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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实践的核心问题
——中国传统的内在逻辑和传承机制

2017-01-27张举文王宇琛

民间文化论坛 2017年4期
关键词:民俗学专刊文化遗产

张举文 周 星 著 王宇琛 译

前沿话题 国际视野中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从实践到理论反思

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实践的核心问题
——中国传统的内在逻辑和传承机制

张举文 周 星 著 王宇琛 译*

编者按

从199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员国大会通过宣布“人类口头遗产代表作”(即后来的“人类口头与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现在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国际荣誉称号的决议,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正式在世界范围大规模地展开,迄今已有20年的历史。在这些年当中,随着越来越多的国家、群体和个人参与其中,非遗保护逐渐发展成了影响广泛的国际性社会文化运动。在“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一共同理念引导之下,不同的国家、群体和个人,本着不同的诉求、以符合各自期望的方式进行着不尽相同的保护实践。这些多样化的具体实践,一方面壮大了这场运动的声势,另一方面,也为它带来了诸多富于动态性的问题,并进一步彰显了教科文组织所发起的这项工作本身在基本理论层面先天存在的矛盾。面对这样的形势,以不同国家或地区非遗保护的实践为基础,总结相关经验并广泛结合国际国内相关视角进行积极的理论反思,可以说是非遗研究领域的当务之急,也是长期为非遗保护与研究提供重要理论支持的民俗学的题中之义。本栏目的三篇论文,均围绕“非遗保护的实践”这一核心概念,从不同角度,分别讨论了中国和越南非遗保护的经验及其与教科文相关理论之间的互动问题,希望它们能够在为非遗相关工作提供参考的同时,也能为从文化运动与文化建设的视角进一步完善民俗学学科自身的建设,贡献有价值的思考。

中国的非遗保护运动一方面推动了民俗学在中国不断发展壮大,并促使民俗学家介入到非遗评估的方方面面,另一方面为中国民俗学家与国际同行提供了交流对话的平台。了解中国的非遗实践是了解中国民俗和文化传承及转换机制的必要一步。关于非遗的研究不仅仅是针对“传统”或者“政治”的研究,更是探索当下中国文化实践和表象图景背后内在逻辑的一种尝试。

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国核心问题;延续逻辑;传承机制

[译者的话]

2017年4月,美国《西部民俗》(Western Folklore)学刊发表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中国(Intangible Culture Heritage in China)”专刊,对中国非遗实践的历史、现状、理论思考进行了较为完整的介绍。该刊物由西部各州民俗学会(Western States Folklore Society)主办,迄今已有76年的历史,被艺术与人文引文索引(A& HCI)收录,在民俗学理论方面积累了丰富的成果与建树。专刊的前言和四篇文章,以不同视角,环环相扣,从文化深层阐释非遗现象,探讨中国文化的核心和内在逻辑,填补了相关领域的理论空白。这也是中国及有中国文化背景的学者在国际民俗学的权威期刊上合作,同西方学术界进行的一场深入的学术对话。

该专刊的四篇文章分别是:周星教授的《民间信仰及其在中国的遗产化》(“Folk Belief and Its Legitimization in China”)(参见周星:《民间信仰与文化遗产》,《文化遗产》2013年第2期);高丙中教授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社会运动与中国文化革命的终结》(“The Social Movement of Safeguarding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and the End of Cultural Revolutions in China”)(参见高丙中:《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文化革命的终结》,《开放时代》2013年第5期);萧放教授的《中国传统节日的困境、复兴和未来》(“The Predicament, Revitalization, and Futur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Festivals”)(参见萧放:《传统节日:一宗重大的民族文化遗产》,《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以及张举文教授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与中国文化的自愈机制》(“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and Self-Healing Mechanism in Chinese Culture”)。在后一篇文章中,作者首次提出“文化自愈机制”的概念,并针对中国文化的传承与发展逻辑,归纳分析其内在的自愈机制。这个机制过去在文化冲突和交流当中、当下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当中尤其凸显了出来,而中国文化的生命力正依赖这个机制得以延续。基于多神的宇宙观和富于包容性的伦理等“核心信仰与价值观”,中国文化的自愈机制在非物质文化遗产运动本土化的激荡下,重新树立了中国人的文化自我意识乃至文化自信。作者认为,在整体文化框架之下尊重多样性的本土化对于中华文化的生命力的延续至关重要。

