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之际诗论家对“穷而后工”的阐释与反思
2017-01-27薛宝生
薛宝生
(成都大学 师范学院,成都 610106)
【文学艺术研究】
宋元之际诗论家对“穷而后工”的阐释与反思
薛宝生
(成都大学 师范学院,成都 610106)
“穷而后工”本是惯题,却在宋元之际这个特定的“时穷”阶段,引发了诗人的共鸣,更激起了不小的论争,诗论家们也争相对之进行阐释,从而促进该理论的发展。在众多阐释中,不仅有对该理论外延的拓展,也有对原因的探析,更有站在质疑的立场,从诗人“处穷”的根本原因及立论角度对该理论进行深刻反思的,且认为 :持“穷而后工”观点者,多以诗人“所遇”定工拙,是因人“已然之穷达”而征验于诗所得出的结论,而“穷”在一定程度上与命、时相关。
宋元之际;“穷而后工”;诗能穷人
关于“宋元之际”的界定,学界划分不一。本文所谓“宋元之际”以公元1234—1314年为起迄。原因如下 :其一,从理论思潮发展的角度看,当理宗端平以后,论家对宋末“晚唐体”的批评声此起彼伏,而元延祐以前依然在批评这种风气。且公元1234年后,也是由宋入元、由金入蒙元的许多论家的成长期。其二,从论家来说,生于宋理宗以前宁宗庆元、嘉定时期而入元的论家不在少数,如赵孟坚便是生于宁宗庆元五年(1199)而入元者,1234年后正是其在文坛发挥作用的时候。其三,从历史界限看,公元1234年后,北方已经进入蒙古统治时期。而元代延祐元年(1314)前后已然为元鼎盛时期,以元代大一统(1279)算起,元代第一代作家已经登上文坛,其影响已经显现,且新朝的文学理论思想体系业已形成,而延祐以前则是承宋、金余绪。
一、穷而后工,不幸也甚
自北宋欧阳修拈出“穷者而后工”的观点后,宋元人多能道之。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云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之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草木鱼虫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寄妇之所叹,而穷人情之所难。盖愈穷而愈工。然则,非诗能穷人,乃穷者而后工也。”[1]欧氏之意主要有三 :其一,他认为“诗人少达而多穷”观点是基于传世之作多出于古之穷人而产生的。这一点对宋元之际论家反思“穷而后工”的说法,具有启发作用。其二,诗可以道人之“郁积”,“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寄妇之所叹”,从这句话中,我们能看到“发愤以抒情”及钟嵘“诗可以怨”的影子。此一时期论家对处“穷”与诗歌生成的关系探讨,也呈现出几种理论相杂的印迹。其三,处“穷”对诗歌的直接影响就是“诗工”。自欧阳修后,北宋及南宋前期诸人在谈到人之处“穷”与诗之关系时,也多言“穷而后工”*北宋诸人言之如苏轼《僧惠勤初罢僧职》云 :“非诗能穷人,穷者诗乃工。”贺铸《题诗卷后》云 :“诗岂穷人穷者工,斯言闻诸六一翁。”陈师道《王平甫文集后序》云“惟其穷愈甚,故其得愈多,信所谓人穷而后工也。”李之仪《跋东坡诸公追和渊明归去来引后》云 :“以是知穷而后工者,不为虚发。”张耒《送秦观从苏杭州为学序》云 :“世之文章,多出于穷人。故后之为文者,喜为穷人之词。”南宋前期诸人言“穷而后工”,如孙应时《再和陈及之》云 :“文章富贵自两事,脱欲其全天定悭。平生萧瑟也不恶,未妨诗赋动江关。”赵蕃《近乏笔二张求之于市殊不堪也作长句以资一笑》云 :“诗老作诗穷欲死,序诗乃得欧阳氏。序言人穷诗乃工,此语不疑如信史。少陵流落白也窜,郊岛摧埋终不起。是知造物恶镌才,故遣饥寒被其体。”。
