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修辞的秘密的痛苦》题解
——析王家铭诗选(2011—2017)
2017-01-28北京刘凯健
北京 刘凯健
《无修辞的秘密的痛苦》题解——析王家铭诗选(2011—2017)
北京 刘凯健
初读这部诗选,思绪不断为其密集的意象所牵引和碰撞,纷纷扬扬,难以捕捉。诗人所题的“无修辞的秘密的痛苦”,恰如其布下的诗歌晶体棱镜背后的那束指引的光。当追踪它的路径,我们便不难发现这部诗选耐人寻味的艺术魅力。
诗人所说“无修辞”,如果从修辞层面进行理解,或许会得出“‘无修辞’即是一种修辞”这样的带有玄学色彩的判断。但如果在捕获修辞后又试图跳出修辞的轨道,我们会发现,“无修辞”是作者对诗歌写作中复杂多样的修辞术赋予个性意义的尝试,其核心可以说是“交游”。作为早已成为中国诗歌宝库中独具魅力的艺术样态的交游诗,它以“诗可以群”为基本写作动力,逐渐演化出了唱和互赠的诗歌写作传统,给世界诗歌史贡献了一种瑰丽多姿的诗歌地貌景观。这部诗选,于中国诗歌中交游诗一脉的写作传统而言,是既有继承也有发展。如果说《雨前——寄M》《夜游岳麓山——兼赠光启、李浩、朱赫》《进酒——为武大同学聚会作,兼自述》《为李辉的婚礼作》《重临——为2013年回武汉大学作》《东湖——给黎衡》等具有鲜明酬唱意识的作品,以及《在嵩北公园》《在海淀教堂》《在济南》《汽车驶过黄埔大桥》等触景寄情之作,很好地继承了交游诗传统中与人交、随景游现象背后主客间共情与对话的本质内蕴,那么《听拉赫玛尼诺夫》《春日冷雨——为艾青》《夜曲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等与历史记忆产生共鸣的诗作,以及《二月初一》《姐姐》《初春》《夏天的纪念》《旧诗》等向亲人恋人絮语的作品,就是使交游诗的精神内核得以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现实的“交游”视野,实现了意志及情感之对话时空的开拓的具有创造力的书写。所选诗作“交游”特征所内含的对话性,使得诗人及其读者和诗歌都呈现了动态沟通的可能。这些通路中,修辞实际上成了既必有又必无之物,如果不予以捕捉,对话无法实现,如果不舍弃捕捉,对话无法开放。对话性既要求有修辞,又要求无修辞,正如“交游”需要开始又需要结束一样。因此,就这部诗选的整体而言,修辞是动态沟通的起点,动态沟通是修辞的终点。那些为诗人所熟练掌握的修辞,无论对诗人还是读者来说,都既是机遇又是陷阱,所以诗人在诗作中就期待我们进入“无修辞”的状态。譬如在《夜游岳麓山——兼赠光启、李诰、朱赫》中,当“晚班的士”把诗人和友人们“带往城市最后的清醒”,当发现“湖南米粉和疲倦的摊贩”“都是这个世界屏息的一瞬里,轻轻扬起的美与温柔”,诗人感到了“真实的满足”,这种满足“不是在修辞里划桨,不是为知识抛出锚尖”,“而是像在夜半淋浴,享受欢会后的幽眇”,是诗人“如期而至的生活”;再如在《在海淀教堂》中,诗人“不能确定文字并无法把握内心”,但当懂得“生活的余音多珍贵”,当体悟到“所经历的”“不是层层叠叠的幻影”,“而是命运的羽迹”,诗人“感受到”了“孩童”记忆、“从前恋爱的甜蜜”和“无修辞的秘密的痛苦”所带去的复杂的“泪水”;《诗》一首,更是在元诗意义上充分揭示了诗人对这种“无修辞”之艺术的领悟及追求:当感受到“一切声音的形象”的“消逝”,当发现那些犹如“粗粝的沙握在手中”的“写过”的“诗句”,与事物及“上帝的言词”一样,“褪去光泽”“复归平静”,在意识到生命中的各种“不可能”之后“从不可能开始”,诗人终于“见到”了“并排”的“虚无和永恒”。