本篇译文是张举文教授和周星教授为专刊撰写的前言。作者认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遗产、信仰以及传统等等语汇正在成为重建民间文化的话语概念。这种重建的努力和事实不但揭示出中国文化的生命力,也逐渐打破了原有的西方的二元对立意识形态。

策划这期《西部民俗》专刊①致谢:《西部民俗》的编辑认识到无论对此刊物还是对学科来说,这个主题都恰逢其时。对此,作者们表示感谢。作者们同样要感谢编辑的鼓励,在他的勉慰下这期专刊才得以完成,他的建设性意见和评论都非常重要。作者们也要对匿名评审员们深思熟虑的建议和关键的指正致以诚挚谢意。本期专刊的前言和四篇文章对相关话题进行了广泛的探讨,抓住文化根性这个重点,而不是聚焦于那些表面上的争端。这期专刊是真诚合作结出的果实。我们感谢达特茅斯学院的Susan Blader(白素贞)博士和俄亥俄大学Mark Bender(本德尔)博士对这里所有文章终稿提出的宝贵建议和意见,感谢俄勒冈州塞勒姆市的Bill Long博士校读了所有的稿件,并给出了有深度的建议。所有的舛误由作者负责。这个项目部分得到崴涞大学阿特金森科研奖(Atkinson Award)(2016)的支持。主要是出于对两个问题的关切:第一,自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2003年开始界定和使用“非物质文化遗产(I C H)”这个概念,非物质文化遗产对于世界范围内的民俗研究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第二,有关非物质文化遗产和中国民俗学关系的英文出版物要么屈指可数,要么并没有触及到我们这里所要讨论的议题之根本。因此,对于中国传统的传承和转化的文化逻辑以及机制问题,目前并没有很充分和有深度的分析。基于以上考虑,这期专刊意在检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核心问题和发展潜力;发现中国文化延续性中蕴藏的逻辑和内在机制;以及如何在全球化语境下和中国文化内部把握住当下社会变迁的脉搏。我们的焦点并不是中国当下存在的诸多问题,也并非要使用特定理论或模型来对中国的各种现象予以阐释;这期专刊的目的,毋宁说,是指认出日常生活实践者所使用的概念术语,用这些概念术语建构一种话语,从而基于中国文化的机制、从它的根本信仰和价值观出发,来详审当代中国文化发生的种种变迁。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出现“极大地影响了民俗学这个领域”②Kuutma, Kristin. From Folklore to Intangible Heritage. In A Companion to Heritage Studies. Eds. By William Logan et al. Wiley-Black-well. 2016.p.41.,并且丰富了诸如“传统”“遗产”和“非物质”等关键词的内涵,积极地拓展了民俗学的外延。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并且代表了一个“概念的转向”。在这个过程当中,秉持着“具有普遍的包容性,规避了在诸如‘民俗’‘传统’或者‘流行文化’这些术语当中暗含的社会阶层或者优劣对比的含义”①Kuutma, Kristin. Between Arbitration and Engineering: Concepts and Contingencies in the Shaping of Heritage Regimes. In Heritage Regimes and the State. Eds. Regina F. Bendix, Aditya Eggert, Arnika Peselmann. Universitätsverlag Göttingen. 2012.p.24.这一目标,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概念在多种语境中都具有了合法性。我们尚且不知这个目标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被所有的民俗学家所接受,但是民俗学家(和其他领域的人)已经开始在新的概念界定和新的语境当中反思这些概念之间的关系,包括民俗和(非物质)遗产之间关系的性质。②尽管遗产研究领域不使用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名词,但是,民俗学家们却早已涉及这个话题了。比如,Barbara Kirshenblatt-Gimblett(1995)的文章《遗产理论化》,以及Hafstein (2004)的文章,还有有关“政治起源”的相关对话。在一些其它语境下,这个话题也被热烈讨论着: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角度进行的反省(Labadi 2012),接受挑战和寻找新出路(Blake 2007, Golinelli 2015),文化多样性和国际法 (Borelli and Lenzerini 2012),使用博物馆 (Alivizatou 2012),在东亚 (Park 2013),以及与海外华人文化认同的关系 (Zhang 2015)。③尽管遗产研究领域不使用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名词,但是,民俗学家们却早已涉及这个话题了。比如,Barbara Kirshenblatt-Gimblett(1995)的文章《遗产理论化》,以及Hafstein (2004)的文章,还有有关“政治起源”的相关对话。在一些其它语境下,这个话题也被热烈讨论着: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角度进行的反省(Labadi 2012),接受挑战和寻找新出路(Blake 2007, Golinelli 2015),文化多样性和国际法 (Borelli and Lenzerini 2012),使用博物馆 (Alivizatou 2012),在东亚 (Park 2013),以及与海外华人文化认同的关系 (Zhang 2015)。目前,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和非遗实践等相关概念的研究,不但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民俗学、人类学、经济学等学科的视野和焦点,改变了与旅游相关的研究和实践,更展现了不同群体在本国和世界环境以及文化持续性问题上彼此歧异的经济和政治利益诉求。非物质文化遗产和民俗学的关系并不仅仅是一个事关划定学科界限的议题,更重要的是,这对关系引出了一个关于人类文化多样性的关键问题:人类文化多样性应当在国内和国际交流中得到怎样的维续呢?对此,以下讨论的中国案例便是意在提供一个机会,让我们反思和探究人类文化发展的机制。