而宋元之际持“穷而后工”观点的也很多。如宋伯仁《勉吟者》云 :“诗不穷人穷乃工,蹇驴宜立灞桥风。安排两个推敲字,岂在梨花院落中。”*参见宋伯仁《雪岩吟草》,清嘉庆六年读画斋重刊南宋群贤小集本。他认为诗不会妨害人的通达。但是,处“穷”的境地会促使诗人之作品趋于工致。而他所认为的诗作工致的诗人,就是骑着“蹇驴”于“灞桥”上吟咏的诗人,俨然贾岛一类。“梨花院落”乃晏殊的名句,晏殊显然是一个达者。因而说处“穷”推敲作诗的诗人不在“梨花院落”之列。又如何梦桂《宋梅堂诗序》云 :“子厚以谪而文工,屈原以放而骚工,杜子美以蹇而诗工。呜呼!文以穷而工,文之不幸也,甚矣!”[2]何氏所谓的“穷”,在子厚和屈原,为政治上遭遇不幸;在子美,则为生活上遭遇坎坷困苦。这些人都是“穷而后工”的例子,如果非要诗人处“穷”才能工诗,那么这种“工”不仅是诗人的不幸,也是诗文本身的不幸。他如 :
陈郁云 :“作诗作文,非多历贫愁者决不入胜处。”[3]548
姚勉《彭仲珍吟稿序》云 :“故惟穷者而后工,非燠绮绘而饫膏粱者所能也。”[4]
刘克庄《赵孟侒诗》云 :“诗必穷始工,必老始就。”*④ 参见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160,四部丛刊初编。
戴表元《吴僧崇古师诗序》云 :“人之能以翰墨辞艺行名于当时者,未尝不成于艰穷,而败于逸乐,何者?”[5]122
持此论者,尚有许多,兹不赘举。从以上所举可见,此一时期论家仍深信“穷而后工”之说,仍相信处“穷”乃是诗人作品工致的直接原因。
二、有关“穷而后工”讨论的几个特点
虽然此一阶段论家也多言“穷而后工”,但是有关“穷而后工”的讨论中,却呈现出与之前不同的几个特点 :
其一,“穷”诗人的范围有所拓展,不限于被贴上“穷而后工”标签的名诗人。以往被贴上此标签的诗人主要有杜甫、孟郊、贾岛,如张耒所云 :“唐之晚年,诗人类多穷士,如孟东野、贾阆仙之徒,皆以刻琢穷苦之言为工。”[6]张耒特别指出,“唐之晚年,诗人类多穷士”,也即是说王朝末世的土壤,在一定程度上对穷士的产生起了推波助澜作用。而到宋之晚年亦然,诗人多流落江湖,多为命穷诗工者[7]。时代的没落,使得诗人求进无门,心灰意冷,而专意于诗歌创作,工诗者自然不少,而宋元之际更是普遍地存在着“穷而后工”的诗人。在宋元之际诸论家为他人写的诗集《序》《跋》中,“处穷”的序主往往被贴上“穷而后工”的标签,“穷而后工”的诗人比比皆是,如刘辰翁《连伯正诗序》中的连伯正。此类例子很多,兹不赘举。而事实上,欧阳修所谓的“穷而后工”原本只是专指。正如巩本栋先生所云,欧阳修的“诗穷而后工”是在北宋党争背景下,特别针对梅尧臣而发的,此论是党争的产物[8]24。而后来人则“有意无意地离开了欧阳修发为此论的特定背景和原因。离开了问题讨论的具体背景。欧阳修的‘诗穷而后工’,成了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文学批评,也成了劝慰政治上不得意之人的常用措辞”[8]25。
其二,持“穷而后工”观点论家,对其理解趋于绝对化。他们认为,只有“处穷”诗才会工。如刘克庄《跋赵孟侒诗》云 :“诗必穷始工,必老始就,必思索始高深,必煅炼始精粹。”④陈郁云 :“作诗作文,非多历贫愁者决不入胜处。”[3]548刘氏云“必”,陈氏言“决不”,可以看出他们的认知态度是相当坚定的,他们深信处“穷”才是工诗的绝对必要条件,离开这个条件便无法达到诗工的结果。
其三,在讨论“穷而后工”的时候,论家往往将前人许多与之相关的理论也掺杂其中,我们从中会发现“发愤以抒情”“发愤著书”“诗可以怨”“文章憎命达”“穷苦之言易好”的影子。有时则将几种观念结合在一起而论,如 :
文以气为主,诗亦然。诗者,所以发越情思而播于声歌者也。是气也,不抑则不张,不激则不扬。惟夫颠顿困阻,沉阨郁积,而其中所存英华果锐,不与以俱靡,则奋而为辞……譬之水,平波缓流,溶溶泄泄,未见其奇也。洪源巨川,风挠石击,洄谲震荡,而水之奇斯见。诗犹是也。……前辈谓“诗必穷而后工”。又谓“穷苦之辞易好”,其信然欤!虽然,郊之寒,岛之痩,惟其以穷阨终,故仅以此名世[9]。
卫氏“沉阨郁积”“奋而为辞”有“发愤以抒情”“发愤著书”的理论印迹,而后又拈出“穷而后工”“穷苦之辞易好”。也就是说,此间关于诗于“命”“穷”的关系讨论表现为综合多种理论而为之的特征。
三、持论“穷而后工”的原因探析
“穷而后工”理论在宋元之际几乎成为一种惯题。论家为什么深信“穷而后工”呢?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 :
