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的语言暴力
——《窈窕淑女》与《卖花女》的后殖民主义解读
2017-01-28西安外国语大学西安710128
⊙宋 洁 曹 佩[西安外国语大学, 西安 710128]
暧昧的语言暴力——《窈窕淑女》与《卖花女》的后殖民主义解读
⊙宋 洁 曹 佩[西安外国语大学, 西安 710128]
本文以后殖民主义视角,讨论萧伯纳剧作《卖花女》及其改编电影《窈窕淑女》中“语言暴力”与“英语教学”的权力纠葛,关注语言学教授希金斯以“正统英语”之名歧视而又诱导卖花女伊莱莎的过程。在对她的教育过程中,正统英语代表的贵族群体引起弱势族群的语言学习焦虑,正如宗主国与殖民地在互相吸引、抗拒、模仿、戏谑与暧昧中形成相互依赖的复杂关系。
后殖民主义 语言暴力 英语教与学 暧昧
一、引言
《卖花女》是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于1913年创作的剧本,讲述语言学教授希金斯将卖花女伊莱莎的社会底层英语矫正成“正统英语”的过程。1964年好莱坞将该剧改编成电影《窈窕淑女》,由奥黛丽·赫本主演,影片上映时广受欢迎,大获成功,并在隔年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等八项大奖,至今在全世界各地依然拥有很多观众。
电影的剧情发展基本与原剧本的情节相同,但是在结局等方面也有不同之处:电影将原剧作分手的结尾改编成看似结合的喜剧结局,增加了英语教和学的情节,增加赛马场的对白与戏份,加上了电影插曲等。本文将从霍米巴巴后殖民主义角度,采用“模拟学舌”“暧昧状态”等观点探讨原作与电影的“语言暴力”、希金斯教授与伊莱莎之间的英语教与学的关系,并以此类比殖民国与被殖民国、英语强国与弱势国家之间的权力纠葛与依赖关系。
二、正统英语的教——建立语言暴力与霸权
原剧与电影第一幕场景中,“正统英语”就以“侦探警察”的形象出现来调查低俗英语。一位路人对伊莱莎说:“小心,在柱子后面有个家伙把你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记下来啦。”虽然希金斯只是暗中做记录,但还是被“误认”为警察,这是正统英语监视的隐喻,却引起了卖花女伊莱莎的真正恐慌。在原剧中,她担心地说:“他没有权力拿走我的品格保证书。”这虽然是对希金斯的误会,但“正统英语”的威胁却依然存在,它将伊莱莎定义为“坏女孩”。在开篇,“正统英语”已经建立起了好与坏的二元对立。同时,希金斯在记录伊莱莎对话时的隐身之所是伦敦圣保罗大教堂的门柱,也预示着“正统英语”庙堂般的权威地位。在正统英语与权威建筑互相映衬的场景中,希金斯从廊柱后现身,明确地施展出“正统英语”的语言暴力。“一个女人有你这种讨厌而可怕的声音,没有权利留在任何地方——也就是没有权利活着。记住,你是一个人,有灵魂,而上天又赋予你语言能力,你的话语应该是《圣经》、弥尔顿、莎士比亚的语言,别坐在那里像一只发脾气的鸭子咕哝着……你真是给这些柱子和庄严的建筑物丢脸,你侮辱了大英帝国的语言!”在此,“正统英语”将语言暴力合理化,只要讲“正统英语”,那么对性别、阶级等歧视的语言羞辱和语言暴力就是理所应当。更有甚者,“正统英语”和语言的暴力会彼此加强,使不会讲“正统英语”的族群产生深深的自卑感——正如伊莱莎在剧中所示,因此,“正统英语”就赋予人高低贵贱之分。在剧中,希金斯对伊莱莎还有如下语言暴力:“她这样卑贱的有趣,肮脏的可怕!”“放她进垃圾桶里!”“自大的贱人!”希金斯层出不穷的咒骂是以正统英语之名施以语言暴力之实,伊莱莎直言他待她如脚下的尘土。
