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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知识社会化的两种进路

2017-01-26王不凡

哲学分析 2017年3期
关键词:所罗门德曼科学知识

王不凡

科学知识社会化的两种进路

王不凡

科学知识的社会化是指基于社会因素来理解科学知识的生产与发展过程,以此超越理性主义的知识观与社会建构论的知识观所造成的二分对立。目前值得关注的进路有两条:以戈德曼和基切尔为代表的弱社会化进路,试图吸收社会建构论的合理要素,继续寻找科学真理的辩护基础;以所罗门和朗基诺为代表的强社会化进路,试图在颠覆二分僵局的基础上,重新解读科学知识的社会维度。①

过程可靠论;最小化的社会认识论;社会经验主义;批评的语境经验主义

一、思想背景

近代科学的发展,尤其是机械论思想对经典科学的重要影响,显著地表明了理性的认知方式在人类认识自然的活动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传统理性主义哲学家们追求科学知识的客观性和统一性,认为科学知识是理性认知的结果,不能受到社会、历史等因素的干扰。然而,经验现象的复杂性与理论假设的简单性之间产生了强烈的张力,经验要素往往会超出既定理论的解释范围,或者关于同种现象会形成多种假说,这成为理性主义的一大困惑。1963年,波普尔在《猜想与反驳》中的“证伪”概念承认了理论的可错性,并强调批评在科学知识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在他看来,批评就是一项社会活动,是知识进化的动力,这似乎为科学知识的社会化埋下了种

子。

随着逻辑经验主义的式微,20世纪中期,科学哲学和科学的历史与社会研究开始重新建构认识论问题。1962年,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正式把科学争论的问题引入了科学的社会研究和历史研究。他认为,对科学的理解应当诉诸实际的科学史研究,而非概念的研究。科学共同体在知识生产过程中必定享有共同的范式。也就是说,在某个特定领域中从事科学研究的科学家们分享着共同的信念、遵循着共同的(概念、理论、工具和方法论)承诺。正是科学范式的竞争和转变促成了科学革命。“范式”的概念图式为科学共同体提供了新的认知工具,也为相对主义进路打开了一扇窗。这种逻辑之外的“非理性”要素被纳入知识生产的考察范围,由此,科学知识也被赋予了某种“社会气质”。

真正对科学知识展开社会学研究的是社会建构论者。其中,科学知识社会学(SSK)直接继承了库恩的范式论传统,把矛头指向了以命题为导向的科学知识观,指出完全依赖观察和推理等认知因素不可能对科学的合理性做出彻底的辩护;他们重点发展了科学范式中的社会方面,认为科学是通过社会方式来建构的,科学知识的产生应当归因于文化环境和利益、价值等社会因素。虽然SSK强调科学知识的社会性,但它审查的视角却有很大差别。

SSK大致包含三种研究视角。第一,走宏观分析进路的爱丁堡学派,代表人物有巴里·巴恩斯(Barry Barens)、大卫·布鲁尔(David Bloor)等。他们从历史和社会语境出发深入考察科学争论,强调社会语境和共同体知识内容的因果关系,追求利益一致的定向模式。在他们看来,社会语境是一种独立的外在因素,科学知识的成因依赖社会学的说明。布鲁尔直言:“存在于知识‘之外’的东西、比知识更伟大的东西,使知识得以存在的东西,就是社会本身。”①大卫·布鲁尔:《知识与社会意象》,艾彦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127页。第二,以“话语分析”为主的巴斯学派,如哈里·柯林斯(Harry Collins)等,他们通过大量的案例分析把科学知识看作科学实践者之间“谈判”或“协商”的结果。第三,微观社会学进路中的实验室观察者,如诺尔·塞蒂娜(Knorr Cetina)和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等,他们用“人类学”的方法直接聚焦于具体的科学研究项目和共同体中的社会关系,以“纯粹的第三者视角”来观察和描述科学知识在实验室内部的生成过程。