其一,处“穷”的状况使得诗人有了冷静思考的机会。诗人“相对退到社会的下层,对人生世相有更深刻的体察,对天地事物有更深的认识,从而写出符合人情物理、引起读者共鸣的优秀作品”[10]。周裕锴先生的此段话从“穷”对作者识力的改变角度揭示出了“穷而后工”理论存在的依据。
其二,处“穷”的诗人有清淡之气,而诗乃“天地间清气”。这种清气,处穷的诗人有,富贵者多无。道璨《潜仲刚诗集序》云 :“诗,天地间清气,非胸中清气者不足与论诗。近时诗家艳丽新美,如插花舞女,一见非不使人心醉,移顷则意败。无他,其所自出者有欠耳。”[11]道璨直言“诗”乃清气为之,更举“插花舞女”之例来比喻富贵染身者欠缺清气,故所作诗令人读之“移顷则意败”。又姚勉《彭仲珍吟稿序》云 :
韩退之云“富贵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夫诗者,吊月之蛩之吟,吸露之蝉之嘶也。故惟穷者而后工,非燠绮绘而饫膏粱者所能也。或能焉,亦异矣。……予闻仲珍非穷苦者也,法当在难工之科而乃工者,夫不醉心于世味之醲而留意于吟咏之淡也。非庸俗人所能及,况工之耶!*参见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第260页,四部丛刊初编。
姚氏为诗做了比喻定义,即“吊月之蛩之吟,吸露之蝉之嘶也”,“蛩吟”“蝉嘶”乃天籁之音,而特别强调“吊月”“吸露”,即是说蛩和蝉禀受了天地之间的清气。后面提到彭仲珍处富贵而工诗,是因为他不同于庸俗的富贵人,而留意于“吟咏之淡”,也即是说,其有清气。而这种惟务吟咏的“淡”,在一般情况下,却基本为“穷”诗人所有。又戴表元《吴僧崇古师诗序》云 :
人之能以翰墨辞艺行名于当时者,未尝不成于艰穷,而败于逸乐。何者?材,动物也。诗人之材其于翰墨辞艺动之,尤近而切者也。彼其营度于心思,绵历于耳目,讽咏于口吻,辛苦锻炼,百折而后,以其成言裁决而出之,而诗传焉。其得之也勤,其发之也精,使有一毫昏惫眩惑之气干之,则百骸九窍将皆不为吾用,而何清言之有乎?今夫世俗膏粱、声色、富贵、豪华豢养之物,固昏惫眩惑之所由出也[5]122。
戴氏认为诗之所以成于“艰穷”,一方面是因为穷诗人用心“勤”而使诗才得以发之;另一方面,穷诗人无“昏惫眩惑之气干之”,故其能发为清言。富贵者之所以不能工诗,根本原因就在于其有“昏惫眩惑之气”而无清气。
四、反思质疑的声音
宋元之际的论家在阐释诗之工致与否及“处穷”之关系时,不只是简单地讲“诗穷而后工”“诗能穷人”,而是有所反思的。之所以反思,是因为“穷而后工”理论的流衍,会产生误导的效果,即会使人以为多作穷苦之语,诗就会达于工致。而这种误导则是出于对韩愈“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及欧阳修“穷而后工”的误读。因而有诗人所遭非穷,而故意做穷愁语。如欧阳守道《又题李云卿诗卷》所云 :“予见诗人多作穷愁羁旅之语,或所遇本不然,而犹寄托以致其思,诗必如此而后工耶?云卿之诗不然,甫开卷便得其《冬至》一诗,盎然大有生意,为吟讽数过。是日,尽卷读之,能使予心宽舒怡愉,如得美食甘寝。信乎,诗有发于人!”[12]欧阳守道对诗人故意做穷愁之语而求诗工的现象做了质疑,并举李云卿之诗不故作为穷愁之语,反而使人“心宽舒怡愉”。
反思质疑的声音主要有 :其一,诗必穷者而后工,非通论也。如张伯淳《湖广行省平章安南国王陈公诗序》云 :
唐韩子直以为 :“和平之音淡泊,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又谓 :“文章之作,每发于羁旅。”若将以所遇为工拙者。以余观之,体之不同由所禀与见闻之异,岂皆缘所遇哉!杜子美称特进汝阳王,为词华哲匠。退之之于马兆平,称其变化魁杰。至于裴司空之佳句,马仆射之《天平》篇什,所以赞美之者甚,至遐想当时欢愉、和平之意,多未必愁思,而决非穷苦者也。今湖广行省平章政事安南国王陈公来归京阙,……夫以身被光宠,服食器用一出天家,不可谓羁旅愁苦。而其工好要妙乃若是,讵非得于天者然欤?……而工好要妙,隐然出于光宠服用之表者耶?[13]
