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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约华工历史话语的另一面:抗争与“越界”*
——以汤亭亭的《中国佬》为例

2017-01-27唐书哲

华侨华人历史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华工越界白人

唐书哲

(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中国矿业大学 外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契约华工历史话语的另一面:抗争与“越界”*
——以汤亭亭的《中国佬》为例

唐书哲

(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中国矿业大学 外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夏威夷;契约华工;种族歧视;“越界”;汤亭亭;《中国佬》;种植园;铁路华工

论文以美国华裔作家汤亭亭的作品《中国佬》为文本,在当时种族歧视的社会历史语境中,探讨了以伯公和阿公为代表的契约华工抗争和“越界”的行为与策略。以伯公为代表的夏威夷种植园契约华工以“捣蛋鬼”的形象,通过制造麻烦来拒绝被驯化,逾越“不许说话”的戒律;以阿公为代表的铁路契约华工,则通过罢工来争取和白人同工同酬的待遇。他们的“越界”行为既是对华工主体性的宣示,也是对现有契约华工历史话语的一种反拨。正是在不停地跨越或隐或明的边界的过程中,华人才逐步扩展自己在海外的生存空间,改变主流社会对华人的刻板印象。

一、问题的提出

19世纪初,随着欧洲资本主义国家的殖民扩张和黑奴贸易的废除,对劳动力的需求日益迫切。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殖民统治者开始从中国招募劳工,用拥挤的帆船把他们运送到古巴、秘鲁、西印度群岛和北美等地,从事垦殖、采矿和筑路等繁重的体力劳动。作为早期华人移民史的重要一部分,契约华工现象引起了学界的充分关注,并有不少成果问世,如吴凤斌的《契约华工史》、王琳乾和吴坤祥主编的《早期华侨与契约华工(卖猪仔)》和秘鲁格兰达(Fernando de Trazegnies Granda)的《沙国之梦:契约华工在秘鲁的命运》等。[1]限于研究视角等因素,现有研究多从契约华工产生的历史背景、契约华工的招募方式、契约华工遭受的剥削和虐待等方面讨论契约华工问题,重点在于揭示华工所遭受的不公和非人待遇,而对契约华工在海外的抗争和“越界”经历关注不多。[2]

美国华裔作家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的《中国佬》(China Men)为研究契约华工的“越界”经历提供了合适的文本。该书出版于1980年,次年获得美国非虚构类作品国家图书奖,得到广泛关注。作者在书中讲述了家族四代男性在美国的生活经历,其中《檀香山的曾祖父》(“The Great Grandfather of the Sandalwood Mountains”)和《内华达山脉中的祖父》(“The Grandfather of the Sierra Nevada Mountains”)两部分分别描写了曾祖父伯公和祖父阿公作为契约华工在夏威夷开荒种甘蔗和在内华达山脉修筑铁路的经历。这部作品是斯塔罗宾斯基(Jean Starobinski)所说的“论述—叙事”(discourse-history)的混杂体,[3]糅合了叙事与论述、历史与想象,既可以作为文学文本,也可以作为历史和社会学文本解读。相对于契约华工海外受难的历史话语,作品中伯公和阿公的经历构成了一种福柯所说的“断裂和非连续性”[4],是对华工血泪史的一种契合和偏离。契合是因为他们的经历折射了华工在海外的悲惨遭遇,是对华工血泪史的另一个脚注;偏离是因为他们面对白人的宰制和驯化奋力抗争,构成了契约华工历史话语的另一面。

本文在相关研究的基础上,对《中国佬》中《檀香山的曾祖父》和《内华达山脉中的祖父》两部分进行文本细读,结合当时具体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历史语境,探讨以伯公和阿公为代表的契约华工的“越界”经历和体验。通过“越界”的相关理论和福柯规训的概念①“规训”是法文单词“surveiller”的汉译,指近代产生的权力方式,既是训练和监控肉体的技术,也是制造知识的手段。本文对“规训”一词的使用强调其作为一种驯服肉体和主体的方法和手段。,分析白人控制和驯化华工的手段,以及华工抗争和“越界”的行为与策略。以伯公为代表的夏威夷种植园契约华工以“捣蛋鬼”(trickster)的形象,通过制造麻烦来拒绝被驯化,逾越“不许说话”的戒律。以阿公为代表的铁路契约华工从中国文化中汲取智慧和力量,通过罢工来争取和白人同工同酬的待遇。他们的“越界”行为改善了白人对华工的刻板印象,拓展了华工在海外的生存空间。