建构论者把解释科学知识的权重放在社会因素上,这种思路走向了相对主义,与传统理性主义进路构成了对立二分的局面。但是,他们的思想为科学知识的社会化建立了背景。首先,建构论者想要建立的是一种经验的科学,而非理性的科学。他们追求一种自然主义的表述,认为科学知识应当脱离严格的规范性约束,要在各种社会因素的作用下“自然地成长”。第二,建构论者关注社会语境对理论假说的渗透,而非逻辑规则对数据内容的框定。社会语境讲求的是社会关系的公共性,这种公共性使得共同体成员做出趋同的价值选择,接受令共同体满意的理论。公共的社会关系维持着共同体成员正常的协商活动,使得决策过程趋于社会化。第三,建构论者把视角转向科学共同体及其成员的实践活动,打破了“无主体的认识论”传统。无论是在实验室之外,还是实验室的内部,建构论者始终都把人类实践者纳入了科学知识的研究视野。虽然建构论者只是把这些实践者当作利益的“代言人”,但却把科学知识的社会维度提到了一个重要而显著的层面,这对后来科学知识的社会化发展进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弱社会化进路

一些传统的哲学家开始关注建构论者的批判,试图在理性主义论证的基础上吸收社会因素,捍卫科学的客观性。他们认为科学知识的生产应当以真理为核心,而社会语境是为理性认知服务的外在因素。也就是说,对这些哲学家而言,科学知识在真理的维度上对社会语境具有一定的诉求,但这种诉求较之辩护的语境更弱。他们的工作是将理性认知和社会语境进行内外整合,因而科学知识的社会化程度并不彻底,可以说,这是一种科学知识的弱社会化进路。其中代表性的哲学家有艾尔文·戈德曼(Alvin Goldman)和菲利普·基切尔(Philip Kitcher)。

(一) 艾尔文·戈德曼

戈德曼反对像“真理是协商的结果”、“信念是社会建构与制造的产物”这样的建构论观点。在他看来,在共识基础上的建构是有问题的,共识虽然可以让共同体成员满意,但并不能保证共识本身的真理,而且,社会建构论的叙述会引发无限倒退的问题:共识信念P背后可以隐藏着另一层级的共识信念P曚,然后共识信念P曚的形成又要诉诸其背后的共识信念P曞,以此无限类推。①Alvin I. Goldman: Knowledge in a Social Worl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3,p.16.对此,戈德曼提倡一种求真主义知识观,他坚持认为知识的生产应该是一种求真的过程,知识(从弱的意义上讲)就是真信念。戈德曼在《社会世界中的知识》 (Knowledge in A Social World)一书中提出了过程可靠论,并在其基础上把科学知识的求真维度和社会维度结合起来,推进了知识的社会化。

戈德曼的过程可靠论具有四个部分:历史可靠论、规则可靠论、双重辩护论和德性辩护论。戈德曼认为真实的信念才是知识,他指出:“一个信念是辩护的,当且仅当它是‘很好地形成的’(well-formed),即它拥有一个可靠的或条件上可靠的认知运作的发展过程。”②Alvin I. Goldman: Reliabilism and Contemporary Epistemology: Essa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p.41.这种思路突出信念获得可靠性的发展过程,属于一种历史的或发生的理论,所以称之为历史可靠论。接着,针对可靠性的规范问题,戈德曼给出了对历史可靠论的修正方案,即规则可靠论:S在t时的信念P是辩护的,当且仅当S在t时的信念P是被正确的规则系统J所允许的,而且这种允许不会受S在t时的认知状态的破坏。①Alvin I. Goldman: Epistemology and Cogni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63.其中的规则系统J是一种包含因果链条的认知过程,它依赖心理学的解释。一旦规则系统被认可,那么就可以完成认识的任务。