从整部诗选来看,诗人所题之“秘密”提示了其诗作两个重要的艺术特征,一是色调之安排,二是情景之组织。就色调之安排而言,诗人呈现最多的是夜色。如《雨前——寄M》中“午夜滚满了斜坡”,“仿佛海水打翻灯盏”;《夜游岳麓山——兼赠光启、李浩、朱赫》中“夜晚的长沙沉睡在江流的一段”,诗人“要在不断满溢的黑暗里”“分辨银河须臾的光亮”;《圣诞夜》中酒后“舌苔发白”,“把尿意带到了草坪”的“圣诞夜”;《夜雪》中“车辆和行人稀少”,“归程被阻隔成一个秘密”的下雪之夜;《重临——为2013年回武汉大学作》中的“秘闻的夜晚”;《汽车驶过南浦大桥》中“午夜遮住了城市”;《二月初一》中“不只是夜晚”的“重负的夜晚”;《友人将至》中诗人“在黄昏的房间里”,随着“天色正缩进楼道”,“看着越来越少的光”“从枝桠平移进枝桠”;《东湖——给黎衡》中“夜晚渗入皮肤如同雪意”,“我们的色彩在夜色下被抹匀”;《姐姐》中随着“冬日黄昏的降临”,“不经意的风拂过前额”,姐姐“衣角的白和皱褶”也“融进了暮色的质地”;《初春》中“夜色”“泼下墨来”;《夏天的纪念》中“暮色漫天袭来”。可以说,夜色已成了诗人写作中具有原发性意义的心象,它所展现的是“黑暗笼罩却能目视一切的时刻”,在这个时刻里,诗人既隐秘着自我,又不断发现着自我:在犹如“从高空降落的手工作坊”的“夜晚”中,诗人从“四面八方的玻璃”“不断看见自己”。“秘密”经夜色而流动,夜色也通过“秘密”而获得了丰富的意义,构成了这部诗选典型的“有意味的形式”。情景组织方面,“秘密”赋予了这部诗选在诗人个体经验和读者公共经验间一定程度上的紧张感,但也正是这种紧张感不断邀请和诱惑着读者进入诗人的独特的情景时空,从而和诗人一同分享“秘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秘密”既是隐藏的,又是坦露的,它的存在与消解互为条件,只有存在“秘密”才能消解“秘密”,也只有消解“秘密”才能存在“秘密”。譬如《雨前——寄M》,诗作展示的情景很可能是“我”看着友人的照片,回忆起和友人的交往经历,这些经历既是诗人与友人的私密的纽带,但它们在诗作中又通过“递给你”的邀请,成了诗人和每个读者间既开放又私密的联系;又如《在嵩北公园》,情景很可能是“我”与友人“她”登临嵩北公园,诗人一方面向读者展示了“我们的虚荣”“我们的脑海”“我们的痛苦”和“我们知道的世界”等个体经验意义上的“我们”,另一方面在诗作开始就提醒读者“请跟随我”,并利用视角转换描写了“她”的动作,而且在诗作结尾再次致意读者“我跟随你”,这就使得读者和“她”获得了一定时间内的身份感的转换,个体私密也就在公众向个体、公开向私密的转换中得以最大可能的留存;再如《二月初一》,可以说是一首儿子对父亲的情感告白信,但因为“语言”“正把一朵乌云压在唇上”,所有面向父亲的话语,如“我曾途经林场,但不追逐你”的决定、“你孤独的爱该跟谁讲和呢?”的疑惑、“我梦见什么永远地攫在你手”的担心、“我在你当中”“永远地蔑视未来”的传承,都只能通过诗作中的“你”而获得坦露,所以它们仍然对父亲保持着“秘密”的状态,它们因为实现了公众开放的表达而保护了个体私密的价值,“秘密”因公之于世而成就了最有效的隐藏。
