少功写到了多多在生前跟自己很少交流、亲近的母亲去世后毫无伤心的感觉,由此感慨情感是需要具体的亲密接触来培养的,只能从面对面的拥抱、爱抚,或者声音、气味中慢慢产生。远在香港忙于挣钱的多多母亲给他买那么多华丽、昂贵的儿童玩具,与商场里陈列的商品没什么两样,并不能给多多带来温暖的家或者温柔的妈妈的感觉。孩子当然不可能对着一屋子的玩具哇哇大哭。书中列述场景、仪表、着装、距离、体态、面容、座位等种种具象在个人情感和人际交往以及社会生活各个方面产生的神奇妙用,并揭示出其无言中的丰富内蕴,让人恍然之余备感温暖或备受启发。

尽管《暗示》没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人物形象,看上去不像小说,但传统小说的因素仍然在这本书里发挥重要的作用;韩少功说他想把这本书写成理论色彩的小说,有情节的纵坐标,也有思想的横坐标。《马桥词典》和《暗示》是他创作跨体裁作品的两次尝试。韩少功说这两本书相互补充,可以较为完整地表达他的思想。笔者认为这两本书也反映了他对人类由书写、印刷时代向视听时代的转型这一问题的关注和思考。韩少功的近作《暗示》文体上的散文化也印证了他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译本前言中表达的关于应把“狭义的文学(fiction)扩展为更广泛的读物(literature)”这一观点以及他本人所讲的关于文体方面以散文的笔法写小说受到了昆德拉的影响这一说法。昆德拉本人就向往在小说中诗、叙事、格言、报道、论文这些不同因素被焊接成真正的“多元历史”的统一。这在昆德拉的创作实践(譬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笑忘录》等作品)中也有所体现。当然《暗示》这一跨文体的特征也不排除韩少功对中国古代文、史、哲一体的“杂文学”传统的继承、再现。曾有记者采访韩少功,问他在翻译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以及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等国外作品的过程中,这些作家有没有对他的创作产生什么影响?韩少功答道:当然会受到影响。翻译至少是精读,比一般的阅读要印象深刻得多。但这些大师给他启发,一定时候也可能成为他创造的限制和障碍;这就是说,影响如何将因人而异、因时因地而异。因此,他主张阅读时学习与怀疑并举。真正的大家总是善于融汇古今、中西之精华为我所用继而有所创新的,他们深知“学我者生,似我者死”。韩少功说他很欣赏昆德拉作品中处理轻与重的张力,欣赏他以轻写重——以轻盈的形式表现沉重的主题的功力,还说他自己关于“媚俗”、关于文体方面以散文的笔法写小说也都受到了昆德拉的影响。总的说来,韩少功在《马桥词典》与《暗示》这两部作品上所体现出的创作上的转型,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昆德拉小说创作理论与实践的影响与启发。韩少功的深思好学让他学了昆德拉之长,但他的学习与怀疑并举的观点又让他不会盲目学习。虽然韩少功与昆德拉在思想的层面、在睿智幽默方面、在对小说写作的执着方面,有着相似性,但他们在很多方面也有不同,韩少功曾在接受卓越网记者采访时坦言,在昆德拉、克里玛、赫拉巴尔这三位东欧作家中,较之更文人化一些的昆德拉与克里玛他更喜欢有草根民间独立性的赫拉巴尔。这表明了他自己的草根民间独立性的鲜明倾向。而昆德拉作为成长在文化气息浓厚的知识分子家庭中的纯艺术青年肯定更多一些远离民间草根的文人气息。韩少功借鉴的只是昆德拉的表现手法、叙事方法,欣赏昆德拉以轻写重的文体,他的具体创作内容仍是源于他深层的人生体验——或是他作为知识青年下乡所感所闻的人生体验(《马桥辞典》),或是他对所身处的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众多被人们司空见惯的大大小小的具象的思考(《暗示》)。生硬的模仿,是所谓的“似我者死”,而创造性转化则是在保持自己特色的基础上再将别人的那些于自己有用的拿来为我所用,即“学我者生”,自己的特色是极重要的底色。韩少功对此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他曾说过:“一个真正成熟的现代主义者,同时也必定是一个古典主义者,因为他或她知道:生活是不断变化的,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是没有什么变化的。生活不过是一个永恒的谜底,在不断地更新着它的谜面;文学也不过是一个永恒的谜底,在不断地更新着它的谜面。如此而已。”的确,文体的变化不过是谜面的变化,不变的谜底是韩少功对生命、对社会一贯执着的人文情怀的关注。韩少功对昆德拉的小说艺术进行了立足中国本土传统及个人人生体验的创造性转化。这对中国当代文坛的确是一个颇有价值的启示。

注释

① 韩少功:《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译本前言,载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韩少功、韩刚译,作家出版社1995年1月版。

② 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关键词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版,第284页。

③ 韩少功:《马桥词典》,载《小说界》1996年第2期。

④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孟湄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63页。

⑤ 韩少功:《进步的回退》,《天涯》2002年第1期。

[1]乐黛云.跨文化之桥[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李欧梵.世界文学的两个见证:南美和东欧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启发[J].外国文学研究,1985(2).

[3]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孟湄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

[4]吴晓东.三联讲坛: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作 者:殷素珍,中山大学文学硕士,山东枣庄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外国文学、比较文学及媒介文化、媒介素养。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山东省枣庄市科技局项目“20世纪欧美现实主义作家研究,项目编号:2009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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