戈德曼又提出强的和弱的双重辩护论来进一步修正他的过程可靠论。强的辩护指的是那种“很好地形成的信念,即通过正当的、合适的或令人满意的方法、程序或过程而形成(或持续)的信念”;弱的辩护指的是“一种无缺点的、无过失的或不受责备的信念”。②Alvin I. Goldman, “Strong and Weak Justification”,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 1998, pp.52—53.戈德曼区分强的和弱的辩护时,注意到了外在环境的变化、过程的拥有以及可获得性是可变化的。基于这种思想,戈德曼又提出了德性辩护论:一个信念的获得(或持续)是来自一个“德性的”心理过程的链条时,就可以是辩护的;而当那些信念是通过部分的认知“腐化”而获得时,那它就是非辩护的。如果当一个信念的形成过程既非“德性的”又非“腐化的”,那它就既不是辩护的,也不是非辩护的,而是无辩护的(non-justified)。③Alvin I. Goldman, “Epistemic Folkways and Scientific Epistemology”, Philosophical Issues, 1993, pp.274—275.戈德曼通过关注可靠的发生过程来实现求真的目标,在某种意义上讲是逐步将知识驱向社会化,它可以有下述三方面的考 量。

首先,戈德曼的求真观对知识的社会性给予了新的解读。在社会建构论者看来,知识的社会因素指的是影响人们选择和决策的各种文化价值和利益偏好等,例如意识形态、兴趣爱好、职业诉求等。但在戈德曼看来,社会不仅仅与价值相关,而且还是一个与个体相对的概念,社会性意味着集体性。他关注知识的社会路径,这跟私人的信念获得途径形成对比。社会路径不局限于单个相信者的努力,它经常聚焦于某个集体—— 一个合作团队、一个政治辖区内的一组选举人或整个社会—— 并且考察集体成员之间信息或错误信息的传播。它并非专注于单个认知者,而是强调在更大的社会群体中知识或错误的分配。④Alvin I. Goldman: Knowledge in a Social Worl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3, p.4.戈德曼认识到,知识的生产和传递基本上都是由集体完成的,并且这种生产和传递依赖各个组织的分工。可以看出,戈德曼把知识生产实践中的个人维度和集体维度综合起来分析,达到了个人与社会的统一。

第二,他关注社会实践以及社会主体之间的关系,并给出了衡量实践对真理的作用和评价社会制度与实践的五项标准:一是可靠性,对实践的衡量依赖实践产生的真理与信念之比;二是力量,即认知者解决问题的能力;三是创造性,这反映了一个社会中公众的文化教育水准;四是速度,这象征着认知者解决问题的水平;五是效率,这体现了社会实践和制度以最小的成本获取真理并提供给集体的方式。①Alvin I. Goldman: Liaisons: Philosophy Meets the Cognitive and Social Sciences, Massachusetts: The MIT Press,1992, pp.195—196.这五个标准实际上为知识生产实践建立了社会化的基础。在他看来,社会过程应当联结真理,为了促进真信念的形成,人们可以根据他们的偏好来对社会过程做出评价。而社会认知中的评价标准同样适合个人认知,只要评价的对象是判断和沟通的交互模式,是与意见形成相关的制度实践。②Alvin I. Goldman, “Foundations of Social Epistemics”, Synthese, Vol.73,No.1,1987, p.109.可以看出,为了达到真理的目标,戈德曼的社会化进路并没有为社会语境留有宽阔的空间,他始终强调社会实践据以依赖的基础,社会实践通过可靠性、力量、创造性、速度和效率的评估逐步追求真信念,这在知识的应用上,要比建构论者所说的社会共识更有实际意义。

第三,戈德曼把知识的真理特性诉诸事实关系,即人与世界的外在关系,而不是理论命题的内在逻辑关系,他是一个外在主义辩护观的推动者。这种外在主义的立场使得他对社会语境的关注十分审慎。戈德曼强调知识的社会性和辩护的规范性应当结合起来。他说:“规范的辩护方式还依赖形成信念的社会因素。即便辩护方式完全依赖信念形成者的心理过程,但是这些心理过程的选择却要受到社会因素影响。”③Alvin I. Goldman, Pathways To Knowledge: private and public,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188.在戈德曼看来,与“理性”相比,社会性是影响证据或认识的外在因素,这种外在因素是约束求真活动的必要条件。也就是说,共同体的某个信念在逻辑上得到辩护还不够,还需要被具有认知属性的个体和集体证明是合理与有效。这样一来,科学知识的社会化也就意味着逻辑和社会的内外统 一。