尽管有关中国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话语在近几年的国际舞台上已经越来越多,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讲,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实践的讨论还是在西方的主导之下④Logan, William and Zeynep Aygen. Heritage in the “Asian Century”: Responding to Geopolitical Change. In A Companion to Heritage Studies. Eds. By William Logan et al. Wiley-Blackwell.2016. p.412. Bendix, Regina, F. Aditya Eggert and Arnika Peselmann, eds. Heritage Regimes and State. Göttingen: Universitätsverlag Göttingen. 2012.。目前相关问题的研究面临两个窘境:第一个是来自所谓局内人①例如,Yan, Haiming. World Heritage and National Hegemony: The Discursive Formation of Chinese Political Authority. In A Companion to Heritage Studies. Eds. By William Logan et al. Wiley-Blackwell.2016.pp.229-242。或者专家②比如,Bodolec, Caroline. The Chinese Paper-Cut: From Local Inventories to the UNESCO Representative List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of Humanity. In Heritage Regimes and State. Eds. by Regina Bendix, et al. Universitätsverlag Göttingen.2012.pp.249-264;Blumenfeld, Tami and Helaine Silverman, eds. 2013. Cultural Heritage Politics in China. NY: Springer。的过于政治化的解读,尤其是涉及民族国家的建构或是文化霸权问题时;另一个窘境是用中国作为一个例子强化或者挑战原有的“简单化的东方—西方二元论”③Logan, William and Zeynep Aygen. Heritage in the “Asian Century”: Responding to Geopolitical Change. In A Companion to Heritage Studies. Eds. By William Logan et al. Wiley-Blackwell. 2016.p.411.。“的确,如果将遗产话语建立在简化的东方—西方对立的世界观之上,不但会步入歧途,而且存在潜在的危害性”④同上,p.412。。不幸的是,围绕这个主题的大多数研究并未从此种心态中脱离开来。以一份最近的文化遗产的民俗学论文集为例⑤Kapchan, Deborah. Ed. Cultural Heritage in Transit: Intangible Rights as Human Rights.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14.,“并没有明确地对人权研究当中普适性与相对性这一长久以来两极化的争论予以讨论”,更没有将“那些往往对遗产概念进行了非西方解读的、更有活力的,比如那些写入许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件”的积极一面纳入到考虑范围内⑥Lowthorp, Leah. Book Review of Cultural Heritage in Transit: Intangible Rights as Human Rights. Ed. Deborah Kapchan. Western Folklore 74 (3-4): 410. 2015.。很明显,我们不能在这样一个二元的模型下来讨论中国的实践,也不能对中国文化内在机制不加探索就研究这些案例(另见张举文在本专刊的文章)。这期《西部民俗》就体现了这种努力,希望能够把握中国文化机制之核心,揭示中国在多文化互动中的融合机制。因此,一些学者呼吁要“为民俗学领域跨文化的知识分子对话提供方便,并让对话成为国际平台上的一种国际惯例(和权利)”⑦Bendix, Regina, Margaret Mills and Dorothy Noyes, eds. Introduction: International Rites. Special Issue. Journal of Folklore Research 35 (1):1. 1998.,对此,本专刊可被视为一次呼应。

