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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生活的泥泞
——论马金莲小说《蝴蝶瓦片》

2017-01-28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名作欣赏 2017年27期
关键词:金莲小刀瓦片

⊙汪 瑶[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走出生活的泥泞

——论马金莲小说《蝴蝶瓦片》

⊙汪 瑶[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回族作家马金莲的小说《蝴蝶瓦片》,反映了一种书写苦难的独特方式。小说共时性地讲述了在严酷生活环境下几代人的生存故事,以一个六岁半的女孩作为叙事者,来表现不同生命个体的超越苦难的“飞翔”的意志;在人们相依相伴的生存图景中,显示着最本真的生存与生命的意义;小说以温情而又不失浪漫的格调,倡导走出生活泥泞的精神;这些都与当下一些为写苦难而写苦难的乡土小说明显不同。

马金莲 《蝴蝶瓦片》 苦难书写 生命意义

马金莲生于1982年。作为“80后”作家,她有着与大多数同龄人相同的境遇,她经历过就业的尴尬与艰难,以至于待业务农时,下决心像父辈一样土里刨食以至终老,最终她考取教师编制,又考取公务员,成为一名职业女性。作为出生于西海固的回族作家,她不乏独特的人生阅历:苦难的乡村体验;从小学四年级起离家求学的过程;身为回族媳妇“总退在家庭成员中一个最微末的位置上,哄孩子、做饭、洗衣、提煤”。生活曲曲折折,纷纷扰扰,琐琐碎碎,然而,马金莲却跳出了生活的泥泞,创作了近百篇中短篇小说,其中《碎媳妇》入选《中国当代乡土小说大系》,《大拇指与小拇尕》和《长河》名列“中国小说学会2013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河》列中篇小说榜首,并于次年获得第五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奖。2014年马金莲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荣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

随着马金莲小说的轰动,其区别于同代“80后”作家的冷静、淡定、从容的一面;其“小说创作从朴素而不乏诗意的生命经验出发,动情歌咏了西海固沉默宽广的人地与万物,深情礼赞着因民族信仰而皈依的神圣力量”的独特书写,开始为学界所关注。有论者把马金莲小说与“写足种种煽情的苦情戏”的“底层叙事”作品进行对比,认为她的小说是把故事线索“深埋在岁月和记忆的皱褶里的,故事是跟随着心灵走的”。这些宏观研究,敏锐地呈现出作家创作的独特性,为读者认识马金莲小说打开了广阔的视阈。然笔者以为,对于成长中的青年作家的创作,也应注重具体文本解读,因为其中包含着作家面对纷繁生活时最细微的心理感应,是构成创作丰富性的决定性因素,也是我们整体认识作家创作的基础。这也是本文选择《蝴蝶瓦片》作为解读对象的缘由。《蝴蝶瓦片》是马金莲作品的一个特异存在,它诗意化地体现了马金莲“用无华的语言表达着内心朴素的想法,以朴素的方式面对世界”的创作宗旨。“朴素”,这个在现代社会久违了的词语,是马金莲对于故乡及父老乡亲的深情赞誉,是她观察以内在精神支撑的故乡人生活方式的视角,更是她的创作态度和目标。

一、生活,就是一段苦难历程

差不多与马金莲走上文坛的同时,当代乡土小说“对苦难的极端化书写成为一种潮流。这一潮流的创作者们通常以一种冷漠、客观的叙事态度,用近似于白描的细致笔法具象而又残酷地向读者展现出一幅幅乡土世界非人化的图景”。这种创作潮流受到了许多研究者的批判,显然曾经给马金莲造成了困扰,她说:“生长在这样的土地上,并将生命里将近三十年的时光留在这里,不写苦难,那我写什么?还能写什么?我们本身的生活,就是一段苦难的历程。……不是写苦难有什么过错,问题在于我的笔触不够深入,远远没有挖掘出苦难背后的东西,仅仅浮于讲故事的层面,情节深处那些人性中闪光的鳞片,或者需要批判反思的病垢,都是需要往更深处开拓挖掘的。”