(二) 菲利普·基切尔

针对传统理性和社会二分的情况,基切尔采取了一种调和的态度,他要求知识的辩护应当服从逻辑理性的规范条件,但同时也应当承认知识的生产过程要受到社会因素的影响。对此,菲利普·基切尔在《科学的进展》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一书中提出了最小化的社会认识论(minimal social epistemology),试图将理性和社会两种进路进行整合。

最小化社会认识论的基本观点是,知识的辩护过程不可避免地受到社会因素的影响,但是认知个体依然是认识论研究的出发点。该理论具有三个组成条件:(1)认知个体是认识论的基本研究单位。团体或社会所拥有的知识和理性可以理解为该团体或该社会诸成员所拥有的知识和理性的总和。(2)一个认知个体S知道p,当且仅当(a)S拥有信念p,(b)p为真,(c)S的信念p是通过一个可靠的过程产生的。(3)信念p的产生过程的可靠性部分地甚至完全地依赖不同于S的其他认知主体所拥有的某些性质。①黄翔:《混合型认识论中的个人主义方法论—— 评基切尔的最小化社会认识论》,载《自然辨证法通讯》2008年第1期。基切尔坚持把认知主体置回认识论的问题中,将认知主体与其社会语境相结合。通过这三个条件,其社会认识论的最小化可以得到体现:以认知个体为研究单位实现了认识的最小化还原,可靠信念的获得过程不但需要发挥个体的内在认知作用,而且依赖个体之间社会语境的影响。

在对科学理性和社会性进行整合的时候,基切尔做了两方面的工作。一是破解理性主义,二是揭示科学知识生产的社会性。为了解决理性主义模型和反理性主义模型之间的争论,他提出了一个折中模型,主张(1)当共同体中足够多且足够有力量的子团体(独立的或合作的)达成了以特定方式修改他们实践的决议时,那共同体的决定也就达成了;(2)科学家通常被非认知的和认知的目标驱动;(3)从个人的实践、潜在的偏好和对刺激的接触来看,科学共同体中存在着重要的认知变化。(4)在科学争论的所有措辞中,最终获胜者执行的程序对于促进认知进步(通常)并没有比最终的失败者设计的更好。(5)如果要为修改实践而对程序进行压缩(根据外在标准的判断,这种程序在促进认知进步上明显要比倡导者在争论中执行的其他程序具有明显的优势),那么,作为同行商议的结果以及作为早先通过决定修改个人实践而部分地得到的某些关于自然的结果,在共同体中出现广泛的一致意见时,科学争论也就结束了。②Philip Kitche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200—201.这个模型以实践为核心,把对理性的关注转移到以目标为导向的认知变化上。后来,基切尔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良序科学” (well-ordered science)的概念。他指出,人们应当以正确的方式回答正确的问题,从而使科学恰当地发挥功能。功能正常的研究应该满足它所在社会的公民的偏好。③Philip Kitcher, Science, Truth, and Democrac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117.这种思想把社会学的因素和哲学的规范整合起来,实际上是以一种“最小化”的口吻将科学知识社会化。

折中模型分别吸收了理性模型和反理性模型的特征,为知识的社会化建立良好的秩序。前述主张(1)把个人、个人的信念和个人信念的变化看成是认识论的基本要素,而把集体的认知状态看成是因果意义上依赖个人和他们的信念,这有意避免了激进的相对主义,但要求共同体的知识还原为所有子团体及其成员的决议结果,这表现出了明显的个人主义倾向。主张(2)区分了认知的和非认知的研究目标,暗含着科学实践活动受到内在心理状态和外在社会因素的影响。这是因为,主张(3)承认共同体认知状态并非不变的,而是随着个体认知状态的改变而改变。基切尔用个人的实践与达成共识的实践之间的区别来表现一个科学共同体中发生的认知变化。主张(4)直接承认结果的优势不代表程序的优势,程序的设计不仅可以是逻辑理性的,还要受到未来历史和社会的评价,这为科学的继续发展留下余地。基切尔所谓的“外在标准”,即在评价科学变化的事件时与“进步”、“真理”概念共同起作用的一个合理的标准,它关系科学探索的目的。基切尔把程序的可靠性归功于社会因素,但在强调可变的共同体认知状态时也避免了个人认知规范的缺失。在他看来,理论和假说并不是出现在完全公式化的逻辑框架中的,而是在争论的过程中得到了修改和提炼。如此,认知规范和社会规范各自在知识的形成过程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 用。

