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
2017-01-27文丨韩少功
文丨韩少功
劳动
文丨韩少功
■“不动笔不读书”,要知道语文老师阅读一篇文章的方法,奥秘就藏在他们的读书笔记之中。这里有他们原始阅读状态的直观呈现,你可尽情地从他们的视野中汲取养分。
手掌皮肤撕裂的那一刻,过去的一切都在裂痛中轰地一下闪回。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垦荒,把耙头齿和锄头口磨钝了,磨短了,于是不但铁匠们叮叮当当忙个不停,大家也都抓住入睡前的一时半刻,在石阶上磨利各自的工具。
那是连钢铁都在迅速消熔的一段岁月,但皮肉比钢铁更经久耐用。耙头挖伤的,锄头扎伤的,茅草割伤的,石片划伤的,毒虫咬伤的,每个人的腿上都有各种血痂,老伤叠上新伤。但衣着褴褛的青年早已习惯。我们的心身还可一分为二:夜色中挑担回家的时候,一边是大脑已经呼呼入睡,一边是身子还在自动前行,靠着脚趾碰触路边的青草,双脚能自动找回青草之间的路面,如同一具无魂的游尸。只有一不小心踩到水沟里去的时候,一声大叫,意识才会在水沟里猛醒。
有一天我早上起床,发现自己两腿全是泥巴,不知道前一个晚上是怎么入睡的,不知道蚊帐忘了放下,蚊群怎么就没有把自己咬醒。还有一天,我吃着吃着饭,突然发现面前的饭钵已经空了四个,可裤带以下的那个位置还是空空,两斤米不知填塞了哪个角落,我也差点忘记了自己对劳动的恐惧:从那以后,我不论到了哪里,最大的噩梦还是听到一声尖锐的哨响,然后听到走道上的脚步声和低哑的吆喝:“一分队!耙头!箢箕!”这是我以前的队长哈佬的声音。
三十多年过去了,哈佬应该已经年迈,甚至已经不在人世,但他的吆喝再一次在我手心裂痛的那一刻闪回,声音洪亮震耳。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听到这种声音不再有恐惧。就像太强的光亮曾经令人目盲,但只要有一段足够的黑暗,光明会重新让人怀念。当过去的强制与绝望逐渐消解,当我身边的幸福正在消退,对不起,“劳动”就成了一个火热的词,重新放射出光芒,唤醒我沉睡的肌肉。
坦白地说:我怀念劳动。
坦白地说:我看不起不劳动的人。
由撕裂引起的那段回忆,势必也是与疼痛相关的。只是层次可能不同。
累到何等无意识的状态,用一个简写的事例巧妙展现。
用“恐惧”来形容面对劳动的心理状态,欲扬先抑。
时代变迁,劳动成为唤醒沉睡心灵的力量。
一个脱离了体力劳动的人,会不会有一种被连根拔起没着没落的心慌?会不会在物产供养链条的最末端一不小心就枯萎?会不会成为生命实践的局外人和游离者?连海德格尔也承认:静观只能产生较为可疑的知识,操劳才是了解事物最恰当的方式,才能进入存在之谜——这几乎是一种劳动者的哲学。我在《暗示》一书里还提到过“体会”“体验”“体察”“体认”等中国词语。它们都意指认知,但无一不强调“体”
强调劳动在求知过程中居于核心地位,一个不劳动的人就失去了根,就会枯萎,就会成为生命实践的局外人。的重要,无一不暗示四“体”之劳在求知过程中的核心地位。然而古往今来的流行理论,总是把劳力者权当失败者和卑贱者的别号,一再翻版着劳心者们的一类自夸。 一位科学院院士,带着两个博士生,在投影机前曾以一个光盘为例,说光盘本身的成本不足一元,录上信息以后就可能是一百元。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一般劳动和知识劳动的价值区别,就是知识经济的意义呵。
我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他的身价应比一个劳工昂贵百倍乃至千万倍。
问题不在于知识是否重要,而在于1∶99的比价之说是出于何种心机,我差一点要冲着掌声质问。我当时没有提问,是被热烈的掌声惊呆了:我没想到鼓掌者都是自以为能赚来99%的时代中坚。
一个科学幻想作品曾经预言:将来的人类都形如章鱼,一个过分发达的大脑以外,无用的肢体将退化成一些细弱的游须,只要能按按键盘就行。我暂不怀疑键盘能否直接生产出粮食和衣服,但章鱼的形象至少让我鄙薄,一台形似章鱼的多管吸血机器更让我厌恶。这种念头使我立即买来了锄头和耙头,买来了草帽和胶鞋,选定了一块寂静荒坡,向想象中的满地庄稼走过去。阳光如此温暖,土地如此洁净,一口潮湿清冽的空气足以洗净我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从这一天起,我要劳动。在从地图上看不见的这一个山谷里,我们要恢复手足的强壮和灵巧,恢复手心中的茧皮和面颊上的盐粉,恢复自己大口喘气浑身酸痛,以及在阳光下目光迷离的能力。我们要亲手创造出植物、动物,以及微生物,在生命之链最原初的地方接管我们的生活,收回自己这一辈子该出力时就出力的权利。
用到“质问”这样严厉的词,是对某些知识分子心中这种鄙视链的否定。
用排比的手法,通过阳光、土地、空气等景物渲染,表达自己主张回归劳动的迫切心情。
《山川入梦》是一本以“劳动”为主题的散文随笔集,分为“农活”“乡亲”“家园”“思想”四辑。这是一部劳动者的知识之书,是一本改变生活方式的书。
劳动,是一个朴素的词,却也因为它的朴素,遭遇过一些不应得的歧视。如文中所说,古往今来总有对“劳心者”的夸耀,“劳力者”仿佛就低人一等。春秋时期,那位正在田亩中劳作的荷蓧丈人就对子路发出过“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的质问,这一问穿越数千年,至今仍有振聋发聩的力量。
我们不应该鄙视体力劳动者。我们的衣食住行,城市和乡村的建设,无一不与他们有关。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结合才是智者的人生。也许是我们在虚拟的空间生活得太久了,以致心疲力竭,我们应该让汗水透湿全身。
韩少功出生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做过上山下乡的知青,也用文学作品见证着祖国的每一步发展壮大。他一直行走在劳动的大地上,所以生长出的文字才如此充满灵性、智慧和感染力。
我们出生在一个信息高速增长的时代,有时太注重于智能的提升,忽视了体魄的锤炼。确实应该提醒提醒自己,需要适当地回归人的动物性本真,不要真的应验了那个科幻预言,活成了一只八爪章鱼。毕竟,人工智能的时代就要来临了呢!
文丨胡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