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王朝的中国化政治体制*
——两个早期中古史的案例
2017-01-26韩大伟杨百翰大学文学院
韩大伟 著 (杨百翰大学文学院)
一、简介
在中国辉煌的历史长河中,统治中国的三分之一的王朝都是由非汉人建立的,其中游牧民族[1]征服王朝有:北魏(386—535)、东魏(534—550)、西魏(535—556)、北周(557—581)、辽(907—1125)、西夏(990—1227)、金(1115—1234)、元(1260—1368)、清(1644—1911)。16个国家中,13个是由非汉人建立的。占绝大多数。有些征服者在统治中最终被汉化,这种情况缓和了王朝更迭,规范了经济和社会秩序。即便如此,这些征服王朝能适应中国土壤,管理占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口,为中华文化的发展做了杰出贡献。故而有学者高度赞扬了这些移居精英的顺应力与生命力。
征服王朝除其政治意义外,它们也中断或保持了中华文化的流传,外来统治对本土文化的影响,通常以压制而不是鼓励的方式,这成为许多学术研究的议题。辽朝、金朝、元朝更是成为此类活动的焦点,而它们也确实是征服王朝的经典范例。[2]查阅,比如说田村实造(Tamura Jitsuzo),Chugoku seifuku ocho no kenkyu, 三卷,京都,第1964—1985页。校记:《中国征服王朝の研究》,上中下三册,东洋史研究会。但是学术研究致
* 韩大伟(David B.Honey)著,冯倩译(南京大学文学院硕士),童岭校(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所)。力于阐释中华文化对外来统治阶层的转变效应,文化渗透的过程事实上是相互作用的,勒内·格鲁塞将其编纂成不可避免的历史法则,他如此评论道:
中国与波斯的文明,尽管被入侵,但它陶冶征服荒蛮的胜利者们,催眠他们,歼灭他们。通常,仅在征服后的五十年里,生活便照常继续,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那汉化或伊朗化的野蛮民族开始变成文明的看守者,以抵御荒蛮民族的新一轮袭击。[1]〔法〕勒内·格鲁塞,《草原帝国》,英译者为:Naomi Walford,New Brunswick,新泽西1970,xxix。Yule, Chavannes,和Pelliot曾有过相似论述,Karl A. Wittfogel 和 Feng Chia-sheng,History of Chinese Society Liao (907—1125),NewYork:Macmillan Press,1949.4;cf. Owen lattimore, Studies in Frontier History;Collected Papers 1929-1958,伦敦1962, p.107。马可波罗提供了对蒙古统治者迅速采纳中国和波斯方式以及信仰的研究;载穆勒(A.C.Moule)与伯希和(P. Pelliot )合译的《马可波罗寰宇记》(Marco Polo, The Description of the world),伦敦1938,第174—175页。校记:〔法〕勒内·格鲁塞著,蓝琪译:《草原帝国》,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又,魏特夫此文中译稿曾收入《辽金契丹女真史译文集》,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版。
届时,文化渗透的过程,或多或少都致力于判定外来统治者与其中国子民之间风俗习惯宗教信仰因素的竞争与矛盾,也缩小了社会差距。因此这个过程不仅对征服王朝的社会和文化模式至关重要,也是帮助其构建政治体系的关键。
但是,文化渗透还有另外一种方式,这在中国历史中的体现尤为明显,那就是对公共场合的作用。当这个过程被统治者有意发起时,它所起的是政治角色,而不是社会角色,因此,最好是从历史学而不是社会学的角度来研究它。因为中国绝大多数征服王朝的历史进程中,汉化可能作为一种缓慢地转化统治阶层的无意识文化过程,有时也是政治工具,是上位者用来进行委任统治的权宜之计。这些方式通常促使外来统治合法化。汉化的社会文化和政治方面都应该被提及,如果我们希望任何措施在理解理论基础和动机上达到平衡,就应该了解支撑包括征服王朝的形成的实际行动。
我在1992年发表的名为“Stripping off Felt and Fur:An Essay on Nomadic Sinification”一文中对提及的汉化的两种方法做了历史概述。[1]David B. Honey, “Stripping off Felt and Fur.An Essay on Nomadic Sinification, Papers on Inner Asia”, No.21, Bloomington,1992.
