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诗
2017-01-28北京马骥文
北京 马骥文
爱与诗
北京 马骥文
近日翻读索洛维约夫的《爱的意义》一书,其中有一句话令我记忆深刻,索洛维约夫说:“爱作为感情,其意义和价值在于有效地迫使我们全身心地承认他人也具有我们由于利己主义只觉得自己才具有的绝对核心意义。爱,不只作为我们的一种感情,而且作为我们全部生活兴趣之从自身向他人转移,作为我们私生活中心的重新配置,都是重要的东西。”(董友、杨朗译)不得不说,索洛维约夫的这句话在今天仍闪烁着它的启示之光。因为,没有什么时候比今天,更需要我们将自身重新纳入到这种爱的意义的序列中来。
爱并不意味着失去自由,相反,它让我们更高地获得自由。爱也不是无限的利他主义,它是一种修正,因为它存在于人与人之间。那种讲求个人自由最大化的说法令人怀疑,因为它实际上会指向一种邪恶,一种不平等的剥削。不论剥削者还是被剥削者,均处于这种不自由的邪恶关系之中。市场主义为我们规定了种类繁多的标准,这个社会是一个综合的标准集合体。然而,标准也意味着抹杀和单调,甚至贫乏,会让人在机械主义中失去主体分辨的能力与爱的能力。因此,在这个意义上,爱,是对一切标准、教条、贫乏、不平等的反对,它要打破它们,才能使人成为一个感知与思考的自由人。
正因为如此,爱的意义与诗构成了某种奇妙的辩证关系。那种从他人身上射出的爱之光,使诗成为可能。达尔维什在一首长诗《壁画》中说:“我每每审视自己,会发现他人的存在。/我每每审视他人,/会在他们身上只找到陌生的自己。”(唐珺译)还有肖开愚那句著名的诗:“我感到我是一群人。”(《北站》)人与人之间隐秘又明亮的爱,得以让诗成立,并且通过一道道超越时空的虫洞,它将不同人的爱连接起来,由此构成一种可能的同在场域。
爱是一切沟通的前提,剥削是不存在沟通的,因为它反对爱。在此,爱不是一种美德,而是一种基本的要素,就像和平、民主和自由。事实上,没有哪一个人不渴望爱的完美,可是,人毕竟是不确定的,无法控制自身的种种。
诗与爱,也并不是文本形式与道德内容的关系。它们互相确立,却又隐隐地区分,或者说,它们之间关系的暧昧与多面甚至超越了人的想象。爱,不如说是一种介质,透过它,一切诗人在他人那里找到了另外的自己,而一切他人也在诗人及其文本中看见了从未见过的自身。诗人与自我,诗人与诗,诗与读者,诗人与读者,读者与自我,这五组关系均构成了某种回环的结构。在此之中,爱是一切理解或认识的媒介和动力。
写作本身就是一种爱的表现,它寻求个人的见证与他人的捕捉。在此,爱的意义要远比一般所说的那种“爱”要阔大和丰富,它构成了某种神圣的仪轨。爱的真正的意义,就在那写作萌生的一瞬。诗人为无名的万物开始命名,这个过程中的冲动、激情、跳荡均是爱的形式。归根结底,爱的主体是人,可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并不仅仅是爱与被爱那么简单。爱不存在原点和终点,它是无限。从这个层面看,诗的意义也构成某种无限的回荡。当然,诗到底是有高下之分的,爱也有它的层次,可它是诸多面向的,它甚至比宇宙内的物质形态还要复杂。就像我们对诗不能轻易地做出判断一样,我们对爱也无法以标准来审视。人的悖谬之处在于,作为极其有限的主体,却(试图)创造出一切无限。
没有爱,就没有诗。但诗并不是爱的承载形式,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几乎是不分彼此的,爱是诗,诗也是爱。如果真要给爱寻找一个原点的话,那就是造物主。每一件被造物之上都附着祂的爱之光,而通过人,它们获得了最终的意义。几乎所有的宗教都在讲求爱,这绝不是偶然。它们在树叶上摇曳,在月光下闪烁,在一切可见与不可见的维度上见证着伟大力量的有序运转。诗是一种见证,米沃什说得好。
拿我自身的创作来说,我有时觉得,我只是一个陈述者。我不觉得自身是一个绝对独立的本源体,我是千丝万缕的,身后联系着无数的存在。我并不强调我。我不急于说,而是先耐心去听。有时,他人相较于自身,应该是更为重要的存在。人是渺小的,因为这渺小,他可以找到伟大。诗,是一切的声音、话语、阴影穿过我的身体留下的遗迹。它属于我,又不属于我。我享受这种属于与不属于的过程。
当我写,我才会品尝到一种消失的快感,因为我感到作为一个陈述的介质所拥有的光荣。我唯一可以告诉别人的是,我写过,我爱过,我活过。因为,我并非仅仅一个人,我在人群中。就像我在今年5月完成的《农事诗》一诗末尾写过的:“你,一步一步游入飓风之心/沉迷它,练习它/只为永远归于那无限真实的人群。”
是的,我要永远归于那无限真实的人群。
2017年7月24日
附文:
游仙诗
雾月夜,二十四弦奏苦心
明光闪闪,这难以寻觅的真人
在梦,在物镜内,挑选你
四万万雨滴入金目,成为先前之水
你,一道例外之光的末尾
在星斗之间掘取句群的甜
紫马与飞萤,停驻在郊外的河面
等待此刻之手,沿着万物金色的遗迹
在众人炙亮的大渴望中遨游
哦呦,你看,那虚幻即真实
群仙之草,葳蕤如命
胡达的谦逊者在乐园内宴饮如雪
然而,在这一切超绝的完美中
只有你,因为爱而感到隐隐的缺失
那无限飞奔的人,是他唯一的他者
成立于野火和爱欲
在远巡之中,你发现更美的
是柚状闪电中,另一个挺立的爱人
赤裸又颤动,带着最后的雨季走来
成为你唯一而永恒的胜利
作 者:
马骥文,诗人,兼事批评,1990年生,著有诗集《唯一与感知者》,现于清华大学攻读文学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