二、契约华工生活的社会历史语境

根据历史事实和文本细节,叙事者的伯公是被夏威夷皇家农业协会②夏威夷皇家农业协会(the Royal Hawaiian Agricultural Society)成立于1850年,负责招募华工到夏威夷进行甘蔗园垦殖等农业生产活动。诱骗,作为契约劳工,以劳动预支川资,乘坐被称为浮动地狱的多桅纵帆船,在海上颠簸了三个月后来到夏威夷的。运送华工的帆船拥挤肮脏,根据作者的描述,船上的华人“都被关在甲板下面,当水手们送来饭桶,提走盛呕吐物和大便的桶时,甲板下的一阵骚乱和饭桶里冒出来的一股热气便算是换了一口新鲜空气。有些人随身带着几头猪,猪就躺在几个铺位的下面。这些铺位看上去和停尸间里一层层的棺材没什么两样”。[5]而待轮船抵港时,“人数比刚上船时少了三四个”。[6]

汤亭亭在作品中的描写基本符合早期契约华工产生的历史背景以及招募和运送方式。据相关记载,随着制糖业的发展,夏威夷甘蔗种植园严重缺乏劳动力,种植园主把目光投向中国。1852年,有“两批华工195人和98人先后到达檀香山”,“此后12年中,进入夏威夷的中国华工有410人”。[7]同样亟需劳动力的还有美国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在铁路公司四巨头之一克罗克的坚持下,这家铁路公司“总共雇佣了大约15,000名华工”。[8]这些华工都是通过契约劳工制赴美的,许多华工被招工者诱骗、恐吓乃至绑架,乘坐肮脏拥挤的船只被贩卖到南美、古巴、西印度群岛和北美等地充当苦力。由于卫生、疾病和虐待华工等原因,苦力船上常有死伤和暴乱发生,比如“1856年英国船波兰特公爵号,自香港装三百三十二名契约工去古巴,在途中病死、打死和自杀的有一百二十八名,死亡率占百分之三十九”。[9]1854年,经过80天航行抵达旧金山的“自由”号轮船抵港时就有五分之一的华人乘客死亡。[10]作品中伯公跨洋航行的经历基本上是早期契约华工经历的真实写照。

汤亭亭没有明确给出伯公赴美的时间,但根据文本细节,如夏威夷皇家农业协会和太平天国起义等,伯公当是在1850—1864年间到夏威夷的,阿公则是于1863年春赴美。当时西方社会中的种族歧视尘嚣甚上。欧华裔作家水仙花(Sui Sin Far,1865—1914)的创作基本反映了那个时代西方主流社会对华人的看法。她在《一个欧亚裔人的回忆书柬》(“Leaves from the Mental Portfolio of an Eurasian”)一文中讲述了自己在一次宴会中的经历:“我的雇主摇晃着他粗大的脑袋说,‘不知怎的,我无法使自己接受中国人也像我们一样是人的想法。他们或许有不死的灵魂,但他们的脸上却又毫无表情,我只能又对此表示怀疑’。‘灵魂?’一位市政职员附和道,‘连他们的身体都让我受不了,中国佬在我看来比黑鬼都令人作呕’。”[11]

水仙花的记述再现了当时西方主流社会对华人的认知暴力,这种认知暴力体现在意识形态和社会建制等方面。就意识形态而言,西方不断地想象东方并生产关于东方的知识,营造出一个西方认可的东方形象。就社会建制而言,西方的法律、教育、媒体等都是这种东方主义式认知方式的产物,目的在于延续和强化主流社会的意识形态。斯皮瓦克(Gayatri C. Spivak)认为“西方的法律、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讲述了欧洲作为大写主体的历史”,[12]旨在建构和维系一种主客体对立关系,使华人以西方建构的“他者”形象出现,并将其限定在主流社会可接受的范围内,而超出这种范围便是“越界”。根据其产生的历史背景,契约华工制主要是为了解决因奴隶贸易被废止而引发的劳动力短缺,[13]这就从历史渊源上确立了契约华工和黑奴的相似之处。[14]在这种认知方式下,白人把华工视为沉默的他者,是黑奴的替代品,而不是像他们一样具有思考能力的人,华工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他们创造利润。“中国佬”这一侮辱性的称谓便是这种意识形态的产物。①赵文书从构词法的角度讨论了“中国佬”(China Man)这一称谓所带有的歧视性。根据构词法,名词+man构成的单词常指地位较低或未开化的人,如iceman“送冰的人”,apeman“猿人”等;而英国人(Englishman)和法国人(Frenchman)等都是用形容词+man构成的。见Zhao Wenshu,Positioning Contemporary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in Contested Terrains,Nanjing: Nanjing University Press,2004,p.82。可以说,主流社会在意识形态上为华工划定了边界,确定了他们“他者”的位置,并通过各种规定和戒律对他们进行规训,从而造就他们驯顺的身体和臣服的主体。以伯公和阿公为代表的契约华工正是在这样的社会和意识形态语境中生存的,他们挑战禁忌,跨越边界的行为宣示了他们的主体性,对改变西方主流社会对华人的认知,拓展华人的社会生存空间,丰富他们的生命体验具有重要意义。