4世纪,来自中国北部的外来民族,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征服王朝,他们值得被对此问题感兴趣的研究者注意。事实上,尽管这些以及其他十六国转瞬即逝,在传统排名中不值一提。[2]Wittfogel and Feng, History of Chinese Society(《中国社会历史》),第15—16页中推荐研究十六国时期的前两个王朝,汉和赵。因为它们“展示了一个与后来王朝全然不同的组织和文化模式”。整个这个时期以奥托·弗兰克所谓的游牧民族征服者们的政治以及文化为特点。[3]Otto Frank,Geshichte des Chinesischen Reiches, 5 vols.,Leipzig and Berlin,1930-1952,Ⅱ,p20.为使这种强有力的影响形象化显示,政治表现就是让游牧民族统治合法化,文化表现体现在汉化的过程中。汉化在早期征服王朝,如在汉、赵王朝合法化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将会成为本篇论文关注的重点,成为全面深入的案例分析来支撑“Stripping off Felt and Fur:An Essay on Nomadic Sinification”中提出的论点。
刘渊(251—310)和石勒(280—332),短暂的汉朝和赵朝的建立者为此提供了对比鲜明的视角,4世纪来自中国北部的游牧民族征服者巩固他们在游牧民族的原统治和在汉族臣民中建立了新统治。他们被传统中国历史学家归为一组,在关于中国与游牧民族关系的常规历史研究和专业研究中相互对比。[1]参看David B. Honey, “Lineage as Legitimation in the Rise of Liuyüan and Shih Le,” JOAS 110 (1990),616—621,两个传统中国人宣布把它们放在一起,后来的例子包括Wolfram Eberhard, A History of China, rev. ed.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1960, p.123, 以及Thomas Barfield, The Perilous Frontier. Nomadic Empires and China, Oxford 1989, pp.102-103。
刘渊是匈奴皇室后裔,世袭了汉朝王位。他恢复了属于单于的特权——游牧部落首领的特权,同时也用这个角色与汉族统治者结为兄弟,来重建他的臣民与西晋王朝的兄弟国地位。后来他采用了很多他的汉族祖先们的仪式与习俗来支持他登上王位,并深入后方在汉族范围内带来秩序。因此,他的建国事业被认为是他青年时期自发的汉化高潮,并在将本国匈奴贵族汉化时达到顶点。[2]关于刘渊的生涯,参看David B. Honey,The Rise of the Medieval Hsiung-nu: the Biography of Liu Yüan.Papers on Inner Asia, NO.15, Bloomington,1990。
而石勒的生涯可以看做是一个逆向过程。他是小首领的儿子,作为一个战士,借助他的超凡魅力和卓尔不群团结起他的追随者。石勒大权在握之前,曾经被汉人奴役过,利用相似的方式让他在汉族的统治合法化,他的崛起代表着选长制原则或个人能力,而不是与生俱来的权力,他在游牧民族中夺取并守卫政权。石勒顽固地保持着其游牧民族的习俗,仅采用了部分文化因素以达成其统治合法化的目的。汉化对石勒而言,只不过是那时的权宜之计。与刘渊不同,他最初并未宣称征服的正义性,而是固守其游牧民族热衷于复仇、为利益而战的传统。[3]《晋书》中关于石勒的记载,David B. Honey的博士论文,“Sinification and Legitimation:Liu Yuan, Shih Le, and the Founding of Han and Chao”对其有译注,加利福尼亚大学,1988年,第7章。
二、案例分析一:刘渊通过汉化让统治合法化的过程
别让含有模糊的贬义的“野蛮人”一词误导我们,关于文化程度和性格风雅,有男子气概十足的西哥特英雄。眼下,我们并没有纯粹的如匈奴王、赞吉或者帖木儿一样的鞑靼暴徒。[1]Thomas Hodgkin, Italy and Her Invaders, 376-814, 6 vols.,New York, 1880—1889, Ⅰ.24.
(一)作为西晋朝臣的刘渊
从史传可以得知,在汉文化方面,刘渊是所有北朝时期的游牧民族征服者中的谦谦君子,他痴迷于汉族传统,并身体力行。[2](清)赵翼:《廿二史札记》,中华书局 1987年版,第99—100页;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论集》,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7页。他的祖父在协助镇压黄巾之乱以后,于186年定居在汉族境内,因此造就了亲密交往的局面。[3]《晋书》卷101,第2645页。匈奴和中国人的交流最初是在汉朝开始的,即使是在战争期间,这两个民族也保持外交。两国之间通婚,互换使臣,中国人也因战乱原因流亡至匈奴。50年,随着在中国北部南匈奴的建立,两国之间的交往也被加强。Honey,The Biography of Liu Yuan(《刘渊传》),第1—2页。在216年,匈奴分为五个部落,他们的分散也加深了这种交往的局面(ibid, pp.4-5)。中国农民、工匠、学者,及贵族移居到此地,增加了当地中国居民人口数量,成为匈奴首领的谋士和老师,提高了两族人民之间的经济与社会交流。参看Eberhard, History of China(《中国历史》),第117—121页;Honey, The Biography of Liu Yuan(《刘渊传》),第1—2页。关于“交流情况”,参看Honey, Stripping Off Felt and Fur, 第5页。