马金莲最终明白,要“挖掘出苦难背后的东西”,首先必须直面苦难。《蝴蝶瓦片》正是这样做的。小说写的是西海固一个大旱的五月里发生的故事。一个六岁半的小女孩,听说如果把带着蝴蝶图案的瓦片扔到沟底,天就可以下雨。于是,她执着地寻找,最后发现九十五岁的刀子老人有一个蝴蝶盖碗。她趁刀子老人“主麻日”做礼拜之机,从水洞钻进老人的院子,准备拿走蝴蝶盖碗。不料,她被刀子老人的儿子小刀发现。很多年前,小刀遭遇车祸瘫痪,已经差不多被村人遗忘了,受小刀“邀请”,女孩儿带着羞惭走到屋门口,惊异地发现炕上摆满各式各样精致的鞋子,其中一双绣着绿色蝴蝶的红鞋,居然是小刀专门给她做的,而且,不大不小,刚好合脚。女孩儿没有拿到蝴蝶盖碗,却因为穿上小刀做的鞋子,让村人记起了小刀,以至于“一夜间,我们庄里娃娃大人的脚上全穿上了小刀做的鞋子”。村人终于记起了小刀,小刀却走向了生命尽头。女孩在人们悼念小刀时,成功拿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盖碗,砸碎扔到山下,完成了她祈雨的心愿。

这个多少有点离奇的故事,是以大旱的五月作为背景的。作家以小女孩的视角写道:

我们的村庄像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火盆下。回头望去,那些房子,房子里的人,所有的沟沟坎坎,地里的庄稼,都像是放在蒸笼里蒸着的馍馍,形状颜色不一的馍馍。这些馍馍从正月开始就放进了蒸笼。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推移,天气一天天干旱,烈日就一直往上加温,直到现在的五月。将来的六月七月还难以预料,说不准的。如果还坚持不下一场像样的雨,这些馍馍就会一直被蒸下去,彻底熟过头,烧焦。

用蒸笼里的馍馍比喻干旱的村庄,带着小女孩的奇特想象,把干旱与饥饿联系起来,呈现出一个无比严峻的事实——人们将陷入生存的困境之中。《蝴蝶瓦片》几乎把小女孩能看到、想到的所有“物质”都用来渲染,“枯焦的气息直逼胸口,让人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母亲的“目光慢慢苍老起来”,“饱尝忧患”;村庄“被黄土的尘烟弥漫”,“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女人”;西北风炙热滚烫;“尘土在脚底乏乏躺着,昏昏欲睡,似乎连日来的烈日曝晒,它们也不堪干渴奄奄一息了”;每家院子墙角,排雨水的水洞形同虚设;杏树濒临干死;远处雷声轰鸣、黑云将至却又瞬间散去,接雨水的盆盆罐罐被父亲和孩子们搬出去,又在母亲指挥下空空地搬回。雨,以及和雨相关的一切,已然是人们生活的全部内容和意义。

“等雨”,所有人“面对年复一年永远重复的干旱的煎熬”,“等到今天,活着的愿望已经十分单纯了,单纯到只有一个,下一场雨,好好地下一场雨”。人们已经等到“懒懒的”不想再锄草;老人不断重复“大旱不过二十五”的谚语老话,支撑自己最后的信心;小刀要求女孩穿上他做的鞋子,替他看看庄稼“死光了没有”;女孩儿试图用蝴蝶瓦片祈雨……所有的生命,都在等待雨水的滋润,等待的过程是慢慢被烧焦的过程。焦灼的、绝望的空气,浸染在村庄的角角落落,浸染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

维吾尔族女作家阿舍说,马金莲写小说,“当她需要推进事件时,她会不惜笔墨,浓墨重彩渲染故事里的一个环境、一种气象、一片月色、一束阳光,她知道把物质当作一个与人的心理相通的自然实体来进行描摹”。不错的,《蝴蝶瓦片》中的“雨”,作为载体,写出了西海固人在无望的等待中,已经“熟过头”的烦闷与焦躁。

