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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去哪儿了?*

2017-01-26杨大春

法国哲学 2017年0期
关键词:西方哲学笛卡尔唯物主义

杨大春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

尽管“心(âme,soul)”“身(corps,body)”关系问题主要涉及“人心”和“人身”,但这个问题显然不可能在“人自身”范围内获得充分的描述、理解和解决。这是一个贯穿哲学史的难题。我们不妨清理一下,在漫长的“人类精神”之旅中,“人心”究竟栖息在何处。我们大体上把笛卡尔之前的西方哲学称为古代西方哲学,把从笛卡尔至康德或黑格尔的西方哲学称为早期现代西方哲学,把自黑格尔或黑格尔之后到梅洛——庞蒂的西方哲学称为后期现代西方哲学,把梅洛——庞蒂之后的西方哲学称为当代西方哲学。对应上述西方哲学各阶段的一般形态,我们用“心在神那里”、“心在人那里”、“心在身那里”和“心在物那里”来描述“心”的踪迹。

西方哲学始终抱有“普遍科学”的理想,而最初的“科学”其实是“神学”。包括古希腊哲学和中世纪基督教哲学在内的古代西方哲学归根结底可以被纳入“神学”的范畴。当然,这里说的是“理性神学”或“先验神学”。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认为笛卡尔和其他唯理论哲学家维护的是“理性神学”,他为此进行了详尽的分析批判。真正说来,笛卡尔等早期现代哲学家所坚持的“理性神学”只不过延续了古代哲学的某些姿态,但同时也产生了重大的断裂。古代哲学专注于形而上学的本体论维度,关注“人”及其存在的外在根据,以“人”的“心”与“身”为起点,要么寻找“物质”本原,要么寻找“精神”本原,甚至寻找作为两者之综合统一的最后本原“神”:“神”在柏拉图那里相当于“理念的理念”,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相当于“形式的形式”,中世纪哲学家则直接搬出了全能的“神”。诸多自然哲学家都持有万物有“灵”倾向,几乎所有的古代哲学家都认可“灵魂”不灭,柏拉图对“灵魂”的理性、勇敢和欲望三种功能进行了严格区分,亚里士多德对“植物灵魂”、“动物灵魂”和“理智灵魂”三种形态做出不同的描述。这一切都表明,古代哲学中所说的“心”就是无所不在的“灵魂(anima,âme,soul)”。“心”存在于充满生机与活力的万物之中,而万物都归属于“神”。这无疑表示:宇宙万物包括“人”都追求“神性(divinity)”。“神性”代表了“人”的超越性之维或无限性之维。无论如何,在古代哲学中,“心”在“神”那里。换言之,“人”在“神”那里看世界,看自己。

普遍科学理想的早期现代哲学形态是“人学”。从笛卡尔到康德的早期现代哲学专注于形而上学的认识论维度,探讨认识之所以可能的条件。归根结底,它是要探讨认识的主体的能力和性质,因此表现为主体形而上学,表现为关注“人”及其存在的内在根据。经验论、唯理论、德国古典哲学都从超越回到了内在,都从“神”回到了“人”,从“人”的“神性”回归“人”的“人性(humanity)”。这里的“人性”是“普遍理性”、“观念性”或“理想性(ideality)”。这是大陆观念主义(idealism),尤其是先验观念主义(transcendental idealism)关于“心”的构想。尽管笛卡尔、马勒伯朗士、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都保留了“神”这一视点,即在一定程度上还在“神”那里看世界,但他们已经开启了“人学”,要求“人”在自己那里、在自己的内“心”中看世界。这些哲学初步实现了“心”从不朽的实体性“灵魂”到有限的功能性“心灵(mens,âme,soul)”的转变。尽管信誓旦旦地要论证“神的存在”和“灵魂不灭”(《第一哲学沉思集》第二版不再论证“灵魂不灭”,改为论证“人类灵魂与身体的区分”),笛卡尔通过“我是一个心灵”和“我有一个身体”这两个命题断然区分了“身体”和“精神”,把由“神”和“灵魂”主宰的世界逐步变成了“人”的世界,当康德提出“人”为自然立法和为自身立法时,“神”和“灵魂”都退场了。尽管“神性”没有被彻底否定,但“人性”占据了绝对主导地位。很显然,“神”“人”之争或“灵魂”“心灵”之争经历了从笛卡尔的含混立场到康德的断然姿态的演变。