三、契约华工的抗争与“越界”

在《檀香山的曾祖父》部分,汤亭亭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通过文学想象再现了曾祖父伯公在夏威夷种植园的生活经历和体验。到岸后,伯公等人未经休息便被骑马持鞭的洋鬼子老板带到工地,立刻开始辛苦的劳动。在种植园,他们面临着各种戒律的约束,这些约束和惩罚措施包括监视、扣钱和干活时不许说话等,旨在造就华工驯顺的肉体和臣服的主体。从地理空间来看,伯公开荒种甘蔗的瓦胡岛(Oahu)与外界隔绝,四面环海,岛上高山林立,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这种地理空间上的相对封闭性在客观上降低了华工逃跑的概率,有些华工因为被种植园主克扣工钱,或者契约期满而归家无望等原因跳海或跳崖自杀。[15]瓦胡岛的相对封闭性使它客观上成为一个类似要塞的劳动场所,一个具有福柯所说的“全景敞视主义”①福柯的“全景敞视主义”源自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全景式监狱的构想,其基本构造是“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环形建筑被分成许多小囚室,每个囚室都贯穿建筑物的横切面”。见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译:《规训与惩罚》(第四版),三联书店,2012年,第224页。瓦胡岛并非一种全景式建筑,但就功能上它具有全景式监狱类似的特点,可以有效防止华工逃跑。根据潘翎在《炎黄子孙》中的记述,有些在秘鲁的华工因绝望而跳海或跳崖自杀,这种自杀方式是和华工劳作地点的地理特点有关系的。见Lynn Pan,Sons of the Yellow Emperor: The Story of the Overseas Chinese,London: Mandarin Paperbacks,1991,pp. 69-72。(panopticism)功能的地理空间。

除了瓦胡岛的地理特点,种植园主还制定了严苛的纪律和具体的惩罚措施。华工们早上五点劳作,下午五点收工,因病误工或怠工者都会被相应地扣掉工钱,下雨天不劳作也会被扣掉工钱。根据叙事者的讲述,“懒洋洋躺在床上的病人病休日的工钱也全被扣了。还没有从渡海的不适中恢复过来的人不仅欠下了食宿费,还欠了路费。身强力壮的人因为损坏了工具也被克扣了工资。”[16]除了这些苛刻的罚款规定,种植园主还打破集中住宿的格局,把生病的华工和健康的华工隔离开来,从而分解劳工中“庞杂的、多变的因素”。这种隔离措施作为一种规训手段,实现了福柯所说的对“不同用途的空间加以分类”,“用于满足监督和割断有害联系的需要”,[17]防止更多的华工得病,从而提高劳动效率。后来白人发现这种隔离措施效果并不明显,于是又改变了规定,不再把生病的华工隔离开来,而是强迫他们也下地劳作。“那个洋鬼子把生病的人都推出了门,他还一手拽着一个男孩的头发。伯公猜得出那个洋鬼子在说:‘啊哈!你在装病,被我逮住了,你这个骗人的、懒惰的、下贱的中国佬’。他用鞭子指着甘蔗园道:‘干活去,Pake!②根据语境,“Pake”一词是对华人的一种轻蔑称呼,但其词源难以考证,中译本也没有对该词进行翻译。不要装病’。洋鬼子们再次改变了他们的做法,不再把生病的人送回棚屋了。”[18]