在上述背景下,小刀的出现,把苦难描写推向了极致。小刀一直立志做一个有用的人,年轻时出门挣钱,要给自己挣回个媳妇好好孝顺父亲,却因车祸瘫痪。村里年轻人用轮椅推他上镇里看看外面的世界,“还准备过几年再推他出去”,可是他在回来的路上,竟然说“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咋就那么美哩,一个个赛过画上的人儿哩,屁股还一扭一扭的,美死人了!大家听了一致认为他不老实,思想流氓。从此就没有人愿意推着他出去了。小刀连同他的轮椅,一起被大伙儿慢慢忘掉。”从此,小刀的世界就是他肮脏的小屋。年迈的父亲无法照料他的生活,他衣裳下是“黑紫的烂肉。小刀的身子是烂的。双腿尤其烂得厉害,肯定是烂了几十年了,口子都黑透了”。活着承受数年肉身腐烂的痛苦,这是《蝴蝶瓦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笔,而小刀同时承受的被遗忘的心理苦痛,进一步加重着苦难的程度。

《蝴蝶瓦片》把苦难写得触目惊心,马金莲的书写是极其细节化的,唯其如此,《蝴蝶瓦片》所渲染的“等雨”氛围和人物的苦难遭遇,才具有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的广度和深度,从而成为整个故事的焦灼背景。然而,作家不是苦难的旁观者,马金莲甚至毫不遮掩自己的情感,直接站出来替叙事者小女孩代言,“面对年复一年永远重复的干旱的煎熬,我们欲哭无泪,只能默默忍受。我的父亲母亲都是一生与庄稼相伴的人,他们说不出什么高深的东西。他们教给我们的是怎样在干旱面前学得坚强,学会忍耐”,最终“长成父母一样的人,一样扛得起农活扛得起生活担子的人”。坚强、忍耐、有担当的生存观,是父母的馈赠,也是苦难的“赐予”。苦难的漫延与承受苦难的韧性,在《蝴蝶瓦片》中是同步展开的,作家的情感也是心痛与敬佩相交织。所以,与其说《蝴蝶瓦片》写的是苦难,不如说,它自始至终都在表现人们面对苦难的态度和与此相关的生存理念。这是《蝴蝶瓦片》故事发生的基础。

二、朴素的“飞翔”梦想

马金莲说:“我常常有一种时空错位的恍惚感,感觉时间还停留在小时候,我还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在扇子湾的大地上奔跑,做着人生最初的认识与成长。”所以,作家所写的扇子湾的故事,多半是由一个小女孩来讲述的,她叫赛麦、梅梅、芒女、草草或者是“我”,六七岁左右,形成了马金莲小说独特的童年视角。

当苦难背景与懵懂小女孩们的成长故事一起展开的时候,我们看到,在繁重的农事劳作中,“烂眼子”姐姐用许多小伎俩骗取父母信任,还能穿上母亲做的新衬衣,戴上父亲买的新凉帽,让“我”心生嫉恨。不过,“我”还是目睹着姐姐慢慢成为劳动能手,感受到姐姐逐渐长大后对“我”的体贴、关心和忍让(《永远的农事》)。赛麦对未来姐夫送给大姐的手表中的梅花心向往之,竟趁姐姐不在的时候将表砸碎,想亲眼看到梅花开放(《六月开花》)。在冬日酷寒的早上捡拾狗粪的女孩们,把用狗粪换取自己的嫁妆,作为抵御严寒的动力(《拾粪》)。孩子们就在全家相依相存的氛围里,学会了承受困苦,从最初感叹“人难活,屎难吃,苦难下”,到明白“必须学会割麦子,捆麦子,还有无数琐碎繁忙的活计。在我们的成长过程里经历难以数计的艰苦磨砺,才能在长大后做个父亲一样的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庄稼汉”,最后“完全融入劳动中去了,完全不惧怕劳动,在积极地适应着劳动”。在劳动之余,女孩们的眼里,是外奶奶种的满园鲜花(《花开的日子》);是把人照得格外好看的青花细瓷碗(《细瓷》);是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巨大的鹰,在辽阔的人间自由飞翔(《巨鸟》)……女孩们在苦难生活中的成长和憧憬,使马金莲小说读来“苦难兮兮而不乏温情,苍凉悲怆却有滋有味”。《蝴蝶瓦片》延续了这种思路,所不同的是,叙事女孩更有一种哲思和“救世”愿望。