“人心”主宰着一切,尽管存在着从笛卡尔式的实体性“心灵”(自我)到康德式的功能性“心灵”(自我),或者说从“我思”到“思”的巨大转变。笛卡尔的“心”或“心灵(mens,âme,soul)”还带有古代哲学中“灵魂(anima,âme,soul)”概念的残余,但主要维护的是现代哲学对“思维”功能的强调,也就是说,关注的是“心智(mens,âme,mind)”维度。这条进路在康德哲学中,进而在20世纪的“心智哲学”中得以延续。当然,笛卡尔后期思想,尤其是《心灵的激情》表明,人不可能不考虑“心身统一”问题,也因此不得不谈到包含了“灵魂”“心智”“激情”甚至精微的物质在内的“精神(esprit,spirit)”概念。这一在早期现代哲学中受到抑制的思路,在“精神主义(spiritualism)”意义上的黑格尔哲学中,以及在受3H(即黑格尔、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和“精神主义”影响的法国现象学运动中,获得了创造性的转化,它尤其关注“心”的“情感”或“情绪”维度。需要注意的是,在笛卡尔那里,“我能”服从于“我思”,“我思”因此相当于“我是能思维的东西”,有认识能力的东西。在康德之后的哲学中,“我能”虽然包含了“我思”,但更多体现在“行动”和“情感”等方面。其实,康德的“我能够知道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我可以期望什么?”最好地体现了这一点。正因为如此,康德哲学在某种意义上已经预示了后期现代哲学。一般认为,黑格尔主义只能为大陆哲学所接受,康德哲学同时可以为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所接受,这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无论如何,在早期现代哲学中,从总体上看,“心”即“人心”,“心”因此在“人”那里,但这里的“人”或“我”具有普遍性和理想性的特征。

普遍科学理想在后期现代哲学中让位于实证学科的扩张,出现了“人文”与“科学”或“人文哲学”与“科学哲学”之间的巨大张力。“科学哲学”主要从实证科学中,“人文哲学”主要从文学艺术中获得资源。这两大传统都否定了“神性”,“理想性”和“观念性”在它们那里都让位于“现实性(actuality)”,“普遍性”都服从于“特殊性”。尼采借疯子之口宣布“神死了!”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哲学不仅把“神”抛弃了,而且也使普遍“人性”退隐了。后期现代哲学中的“人心”不再像它在古代哲学中那样分有“永恒”和“无限”,尽管在一定程度上还维持着早期现代哲学对“同”的关注,但它尤其强调的是“异”。“普遍理性主体”让位于“个体实存主体”,“心”不再等同于抽象而纯粹的“理性”或“思维”,它已经与“身”完全交融。换言之,早期现代哲学关注的“纯粹的”“观念性”让位于后期现代哲学强调的“含混的”“精神性”。“精神主义”取代了“观念主义”,“我能”取代了“我思”。“精神主义”“意志主义”“生命主义”“实存主义”对于“身体”“生命”“情感”“意志”的关心表明,“我就是我的身体”这一综合(统一)取代了“我是一个心灵”和“我有一个身体”这种分析(分裂)。更明确地说,在大陆哲学中,这个时期的“心”主要用“精神”概念来表达,而“精神”意味着从“心身二分”走向“心身统一”。“精神”彻底告别了“灵魂”,或者说一个有限的存在者不再与绝对的超越者有任何的藕断丝连的关系。“精神”主要与“情感”“情绪”“实存”联系在一起,但它并不完全排斥“心智”。只不过,“心智”并不意味着“纯粹思维”,因为任何的“思”都必定受制于“情”。“我思”让位于“我能”,“大写的我”让位于“小写的我”。相对于“人文哲学”,同一时期的“科学哲学”对“心智”维度有更多的关注。但“心”无论如何是依赖于“身”的,物理主义是此一阶段“科学哲学”的基本形态,尽管还没有出现后来的各种形式的极端物质主义形式。总之,在后期现代哲学中,“心”与“身”是密不可分的。“心”仍然是“人心”,但“人”是“身体”,因此“心”在“身”那里。当然,这里的“身体”与生理学意义上的“躯体”是有别的,它是所谓的“本己身体”。