在所有的纪律中,作者着墨最多、最让伯公忍受不了的是干活的时候不许说话。这条荒诞的规定让伯公感到愤怒,引发了他“越界”的冲动和行为。“从那天起,一连几天,他都一言不发地干活,但心里却愈发气愤,手里的砍刀似乎在砍人的腿臂。他苦熬着钟点,活儿还是干得不错的,但只要有个洋鬼子从他身边经过,这条沉默的规矩就会刺激他。”一天中午,伯公实在忍不住,坚定了自己“越界”的决心,向工友说:“假如那个洋鬼子用鞭子抽我,我就会抓住鞭子,把他拉下马来,像敲碎一个椰子一样砸碎他的脑袋。”伯公挑战禁忌发声了,他的“越界”行为立刻招致了惩罚。“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噼啪声,那个洋鬼子正在收拢鞭子。‘闭嘴,Pake!’他清清楚楚听到了从那个白洋鬼子翻动的嘴里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闭嘴!干活!中国佬,干活!待在这儿干活!闭嘴!’他字字听得分明,一时惊呆了,忘了去夺鞭子。他继续干着活,口中喃喃道:‘闭嘴。你给我闭嘴’。他发现肩上多了一道鞭痕。”[19]除了遭受鞭打,伯公还因为说话被罚款。

伯公因“越界”而招致惩罚,反映了边界和越界的辩证关系。福柯指出,“边界和越界互相依存”,“如果某个边界是绝对不可跨越的话,那么这个边界也就无法存在;相反,如果越界只是跨越由幻觉和影子构成的边界,这样的越界也毫无意义。”[20]伯公的“越界”行为证实了不许言说这条戒律的存在,侧面反映了契约华工生存的社会历史语境。西方主流社会依据种族和肤色,为华人设定了诸多边界,目的在于把他们限定在可控的疆域内,而跨越这些边界则会改变现状,引起主流社会的恐慌。但对于华工而言,“越界”是改变现状、拓展其社会生存空间和丰富其生活体验的重要途径。胡克斯(Bell Hooks)认为“要拒绝被否定就要逾越”。[21]李有成也认为“只有逾越才能挑战或否定白人强势种族的否定政治(politics of negation)”。[22]伯公打破工作时不许说话的戒律,对白人种族否定政治提出了挑战,通过言说的“越界”宣示了自己的主体性。[23]而伯公的经历也表明,早期契约华工并不都是逆来顺受的苦力,也有华工有着敢于挑战戒律、对抗白人压迫和宰制的勇气。

汤亭亭《檀香山的曾祖父》中所提到的纪律和惩罚措施旨在造就出华工驯顺的肉体和臣服的主体。这些措施既试图摧毁华工的意志和主体性,也试图增强华工的劳动效率,为种植园主带来更大的经济效益。用福柯的话来说,“纪律既增强了人体的力量(从功利的经济角度看),又减弱了这些力量(从服从的政治角度看)……规训强制在肉体中建立了能力增强与支配加剧之间的限定联系。”[24]可见,纪律和规训作为一种权力的“微观物理学”,其目的在于削弱乃至摧毁规训对象的个人意志,提高其速度和效率,塑造驯顺的身体和臣服的主体。而伯公的“越界”行为正是为了改变不公的现状,避免被驯化而做出的努力,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下需要极大的勇气。既然“越界”意味着改变现状,尤其是不公正的现状,那么“越界”的一方势必要面对危险和恐惧,因为逾越会招来压制与惩罚。伯公的“越界”行为是对契约华工历史话语的一种反拨,见证了华工在受难背后的抗争行为。

在直接挑战不许说话的戒律遭到鞭打后,伯公转变了说话的策略,以“捣蛋鬼”的形象出现,把咳嗽作为一种间接的语言来表达对白人的不满。当白人监工吼着催促华工快点干活时,伯公发出响亮深沉的咳嗽声,“在咳嗽中夹进了咒骂”。当监工策马而来,扬起灰尘,他以咳嗽①作品中伯公以咳嗽代替说话,一个音节代表一个汉字,所以每个汉字之间都以短线隔开,译文如此。代替说话,“把-那-匹-马-身-上-的-灰-尘-从-我-面-前-弄-走-你-这-个-死-白-鬼-子。不-要-用-玻-璃-眼-睛-瞪-着-我-看。这-种-日-子-我-可-受-不-了”。[25]伯公在此扮演了一个“捣蛋鬼”或者表意猴(the Signifying Monkey)的角色。盖茨认为,表意猴源自约鲁巴神话中的捣蛋鬼伊苏,扮演着中介和诠释者的角色,而他的中介活动就是捣鬼。表意作为“一种暗示的语言”,“以间接的语言或姿态作为手段,去暗示、刺激、恳求、夸口”。[26]伯公把咳嗽作为一种编码的和暗示的语言,通过它来表达对白人的不满,跨越白人为华工设置的不许讲话的戒律。