与《蝴蝶瓦片》近乎绝望的等雨氛围相对应的是,在女孩的视界中,一切都是另一番模样。她能感觉到庄稼在说话:“麦子和麦子说,豌豆和麦子说,麦子和野草说。大家这一刻成了朋友。命运相同的患难之交。它们肯定和山下村庄里的人一样,也在叹息,叹息等不来一场活命的雨水。”与大自然的感应,对于庄稼的怜惜,使小女孩生出拯救庄稼的使命感。她听说把带着蝴蝶的瓦片扔进山沟,天就可以下雨,于是,四处寻找并最终“偷”到蝴蝶瓦片,将之扔进无尽的尘埃中,等待美丽雨水的降临。稚拙的行动,勾画出孩子最本真的超越苦难的梦想,在作品焦灼的“等雨”氛围里,“居然有一些美的意思在里面”。

如果说女孩的行为,带给村庄几分“美的意思”和灵气的话,小刀所做的鞋子,则直接激活了整个村庄的人心,堪称《蝴蝶瓦片》的神来之笔。“一夜间,我们庄里娃娃大人的脚上全穿上了小刀做的鞋子。娃娃们互相评比着他们的鞋子,得出一个一致的结论,瘫子小刀做的鞋就是比自己母亲做得好看。男人们也这样认为。甚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自己婆娘,今后再不细心做鞋,就休了她,专门找小刀做鞋。一时间,女人们顾不得为持久的干旱发愁忧虑,纷纷做起了鞋子,仿照小刀做出的样子裁、剪、粘、糊、缝、绣花边,绾麻花扣子。做鞋的间隙,有女人头靠住树干,幽幽地叹气,说你们说这个人咋做的,这么难的活计,女人也做不好,他会不会是个女人身子,惹得大伙笑。”

美丽的鞋子,久违的笑容,男人的调侃,女人的感佩,孩子的喧闹……被大旱烤焦了的人心柔软了,沉闷的村庄有了欢乐。这一切变化,竟然源自一个被人们认为已经“捂烂”在炕上的瘫子。

作家以女孩和小刀——村庄里最小、最弱的两个生命个体直面苦难的勇气和行为,表现出一种简单、坚韧到令人折服的力量。“蝴蝶”意象是展开小刀和女孩儿故事的结点,也是极富象征意蕴的意象。作家对“蝴蝶”做了两次集中的描写。第一次是小刀送给女孩红鞋时:“我眼前顿时一亮。我看见了蝴蝶。落在红鞋子上的绿色的蝴蝶。一个鞋子的前头有一只。翅膀是张开的,做着飞翔的姿势。可能它们正从遥远的地方飞来,飞累了,落在这双鞋的面上,它们只是想歇一歇,片刻之后,将会翕动翅膀,重新起飞。”

这样的一对蝴蝶,出自于一个不能行走的人之手,使故事带上了神秘色彩。马金莲是相当会写故事的,她以六岁半女孩的视角,打开小刀残缺而完整的世界,用稚嫩与沧桑的落差拉出一段长长的、醒目的空白,令人浮想联翩。惴惴不安的女孩被召唤着走进小刀房间时,震惊她的不是肮脏杂乱的环境,甚至不是小刀怪异可怖的形象,而是满床出自小刀之手的各种各样精致的鞋子。在女孩儿眼里,小刀是她读不懂的一个传奇,她不明白小刀为什么要给村里每个人做“用以走在大路上印出各种脚印的布鞋”;更不懂“他半步路也不能走”,怎么会知晓外面的一切,还能准确说出她是马老旦的二女儿;更惊诧于小刀居然在她没出生前就给她做鞋子,并且说“我等了八年,你终于来了”。她被小刀吓哭了,却又抵不住诱惑收下鞋子,而且穿着这鞋子完成了她祈雨的仪式。实际上,她更无法明白的是,她帮助小刀完成了返回人群的愿望。