基切尔对社会维度的关注为知识的社会化提供了多种切入点,至少可以表现为三个方面。其一,他对科学的历史和社会维度的重视。在基切尔看来,整个人类的知识是一个历史过程,而科学的合理性可以从科学实践的历史演绎中得到证明。他指出,缺乏历史的认识论是盲目的,其中的问题表现在:(1)很多哲学家都有忽视哲学问题的历史的倾向;(2)很多知识的研究进路使得认知主体和他们的社会性相分离,这些进路常年具有吸引力;(3)当认识论不能把探索的历史当作一个(方法论主张能够在其中被检验的)实验室来使用的话,那它也会变得盲目;(4)不关注知识的多维度的成长导致我们对知识的特征充满疑惑。①Philip Kitcher, “Epistemology Without History is Blind”, Erkenntnis, Vol.75, No.3, 2011, pp.505—524.可以说,历史和社会的结合为追求科学的合理性提供了新的可 能。

其二,基切尔认为科学事业的(最优)认知分工不能忽视科学的社会结构和个人动机。②Philip Kitcher, “The Division of Cognitive Labor”,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No.1, 1990, pp.5—22.他把研究者追求同种现象的不同进路的事实看作是认知的分工,并建议一种决策模型,即把追求非正统的研究策略归因于对有机会获得积极回报的估算。这种机会是根据不正当策略取得成功的可能性(或比正当进路更有可能成功)、追求正常的或其他不正当策略的人数、对成功奖励的预期来进行计算的。为了保持正统的科学家和最有可能推进进步的不正当的科学家之间的平衡,一个共同体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分配研究资源。因此,科学进步可以容忍并确实从一定量的“非纯”动机中得利。

其三,在基切尔看来,社会作用和认知进步具有部分的一致性。基切尔指出,社会的作用力会影响探索的框架,使自然界填充各种说明细节。没有一个理论框架是不可侵犯的,使框架发生变化的各种社会作用和他的认知进步的概念具有一致性。支持一种探索框架的社会作用力(包括诸如传统和教育之类的无害的作用力)可能会抵制真理,但并不会无限地抵制。在真理和社会利益之间权衡,基切尔更加倾向于追求服务于人类的知识,也就是社会化的知识。如他所说:“有很多真理是不值得探索的,所以,……知道有意义的真理总是会对我们更有好处。如果不存在语境独立的意义概念,并且认知意义总是和过去以及当前的实践项目交结在一起,那么我们就不能把理解有意义的真理的价值放在某个‘更高’的位置,使得科学研究必须优先于日常生活的关注。”①Philip Kitcher, Science, Truth, and Democracy, p.148.

总而言之,基切尔的科学知识观把社会语境和理性认知充分整合,某种意义上是对传统理性和社会二分的超越,这有力地推进了科学知识的社会化。基切尔对科学的社会生活的理解饱含深邃的哲学洞见,他的研究领域广泛涉及哲学、科学、政治、历史、经济、宗教等多个领域,其丰富的思想体系值得深入研究。

三、强社会化进路

与弱社会化进路相对,一种强社会化进路试图颠覆社会和理性的二分知识观,重新考察科学知识及其形成过程。其中米利亚姆·所罗门(Miriam Solomon)和海伦·朗基诺(Helen Longino)的观点都颇具代表性。她们关注科学实践,前者聚焦于实际的科学争论中的社会语境和经验要素,把科学知识社会化的重心放在最终的研究结果上;后者聚焦于社会价值和理论假说之间的关系,把科学知识社会化的重心置于批评互动的过程中。