刘渊的父亲被曹操任命为匈奴左部首领后继续与当地汉人亲密往来[4]他需要适应中国老师,参看 《晋书》卷110,第2645页;韩大伟:《刘渊传》,第17页。,刘渊从小便接受汉文化式教育,早在他七岁时,他悼念亡母所流露出的真情实感,令当地汉族官员深受触动。刘渊自幼爱好学习,拜当地名士上党人崔游为师,孜孜不倦地学习汉族古典文化与历史。[1]崔游是上党人,后来一跃成名,伊沛霞(Patricia Ebrey)在她的《早期中华帝国的贵族家庭——博陵崔氏个案研究》(剑桥1978)中进行研究。在刘渊成为皇帝以后,他在他以前弟子的朝堂之上,官阶降低;参看韩大伟:《刘渊传》,第44页,注112。事实上,每条标志着年少老成的汉族士大夫的传统标准——谦恭孝顺、勤奋好学、志向远大、外形俊朗、能言善辩,都在刘渊身上得到了体现。晋朝人喜欢从一个人的相貌判断运数将来,有着与生俱来的俊朗外表的刘渊,他的面相已然预示着这位当时年少老成默默无闻的年轻人的卓越不凡。[2]《晋书》卷101,第2645页,这些由韩大伟翻译,参看《刘渊传》,第18—19页,在106—107页,110—111页,119页的文间注释中有所讨论。
除了吸收当时上流社会汉人的约定俗成的方式与态度,刘渊有着大量的机会来直接地观摩妥帖优雅的宫廷举止和规定仪式。265年左右,刘渊作为人质住在洛阳,他的举止和品行让他受到当时的统治者以及朝臣的青睐与厚待。他甚至有机会在晋朝开国之初,目睹司马炎的登基典礼。[3]《晋书》卷101,第2646页。所以这些经历都有助于他学习汉族文化价值观以及社交行为。他在朝堂之上的印象和他所受的教育在他的传记之中得到了集中体现:
泰始之后,浑又屡言之于武帝。帝召与语,大悦之,谓王济曰:“刘元海容仪机鉴,虽由余、日磾无以加也。”济对曰:“元海仪容机鉴,实如圣旨,然其文武才干贤于二子远矣。陛下若任之以东南之事,吴会不足平也。”帝称善。[4]《晋书》卷101,第2646页;韩大伟:《刘渊传》,第19页。
显然,根据中国历史研究的传统象征,这位看上去已经汉化的匈奴人在晋朝的辉煌生涯已唾手可得。但事实上,某些反对过度信任他的朝臣强调了他因性格中游牧民族特性而取得的成就。他因他的军事能力、个人品格与教养,深受他的匈奴同胞们的爱戴,也让机警的汉族人颇为踌躇。作为匈奴首领冒顿单于之后、南匈奴单于于夫罗之孙、左贤王刘豹之子,他血统纯正,在官阶和权力上仅位于单于之后。[1]关于刘渊的血统,参看韩大伟“Lineage as legitimacy”,第616—618页。他以体力超常而著称,臂长而善于射箭,并且通过学习孙子兵法来提高自己的学识、技能以及谋略。面对这一切,有些忧心忡忡的汉人官员们进言说:“臣观元海之才,当今惧无其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任之以本部,臣窃为陛下寒心。若举天阻之固以资之,无乃不可乎!”[2]《晋书》卷101,第2646页;韩大伟:《刘渊传》,第19页。
在传记中,刘渊被塑造为一个忠于晋朝却壮志难酬的形象。他在朝为官的许多朋友在皇帝面前,就他怀有异心之事为他辩护。然而,就在他父亲亡故以后,皇帝任命他继承他亡父匈奴左贤王之位之际,旨意却又发生了变化。尽管他再三表示他的忠心,然而关于这一点,传记中却更多地关注他与游牧民族同胞紧密相连的品行。考虑到以下情况:“(刘渊在任期间)明刑法,禁奸邪,轻财好施,推诚接物,五部俊杰无不至者。”[3]《晋书》卷101,第2647页,韩大伟:《刘渊传》,第20页。紧接着,就连幽州、冀州知名的儒生,后学中杰出的人士,都不远千里来此游历。自此以后,当时皇权背后的幕后操纵者杨骏,任命他为建威将军、五部大都督,封爵为汉光乡侯。
刘渊似乎陷入了由唐朝剧作家导演的戏剧性的悲剧:作为一个异族人,屈从于昔日敌人之下,在他的追随者们逼他直面使命和带领他们振兴民族的层层重压之下仍然试图保持忠诚。[4]参看韩大伟:《刘渊传》,第14—15页。不仅仅是现阶段中国历史学家,唐朝《晋书》中《刘渊传记》的编纂者们在这一点上也有共鸣。他不愿意以武力推翻他的第二故乡的念头为他的命运添加了更多悲剧色彩,但奈何晋朝气数已尽乃是天意,刘渊不愿违背天意,他集结了游牧民族兵力,起初以援助晋朝之名发兵。
(二)刘渊宣布自立
让我们探究一下导致刘渊自立门户的原因。当晋朝的皇子司马颖在革命开始之前被流放到邺城时,他把刘渊纳入麾下,并任命刘渊为屯骑校尉。不久东海王司马越和陈昣等与晋惠帝征讨司马颖,驻扎在荡阴,刘渊被任命为“辅国将军、督北城守事”[1]《晋书》卷101,第2647—2468页;韩大伟:《刘渊传》,第21页。。与此同时,他的同胞们秘密推举他为大单于。然而,刘渊担心目前的兵士不足以御敌,劝说五部的匈奴人马来赴国难辅佐司马颖,司马颖感到十分欣慰,于是任命刘渊为北部单于、参丞相军事。刘渊回到左国城后,刘宣等人便为刘渊上大单于的称号,二十日之间就聚众五万,定都离石。此后王浚派将军祁弘率领鲜卑兵众进攻邺城,司马颖不听刘渊的建议,以致溃败出逃,但刘渊仍旧愿意营救他。刘渊说:“颖不用吾言,逆自奔溃,真奴才也。然吾与其有言矣,不可不救。”[2]《晋书》卷101,第2648页;韩大伟:《刘渊传》,第22页。但他的谋士劝阻他放弃,因为:(1)晋朝像对奴隶一样对待我们。(2)晋朝昏庸无道,不值得效忠。(3)晋朝灭亡是天意使然。(4)上天借我们的手来消灭晋朝,不能够违背天意。(5)单于积德在身,连晋人都佩服。这些让刘渊认识到了他的使命。
他很快让自己师出有名。首先,他认为他应该高瞻远瞩,做高山峻岭(“崇冈峻阜”),而不是甘心做低矮的小土丘(“培”)。[3]关于这一点,在《资治通鉴》(TCTC)中的记载更加详尽:“善!大丈夫当为汉高、魏武,呼韩邪何足效哉!”(TCTC 85.14a——b)所有的独白都在《晋书》卷101 ,第2649页有记载,以及由韩大伟翻译的《刘渊传》,第22—23页。他引经据典,认为匈奴人与汉人是同一个祖先。他说:“夫帝王岂有常哉,大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东夷。”[1]关于这些观点,参看韩大伟“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 on Sixteen States: some T’ang Topoi on the Nomads,”刊载于 Journal of Asia History 24 (1990),第169—172页,以供参考和分析。在各个民族开始争夺王位之战之后,他又说:“顾惟德所授耳。”[2]《晋书》卷101,第2649页;韩大伟:《刘渊传》,第22页。关于这些道德的效力,韩大伟在“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 on Sixteen States”中研究。现在,他拥有兵众十多万,这样,最理想的,可以成就汉高祖一样的基业,最差的,也不失做一个魏氏。他说,即使他的先辈们也未成就如此霸业。
