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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与抒情

2017-01-28北京王辰龙

名作欣赏 2017年31期
关键词:铁西区消逝记忆

北京 王辰龙

消逝与抒情

北京 王辰龙

几年前,曾坐公交车途经天安门,想到当代中国的大多学童,在初入课堂的年月里,都会学唱以“我爱天安门”为起句的轻快歌谣。声音上的启蒙,配合各式招贴画对建筑物的呈现,使天安门成为国家象征的同时,也让它升华为引人遐想的虚幻之地,尤其是对京外学唱着的孩子们而言——在此后的生涯中,他可能会由不同的路径(旅游、升学、讨生活)来到北京,直面想象中的天安门,或是边感叹边将建筑物凝固为照片的背景,或是没入某种讳莫如深的历史判断与政治沉思而归于无言,也或者,它将渐渐不再魅力别具,而黯淡为穿越城市巨兽时途经的一处地点。但不论外来客以如何的方式到来,再以怎样的心绪离去,当人们初见天安门,想必会因广场的体量、森严与冷硬,多多少少感到震惊。这说明,闪耀着人类智识之光的城市,在理性而沉默的空间规划之外,总会借助它的标志物来讲述自身的过往与此刻,那些被赋予诸多意义的核心景观,并不只是哑然站立,它们是多声部的存在,有建造者或改造者的意志,而众多同代人或后来者意味不一的回声也游荡其间。当代诗中亦有“广场”的语义变迁,为当代中国公共空间的颓败与沉默提供旁证,此处倒也不必再赘述。

公共空间的衰落状况不止于震悚知识分子的隐秘事件。我在辽宁沈阳的铁西区出生长大,这是重工业聚集之地,中学地理课本中它被冠以“东方鲁尔区”的名号,也曾因一部纪录长片引发过知识界的关注。父亲在化工厂上班,母亲在铸造厂(很快地破产于20世纪90年代),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他们带我生活在名为“工人村”的区域,那里全是低矮的苏联式民居,四五层高,红色砖墙。我们后来搬离“工人村”,到工厂修建的单元楼,不必再与其他家庭分享公共的走廊、厕所与厨房,但左邻右舍依然是同一单位的员工。我那喜好热闹的父母常会召集关系要好的同事到家里聚会,喝喝酒,唱唱刚兴起的家庭KTV。如今想来,醉醺醺的高谈阔论中,也有对厂子前途的忧虑、对个人生活的极度不安,或许不得不以无奈的乐观(其中穿插着妙语连珠的段子,大多是荤的,充满影射性的民间意味)修复压力造成的空洞。有几年,为鼓舞下岗工人再就业,本地电视台会在节目间歇反复播出一位著名歌手的MV,画面中的演唱者淋着雨,表情很是难受,但却依然澎湃地唱道:“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但一切真的可以重新再来吗?实际情况是,城市工人群体已瓦解,不再有公共空间可供他们发出声音。近年来,“工人村”相继拆迁,有几处老民居被保留下来,整饬一新,是为“工人村生活馆”,用以展览一种消逝的生活方式;工厂纷纷迁到市郊,政府特意选好一处旧址,修建“铸造博物馆”,黑冷的巨大机床陈列其内。工人家庭渐渐分流到新兴的商品住宅或回迁房,与陌生人为邻。描述这一过程,意图不在怀旧,而是想提供与公共空间衰落相关的记忆断片,类似情况正不可挽回地发生在这个魔幻现实主义国度的各个角落,巩固着我们时代的“失忆症”:一切消逝的都与此时此刻无关。