(一) 米利亚姆·所罗门

所罗门认为理性主义和建构主义这两种立场都是站不住脚的,应当寻找其他替换方案来避免理性和社会的二分。她在《社会经验主义》 (Social Empiricism)一书中正式提出了社会经验主义,她认为经验的成功可以有多种途径,知识在社会的意义上讲是可应用的,而不是建构的,这种思路把知识的社会化做了结果主义的阐 述。

所罗门分析了传统区分的经验的成功和理论的成功。经验的成功包括预测的、反作用的、实验的和一些说明的、技术的成功。理论的成功包括简单性、守恒性、因果的恰当性、精致性和范围的广度。这两者的区别在于经验的成功取决于世界的可靠行为,理论的成功归因于科学家及其理论的内在要素。所罗门认为经验的成功并不完全依赖客观世界,经验成功的范畴有时候取决于偏好,有时候取决于必要性。当科学家、工具和世界由于修补工作、概念调整和意外发现而成功地与他们的行动相一致时,就可以达到经验的成功。②Miriam Solomon, Social Empiricism,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2001, pp.22—28.在所罗门看来,经验的成功是科学工作的首要产物,理论目标次之。经验成功的不同类型可以支持科学的不统一理论。可以看到,所罗门一改传统的视角,把价值偏好等社会因素纳入影响经验成功的范畴,也就是把科学知识社会化的基础立足于经验的成功,而不仅仅是经验本身。她的创新之处在于,共同体及其成员为何采纳一个理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共同体最终只接受经验上取得成功的理论。这也导致她的社会化进路具有结果主义的倾向,它包含以下几个要 点。

第一,社会认知方式应当多样化。要取得经验的成功离不开有效的决策过程,从某种程度上说,科学知识的生产过程也是做出各种决策的过程。所罗门提出“决策矢量” (decision vectors)这一术语来说明影响科学决策过程的各类因素。决策矢量包含了社会价值、认知偏见和动机偏好等多种内容。所罗门认为,决策矢量能够使得科学家在知识生产中做出理性的选择,而科学理性是在社会中涌现的,因为对它的评价是工具性的,所以它有可能决定哪种决策矢量的规范叙述是正确的。①Miriam Solomon, Social Empiricism,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2001, p.55.所罗门希望更好地平衡决策矢量,她要求均匀地做出认知分工,并且允许特定的情况中存在多种处理方式,这样可以增加认知的多样性。但平衡决策矢量也需要恰当的规范,但规范的目标不是共识,而是科学的成功(就像人生的目标不是婚姻,而是幸福或满足)。②Miriam Solomon, “Norms of Epistemic Diversity”, Episteme, Vol.3, No.1—2, 2006, p.34.所罗门并没有对知识生产中的决策过程进行理性和非理性的区分,而是区分了经验和非经验的决策矢量。这种立场既避免了传统理性和社会的二分问题,还为知识的社会化提供了更宽的考量范 畴。

第二,社会因素的复杂性允许知识生产中出现各种分歧和共识的现象。所罗门指出,经验的成功可以和共识或分歧相一致,科学中的分歧和共识体现了科学知识形成过程中概念的异质性。所罗门考察了板块构造的历史案例,她发问道:“为什么漂移说的共识会形成?”传统的答案是新古生物学和海洋地理学数据完全支持它,数据战胜了个人科学家的非认知价值,具有更强的解释力。但所罗门指出,这些关于共识的叙述是自然主义科学认识论中逻辑经验主义的残留物。③Miriam Solomon, “Social Empiricism”, No觠s, Vol.28,No.3, 1994, pp.332—336.通过这个板块构造革命中共识形成的案例研究表明,同样的因素(认知的、动机的、社会学的)在影响着科学家达成共识的选择。她断言,当科学运行顺利时,共识会在经验最成功的理论上产生,这是合理的。集体的合理性要独立于成员的合理性,偏见有时候是有效的、是被允许的。这种观点和戈德曼、基切尔不同。戈德曼和基切尔把偏见看作是阻碍正确认知的缺点,而所罗门把偏见看作是一个诊断的概念,她认为社会的、动机的、政治的和认知的因素可能对共识的形成都是必要的。