他总结了自己的发言,彻底摆脱了哈姆雷特式的踌躇,确立了重新建立汉朝的信念。他的动机显而易见,他利用了他的家世,以汉朝之名替天行道,即便他能立马攻占它们。“虽然,晋人未必同我。汉有天下世长,恩德结于人心,是以昭烈崎岖于一州之地,而能抗衡于天下。……且可称汉,追尊后主,以怀人望。”[3]《晋书》卷101,第2649页;韩大伟:《刘渊传》,第22页。除了借汉朝之名,勾起人民对刘备和刘禅的回忆,他还借后汉之名,使其能合法并长存。人们对最后一位王位继承者的记忆仍旧鲜活,虽然汉朝最后的继承人陷于永嘉。(307—313)之乱中[4]后汉最后一位皇帝汉献帝的孙子,在晋朝统治期间,卒于285年;象征汉王朝的他的儿子与继承人殁于289年。他的儿子及继承人是在北部战乱中死于匈奴掠夺者之手,最后,汉朝覆灭,参见《后汉书》卷9,第391页。或许唐朝的历史学家们故意忽略这种合法化的方式,而是支持刘备刘禅,尽管他们获得了不菲的成绩,但是始终不能贯穿合法化的过程,也因此为刘渊所建立的国家以及合法化过程增添了更多悲剧因素。。因此在刘渊崛起的过程中,汉朝始终代表一个独立统治的政治团体。[5]其他的人也采用了这种方式,来自平阳的刘莽也在309年7月,将他的弹丸之国命名为汉,并自封为王,参见《晋书》卷5,第119页。同样“蛮人”张昌在公元303年也是这般,参见《晋书》卷100,第2612—2614页。对比唐朝晚期突厥通过给予政权一个虔诚的称号来窃取最后合法性的尝试,其道理是一样的。Herbert Frank 在“Zum Legitimitätsproblem der Fremddynastien in der chinesischen Historiographie”中这 样说,见Geschichte in der Gesellschaft, Stuggart 1974, pp.14—27。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蒋福亚指出了以下三个原因,说明刘渊为什么采用汉作为国名:第一,刘渊想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家;第二,他想误导中国民众以获得其支持;第三,“汉”是阶层斗争的产物,他的国家经历同样斗争,因此,这个名字适用。在这几个原因之中,第二个原因与合法化息息相关。参见蒋福亚:《刘渊的“汉”旗号和慕容廆的“晋”旗号》,《北京师院学报》1979年第4期,收入氏著《管豹集:魏晋南北朝史散论》,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
刘渊坚持他继承汉朝之位有以下原因。第一,他宣称祖辈曾与汉朝皇帝刘氏通婚。[1]在后汉时期,卢芳也宣称自己有同样的血脉和姓氏。半个匈奴血统,这种伪造的汉朝皇室血脉谱系追溯到他的曾祖母那里,他的祖母曾是一个匈奴贵族的姐姐,那位匈奴女子是武帝的妃子之一。在王莽的过渡政府时期,他表达了他光复汉朝的决心。当地中国人强烈反对他,因为他试图归属于汉朝皇室。参见《后汉书》卷12,第506页。匈奴支持他重新修订与刘询的盟约。单于由此称他为汉帝。参见《后汉书》卷12,第505—509页。第二,他认为他与汉朝紧密相连“吾又汉氏之甥,约为兄弟,兄亡弟绍,不亦可乎?”[2]《晋书》卷101,第2649页;韩大伟:《刘渊传》,第23页,关于此项条约和通婚的贡品,参看韩大伟,“The Rise of the Hsung-nu:Some Historiographical,Anthropological,and Philological Consideration ” ,Zentralasiatische Studies 24(1994).25,n, 72。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刘渊曾被杨骏封爵为汉光乡侯。[3]汉光乡侯……“一个国家可由子嗣继承的头衔……这种头衔的产生,与汉朝相呼应,是刘渊与他庄严的姓氏一起使用以与汉朝相关联的理由”(韩大伟:《刘渊传》,53,n.157)。
刘渊的雄心壮志和光复汉朝的决心只是那时游牧民族勇士战斗口号的典型体现。他们并未试图建立游牧民族政权,而是在部落之中建立中国民族主义观念。他们那时的目标是超越他们的祖先并完成那些汉人因其劣根性无法达成的事。[4]Cf. Richard Mather, The Biogrephy of Lǘ Kuang (《吕光传》),Berkeley,1959,112,n.263:“正如此时期大多数非汉族国家的建立者一样,他呼吁,不应该是国家匈奴化,而应该是匈奴汉化,来祛除中国的弊端。”事实上,刘渊的理想既不是想建立匈奴帝国,也不是恢复汉王朝。这在他的传记后面的评论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示,评论写道:“单于无北顾之怀。”[5]《晋书》卷103,第2702页;韩大伟:“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 on Sixteen States”,第185页。相反,刘渊在南郊筑坛设祭,自称汉王。[1]刘渊在治国之道范围内,进行汉化学习是韩大伟的研究重点,见“The Concept of Sovereignty Among the Madieval Hsiung-nu” ,刊载于 Atlaica Berolinensia: the Concept of Sovereignty in Altaic World, ed., by Barbara Kellner-Heinkele, Wiesbaden 1993, pp.109-113.