很显然,非物质文化遗产在许多学科领域已经成为热门话题。全世界范围内的人类学⑧Arizpe, Lourdes and Cristina Amescua, eds.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s on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NY: Springer. 2014.和民俗学,或者遗产研究,以及非遗或遗产研究下设的学位项目都在增加,还有数量不断攀升的出版物陆续面世,这就驱策我们民俗学家在这场运动当中做更多的工作,成为潮流的主导者。在这方面,美国政府的政策和学术界的努力两者之间呈现出了显著的差异,而中国的情况则和美国大为不同,这种现象也值得继续探讨和对比。一方面,美国政府并不在170多个接受或者认可《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国家当中⑨请见联合国教科文官方网站,http://www.unesco.org/eri/la/con- vention.asp?KO=17116&language=E, as of Sept.5,2016.;另一方面,美国学者(大多是民俗学家)已经步入研究“传统的再形成”阶段,并且已经“将民俗研究转换成为了研究表现性文化互动的学科,由此这个学科不再是关注国家传统的象征符号,转而开始调查基于内部人群(i n-g r o u p)的知识”⑩Kuutma, Kristin. From Folklore to Intangible Heritage. In A Companion to Heritage Studies. Eds. By William Logan et al. Wiley-Black-well. 2016. p. 49.。因此,我们应当正确认识到民俗学的努力,既包括学术民俗学方面[比如,古彻学院(Goucher College)的文化可持续性硕士项目,以及全国在文化保护方面的学术介入],也包括公共民俗学方面①Ivey, Bill. Arts, Inc. How Greed and Neglect Have Destroyed Our Cultural Right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0. Kodish, Debora. Imagining Public Folklore. In A Companion to Folklore. Eds. Regina Bendix and Galit Hasan-Rokem.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12.pp. 579-593. Baron, Robert. Book Review. Heritage Regimes and State. Eds. by Regina Bendix, et al.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128 (510):478-481.2015.。

中国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和中国民俗学之间的关系给所有的民俗学家提供了一个越来越意义深远的机会,我们可以在此基础上对民俗学的历史和性质予以反思。中国的非遗运动很大程度上重塑了中国的民俗学,很多民俗学家都介入到非遗实践的各个层面。然而,大多数中文的出版物讨论的都是其间存在的明显的利益性歧义。比如说,人们既热望通过保存“本真”的传统而保护非遗,同时也有将传统商业化、发展当地经济的趋势。既有政府项目中非遗评定过程的政治化问题,也有本地非遗实践者的利益问题。既存在非遗项目的产业化,同时也有违反知识产权的问题②Blake, Janet. International Cultural Heritage Law.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Antons, Christoph and William Logan, eds. Intellectual Proper- ty, Cultural Property and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London: Routledge. 2016.。有关非遗和相关学科之间的关系,以及“民俗”和“遗产”互动过程,这些方面还有待进一步发展出系统的理论和方法。