念中学时,父亲单位在沈阳郊区临近抚顺市的地方开设分厂,他被分流到新厂,坐通勤车上班。新厂注资方是日本企业,听父亲描述,厂房前空地上有两挺旗杆,工作日的清晨会升起一中一日两种国旗。萧开愚写过几句诗:“开始是三洋和松下录音器/把香港和台湾当作红灯区,/介绍给我们的压抑的生活。……上次是征服,这次/他们来到熟悉的地点,把中国的石头变成钢铁,/变成中国生活的支撑部分。”(《日本电器》)读它们便会想象父亲口中两国旗帜紧挨着地招摇。沈阳现代化的开端也是屈辱史的起点,这想必与其他有殖民记忆的中国城市类似,追根溯源,父亲所在的工厂便是日本人所建。从这一状况,到计划经济时代,再到改制后的当代,铁西区确已成为凝固着种种瞬间的历史断片,携带了剧烈而忧郁的漫长本事,可能是社会科学目光中理想的研究对象。当我试图在诗中言说过去,工业区的本事及其重量时,感到了压力。首先,在写作者的主体意识层面上,生长于铁西区并不能成为书写它的必然理由,所谓“铁西区人”这一身份也不能为书写者提供讲述的权威,言说过去在发生机制上,或如韩愈于《送孟东野序》所言:“有不得已而后言”,“郁于中而泄于外”。其次,倘若真写出理想中的作品,它的光,应源于“如何写”,而非“写什么”,我渴望完成的诗,如果仅仅建基于记忆自身,而非精湛地、准确地对人与事进行诗性的传达,它的诗歌伦理将是缺失的,终究沦为历史学、社会学或经济学的分行注释。最后,如何在言说中避免原乡神话的粗俗版本同样是无法绕过的问题,通过刻意梦幻的、过分透支的过去对现在(即便此时此地确实不尽如人意)进行否定,用这种二元模式来推动写作,将会造成文本的自我复制与丧失解释力的语义空转。上述这三种认识,已是常识,但常识下的显见误区却能轻易制造幻觉,致使写作失去焦点。

我渐渐意识到自己所关注的,是作为“一种过程”的消逝,而非言之凿凿的过去。2007年到北京求学至今,每年回家的时间加起来平均一个多月,但最初并没有言说过去的强烈欲望,或许是因为家乡与首都的局部相似:尚且分明的四季,不时败坏的空气。写铁西区或家乡记忆,是这两三年才开始的新事与心事。最近每次回家,新的街道,新的商业广场,工厂旧址上的新楼盘,都以骤然来势更新着我的景观记忆。“但这里也在繁荣,连荒芜都保不住了。”(蒋浩:《十一月三十日与敬文东别后作》)为一切的新而应接不暇,视觉内部却有废墟式的过去,聚拢,烟消云散,因而恍然若失,担心断绝了与过去的联系,成为来历不明的可疑之人,成为只为此时此刻所困的失忆者。在这种心境中,基于自救这一私密目的,便开始了与过去相关的写作,更确切地说,是写一种消逝过程中的“心理遗迹”(借用敬文东先生的说法)。同时,开始渴望拥有建筑师的手温,把每个词都抚摸出石头的质地,以便能够构建一个立体的、可供重返与置身的文学空间,让一切烟消云散的能有坚固起来的瞬间。在制造着消逝的各种权力机制之上,罩有巨大的幕布,它使历史细节加速模糊,把已发生的一切带入沉默的空白地带,暂时来看,史学的解释力或是欲言又止或是难以道明,当代史正被迫成为秘史,面对此情此景,能否借由诗学来承担记录秘史的职责呢?这一问题,涉及私人性的记忆与公共性的处境之间的关联方式,也就是说,在“我们年龄的雾”(冷霜先生一首诗的题目)与“我们时代的霾”(诗人唐不遇语)之间存在着夹角,它的锐钝变化,或正是诗人现实感的层次之一。我将这一夹角视为写作者的洞穴或地下室,期待以言说过去的方式为周遭燃起火光。转变,意味着时刻发生的消逝,面对它,纪录片可能是最为雄辩的叙述方式,我则想以现代汉语实践一种与消逝对称的抒情。

来北京求学后,铁西区正在发生什么,于我而言,已是陌生的进行时,我不在现场,遭逢的只是转变后的结果,通过假期回家或与亲戚朋友通话的方式。熟悉的社区与街巷,熟识的生活方式与故人,近几年都不断消逝着,指示过去的一切,模糊了,乃至完全失去踪迹,作为一种存在的“过去”愈发空荡,它属于我却又在远离我,这令人心虚、恐惧。于是我开始有意识地写与铁西区相关的诗,打算为消逝的过程留下些抒情式的记录,并一厢情愿地认为可以通过写作来缓解不安,使自己不至于成为故乡中的异客。正是基于自救这一私人目的,我才与铁西区或对沈阳的记忆产生诗歌意义上的关系,而非由于工业区经验自有重要性,反之,在写的过程中我才渐渐对它的重要性有了最初的浅显体悟。铁西区或沈阳的记忆之于我,是记忆中的“过去”,一个消逝中的稀薄存在,换言之,它是年龄之雾,或许只有穿过它,方可对自己当下的现实感做出定位,所谓名正而言顺。因此,我往往写记忆中的体验,用结巴的、生涩的追忆口吻,让旧时的人与事,与某个往昔时空一起复现。由此而来的一个问题是记忆本身与诗意自身之间的界限,我不想混淆二者,也担心在自己的写作中,“过去”会与身处的现在进行时发生断裂,丧失联系,毕竟,“过去”的消逝及其后果,是今日状况的构成部分。