(三)汉国的建立与合法化
在刘渊正式称帝之前,他实际上已经行使帝王之权,统治了四年(304—308)。《十六国春秋》记载了他为何选择这个称号:刚开始,他想看他称帝是否能被大家承认,也想看他是否能统一全国。[2]《十六国春秋》中相关部分的英译是由韩大伟完成的,见韩大伟:《刘渊传》,第23页。汉朝,后来又被重新命名为赵的政治历史,在刘聪和刘曜的传记中都囊括了。我们在此篇文章中不做过多赘述。田村实造在《中国征服王朝——总括》(东京,1985年,第147—151页)中展示了一个依据《晋书》和《资治通鉴》的年代顺序大纲。他在南郊筑坛设祭,并举行登基大典,定都左国城[3]在刘渊的众多帝都之中,左国城可能相当于左都城,这是刘渊在晋朝任左将军时候在汾河之畔建立的。参见《旧晋书》,光绪年间刊本2.5。名字的变迁反映出他的侧重点由游牧民族向中国的转变。关于多元合法化,参见韩大伟,“Lesgitimation and Sinification”,第64—65页。,起草了一份宣言,宣称晋朝气数已尽,他顺应天意,担此大任实属无奈。在这份套话堆砌的布告中最为有趣的一点是刘渊列举了东汉和西汉的主要皇帝,并表示忠实追随他们。[4]完整的布告是由韩大伟翻译的,见韩大伟:《刘渊传》,第23—24页。这是《全晋文》中关于汉朝的唯一记载。重建和重整这份遗产是他最神圣的考虑:他的成长乃是天意,因为“自社稷沦丧(即刘备蜀汉灭亡之日),宗庙之不血食四十年于兹矣”[5]《晋书》卷101,第2649页;韩大伟:《刘渊传》,第24页。。最后一步,按杨联陞的说法,仪式是因得上天授意,定国号为汉。[6]杨联陞, Studies in Chinese Institutional History(《中国制度史研究》), rpt, Cambridge,Mass. 1969, p.2.校记:此书中文版由彭刚、程钢翻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刘渊勤俭治国的方式,有如:宣布大赦天下,署置百官,授官各有等差,立妻呼延氏为王后等。随后,在被司马腾讨伐之后,他采取措施巩固政权,动用武力扩张领土。刘渊乘胜进军,四处出击,挥军向东北,北部以及东南。截至308年,刘渊已做好准备,打算率领关中的兵众席卷洛阳。
自打刘渊登基以后,308年的第七个月之内,群凤翱翔,让六十余位官员集体上尊号。[1](北魏)崔鸿:《十六国春秋》,韩大伟译,见《刘渊传》,第25—26页。因此,在十月,正式称帝,改年号为永凤。宗室中以亲疏为等级,皆封郡县王,异姓中以功劳、谋略为等级,皆封郡县公侯。钦天监传达了众多晋朝将灭的征兆,因此促使刘渊完成大业。为迎合预兆,刘渊迁都平阳。有人从汾水中得到玉玺。[2]关于玉玺和它的重要性,参看韩大伟:《刘渊传》,第67页,注257。刘渊认为是自己的完成大业的好征兆,于是挥兵北上。
刘渊决定采用谋士在汉朝基础上改良的严密的官僚制度,来建立一个汉文化式的国家。[3]《资治通鉴》 卷85,第15a页。他尝试为国人们建立起精密的汉族官僚制度,但是受经验和品位限制,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不能得其精髓。[4]Wolfram Eberhard, Conquerors and Rulers: Social Forces in Medical China, rev. ed. Leiden 1965, p.123,解释此问题道:“刘渊试图合法继承中国王位,并且以中国方式任命官员。他和他的家族都接受了中国式训练,这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但却为他部落的人们带来了麻烦。他们并没有为在朝为官接受过训练,不适应改变,也不喜欢以儒家方式来行事,他们讨厌中国朝堂的繁文缛节。因此刘渊任命了越来越多的中国官员。”因此,日复一日,长久以往,大量汉人获得晋升。[5]万斯同(1638—1702)编纂了刘渊时期的官位表《伪汉将相大臣年表》,参见《二十五史补编》,第6卷,上海开明书店1937年版,第4027—4031页。 除了刘氏一族地位无可撼动之外,这些官位中几乎没有匈奴人的名字。在刘渊的统治范围之下的游牧族人,在汉文化式的管理体系中缺乏任何后续参与,尽管当局者熟知道德与儒学,管理体系建立在大量游牧民族原则上,因此,国家的非汉族人不容小觑。这意味着,实行两种不同的政治制度势在必行,一种管理汉人,一种监督蛮族。
此时崭露头角的政治体系被后来的学者称为“双重体制”,后来历史学家杜撰了这个新词来形容征服王朝时期一个统治两类来自不同文化社会背景的民众的政治体制,如对汉人来说他是皇帝,对蛮夷民族来说他是单于。历史学家指出,此体制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刘渊的模式,统治者自己作为皇帝统治中国,任命一位朝臣为单于,并将统治游牧民族的权力委派给他;第二种模式是石勒模式,统治者集皇帝与单于于一身,直接管理所有臣民。[1]韩大伟在“The Concept of Sovereignty Among the Medieval Hsiung-nu”, pp.112-113中有过涉及和探讨。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汉朝单于的官职。刘渊经历了最重要的匈奴官职:他继承他父亲的匈奴左贤王之位,先后又做过左贤王、北单于、大单于。作为北单于,他任命他的儿子刘聪为右贤王,但出于某些原因,在他成为大单于之后,又封刘聪为鹿蠡王。[2]《晋书》卷101,第2652页,《晋书》卷102,第2658页;《资治通鉴》卷85,13b.关于鹿蠡王这一官位,参见Peter A. Boodberg, Selected Works of Peter A. Boodberg, ed.Alvin P. Cohen,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1979,106。当刘渊任命刘聪为鹿蠡王,他同时也让刘隆为鲁王。这个头衔,暂时的被Boodberg抄写为*uo-luk”, 可能代表土耳其的uruq, “母系族亲”;参看Boodberg, Selected Works, 106, pp.156-157。然而,在310年八月刘渊卧病,嘱托后事之时,刘聪重获圣宠。刘渊任命其为大单于,并于平阳设立单于府邸作为行政机构。[3]《晋书》卷101,第2652页;参看韩大伟:《刘渊传》,第71—72页,n. 286.此时,“双重体制”已然成型,因为刘渊已授意其子刘和继位。这个体制一直持续到310年,刘聪自西明门攻入西室,杀刘和自立,封其弟刘乂为大单于。[4]“领大单于”,《晋书》卷102,第2658页。314年,刘聪重新确立游牧民族官僚制度,他将广大非汉族人口分为两大阵营,每个阵营十万人[5]《晋书》卷102,第2665页。,并任命左贤王和右贤王来辅佐单于进行管理。十位首领辅佐监管每个部落。这些新设立的官职全然由各族当地非汉族铁腕担任[1]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第26页。;游牧贵族并未任职,因为他们在刘聪建立的新的中国官僚制度中居于高位[2]关于对中国官僚制度的普遍认可程度,参看《晋书》卷101,第2665页。。这一举动让匈奴贵族融入汉族权力中心,然而,将游牧民族的势力范围转交到效忠于单于的异族松散联盟手中也付出了代价。