当然,由非遗保护实践所引起的对于伦理方面的关注,也是一个极其重要、而又常被忽视的问题。例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2015年推出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伦理原则》。这一行为是在《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成为国际法的十年后,这说明伦理问题已经不是某个具体非遗项目保护过程中的个别问题了。民俗学家必须藉此强化自己在参与非遗保护活动中的伦理意识,反思自己那些习以为常的认知和行为。

中国的非遗保护运动,在一个方面,推动了民俗学在中国的发展和壮大(例如,作为相对较新领域的公共民俗学),并且促使民俗学家介入到非遗评估的方方面面;在另一方面,这也为中国民俗学家与国际同行的交流对话提供了平台。因此,不去了解中国民俗学家如何介入到非遗事项的辨识、保护和使之产业化的实际行动,就不可能正确理解中国的民俗研究及实践。换句话说,如果希望了解中国民俗学的历史和现状,以及中国民俗和文化的传承及转换机制,那么了解中国的非遗实践就是非常必要的一步。在这个意义上,这期专刊的文章力求能够提供一个机会,帮助读者深入理解非遗运动和民俗研究之间关系的重要性,了解现代中国正在进行中的重大社会变迁。下面的四篇文章不只是把非遗看作是针对“传统”或者“政治”的研究,而是尝试探索当下中国文化实践和表象图景背后的内在逻辑。对于已经习惯于西方二元对立思考模式的人来说(比如认为西方是科学或者先进的社会,而非西方则是不科学或者落后的社会),下面这些“小提示”可能会有帮助:

1)中国的非遗保护运动提供了一个历史性的机遇,帮助中国人赢得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同时,中国文化自19世纪中叶(比如鸦片战争)到20世纪末经历了剧烈的历史变迁,现在的非遗保护运动也给中国文化的自愈机制提供了一个发挥作用的机会。在诸如文化、经济和政治的许多领域,中国非遗保护运动引发了广泛的改革意愿,创造出一条发展文化产业的有效路径,并且加速了社会生活的民主化进程。同时,非遗保护运动还缓和或者模糊了传统和现代、官方和民间、中国和西方之间的分明界限。在很大程度上,非遗保护运动帮助释放了许多国内社会和政治的紧张关系,也通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导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重置了中国的国际关系。二元对立的观点会认为下面的这些属于不可调和的矛盾: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对立于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共识对立于一党专政;现代科技对立于落后传统。然而,在现实当中,“中国特色”的现象,比如说“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和“民主集中制”已经在过去三十年中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增长,并且推动社会在许多领域的高速发展。

2)自19世纪中期的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与西方之间形成了一种特别的关系,这让中国社会的日常生活经历了扭曲性的变化,并且积累了大量消极的社会紧张关系与社会冲突。中国曾经采取多种途径实现“西方化”或者“现代化”,尤其在中华民国成立之后,例如,对传统节日的禁令(另见萧放在本专刊的文章);不允许举办传统婚礼和葬礼;取缔传统娱乐活动;以及禁止传统信仰活动(另见周星在本专刊发表的文章)。日常生活和意识形态被灌注到一个扭曲的模型当中,其极端的代表就是“文化大革命”(1966-1976),在这个时期内甚至日常衣着都变得整齐划一。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之后,这些潜在的问题爆发了。一些传统的实践,比如说婚礼和葬礼得到了恢复,但是这些传统的实践和现代化的努力之间产生了冲突,从而,整个社会进入到某种巨大的困境和不安之中。当时的政府对于这些问题并没有明确的解决办法。直到非遗政策和实践开始进入到中国,结合此前经济改革期间的“寻根”和“反思”思潮,中国开始关注文化自觉,开始回归传统并且重新发现自我的历史文化根性①Fei, Xiaotong (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 (Refection, Dialogue, and Cultural Self-Awareness). Journal of Beijing University 3:15-22. 1997. Fei, Xiaotong (费孝通).文化自觉的思想来源与现实意义 (The Intellectual Origin and Practical Meaning of Cultural Self-Awareness). Wenshizhe (Literature History Philosophy) 3:15-16. 2003.。原来占据主导地位的二元对立的革命思想(另见本专刊高丙中的文章)似乎步入完结,传统思想的“和而不同”观念逐渐生发出来。和而不同在中国传统的传承中是极为关键的一个要点(另见本专刊张举文的文章)。