张氏认为诗人禀有不同之气,发于文章而风格不一,而韩愈认为“愁思”“穷苦”之言“要妙”“易好”,有以所遇定工拙的意思,即有认为愁苦者诗必工的意思。而张氏举了杜子美等作家在为佳句时,而身非处愁思穷苦例子。也即是以实例说明,工致之诗未必皆出于愁思穷苦之时。后又以陈公身被光宠而诗却工致的例子,进一步证明“工好要妙”之词,也可以“出于光宠服用之表”。而韩愈的言论,则是“诗穷而后工”的直接来源,否定韩愈,也即是否定了“穷而后工”。
又刘岳申《张文先诗序》云 :“吾友张文先以累世丰家,……其兴致远,故常绝伦。使人谓诗不能穷人,自文先始有是乎。《诗三百篇》岂无出于王公大夫者?富且贵无如周公,诗安能使之穷哉?人有常言,诗人莫穷于子美。而善言富贵,古今未有如子美之工者。又不独《杜位宅守岁》、‘三月三日’、‘长安水边’此时此语为富贵,乃其许稷契、致君尧舜,直欲使天下皆为寿富康宁之民,此子美本志常常讽道之者。然则,诗必穷者而后工,亦非通论也。”[14]刘氏以其友工诗而不穷,乃知“诗不能穷人”,又举周公工诗之例,乃曰诗“安能使之穷哉”;又举杜甫虽穷而有富贵语,更有富贵天下之民之大志,且语极工致,而进一步否定“诗必穷者而后工”,认为其“非通论也”。
其二,穷与命、时相关,诗何能与?如辛文房《唐才子传》卷10《郑良士传》云 :“旧言诗或穷人,或达人。达者,良士是矣。亦命之所为,诗何能与?过诗,则不揣其本也。”[15]315又卷10《孟贯传》云 :“孟子曰 :‘予之不遇鲁侯,天也。’至唐开元,孟浩然流落帝心,和璧堕地。孟郊之出处梗概苦难,生平薄宦而死。今孟贯坐此诗穷,转喉触讳,非意相干,竟尔埋没,与前贤俱亦相似,命也。孟氏之不遇,一何多耶!”[15]497辛氏以为“处穷”乃命数,指其为诗所累,非能探本也。而又以孟姓诸人之不遇,深深感慨,认为根源在命穷。
刘辰翁则将诗人之穷归结于“命”与“时”,并做了区分。其《连伯正诗序》云 :
古之穷诗人称子美、郊、岛,郊、岛以其命,而子美以其时。或曰 :“时与命不同耶?”曰 :“不同也。”使郊、岛生开元、天宝间,计亦岂能鸣国家之盛?而寒酸寂寞,顾尤工以老,则繇其赋分言之,亦不为不幸也。若子美在开元,则及见“丽人”,友“八仙”。在乾元,则扈从还京,归鞭左掖。其间惟陷鄜数月,后来流落田园花柳,亦与杜曲无异。若石壕、新安之睹记,彭衙、桔柏之崎岖,则意者造物托之子美,以此人间之不免而又适有能言者,载而传之万年,是岂不亦有数哉!不然,生开元、天宝间有是作否?故曰 :“时也,非命也。”世变又衰,求如子美当时不可得,而厄穷过之,如故人连伯正乃未尝与于一命之士,而长吟坐啸,凄其千百,其诗其命如此,殆合古今穷者而为一人[16]。
刘氏认为子美与孟郊、贾岛之穷不同,子美之穷乃为时所致,即遇承平则“友八仙”“扈从还京,归鞭左掖”,亦能为“鸣盛”。遇世乱,则言疮痍,乃造物“以此人间之不免”托于“能言者”也,其穷乃乱离的时势所造成。而郊、岛则不同,其乃命穷,因为其“赋分”所致,虽生于盛世,亦不能“鸣盛”,只能“寒酸寂寞”“工以老”,也即是说其天分低,赖于苦吟,因其吟苦,所以命穷。其后又以“故人连伯正”之诗工命穷为例,认为“其诗其命如此,殆合古今穷者而为一人”。
其三,“穷而后工”是专指一类人而言,如“放臣出子”,是就人“已然之穷达”而征验于诗所得出的结论,这就从立论依据上驳斥了该观点普遍性。
虞集以“观水”为喻,来说明有关“穷而后工”的理论是具有片面性的。其《李景山诗集序》云 :
古之人以其涵煦和顺之积,而发于咏歌。故其声气明畅而温柔,渊静而光泽。至于世故不齐,有放臣出子、斥妇囚奴之达其情于辞者,盖其变也,所遇之不幸者也。而后之论者,乃以为“和平之辞难美,忧愤之言易工”,是直以其惑之速而激之深者为言耳。盍亦观于水,夫安流无波,演迤万里,其深长,岂易穷也?若夫风涛惊奔,龙石险壮,是特其遇物之极于变者,而曰 :“水之奇观必在于是,岂观水之术也哉!”[17]
虞氏认为“放臣出子、斥妇囚奴”因其“所遇之不幸”而“达其情于辞者”,是人情之变,是特例,不当作为“和平之辞难美,忧愤之言易工”的理论依据。“惑之速”,就“和平之词”而言,指人在欢愉的境地容易流于逸乐。“激之深”就“忧愤之言”而言,指人在处穷的境地情绪容易流于怨怼。而“和平之辞难美,忧愤之言易工”正是针对此两类人而发的,所以虞氏云“直以”,即是说后之论者仅仅针对这两个特类(也即“变”),就发出“和平”“忧愤”的论断,是失之偏颇的。所以“忧愤之言易工”等论,是以特例赅全。并用水作比喻谓“安流无波”乃是常态,“风涛惊奔”乃是变态,不能以变态之偏而赅常态之全。又如欧阳玄《镏执中诗序》云 :“今人往往因人已然之穷达,而求之于诗,谓达者之诗,从容而有余。穷者之诗,戚促而不足。”[18]欧氏也是从立论根据方面来说明“穷而后工”的片面性。