从后殖民主义的观点来看,“正统英语”的地位在原剧与电影的第一幕即显露端倪:在希金斯与伊莱莎初次相遇的同时,他巧遇平克林上校,两人谈论印度方言建立情谊,却从始至终对印度的生活与文化只字未提。希金斯自称正在研究印度方言,一直想去印度会见平克林上校,而印度方言专家平克林正巧从印度回到英国,住在卡尔顿饭店,却在希金斯的要求下入住他的宅邸。在原剧和电影当中,作为英国殖民地的印度及其方言的作用只是反衬大英帝国的霸权与正统英语的优越地位,希金斯与平克林的优越地位不仅是作为语言学家,更是作为大英帝国的语言学家表现出来。这里将印度方言与卖花女的底层地位并置,有显著的后殖民主义隐喻内涵。同时,希金斯宣称能够将伊莱莎改造成施巴女王(Queen of Sheba)。将其语言水平提高为正统英语,也包含了强弱国家的对比。施巴女王这一典故来自《圣经》中的故事,外邦的施巴女王因仰慕所罗门王的智慧,前来拜见。君王是正典,接见并训示了外邦女王,高下立现。而后在舞会上,艳惊四座的伊莱莎在匈牙利人的调查下,被认为英语非其母语,而似匈牙利公主所学。在希金斯欢庆伊莱莎习得的英语大获成功之时,她却被“逐出”了英国。舞会中的伊莱莎被描绘成“走过时髦的人堆中不像是初入社交界的小姐,倒像沙漠中的梦游人”。这与霍米巴巴提出的“几乎相同但又不太一样”:被殖民者试图与殖民者同化,言行举止都极力模仿殖民者,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一样,总是被排除在外。
三、语言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的暧昧状态
在霍米巴巴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当中,“矛盾状态打断了殖民统治那难以泾渭分明的关系,扰乱了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的简单关系……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在优越与自卑、固定与交织、纯正与纠葛、模仿与戏弄的矛盾状态中,经常形成一种相互依赖的关系”。在原剧与电影当中,希金斯与“正统英语”并未全面掌控弱势者伊莱莎。以霍米巴巴的理论来看,希金斯身上交织着两种矛盾的状态,通过两个角色的结合描述出来:希金斯和平克林,他们两者合二为一,反映出了皮格马利翁对女人又爱又恨的暧昧性格。年龄、地位相当而又单身的平克林仿佛是希金斯的影子,体现了希金斯压抑在内心宽厚待人的性格与对伊莱莎的好感。在原剧中的希金斯与平克林可以被看作一个主体的两个方面,流露出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暧昧感情。根据霍米巴巴的观点:“被殖民者往往在殖民话语中被定型成双重影像,既是他者,又是能够被理解和观察的对象。”这一定性当中就产生了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矛盾与暧昧之情,这在原剧与电影当中都有所反映:希金斯将伊莱莎视为他者,虽然也偶尔露出爱慕之情;而平克林则将她看作能被理解与观察的对象。在原剧和电影中,伊莱莎对平克林说:“一个闺秀和卖花女的区别不在于她的举动如何,而在于人家如何对待她;对希金斯教授我永远是一个卖花女,因为他永远待我像一个卖花女,而且将永远如此;但是我知道对你我可以像一个闺秀,因为你永远待我像一个闺秀,而且将永远如此。”这看似在谈两个人,实际说明了一个皮格马利翁式男人的矛盾状态。皮格马利翁源于希腊神话,是一个厌女者的形象,但他并非真的对女人没有感情,而是又憎又爱,一方面认为女人缺点太多宁可独身,又以心目中的理想形象塑造了一个美女雕像,而后无法自拔地爱上了雕像。这种矛盾的心理在原剧中被希金斯如此说明:“当我让一个女人和我做朋友时,她变得嫉妒、多疑和苛求,而我和一个女人交朋友时,我变得自私、暴躁。一有女人,一切都必然被她们搅翻。”这一段表白正说明了女性或弱势群体破坏体制的潜在力量,也暗示了看似平静的权力中暗藏暴力的本质。希金斯害怕这种潜在的暴力,却又逃避,否定,反而泄露他的暧昧情感。他只是为了维持往常看似的平静,才独身一人的。这种状态可以类比殖民者想粉饰太平以维持其权力的欲望,但同时又感到这粉饰下的太平暗藏暴力,无法稳定。希金斯不可能完全掌控伊莱莎,互相之间反而有暧昧的交流。《卖花女》原剧常被从马克思主义和女性主义角度解读为对女性劳工阶级被压迫状况的批判。其原剧结局是伊莱莎离开希金斯,以独立精神宣称嫁给没有权势的青年福瑞迪(Freddy)。