伯公虽然以咳嗽为策略,否定现有秩序,但依然不能满足他自由说话的欲望,让他感到极为压抑,很快便因阳气过旺而病倒了。他随后发现自己和工友的疾病与不许说话的禁忌有着紧密联系,于是便决定发动工友,通过说话来治愈疾病。当天夜里,他给工友们讲了猫耳朵王子的故事。第二天,伯公带领工友们效仿国王的做法,劳作时在地上挖了个大洞,对着洞口喊出了积在心中已久的话。[27]华工的集体喊话又是一次“制造麻烦”的行为,是他们在伯公的带领下集体发声,挑战不许说话的“越界”经历。在伯公的故事后,作者又插入了《论死亡》(“On Mortality”)和《再论死亡》(“On Mortality Again”)两个楔子。[28]作者借用这两个故事“隐喻‘沉默’对于人类情感的非人道性,点示了作者关于美国社会对华裔人性的压抑与摧残的写作意图”。[29]白人把自己也做不到的要求强加给华工,伯公不满这种非人性的戒律,他唱歌、顶嘴、咳嗽、喊话,不断挑战不许说话的戒律,试图挑战旧有的规范和疆界。在这次集体发声之后,“伯公干活时总是有说有唱,而且没有被送到专门用来惩罚人的地里去干活。在砍甘蔗的季节,洋鬼子们再也不会跟着挥刀的中国佬走进甘蔗地的深处了。”[30]

在讲述了伯公挑战不许说话的禁忌,带领工友集体发声的“越界”行为后,汤亭亭紧接着又在《内华达山脉中的祖父》中再现了以阿公为缩影的美国铁路华工为了争取和白人同工同酬而罢工的“越界”行为。阿公在1863年赴美,加入了修筑横贯美国东西大铁路的华人劳工大军。1867年,为了加快工程进度,铁路公司决定把华工的工作时间延长至每天10小时,将薪水提高到每月35美元。然而白人却依然保持8小时工作制,薪水每月45美元。这一决定的背后显然是种族歧视思想在作祟。华工对此表示不满和愤怒,并派代表去和白人协商,但“代表团成员当即被指责为闹事者,被轰了回来,并被扣了工资”。[31]显然,华工在白人眼中没有谈判资格,他们应该做的就是接受白人的决定,并对增加薪水而感恩戴德,任何不满和抗争行为都是跨越了禁忌和边界,会招致惩罚。

协商无果后,华工喊出“白人一天只干8小时,中国人同样也只干8小时”的口号,发起了争取和白人同工同酬的罢工。华工们在1867年端午节开始了罢工的筹备工作。他们把写有罢工计划的纸条塞进粽子,然后“用红线将粽子扎成了一个特殊形状。谋反忽必烈的时间和地点就曾藏在中秋月饼里”。[32]这一策略反映了中国文化给予华工的智慧和力量,他们从朱元璋采用刘伯温以月饼传达起义消息的计划中汲取灵感,把罢工计划塞到粽子里。1867年6月25日上午,罢工开始,正在隧道干活的华工们走出隧道,拒绝工作。他们钓鱼打猎、打鼓拉琴、抽烟饮酒、听戏唱歌,重复喊着“白人一天只干8小时,中国人同样也只干8小时”的口号,并游说白人劳工加入罢工。罢工让白人感到震惊和恐慌,他们没想到任劳任怨的华工居然敢违背他们的决定,于是试图通过切断食物供应来逼迫他们就范。但这一惩罚手段很快便宣告失败,华工们贮存了肉片干和腌菜等食物,不愿就此结束罢工。到了第9天,铁路公司妥协了,在保持每天8小时工作的基础上,把华工的工资增加到每月35美元。虽然没有达到与白人同工同酬的目标,但这次罢工却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铁路华工的生存状况,改变了主流社会对华人被动顺从的刻板印象。可见,正如李有成所言,“只有逾越才能挑战或否定白人强势种族的否定政治”,才能改善华人在美国的生存环境。美国的铁路契约华工也从中国文化中汲取智慧和力量,对不公正待遇奋起抗争。