除了写记忆中的旧区,我也写过今日的新区,这就与时代之霾相涉。霾,已成环境日益恶劣的暗黑代名词,也许它还可以作为现实气氛的一种隐喻:或避免不必要的户外活动,或戴上口罩沉默地速行,呼吸已是艰难之事,而远景则于灰芒之中犹若蜃景。对于我而言,时代之霾的层面之一,是“无人区”的蔓延,只要想想各地的“鬼城”和青壮劳动力离开的村落,这一点便不难理解。转变中的铁西区不在其中,与以往相比,它正愈发地繁华与熙攘,但就我个人来说,充满记忆的空间被新风景遮掩,已成废墟的“过去”之上,喜气洋洋地覆盖着对幸福生活的高调许诺,在这一意义上,工业区亦是情感体验深处的无人地带。无人的空间并非真的不着一人,它也可能充满了人群,所谓“无人”,有时实指人群对空间中意识形态的盲从,进而丧失了反思与批判的主体性,千人一面便是空无一人。我试图将年龄之雾与时代之霾交结而成的夹角作为写作的现场,这一诗学想象,在现阶段的写作实践中转化为如此面貌:当铁西区或家乡风物作为现在进行时中的空间进入文本,会有旧日中的人与事,以幽灵般的行状漂浮其中,通过新旧两种景观的交叠,对一种完整性的重建做出想象。

在1906年,物理学家皮埃尔·居里死于马车事故,而在1960年与1980年,两位伟大的法国人阿尔贝·加缪与罗兰·巴特则分别被速度更快的汽车撞倒。短暂的20世纪,致命的速度越来越快,至今未有暂缓的迹象(将会有不幸者,意外地死于高铁的速度吧),从或实际或隐喻的角度来看,更多的人将会由于不堪速度的重负,而死于突如其来的心碎。加速而来的现在进行时,天然地敌视过去,它不断地将我们置于可能失忆的危险之中。记忆不是乌托邦,但它有可能会通过诗歌语言将过去时中的局部景观召唤到现在,以对我们的此时此刻进行纠偏。

附文:

某野浴者的体检报告

他正晚年,放下高举的右手,口中

鼓励着什么,便跃入游船西去后的

尾纹,像是幻听号令而抢跳的好手

他浮现,踩水回望身后白石的护栏

孙子热烈鼓掌,秋叶掷地无声。而

此前两天,本市局部有雨,先划过

入夜的深霾,再趁早湿你鞋。只好

客厅避难,灯不开,电视光里,他

瞌睡着南国的台风正紧,直到爱人

推翻卧室,巡查反锁的门、拧紧的

煤气与有次没能关好的冷藏室。他

醒来,凌晨四点再醒来,旧怨早已

忘却,新愁是新政下某个小家庭的

撤退:他们几年来社区门外烹焦圈

蒙蒙亮时便也有口舌的欢愉。此刻

街坊们回了岸,擦拭着水寒,说起

来月的民主生活,而有关科学养生

却总争不出个代表。又一次把自己

深埋长河,他久久屏息,像暑假里

结伴脱缰的小二郎,非决出池中的

记录才罢休。而蛙泳几时仿佛就有

前生几多将蝉蜕,一如遭受伏击的

走私船速朽于君不见。他试着睁开

双眼,痛看水心的混沌灿若新青年

2016年10月25日 北京 法华寺;写给光昕师兄,兼示万冲、皓涵与肖炜。

作 者:

王辰龙,诗人,1988年生于辽宁沈阳,现暂居北京,在中央民族大学攻读文学博士学位。曾主编《北岳中国文学年选·2016年诗歌选粹》(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曾获第九届“未名诗歌奖”(2015年)与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诗歌奖(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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