在316年,刘聪将单于刘乂降为北部首领[3]校记:《载记》记为“废乂为北部王”。,将他的儿子扶上单于之位[4]《晋书》卷101,第2675页。。318年刘曜登上王位,并宣称他得到了六枚传国玉玺。[5]关于刘聪、刘曜,其子嗣以及他们登上皇位的背景,参看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52—158页。此时,刘耀改国号为赵,因为根据时事与五行,与此名相连的是水,而不是晋朝时的金。[6]《晋书》卷103,第2758页。这次行动标志着匈奴合法化计划以及他们汉化水平的改变,是因为刘曜宣布国家是晋朝的延续,否决了继承其继父刘渊付诸心血建立的汉朝的主张。他通过征服晋朝赢得了统治权。刘曜继承大典与游牧民族唯一相关的便是刘渊和冒顿单于的遗旨,以及祭祖时所获得上天的旨意。[7]关于此遗愿的地位,参看韩大伟:“The Rise of Hsiung-nu”,第24页。他保留了包括单于在内的一定成分的游牧民族官僚制度,我们发现一位匈奴首领被提拔为左贤王,作为辅佐他儿子的官僚。[8]《晋书》卷103,第2695页。无论如何,于326年,刘曜都建立了单于府邸,任命他的儿子为大单于。与此同时,他设立大量左贤王、右贤王及以下的游牧民族官阶,由胡、鲜卑、羌族人等担任。[9]《晋书》卷103,第2695页。看上去似乎游牧民族已经参与汉族统治,并管理自己的事务。
刘曜以后单于官位的部署当考虑石勒,这个官位以后的历史从此开始了新的篇章。[1]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第25—29页,也探究了从汉到后赵官职变化的历史。
匈奴精英在管理汉民族事物的问题上,他们唯一的成就并不是汉化。行政机构招募的方式本身是不错。刘渊并没采用以与部落同盟结拜兄弟的传统匈奴方式来维系忠实的人际关系,他依靠汉化官阶来为他的刘氏亲族匈奴贵族和忠心的汉人授予官位或名号。他采用汉化的官位和授予封地的方式来代替游牧民族式的安达契约(Anda)的方式。[2]关于安达关系,请参看Lattimore, Studies in Frontier History, pp.535-536。刘渊、刘聪、刘曜所延续的这种继承方式是严格建立在长子继承制的基础上的,并不是结合父系与嫡系凯尔特族酋长继承原则(Tanistry)。[3]关与游牧民族继承模式,参看Denis Sinor, “The Making of a Great Khan”, in Altaica Berolinensia, pp.241-258;韩大伟,“Heroic Legitimation in Traditional Nomadic Society”, in By Study and Also By Faith: Essays in Honor of Hugh Nibley, 2 Vols, ed., by John M. Lundquist and Stephen D. Ricks, Salt Lake City 1990,I:pp.562-583. Tao Tien-yi, “ The System of Imperial Suceession During China’s Former Han Dynasty(206 B.C.- 9A. D.),” in: PFEH 18 (1987),pp.171-191. 分析了汉朝父系继承模式。校记:Denis Sinor此文汉译为《大汗的选立》,收载于《丹尼斯·赛诺内亚研究文选》,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67—188页。在此后匈奴与汉朝的历史长河中并没有进一步提到讨论继承问题的任何形式的争论。最后,在本国历史的后期,皇帝们的婚姻似乎与加强匈奴和汉族贵族之间的纽带紧密相连,这与当初刘渊的举措背道而驰。[4]在刘渊崛起的过程中,他娶了匈奴贵族呼延氏,为后来登上单于之位增加了筹码。刘聪也娶了呼延一族的女性妻。在他登上皇位以后,他的妻子成为国母。不久之后,他又将刘殷的两个女儿纳入后宫。 在其皇后驾崩以后,他又把这个尊贵的地位许给了刘殷的女儿,而不是匈奴贵族参见《晋书》卷102,第2660、2663页。除了由游牧民族向汉族的转变,刘聪其他的婚姻都为他带来了政治利益。似乎在元朝,匈奴精英的汉化意味着“或多或少都完全拒绝本土文化”。[5]Herbert Franke, From Tribal Chieftain to Universal Emperor and Gog: The Legitimation of the Yuan Dynasty, Munich 1987, p.17.
刘渊主张脱离传统意义上游牧民族受制于单于的局面。左贤王和右贤王以及下面设立的各个阶层从管理和逻辑意义上,都开创了他独有的管理绝大多数定居人口的风格。据描述,即使在汉化的贵族中间,他们与生俱来的游牧民族权利也被改变。建立独立的游牧民族的官僚制度,来监管部落事宜,以缓和驻扎在单于封地的十万健壮的匈奴士兵与其他种族的游牧民族士兵的关系不是没有意义的。在病危之际,刘渊让新单于刘聪接手军队。[1]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第25页。刘聪身上展示出了许多游牧民族习以为常却让汉族朝臣觉得冒犯的习惯。比如,匈奴历来都有寡妇与亡夫兄弟结婚的传统,他与他父亲遗孀们乱伦的荒诞行为,仅是稍微越过了此界限而已。[2]此事件记录在《晋书》卷102,第2658页,关于包括石勒统治下的匈奴在内的游牧民族中,寡妇与亡夫兄弟的结婚一事,参看韩大伟:“Sinification and Legitimation” , pp.399-400. N. 84.刘聪的另一个荒诞行为便是他祈祷时,如成吉思汗后来所为——求山神保佑,这跨越了他所接受的汉文化的界限。[3]《晋书》卷102,第2651页。成吉思汗展现其精神的经文被记录在《蒙古秘史》第103页中。Igor de Rachewiltz,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 in Papers on Far Eastern History 4(1971), 1149; cf. John Andrew Boyle, The History of the World-Conqueror by ‘AlaadDin’ Ata-Malik Juvanini, 2 vols, Manchester 1958,Ⅰ. pp.80-81.