第三,社会规范的目的是实现知识的可应用性。从理性的角度讲,所罗门提倡科学理性的结果主义说明,她关注经验的成功结果,科学程序要因为它们最终实现科学目标的有效性才能得到评价。①Miriam Solomon, Alan Richardson, “A Critical Context for Longino’s Critical Contextual Empiricism”, 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Vol.36, 2005, p.212.从社会性的角度讲,社会经验主义事关一个探究共同体中经验决策矢量和非经验决策矢量的分布,规范的判决依赖共同体及其成员间的复杂社会关系。所罗门的规范视角与核心主张与社会建构论者以及传统哲学家不同。针对社会建构论者,所罗门认为,当科学变化中的共识和分歧在规范上是恰当的时候,会存在一种可应用的和实质性的评价标准。这种标准是可应用的,因为确实存在通过经验的成功来(社会性地)解决科学争论的案例。它是实质性的,因为它并不是如此宽容,以至于会赞同所有的实际变化。针对大多数哲学家,以个人主义的方式获得科学理性并不恰当,认知因素没有特殊的规范地位。这些主张与笛卡尔和柏拉图以来的理性概念相分离。实际上所罗门的规范视角是一种科学理性的工具性的叙述。②Miriam Solomon, “Social Empiricism”, pp.340—341.对于所罗门而言,科学应当在社会过程的意义上来凸显其可应用性,换言之,所罗门的社会化的知识是一种经验上可以成功应用的概念,而社会化的过程要受到各种决策矢量的影响,包括经验的和非经验的。

(二) 海伦·朗基诺

朗基诺把理性与社会二分造成的两极问题称为“沟通性僵局” (communicative impasses),为了打破僵局,她做了两项工作:一是考察科学与社会价值的相互关系,明确了科学知识的社会性;二是重新审视知识的内涵,把知识看作是一个社会化的概念。朗基诺认为,科学知识源自对经验数据的分析,它既包含理性的层面,也包含社会性的层面,理性和社会性并不冲突,而是相互融洽的两种认知特性。她在《知识的命运》 (The Fate of Knowledge)一书中提出了批评的语境经验主义(critical contextual empiricism),正式明确了社会化的知识,走向了多元主义。她的进路同样包含若干要 点。

第一,承认科学必然受到社会价值的影响。传统科学哲学因倡导价值中立而导致了诸如归纳问题、非充分决定问题的出现。朗基诺认为,科学研究的目标,例如简单性、普遍性、精确性、可预测性等,对这类标准的满足和说明,本身就要求科学实践必须得到规范和价值的支配。③Helen E. Longino, Science as Social Knowledg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0, p.4.也就是说,社会价值恰恰是规范科学实践的无形之手。尤其针对假说和证据之间的关系,朗基诺指出,只有那种具体语境中的特定数据才会对科学假说形成证据性的支持,具体说来,“社会价值会影响背景知识和辅助假设的配置,从而影响对一个数据是否能够成为支持假设T的证据e的判断”④黄翔:《以科学实践为中心来探讨科学客观性—— 朗基诺的〈重新认识证据和不完全决定性〉》,载《哲学分析》2015年第6期。。这样看来,社会价值非但没有违背科学的应有之义,反而拒绝了所谓的理性“纯认知”和社会“非纯认知”的二分,坦率地接受了知识的社会维度。