小刀以忍耐极限痛苦的非常态的生存方式,盘坐在炕上,用心灵“走”遍天下,“走”过岁月,“走”回人群,诠释了他对飞翔的生命的向往。如他自己所说:“我的心啊,每天都在外面,跟着日头啊月亮啊北风啊庄稼啊跑,我整天都在跑,我的心把腿子不能走的路都走了,我的心就是我的腿。”他身在陋室,心如蝴蝶般飞翔,在乡间,在田野,在无限的时空里,永不停歇,这是他对故乡的热爱。小刀让“庄里的娃娃大人的脚上全穿上”他做的鞋子,走他不能走的路。小刀坚韧地活,让所有人动容;尊严地死,减轻了村人在大旱之年的负担。这是他对生命的诠释。那个绣在鞋子上的蝴蝶,其实是小刀从未停歇过的飞翔梦想的结晶。

小说第二次写的是刀子老人盖碗上的蝴蝶,“神情显得疲惫,慵懒,好像它一直沉浸在一个悠长美丽的梦里,踟蹰留恋着,舍不得离开。它还在保持着飞翔的姿势”,最终在“我”的助力下,“带着一股劲风飞向山下”。女孩稚嫩的幻想和天真的期待,为蝴蝶注入了奇特的生命动感。瓦片上的蝴蝶,就这样在孩子为乡亲、为庄稼祈雨的行为里,和小刀的蝴蝶一样获得了生命,带着纯真与执着,放飞了孩子心中的梦想。在这里,飞翔的梦想是与三代人相关的。

“美的意思”,不能行走的小刀感受到了,他用心走着腿不能走的路,用手装扮了别人走路的脚。走在生命起点上的孩子触摸到了,她完成了自己稚嫩的拯救庄稼的飞翔。健全的成人世界受到了感染,他们露出了久违的笑脸。《蝴蝶瓦片》因此拥有超越苦难的浪漫色彩。

三、本真的生命长歌

《蝴蝶瓦片》共时性地展现出严酷的生存环境下,村庄里几代人相依相偎的生存故事。其中最令人动容的是小刀的那句“我等了八年,我知道你们会来的”。小刀是否知晓村人长期不关注他的原因,小说没有任何交代。不过,他不断重复“我等了八年”这句话,隐约表明他可能是明白的。他没有任何解释和乞求,他执着等待着人们再次走近他的契机。他的老父亲每天在外面弄出各种动静,证明自己可以活到二百岁,小刀完全可以让老汉把他做的鞋子带出去,缩短他等待的时间。但小刀相信等待的力量,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就一定有再走回人群的时日。第一次看到女孩,他神色幽幽地说,“我等了八年,你总算来了”,一语道破等待的漫长和焦虑;他又说,“八年了,我知道你会来的,你真的来了”,话里充满他对于等待结果的确信。

这八年里,小刀心中似乎有一张村庄的地图,标注着所有人的信息。因此,他给每个人做的鞋子,都漂亮合脚,没有误差,他死后“留下的鞋样子各式各样,大小齐全”。他能准确说出素未谋面的孩子属于哪家。在小刀焦灼而坚定的等待中,灌注着他对父老乡亲超乎寻常的记挂,因为他知道,他们父子也一直被乡亲们当作家人养活着,帮衬着,无论什么年景,从未间断过。“穿上小刀鞋子的人,从自家拿出一升子粮食”“大家乐意穿小刀做的鞋,愿意拿出粮食去换”,一方面赞赏“他原来是个有用的人”,另一方面也帮助他实现了“要靠自个儿的手养活刀子老汉”的愿望。于是,小刀的故事,仿佛大旱年里的一段插曲,在主人公独特的仪式般的祈盼和感恩行动中,在村人的成全下,留下了温暖的音符。