然而,这种精英中传统的荒蛮习俗的突然涌现,对保存游牧民族平民与贵族之间的社会关系方面毫无建树。这并不仅仅因为两者生活方式和物质材料之间的差距不断扩大,也是由于刘渊、刘聪和刘曜对官僚制度的改革是为了巩固政权和促使自身性情与汉风俗协调。因此,由于汉化进程不断加深,匈奴从他们传统的领导阶层手中获得的官职越来越少,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互惠的关系减弱,他们支持贵族的动机也就越来越少。Wolfram Eberhard将匈奴部落人们的决定总结如下:“刘渊未能将他的部落成功转化为军事化队伍,当他们不认可的事情接踵而至时,部落首领便放弃了最高首领,并各自为营。”[1]Wolfram Eberhard, Conquerors and Rulers: Social Forces in Medical China, p.124.也就是说,即使刘渊和他的继承者们成功将游牧贵族融入汉文化体系,他们手下的士兵们却永远无法融入。当一个全新的拥有传统游牧民族品质的英雄人物出现时,刘氏皇帝放弃了在外族确立他们的统治,而部落的人们便主动向英雄靠拢。这个人物就是石勒,他的个人品德和功绩为他在匈奴中获得了大量支持,接下来的研究的主题将关注石勒如何让他们保持忠心。
三、案例分析二:石勒和文化渗透以及汉化
自打进入欧洲以后,匈奴人在生活和制度方面都有了很多重要改变。他们依旧是游牧民族,他们依旧没有学会耕作,但是在渡过多瑙河和蒂萨河以后,曾经在亚洲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习惯已经不适用或不必要。当他们成为罗马帝国的一股政治力量,处理外交与军事事宜,他们发现自己不得不去学着适应文明程度更高的团体的习惯,不管这个过程有多么艰难。[2]J.B.Bury, The Invasion of Europe by the Barbarians, 1927; rpt, New York, 1967, p.141.
石勒并不喜欢赵国,甚至都不屑于占领它。刚开始他在汉国为官,作为一名有名无实的将领,效忠于刘渊以及刘聪和刘曜,一直到他拥兵自立。刘曜在318年登上皇位以后,将匈奴国的国名由汉改为赵。不久以后(319年2月),石勒自封为王,并建立了自己的赵国。他招募走了刘曜麾下的大部分武装力量并占领了剩下的部分。后来的历史学家将石勒和他的后人石虎所建立的国家称为“后赵”[1]现代研究石勒统治下,后赵时期的政治和社会研究的有Otto Frank, Geschichte des Chinesischen Riches, II , S.63-66, III. S.240-241,245; Eberhard, A History of China, pp.123-125; 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第1卷,第152—159页;Okazaki Fumio, Gi-Shin Nambokucho tsushi, 东京,1932;pp.141-152,642-644;和田村实造(Tamura Jitsuzo)第4卷,Chugoko shijo no minzoku idoki,东京,1985,第34-38、105-106、108-109页。。在此研究中,赵与石勒有所关联,是因为那标志着他在刘氏一族的汉/赵王朝的屈辱地位以及他后来独立为王的地位。
(一)出身草莽的石勒
与刘渊相比,石勒并非出身游牧贵族阶层,他甚至都不是纯正的匈奴血统。他是一位晋朝人,他的祖先曾在过去某个时候被纳入匈奴体制之中。[2]他的民族与祖先,参看韩大伟:“Lineage as Legitimization”。尽管他的祖父和父亲在部落曾做过小首领,但这并不是他向他的部下们炫耀的资本,他凭借自身魅力服人。“向者胡雏,吾观其声视有奇志,恐将为天下之患。”[3]《晋书》卷104,第2707页。关于这些以及它的游牧来源,参看韩大伟: “Let There Be Light ; A Nomadic Topos in Chinese Guise”, in Ch’ing-tsu Cha-ch’i Ssu-ch’ien Chiao-shou pa-shih shou’en hsileh-shu lun-wen-chi, ed., by Ch’en Chieh-hsien, Taipei, 1995, pp.311-319.作为一个游牧民族士兵,他的功绩可圈可点:“驰遣收之,会勒已去。长而壮健有胆力,雄武好骑射。曷朱性凶粗,不为群胡所附,每使勒代己督摄,部胡爱信之。”[4]《晋书》卷104,第2707页。在他的晚年时期,他曾大肆赞扬自己的摔跤技能。[5]此据《十六国春秋》。石勒所居住的武乡北原山下,草木皆有铁骑之象,家园中生人参,花叶甚茂,悉成人状。他志度非常,其前途终不可量的预言在父老及相者中得到认同,也在他耳中的回音上得以反应。[6]《晋书》卷105,第2707页。韩大伟在“Lineage as Legitimization”讨论了关于他生来不凡的预兆。耳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种;甚至专门有书来解释这种让人困扰但同时又饱含深意的声音,参看Ch’en Pan’s,in : Bulletin of the 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 16 1947,pp.324-325。在游牧民族之中;比如,中世纪土耳其人也有类似的根据耳鸣来占卜方法,但它是凶兆。cf. Faruk Sumer , et, al. The Book of Dede Korkut, A Turkish Epic, Austin and London, 1972,184, n, 15.所有的征兆都显示他命中注定必将前途无量。