然而,当华工砸下最后一颗铆钉,铁路宣告贯通时,铭记这一历史时刻的照片中却没有华工的身影。“当洋鬼子们摆好姿势拍照时,中国佬们散去了,继续留下来很危险。对中国人的驱逐已经开始了。阿公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张铁路照片上。”[33]这种驱逐既指类似《排华法案》和石泉事件等对华工的驱赶和杀戮,也指主流社会试图从历史中抹去华工对美国的贡献,把美国史书写成一部白人的历史。可见,契约华工在跨越现有的边界后,新的边界又出现了,而这些边界会再次引发“越界”的冲动和行为。“越界”就是这样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正是在这种不断跨越边界的过程中,华人一步步拓展了自己在海外的生存空间。①华人海外生存空间的拓展也与国际关系和社会语境的变化有关,比如二战时期因中国和美国都属于反法西斯同盟国,华裔的待遇就得到改善,而日裔则被集体监禁。此外,不只以伯公和阿公为代表的契约华工具有抗争和“越界”行为,作家的创作也是相对于主流社会意识形态的抗争和“越界”。她以家族男性在美国的经历为主线,再现华人对美国的贡献以及美国的种族歧视,重构华人和华裔在美国的历史,证实华裔在美国存在的合法。这也正是美国华裔文学创作和华裔文学批评的目的之一。

四、结语

契约华工在海外生存经历和体验的历史话语掩埋了部分华工的抗争和“越界”行为。《中国佬》作为一部跨越文学、社会学和历史学边界的文本,其中《檀香山的曾祖父》和《内华达山脉中的祖父》部分以历史事实为依据,结合当时的社会历史和意识形态语境,用文学想象再现了以伯公和阿公为代表的早期契约华工的“越界”经历。他们的生存经历和体验在折射契约华工海外遭受歧视和虐待的同时,也反映了他们面对种族歧视和不公待遇时的抗争与“越界”行为。他们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逾越白人所设定的边界,拓展了华工的生存空间。他们的“越界”行为既是对华工主体性的宣示,也是对现有契约华工历史话语的一种反拨。在《中国佬》随后讲述的叙事者的父亲和弟弟等人的故事中,都可以感受到一种跨越边界的冲动和行为。正是在不停地跨越或隐或明的边界的过程中,华人才逐步扩展自己在海外的生存空间,改变主流社会对华人的刻板印象。

[注释]

[1] 讨论契约华工相关问题的文献还有很多,如[荷]布雷曼著,李明欢译:《契约华工与种植园制——荷属东印度日里地区种植园政治剖析》,鹭江出版社,1992年;马慧玥:《近代契约华工法律研究》,法律出版社,2015年;Watt Stewart,Chinese Bondage in Peru: A History of the Chinese Coolie in Peru 1849-1874,Westport: Greenwood Press,1970;陈泽宪:《十九世纪盛行的契约华工制》,《历史研究》1963年第1期;吴凤斌:《有关契约华工的几个问题》,《华侨华人历史研究》1989年第2期;李明欢:《一份被隐匿多年的报告——关于印尼日里契约华工的一件重要文献》,《南洋问题研究》1994年第一期;等等。

[2] 对“越界”相关理论的梳理,见Chris Jenks,Transgression,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2。本文的“越界”主要指华工跨越由西方主流社会在法规、传统、意识形态等方面为华人所设立的边界。

[3] Jean Starobinski,“The Style of Autobiography”,Seymour Chatman(ed.),Literary Style: A Symposium,London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1,pp. 287-288.