这部诗选还继续思考和深掘着穆旦所言的“丰富和丰富的痛苦”。概括来说,诗人主要从三个方面对“痛苦”的诗学做出了努力和贡献。第一个方面是渴求。如《雨夜——寄M》中那种“如梦中饮水,空瓶里签到,一张废纸翻覆”的焦灼感,来自于“渴念”像“神像的刨花”一样“飞跑”活跃;《听拉赫玛尼诺夫》中的“焦热”感,源于对拉赫玛尼诺夫犹如“暗自发声的陨石”为了追求某种神秘“用尽了精力”的体悟;《进酒——为武大同学聚会作,兼自述》中诗人因“十八岁有些急躁”而遭遇了时运中“黑暗星”的折磨;《重临——为2013年回武汉大学作》中“黄昏和急雨”又唤起了“那耗尽了青春的旷野”的记忆,使“我”感到被“什么阴影遮住”;《二月初一》中诗人又因“迷恋异地”而“感受风暴的屈辱”。这些强烈的乃至求尽的渴望,是诗人对“痛苦”的诗学进行探索的基础,在这一基础之上,诗人构筑了独具特色的对形而上之“痛苦”意义展开思索的“高塔”。这一“高塔”的第一个重要的意义在于发现了“迟”的愉悦感。作为一种时间感受的“迟”,在日常生活中一般被认为具有烦闷痛苦的色彩,但诗人笔下呈现的“迟”,却展现出反“痛苦”的特殊意义。如《进酒——为武大同学聚会作,兼自述》中“迟到者”虽然被“罚下一盏白碧”,但其身份意义是“停缀主位”,“迟到者”因而获得和承担着推动“聚会”的无上的权利与责任;《圣诞夜》中聚会将有的“谈话云端席卷的声浪”和“两小时后命盘”游戏的“诱惑与劝导”,“都提醒我出发宜迟”,这是诗人以“迟”的态度试图去摆脱很可能是一群人之孤单的狂欢;《夏天的纪念》中虽然“暮色漫天袭来”,但“迟来的雨意”在“催涨了江水”的同时,也让“事物抽出透明骨架”而愈发透彻清晰,“迟”于是从日常感受之苦转换为思想领悟之深;《暴雨将至》中“我们学习哑语/学习灰色的事物”,“向每一次迟到致敬”,“迟”更是实现了对其日常意义的冲击性的反转。如此对“迟”的反“痛苦”意义之挖掘,成就了从反面构建“痛苦”诗学的不可或缺的创造性价值。那么,诗人又是如何从正面展现这座“高塔”的呢?应该说,诗人对不确定性的思考,正是其中的关键。譬如《雨夜——寄M》中对“我们的身份多么可疑”的不确定;《在海淀教堂》中“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用对了这些形容”去表达“私心”,以及“再一次不能确定文字”是否能“把握内心”,正如“不知用多少词语才能让人理解混沌的意义”;《夜雪》中“应该”和“不应该”都同样有着“深情的面孔”,致使“我”在不确定中只能“让自己坠入内衣绷紧的虚空”;《纸牌的下午》中“看见自己”对“无主宰的审判”之“遥遥无期”的“恐惧”,因此写下“悲哀的诗句”。如果说“迟到”是因时间上的延宕而使渴求的“痛苦”在累积后得到更大的释放而获得愉悦,那么不确定性就是使渴求的“痛苦”弥散于无时间的维度,进而湮灭了哪怕以想象性的方案解决“痛苦”的可能。正是从这正反两面,诗人贡献了他对“痛苦”诗学的独特“丰富”。
作 者:
刘凯健,本科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