第二,把科学知识看作一个社会化的概念。朗基诺区分了作为内容、生产实践和属性或关系的三种知识形态,指出二分的主因是双方对这些形态的混淆。她重点关注经验数据如何上升为知识以及知识的质量如何提高的过程,这在她批评的语境经验主义中体现出来:(1)经验主义部分,即经验数据的形成和检验,主要依赖科学家的观察与推理。这两种认知能力是在社会或互动的意义上加以运用的;(2)语境主义部分,即对经验数据的相关性进行异质性的考察。由于科学家及其共同体各自的背景假设不同,他们对数据的解读会存在差异,这就会导致科学争论的产生。科学争论实际上是一种批评性的话语互动过程,它有利于检验背景假设的可靠性,也可能激发理论与经验数据之间存在的除逻辑之外的偶然关联。基于批评的语境经验主义,她把多元性、暂时性和偏好作为知识的特征,始终把社会性和语境性贯穿于知识的叙述之中,正式明确了社会化的知识概念。①海伦·朗基诺:《知识的命运》,成素梅、王不凡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161—186页。

第三,为批评实践建立社会规范。如何界定经验数据和理论假说之间的相关性是回答非充分决定性问题的一个关键,对此,朗基诺指出,确定证据相关性的过程必然是社会化的,它依赖主体之间展开不同视角的批评,假说和证据推理对批评性审查的服从可以限制主体偏见的肆意入侵。在朗基诺看来,要获得客观性,批评实践必须在公共的规范中展开。她提出四条应用于共同体的规范,它们是:(1)场所,即开展批评互动的公开平台;(2)吸收,即共同体应参与批评讨论并能做出回应;(3)公共标准,即共同体应具备评价理论的可辨认的标准;(4)适中的平等性,即学术领域有不同,但学术权威应相对平等。②Helen E. Longino, The Fate of Knowledg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129—131.对于证据相关性而言,这些规范为开展批评讨论创造了空间,不仅可以限制假说对经验数据的任意阐发,避免“怎么都行”的相对主义危险,而且可以考察价值语境对证据和假说的连接作用,有利于保留和发展可靠的背景假设,保证了有效的社会化实践过程。

第四,知识社会化的结果是走向多元主义。社会性的批评互动意味着不同的观点和话语发生碰撞,它体现了社会化的认知过程含有两种多样性:一种是不同观点背后承载的语境价值的多样性,另一种是不同话语内容的选择过程的多样性。朗基诺通过多个科学案例的分析表明,社会化认知的多样性直接导致了知识的多样性,知识不再是永恒不变的、全面的真理,而是暂时被接受的、反映局部状况的内容和过程,也就是说,科学知识是多样的、暂时的和定域的。③Ibid., pp.175—202.后来,朗基诺进一步发展了她的多元主义思想,她从人类行为“先天—后天”问题出发展开了五种进路的分析,并基于人类行为的经验研究,认为不存在一种单独的“完美的”研究进路来完全解释人类行为,但每一种研究进路却有助于我们全面理解人类行为。①Helen E. Longino: Studying Human Behavior,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3, pp.13—17.她的研究涉及哲学、社会学、政治学、生物学、神经心理学等多方面领域,并结合人类行为活动的具体案例揭示了科学知识的实践多样性。这样的多元主义思想对知识的理解更加灵活,对知识的运用也更注重有效性。

四、结 语

科学知识社会化的这两种强和弱的进路表明,知识不再是一个价值无涉的概念,而更多地与科学实践以及研究目标的实现密切联系。社会化成为科学知识生产的一个特征,一方面,它拓宽了人们对知识的理解范围,特别是在认知的可靠过程上做出的努力,为知识的生产和传递打开了新的视角;另一方面,在理解知识的社会性和认知理性上出现的争论,促使哲学家们进一步探讨知识的本性,可以看到,大部分哲学家都坚持着各自的认识论规范,从不同的切入点出发对社会化的内容与特征有了新的阐述。

总而言之,科学知识在理性与社会二分的道路上走不通,无论是追求真理,还是探索社会语境的恰当结构,社会化已经成为知识论研究的一个重要议题。随着研究的深入,理性,不再是一个僵化的“冷”概念,而社会性,更不再是一个被污染的“腐化”术语。随着认识论的实践转向,理性和社会性实际上统一构成了知识的社会化。社会化的科学知识论重新明确了知识的研究领域,它的探讨进路对于社会语境、认知主体及其实践与规范问题都将具有启发意义。

(责任编辑:肖志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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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047(2017)03-0133-12

王不凡,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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