当代哲学意味着“哲学的终结”,而“哲学的终结”是“人的终结”“历史的终结”“艺术的终结”等的集中表达,实证科学在这一终结浪潮中获得了主宰性的地位。这是一个“唯物主义(materialism)”的时代,而唯物主义具有三种形态:“自然唯物主义”、“文化唯物主义”和“生命唯物主义”。心智哲学走向的是“自然的”“唯物主义”,结构——后结构主义走向的“文化的”“唯物主义”,但现象学传统引出了“生命的”“唯物主义”。自然唯物主义(自然主义、物理主义)要么取消“心”,要么还原“心”,“心”无论如何都被“物化”了。在“文化唯物主义”视野中,“精神生活”的平庸化或者说针对文化产品的消费主义姿态导致了“精神”的失落,“心”完全被“物”绑架了。我们更关心的是“生命唯物主义”。从关注“意识”“意向性”,到关注“身体”“意向性”,再到强调“非”“意向性”,现象学的演进表明,“人”的“人性”逐步让位于“人”的“物性”,“人心”逐步被“物”充塞。现象学的演进同时也表明,“意识”现象学延续了现代性祛魅,维护自然的“人化”,“身体”现象学弱化现代性祛魅,淡化自然的“人化”,“物质”现象学否定现代性祛魅力,力主自然向自身的回归。自然重新有了自身的价值和生命,“人心”也因此散布在整个宇宙中了。如此说来,在当代哲学中,“心”在“物”那里。梅洛——庞蒂后期关于“野性精神”或“野性存在”和列维——斯特劳斯关于“野性思维”的探讨已经给予我们以重要的启示,亨利的“物质现象学”和马里翁的“给出现象学”对于非意向性的强调尤其表明了这一点。

“心”具有“无性(nothingness)”,“身”具有“物性(thingness)”。“心”究竟去哪儿了呢?得看说“神话”还是说“人话”,得区分是“无语”还是“物语”。古代哲学代表了“人类精神”的“外在化”,早期现代哲学和后期现代哲学不同程度地体现了“人类精神”的“内在化”,当代哲学则意味着“人类精神”的“平面化”。前现代哲学肯定“过去”(既往)或“传统”,追求“永恒”,充分表明了“人类精神”的“回溯性”,或者说,对“人”及其存在的外在根据的思乡般的求助;现代哲学向往“未来”(将来)或“创新”,认可“时间”,完全揭示了“人类精神”的“前瞻性”,或者说,对“人”及其存在的内在标准的自恋式确信;当代哲学沉溺于“现在”(当下)或“平庸”,融入“瞬间”,彻底展现了“野性精神”的“现时性”,或者说,对“人”及其存在的丧失依据的逐浪似的迎合。

“人”被认为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这其实意味着“人”不同程度地体现了“神性”、“人性”和“物性”。古代哲学的前现代性迷恋让“我”分有的是“神性”,现代哲学的现代性追求充分揭示了“我”的“人性”(早期现代哲学追求理想化的“普遍人性”,后期现代哲学回到处境化的“特殊人性”),当代哲学的当代性偏好则充分展现了“我”的“物性”之维。古代哲学和早期现代哲学所说的“精神生活”可以比作柏拉图式的爱情理想,两个恋人之间完全可以实现不借助于“物质”或“肉欲”的“心”“心”相印;当然,古代的精神生活具有超越性,早期现代哲学则体现出内在性。在后期现代哲学所说的“精神生活”中,“心”“身”已经融合,这意味承认“精神生活”需要有“物质”或“肉体”的支撑,所以就像梅洛——庞蒂在谈到爱情时所说的,爱就是把“某人”的“行动”“姿态”“面孔”“身体”看作是可爱的。但在当代的没有了“精神”的“精神生活”中,爱情完全被卷入了“物质”和“肉欲”的洪流之中。早期现代哲学的理想性追求意味着“无性”(观念性),后期现代哲学的精神性诉求代表了“无性”(观念性)与“物性”(物质性)的统一,当代哲学的现实性关怀则只承认“物性”(物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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