3)中国的非遗保护运动不但适时地成为缓解国内问题的途径之一,而且还提供了中国表达自己独特的非遗理念、政治和学术话语的国际平台。从一个中国人的视角,中国之签署《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并发起国内的非遗保护运动,让中国得以进入人类多种文化共存的现代场域,得以“加入到世界”中来。更加意味深长的是,中国政府已经把握住非遗话语的机会,不但恢复传统,也将过去的宗教、文化和经济政策进行调整,满足了公众的需求。特别是,政府建构了“文化产业”(正如在不少大学设置了文化产业方面的研究生专业课程),极大地缓解了潜在的社会、经济和思想冲突。在民国初期的1910年代至1930年代,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1950至1970年代所禁止的事象现在得到了许可:人们可以按照传统方式庆祝节日、举行人生仪礼,甚至创造一些他们自己的新“传统”(比如,席卷全国的广场舞,不同背景的人在公共场合一起跳各种新舞蹈)。总而言之,《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在中国的实践和影响或许在全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中国抓住了这个契机,将它化为己用。这种行为恰巧与中国历史上文化的内在传承机制相一致。当然,已经改变的经济和政治情况也许会更改当下的进程。无论如何,在当代中国,如果要理解非遗概念和民俗,把握住这个关键方面极为重要。

从中国的非遗实践中能够得出的一个结论,便是张举文在本刊中所提出和讨论的中国“文化自愈”这样的内在逻辑和机制,展示了与其他国家不同的文化发展路径,解释了中国文化体系与众不同的一些方面(例如,宇宙观、人生观,以及社会价值观)。正如在胡锦涛任职国家主席期间,从2004年开始建立“和谐社会主义社会”的动向,从中我们所看到的是,中国能够做到在适应现代化的同时维持自己的传统。在现如今的中国,西方的商店(比如星巴克和麦当劳)和当地茶馆比肩而立不再是什么新鲜事。同样,尽管中国商店或者中餐馆在20世纪60年代刚刚开始进入美国,现在外国人在自己的街区看到这些“异族食品”也不再感到奇异。中国文化体系的核心就是在多元文化要素的共存当中包容和发展,上面提到的不同文化方面的彼此共存就是明证之一。中国文化的这一特质为人类文化多元性作出了典范性的贡献。若要正确理解非遗实践和问题的性质,这些方面都非常必要。然而,这些观点也并不意味着非遗项目能够直接解决中国当下所有的文化问题,其长期的影响还有待观察。

本专刊的四篇文章分别深入分析了中国的非遗事项与民俗之间的关系,以及非遗保护实践如何被整合入中国文化的传承机制当中。同时,这几篇文章也向读者展示了中国文化如何重新获得了自觉性、并且开始回到她的文化之根上来。这四位作者有不同的背景和经验,但他们的文章聚焦在相同的核心问题上;而且每位都不吝提出原创的观点、概念和思想。

第一篇是周星的文章。该文检视了非遗保护运动以来政府对于民间信仰政策的变化。同时作为这个话题的局内人和局外人(作者在日本工作了十多年),周星对这个问题有深刻的洞察。他开篇分析了在中国民间信仰和国外传入的宗教之间不对称的地位关系,并总结出五个特征,随后指出三条民间信仰合法化的路径:民俗化、宗教化和遗产化。最后,为了帮助民间信仰在学术和政治话语中赢得相应的合法地位,作者提出用“民俗宗教”这一新的概念替换“民间信仰”。他相信民间信仰的合法性本不应当成为一个问题,之所以出现现在的悖谬,是因为中国的宗教政策是在西方式的二元对立,亦即宗教与民间信仰/迷信之对立的模式之上建构起来的。他认为,如果希望真正了解民间信仰现象,就必须远离这个界定。