五、结语
宋元之际的论家在对“诗能穷人”这个惯题进行讨论时,于沿袭中颇有拓展。其一,他们有区别地看待这种观念,认为有的人处穷是与诗有关系的,如孟郊、贾岛。一味苦吟,纯为苦语,久之生成一种心理暗示,从而影响到他们的处世方式,进而妨害通达;而有的诗人“处穷”则是由于“时”所造成(如杜甫),其诗工多半是由遭遇坎坷而激发创作冲动促成了笔锋上成功,成为造物所托的能言之人。其二,论家认为诗可以作为一种穷通与否的征兆,孟郊一生处穷,其“词可以痛哭”而“不知哀何人”,这种苦语不自觉地发自肺腑而莫知所以,颇有“诗谶“的意味。从而由“诗能穷人”走向有人“因诗而穷”。当然,他们也对这个惯题进行了种种质疑反思,认为一偏之见,专意放臣出子一类“穷”人,非能探本,非通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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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贾马燕]
PoeticalTheorists’InterpretationofandReflectionon“PerfectionafterPoliticalAdversity”DuringSongandYuanDynasties
XUE Bao-sheng
(SchoolofTeacherEducation,ChengduUniversity,Chengdu610106,China)
“Perfection after Political Adversity” was a common proposition, but it aroused poets’ resonance and considerable controversy at the particularly impoverished stage during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Poetical theorists attempted to interpret it, having promoted its theoretical development. Among numerous interpretations, some extended the theory, others analyzed its reasons, and still others were skeptical of it, reflecting on the roots of impoverishment and the theory itself. Reflective thinkers held that those, in favor of it, were more inclined to judge by poets’experiences, and to conclude from their poverty, which was, to some extent, related to their fate and times in which they lived.
during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Perfection after Political Adversity; impoverished poets
I206.09
:A
:1001-0300(2017)04-0090-06
2016-11-01
薛宝生,男,甘肃平凉人,成都大学师范学院助理研究员,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论、唐宋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