《蝴蝶瓦片》中清真寺里“那个老得看不出年岁的老阿訇”,“坚持用一只和他的年岁一样古老的木梆子”见证所有人的“日子”。他是“附近唯一坚持用木梆子的阿訇”,他坚持亲自敲梆子,直到累得直不起腰,剧烈地咳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别的寺里都用现代化的喇叭唤礼拜后,村庄里的男人们虽不想再听老阿訇的梆子声,“还是决定等一等。有耐心等一等。谁还能跟一个黄土埋到脖子下的人较真”。“为此老阿訇激动得抱着木梆子,半天说不出话。只是热泪长流。好像一庄子的男女老少成了他的救命恩人。”木梆子凝结着老阿訇的信仰和人生,在他心里,是村人成全了他完整的生命,加固了他信仰的底色。

已经九十五岁的刀子老人,他的信仰是活过二百岁。于是,他“用一把磨得油光黑亮的拐棍到处敲出深深的印痕”,“在一连串变换着音色与强度的声响里,我们庄子里的男女老少都记住了刀子老汉。一个老得像刀子一样快要生锈的刀子样的老人”。

两位老人,活化了一个久远的历史背景。在小女孩眼中,村人一边认为老阿訇用木梆子唤礼拜,“让一庄子的人永远活在落后陈旧的氛围里”,一边听老阿訇讲解深入人心的卧尔兹,一听就是两个钟头。同样,对于刀子老人,他们“没有人相信他能再坚持一百零五个年头,却没人说破这件事”,连孩子都游戏般地配合老人。而且,不论在什么样的年景里,村人都供养着他们父子二人。作家利用叙事者小女孩理解力的局限,展开了故事看似矛盾的两个方面,从而找到了现在与过去的精神联系——老人们所看重的形式,在今天也许已经不重要,然其承载的坚韧执着的精神,他们感念村人的特殊形式,所言说的却是极其朴素的生命间相互依存的形态。

于是,在等雨背景下“等你”的期盼,融成了《蝴蝶瓦片》生命相依相助的情境,冲淡了大旱年的焦渴。从这个层面看,马金莲小说完成了从直白浅唱“根源于爱的乡土童谣”,到婉转吟诵“隐伏在‘日子’中的生命长歌”的转变,《蝴蝶瓦片》标志着马金莲的小说走向成熟。

[1]阿舍:《被繁殖的流水账》,《民族文学》2009年第5期。

[2]王干:《另一种“80后”:清贫、状态、洁净》,《文艺报》2013年9月18日第2版。

[3]顾广梅:《在大地和神圣信仰之间的生命长歌——论回族女作家马金莲的小说之“道”》,《湖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0期。

[4]藏策:《有信仰的写作——评马金莲的〈长河〉》,《中国艺术报》2014年2月14日第3版。

[5]马金莲:《蝴蝶瓦片》,《作品》2010年第5期。(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6]马金莲:《我与〈朔方〉之间的点点滴滴》,《朔方》2011年第1期。

[7]方培:《当下乡土小说的苦难叙事》,《文学教育》2011年第4期。

[8]马金莲:《露出自己该有的面目》,《朔方》2010年第10期。

[9]阿舍:《被繁殖的流水账》,《民族文学》2009年第5期。

[10]马金莲:《让文字像花朵一样绚烂》,《文艺报》2013年9月18日第2版。

[11]马金莲:《永远的农事》,《朔方》2007年第3期。

[12]徐勇、徐刚:《农事诗,或苦难中的温情——马金莲小说散论》,《西湖》2013年第8期。

[13]白烨:《根源于爱的乡土童谣——评马金莲的短篇小说》,《六盘山》2012年第6期。

[14]顾广梅:《在大地和神圣信仰之间的生命长歌——论回族女作家马金莲的小说之“道”》,《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0期。

编 辑:

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作 者:

汪 瑶,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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