高丙中集中讨论了非遗对中国19世纪以来几场文化革命的思想以及现实产生的影响。作者曾经参与国家的非遗政策制定和具体实践,并且曾经作为代表参加国际讨论。在这里,他提供了一个视角,引导读者更深层次地理解中国文化之根本。他首先回顾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和非遗的概念进入中国时的背景,接着分析了非遗概念扮演的积极角色,最后,通过审视1966-1976的“文化大革命”,指出了中国非遗运动的思想根源。最重要的是,他相信将非遗概念引入中国已经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产生了根本的影响,而这些普通人正是非遗事项的拥有者和实践者们。他对于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分析强调了这个事实。在他看来,非遗保护运动本质上是一场将民间文化还给民间,引导中国走向社会生活民主化道路的革命。高丙中认为,在过去的两个世纪,公共空间里民间文化的合法地位这一理念一直遭到拒绝。但由于非遗保护运动,中国第一次通过制度化的机制认识到民间文化的合法性。他进一步视中国的非遗保护运动为一场社会运动,这场运动终止甚至颠覆了19世纪以来几场文化革命的二元对立的逻辑和观念(比如,要么西方的、要么中国的;要么现代/科学的、要么封建/迷信的)。

萧放对过去两个世纪中国传统节日变迁背后的文化原因进行了分析。他检视了19和20世纪传统节日面临的困境,并描述了近年来节日的复兴。最后,他对传统节日未来可能的发展方向作出了评估。他指出,国家层面的文化政策很大程度上是影响民间文化的力量,目前中国的非遗保护运动鼓励人们回归传统节日,让普通人能够与他们的文化根性相连接。尽管传统节日的大面积复兴正在发生当中,但传统节日的内涵、象征意义和形式都需要根据社会变化的需求有所调整。在范围和深度上,应对这些挑战的任务都很艰巨。然而,由于传统节日是中国文化的高度集中表达,只要节日仍然保有中国文化的根本价值观,继续包容多元的文化要素,其前途就依然是乐观的。

张举文的文章也以对中国19世纪中期以来历史的分析开篇。接下来,他检视了中国文化在近一两代人重新获得自觉与自信之前,如何在20世纪坠入社会和文化的困境。张举文认为,中国通过非遗保护运动这一机遇已经重新激活了其自愈机制。他相信“文化自愈机制”的概念基于“和而不同”的思想,与中国文化基本的信仰和价值观一以贯之。带着这个新概念,张举文回顾了中国文化基本的信仰和价值体系,并且指出中国文化体系丰富了多样性的人类文化。他进而论述了非遗保护运动如何让中国对自己的文化自愈机制予以反思,用新的生命力更新自己的传统,并且因此在适应多样性人类文化的同时,重建了中国文化中的国家认同。