《窈窕淑女》改编的结局,让两人以结合收场,但这种结合又是模棱两可,暧昧而矛盾的:希金斯独自回到家中,听着伊莱莎街头英语的录音,陷入怀旧的情绪当中。而后,伊莱莎返回,将唱片上的唱针取下,坐在椅子中的希金斯惊呼一声:“伊莱莎?”随即希金斯又尴尬地缩回椅子当中,用帽子覆于脸上,假装刚睡醒似的说:“我的拖鞋呢?”伊莱莎站在他一旁无言微笑着,旋即落幕。电影中没有对两人的未来下明确的定义,也无法给出答案。希望看到圆满结局的观众会想象他们二人的圆满结合;有观众认为他们的结合只是暂时的,将来一定还会产生新的问题和矛盾;还有人认为电影只是将原剧喜剧化、浪漫化,使之成为一种罗曼史。而这样的改动并没有削弱原剧对压迫者与被压迫者关系的批判。从霍米巴巴的观点来看,这样暧昧的结局正说明看似是压迫与被压迫的两人并非出于敌对关系,而是欲拒还迎、纠缠暧昧、彼此依赖的。正如希金斯故意将帽子盖在脸上,实际上暗示了他对伊莱莎的控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欺欺人。
四、正统英语的学——学舌的颠覆与嘲讽
在原剧与电影中,伊莱莎的学习场景都带有一些戏谑性,如希金斯用巧克力诱惑伊莱莎学英语一节。但是,在萧伯纳的原剧中,较为正式的英语教学场面只有在第二幕结尾有一小段:希金斯试图将伊莱莎的Ahyee、Bayee、Cayee、Dayee矫正为A、B、C、D。电影版则大幅度增加学英语的场景,在教与学的戏剧冲突中显示张力,而又总是带有伴随模仿而来的戏谑感。例如,希金斯用蜡烛与镜子教伊莱莎发[h]这个清辅音,让她把“How kind of you to let me come”一句中的重音放在kind,而不是you上;让她将大理石小圆糖果含在口中练习发音;教她发[e]而非[ai];而最终伊莱莎在赛马场说出的粗话使在场的女性当场昏倒。这些情节都具有戏谑搞笑的效果,使观众分不清是模拟、学舌,还是戏耍。正如霍米巴巴所说,模拟、学舌本身就是一种嘲讽。本来殖民者想要通过二元对立来创造出一个恭顺的主体,希望被殖民者模拟并学习自己的语言,然而这种模拟既是相似也是一种威胁,会造成被殖民者对殖民者的价值观、言行举止的模仿成为一种嘲讽,包含了一定的颠覆性。学舌这一好似变色龙一般的模拟将混入殖民者的暧昧空间,发现殖民者的弱点,进而破坏甚至颠覆殖民者的权威。电影中伊莱莎师从希金斯学习正统英语的过程体现了种种潜在的抗拒与嘲讽。刚开始学习时,伊莱莎在希金斯的注视下几乎变得蒙昧混沌,好像聋哑人一般,正如她看似痴傻地发“啊咦啊咦”的音时,她原来熟练的街头语言被剥夺了,使她比在街头当卖花女时的地位更加低下。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这是她装疯卖傻的抵抗策略,尽量拖慢学习进度让希金斯感到挫折。富有讽刺含义的是,伊莱莎终于成功发出[e]这个音的时候,正是希金斯连续熬夜将要累垮的时候。也正因为在这些情节中伊莱莎的表情韵味深长,所以观众很难确定是她真的学不会,还是在故意整希金斯。伊莱莎一边学习发[h]的音,一边偷瞄旋转中的柱状四面镜所映现的希金斯的朦胧影像,当时他坐在伊莱莎身后不远处与平克林说话,使得英语教材的纸碰上蜡烛而燃烧起来。烧毁纸张一节可以理解为伊莱莎潜意识中的叛逆,同时还带着一种暗恋之情。在旋转的镜面上,伊莱莎与希金斯的侧影交叠,电影中的这一情节也传递出一种暧昧的情愫。
伊莱莎想象中的复仇这一情节原剧中没有,电影版是做出改编后加上去的。在演唱“Just You Wait”这首电影插曲时,她想象自己成了国王所爱,坐在国王膝盖上,以娇俏诱惑的声音让国王派红帽英国士兵枪毙希金斯:“我要亨利的人头。”此时,她仿佛变身邪恶而又美丽的莎乐美,要取施洗者约翰的人头。而王尔德的戏剧《莎乐美》,却表现了莎乐美暗恋约翰的情节,这里再次暗示了伊莱莎对希金斯的暧昧之情。