[4] “断裂和非连续性”之说借鉴了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思想,福柯认为知识考古学应致力于话语的特殊性和差异性,强调对话语方式作差异分析。文中对契约华工“越界”生活经历的考察便是对现有关于契约华工历史话语的一种偏离。见福柯著,谢强、马月译:《知识考古学》(第二版),三联书店,2007年。

[5] [6][15][16][18][25][27][30][31][32][33]汤亭亭著,肖锁章译:《中国佬》,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94、91、103、101、116~117、103、117、118~119、140、141、147页。

[7] 陈迪秋:《三个老华工的遭遇:当“猪仔”挨饿无自由》,《中山侨刊》2010年11月19日。

[8] 陈依范:《美国华人史》,世界知识出版社,1987年,第86页。

[9] 朱士嘉:《美国迫害华工史料》,中华书局,1958年,第71页。

[10] 陈泽宪:《十九世纪盛行的契约华工制》,《历史研究》1963年第1期。

[11] Sui Sin Far,Mrs. Spring Fragrance and Other Writings,Urbana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95,p. 224.

[12] Gayatri C. Spivak,“Can the Subaltern Speak?”, Cary Nelson and Lawrence Grossberg(eds.),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rbana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8,p. 271.

[13] Lynn Pan,Sons of the Yellow Emperor: The Story of the Overseas Chinese,London: Mandarin Paperbacks,1991,pp. 45-46.

[14] 也有学者对苦力贸易和非洲黑奴贸易进行比较,认为中国苦力贸易可以视为第二次奴隶贸易或者“黄奴贸易”,见张忠祥:《中国苦力贸易与非洲黑奴贸易之比较》,《浙江师大学报》2000年第6期。

[17] [24]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译:《规训与惩罚》(第四版),三联书店,2012年,第163、156页。

[19] 汤亭亭著,肖锁章译:《中国佬》,第99~100页,本段引文都出自这两页。

[20] Michel Foucault, “A Preface to Transgression”, Language, Counter-Memory, Practice: Selected Essays and Interviews(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Donald F. Bouchard and translated from the French by Donald F. Bouchard and Sherry Simon),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7,p. 34.

[21] Bell Hooks,“Transgression”, Paragraph, Vol. 17,No. 3,1994,pp. 270-271.

[22] 李有成:《逾越:非裔美国文学与文化批评》,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2页。

[23] 非裔美国批评家盖茨(Henry Louis Gates Jr.)就论述了言说与黑人主体的关系。见Henry Louis Gates Jr.,Figures in Black: Words,Signs,and the “Racial” Self,Ithaca: Cornel UP,1987,p. 105。盖茨对非裔的讨论同样适用于华人,华人在欧美主流社会中一度以沉默的他者的形象出现。

[26] Henry Louis Gates Jr.,Figures in Black: Words,Signs,and the “Racial” Self,Ithaca: Cornel University Press,1987,pp. 237-238.

[28] 这两个楔子分别见汤亭亭著,肖锁章译:《女勇士》,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120~122、123页。

[29] 卫景宜:《西方语境的中国故事》,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74页。

[责任编辑:胡修雷]

The Other Side of the Historical Discourse on Indentured Chinese Labors: Resistance and“Transgression”——A Case Study of Maxine Hong Kingston’s China Men

TANG Shu-zhe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China University of Mining and Technology, Xuzhou 221116, China)

Hawaii; Indentured Chinese labors; racism; “transgression”; Maxine Hong Kingston; China Men; plantation; Chinese railroad labors;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behaviors and strategies of fighting and “transgression” by Bak Goong and Ah Goong who represented the indentured Chinese labors under a specific racism sociohistorical context, based on a book named China Men written by a Chinese-American writer Maxine Hong Kingston. Bak Goong, who epitomized the indentured Chinese labors in Hawaiian plantation, was acting like a trouble maker by making troubles in the aim of refusing to be tamed, such as breaking the law of “Don’t talk”; Ah Goong, who epitomized the indentured Chinese railroad labors, was fighting for the equal pay as the Caucasian labors for equal act by strike. Their “transgression” behaviors not only claimed for the authority of Chinese labors, but also were a sort of opposition to the current historical discourse of the Chinese labors. Through the way of trespassing the plausible boundary, Chinese immigrants have been expanding their life space abroad and changing the stereotypes to the Chinese people from the main stream society.

D634.371.2

A

1002-5162(2017)01-0077-07

2016-10-31;

2017-01-12

唐书哲(1985—),男,南京大学英语系博士研究生,中国矿业大学外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美国华裔文学研究。

*本文系2016年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美国华人新移民英语文学中的‘越界’现象研究”(2016SJD750036)和2016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跨越时空的沟通与救赎——科伦·麦凯恩小说的空间解读”(16YJC752005)的研究成果。感谢匿名审稿人的宝贵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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