这四篇文章有一个共同的视角:在将近两个世纪的暴力革命、基于二元对立的意识形态的历史(现代的/西方先进的/文明的:传统的/中国落后的/迷信的)过后,在非遗保护运动外力的作用下,中国文化正在经历一个截然不同的非暴力变革,这场变革与其内在逻辑保持了一致。在过去两百年(以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为突出代表),中国挣扎于选择的困境当中——到底是选择“全盘西化”还是“国粹”;现在,中国正在经历一场新的奋斗,正在寻找和重新确认她的文化根性。以政府和精英为代表,中国已经在很大程度上逐步认识到,与其跟随西方模式,不如将中国文化精髓的多元文化共存思想作为核心,那才是中国需要着力强调的。中国的非遗保护运动似乎也给普通人展示了一个未来的图景:人们回归到自己喜欢的传统日常生活方式中去、庆祝传统节日、践行民间信仰,不必再接受“迷信”或者“落后”的标签。然而,目前断言非遗运动能走多远还为时过早。不过,有一个方面是明确的:中国对非遗概念的实施已经超出了教科文组织最初的目标(“全球范围内的一项社会工程实验”,或者是一项为了避免发生“类似于20世纪上半叶那样新的毁灭性争端”而采取的一种“救赎”①参见Kuutma (2012: 22-23) 。这些观点来自Kuutma讨论的一部分,同时也引用了别的关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权”“工程”的观点,包括“人类多样性的学说”。虽然后者并非特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然而对于这位作者来说,这些原则对于该公约来说仍然是准确的。)。非遗的概念变成中国在当下民族国家建构中通过法律和管理系统提出自己的政治和社会议题的手段。在这个意义上,非遗概念在中国已经本土化了。在文化史上,中国文化曾有过不断以“中国特色”整合佛教、伊斯兰教,或者其它文化元素的实践;非遗概念本土化的现象正阐明了中国文化的融合性,而这对于张举文文章中论述的“文化传承机制”尤为重要。当然,没有过去三十年左右的经济发展,所有这些文化议题都是不可想象的。在经济力量和中国政府在国内、国际舞台上实施的文化政策之间,确乎存在有密切的关联。

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是,中国正在用本土术语和概念,比如“遗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信仰”或者“传统”建构一种话语,描述传统信仰、节日和日常生活实践。在此过程中更为突出的是,在非遗事项所有权问题上地方社群在斡旋自己的权益时正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②You, Ziying. “Shifting Actors and Power Relations: Contentious Local Responses to the Safeguarding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 Contemporary China.” Journal of Folklore Research 52(2-3):113-128. Reprinted in UNESCO on the Ground: Lo- cal Perspectives on Global Policy for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edited by Michael Dylan Foster and Lisa Gilman,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113-128. Kuah, Khun Eng and Zhaohui Liu, eds.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 Contemporary China: The Participation of Local Communities. London: Routledge. 2016.,以及非遗政策正在联系到社会发展的其它方面③比如,关于环境(McLaren, English, and He 2013),地方史诗 (MaLaren 2010),传统音乐 (Rees 2012),公共民俗 (Zhou 2012),文化和宗教政策 (Zhou 2006, 2011, 2013), 以及传统节日(Xiao 2011)。。尽管仍然面临着来自二元对立思想之“残留”带来的巨大阻力(正如上面所提到的,以及本专刊所有作者讨论的),这仍然不啻为一场激发人们对中国文化根性日益自觉的革命。这四篇文章揭示并且确认了中国文化的内在逻辑和传承机制。它们展示了民俗学不仅仅关注传统或者文化的表达,同时也在探索那些超越了外在表达的议题——传承和转化传统的内在机制,这意味着民俗学触及到了“人文研究的最核心领域”④Wilson, William A. 1988. The Deeper Necessity: Folklore and the Humanities.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101 (400):158.。

参考文献

Alivizatou, Marilena. 2012. Intangible Heritage and the Museum: New Perspectives on Cultural Preservation. London: Routledge.

Bendix, Regina and Galit Hasan-Rokem, Ed. 2007. Safeguarding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Challenges and Approaches. UK: Institute of Art and Law.

Borelli, Silvia. Federico Lenzerini, eds. 2012. Cultural Heritage, Cultural Rights, Cultural Diversity: New Developments in International Law. Brill-Nijho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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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冯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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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8-7214(2017)04-0005-09

张举文,美国崴涞大学(Willamette University)东亚系教授、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人类学与民俗学系兼职教授;周星,日本爱知大学国际中国学研究中心教授、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人类学与民俗学系兼职教授。

[译者简介]王宇琛,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民俗学专业2016级博士研究生。

* 译注:本文依据英文版“The Essentials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Practices in China: The Inherent Logic and Transmission Mechanism of Chinese Tradition”翻译,业经作者许可。该文是美国《西部民俗》专刊“非遗在中国”(Western Folklore; Special Issu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 China,Vol.76, No.2,2017)的前言。原作者对中译本在个别地方做了调整,以便于中文读者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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