在教学成功后,戏剧的冲突更为明显,两人的情感纠葛更为激烈,从言语暴力上升为肢体暴力。在原剧与电影中,舞会后伊莱莎因为受到冷遇将拖鞋扔向希金斯,并在语言争吵中作势要抓他的脸,希金斯则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粗鲁地摔在椅子上。这代表正统语言的权力受到了更大的冲击,产生动摇,而希金斯的粗暴行为反讽了他并非自己宣称和展示出的那样温文尔雅。而伊莱莎在引出希金斯暴躁脾气的同时,又有种暗中的窃喜,因为她以语言逆势戏弄了希金斯。原剧中有清楚的描写:“见他发脾气如饮甘露,故意对他吹毛求疵引他生气。”伊莱莎取下首饰说:“请你拿到你的房间收藏好吗?我不愿意冒险来保存它。”她用了正统英语“请”让希金斯站住,并逆转实施命令。在原剧与电影中,希金斯猛地将伊莱莎还他的戒指扔向壁炉,而她则以手掩面叫出:“不要打我。”这更激怒了希金斯,剖白自己并无动手之意,但他已经失去平静:“你惹得我发起脾气来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今天晚上我宁愿不再说什么话了,我要上床了。”在原剧与电影中,伊莱莎宣称也要去教英语,这也是一种深度混入掌权者内部的行为,而此宣称如果变成实际行动,在希金斯眼中更是对他的嘲讽,因此他抓住她恼怒地说:“你朝这条路走一步,我就会拗断你的脖子。”伊莱莎并不害怕,反而开心,她再次引出了他的暴力倾向,以及自我嘲讽的行为。
电影当中还有一个原剧没有的讽刺情节,来自电影开头的“你真好心请我来”(How kind of you to let me come)这句台词。刚开始学习时,伊莱莎将重音放在“you”上,仿佛强调你我之间的地位,但希金斯教她将重音放在“kind”上。相呼应的情节在电影最后,希金斯问她到底要什么,她回答:“我只要一点仁爱(kindness)。……我这样做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很愉快……而我也渐渐地……关心你,不是让你来向我求爱,因为我并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距离,而是要更友善些。”原剧没有的重音差异,却使电影在此出现讽刺意味。希金斯看似要强调的仁爱,却正是伊莱莎认为他从未给予过的。这段话也流露出伊莱莎对希金斯的暧昧好感。
五、结语
电影的结尾处,伊莱莎是真的只要一点“好心”或“仁慈”,并从始至终保持两人的尊卑距离,还是多少期盼着借由“好心”与希金斯结婚后往上攀爬,观众不得而知。依照电影以结合收场的暗示来看,伊莱莎混入了掌权者空间,并非是简单的结合或对立,而是既渗透又抵制、既破坏又联结、既暧昧又依赖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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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Bhabha,Homi K.The Location of culture[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4.
编 辑:
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本文系西安外国语大学科研基金资助,课题名称:基于活动理论的高校EMI授课内部冲突研究,项目编号17XWB21;西安外国语大学校级教学改革项目:艺术专业双语课程的多模态教学实践研究,项目编号:17BYG34;陕西省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课题:“基于需求分析理论的大学艺术专业ESP课程构建研究”,课题编号:SGH16H099;陕西省创新能力支撑计划项目,项目编号:2017KRM113,项目名称:新常态下新型城镇化对陕西省经济增长驱动效应研究。委托单位:陕西省科学技术厅
作 者:
宋 洁,硕士,西安外国语大学讲师,研究方向:英语教育,翻译理论与实践;曹 佩,硕士,西安外国语大学图书馆助理馆员,研究方向:图书馆专业、英语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