石勒弱冠之际,并州发生饥荒,沦落为难民,他和众多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胡人一起被卖为奴。[1]关于此时的奴隶制度,参看Wang Yi-Tung, Slaves and Other Comparable Social Groups During Northern Dynasties, in: HJAS 16 (1953); A. M. Khazanov, Nomads and the Outside World, tr ., by Julia Crookenden, Cambridge and London,1984, p.167,关于游牧王朝时期努力的历史实例。他再次因为他不同寻常的相貌幸免于难,获得知音,他的主人许他自由。他进入了他近邻汲桑的牧马场[2]汲桑是平阳一个贩卖马匹的头目。在成为土匪之后,他投靠司马颖。在司马颖失败以后,他四处掠夺,有时候伪装,混在护卫司马颖葬礼的队伍里;有时他甚至会搬着司马颖的灵位和棺木。在汲桑二十岁左右时,石勒就以这十八骑为基本力量,向茌平牧场东面的赤龙、骥等马苑中夺得苑马,乘马到远方掠夺丝绸珍宝等物,用以结好于汲桑。由于他的超乎寻常的身体力量,他成了他们的领导,比如他的声音在几里之外就可以听见。参见《十六国春秋》中引用的《赵书》,第23页。307年,汲桑攻入邺城,烧杀抢掠,超过一万人被屠杀。后汲桑、石勒为兖州刺史苟晞和将军王赞所败,在乐陵将汲桑斩首。参见《晋书》卷104,第2709页;卷5,第117页;卷13,第397页。关于他最后一战的详情,参看《晋书》卷61,第1666页;但他本人没有传记。,后来一位知音协助他让他从一些流盗手中逃离,让他认识到自己的使命:石勒注定会成为“中部这些省份的首领”[3]《晋书》卷105,第2708页。。
(二)游牧族首领的崛起
石勒后来以集结追随者为开端,很快他的追随者上升至十八人。他们都与石勒结拜为兄弟并发誓忠于石勒。[4]他们中的多数都在石勒的麾下担任大将;游牧民族的传统是将军之位只能许给无条件效忠的人,就成吉思汗而言。我们设想石勒与他的老搭档可能是看在个人情份上,比如结拜兄弟。关于成吉思汗被封将,参看《蒙古秘史》,第202、203和207页。石勒就以这十八骑为基本力量,向茌平牧场东面的赤龙、骥等马苑中夺得苑马,乘马到远方掠夺丝绸珍宝等物,用以结好于汲桑。
304年,刘渊自立为汉王,八王之乱(300—306)诸王互相攻伐,刘渊也参与其中。汲桑与石勒的队伍此时已经壮大到几百人,公师籓自封为将加入他们。[1]公师籓是司马颖手下的一员大将,后来受他信任,成为他的谋臣。在305年7月,他转而反抗司马颖,并投入汲桑和石勒麾下。后来战败,于305年末,被苟晞斩杀。正是因为这位汉人的影响,在此机缘下汲桑令他更姓为石,取名为勒。[2]关于石勒的原用名与他采用中国名字的影响,参看韩大伟:“Lineage as Legitimization”。公师籓拜石勒为前队督,跟着攻平昌公司马模于邺。公师籓兵败并被处斩,汲桑与石勒又被迫流亡。随后,汲桑自号大将军,以石勒为前锋都督,揭竿而起。[3]《晋书》卷104,第2708页。
石勒的迅速崛起源于此次战争的大捷。石勒率人劫掠郡县系囚,又招山泽亡命之徒,和无家可归的难民为己所用。汲桑与石勒合力进攻邺城之时,他们的兵力已达五万人马。“桑、勒为晞所败,死者万余人,乃收余众,将奔刘元海。冀州刺史丁绍要之于赤桥,又大败之。桑奔马牧,勒奔乐平。王师斩桑于平原。”[4]同上书,第2709页。“时胡部大张㔨督、冯莫突等拥众数千,壁于上党,勒往从之,深为所昵,因说㔨督曰:‘刘单于举兵诛晋,部大距而不从,岂能独立乎?’曰:‘不能。’勒曰:‘如其不能者,兵马当有所属。今部落皆已被单于赏募,往往聚议欲叛部大而归单于矣,宜早为之计。’㔨督等素无智略,惧部众之贰己也,乃潜随勒单骑归元海。元海署㔨督为亲汉王,莫突为都督部大,以勒为辅汉将军、平晋王以统之。勒于是命㔨督为兄,赐姓石氏,名之曰会,言其遇己也。”[5]同上书,第2709页。
即使刘渊的众位将领之间竞争激烈(如王弥),但石勒在刘渊麾下,由于自身才能和赫赫战绩,平步青云。石勒在招募伏利度之后他的实力大增,且深得伏利度的部下之心。这件事为他带来了无上的荣誉,他受到君王刘渊的封赏在此不做赘述。但是这些胜利所带来的社会地位的上升值得被讨论。以下是贵族化的过程。
贵族化是贵族血统的一项新创举。在中古时期游牧民族社会的定居文明中,贵族化是一种征服活动。石氏家族和石勒本人紧密相连,因作为将领的美德与战斗力一跃成为赵国贵族。这个过程被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总结如下:
军事入侵和财政剥削不可避免地把初始的部落团体划分成层次鲜明的阶层;部落联盟向附属国的转变产生了一个高贵的王朝,统治贵族阶级们从被管制的游牧平民军队中分裂出来。[1]引用自John H. Kautsky, The Politics of Aristocratic Empires, Chapel Hill 1982,55. Morton Fried, “Warfare, Military Organization, and the Evolution of Society” , in Anthropologica. 3(1961) , pp.134-147。通过与原始社会相比较,进行了深入研究。
石勒以及其亲属的新地位所带来的麻烦是游牧民族贵族已经在他们所属的匈奴联邦中存在了几个世纪。刘渊,他的儿子以及党羽们在内的贵族已经占据了属于当时游牧贵族的特权。[2]参看Kautsky, The Politics of Aristocratic Empires, pp.54-55,其中详述了前贵族和因征服而产生的新贵族之间的矛盾。因此,即使石勒在游牧民族圈子内的力量增长,他还不能有效利用他新获得的社会头衔。这限制了他最初让自己作为游牧民族首领和后来作为汉族贵族的权力合法化的选择。
(三)赵朝的建立和合法化
关于石勒作为游牧民族贵族的线索在他的传记中鲜有发现。317年左右,石勒被刘聪任命为东单于,此后,他被胡汉的臣子们推举为“大单于”[3]《晋书》卷104,第2730页。。提及他的统治,关注更多的是他是一位中国独裁者。其实除此之外,他的大单于一职(在他统治下,又被重新称为“双重体制”)也值得重视。即使他起初通过传统的游牧民族的方式获得权力,尤其是他的个人能力和领导权,但他并没有通过上天认可或者出生高贵这种传统方式获得长久的合法化。因此,他寻求合法化必须依靠特别的游牧民族的要素。其中最快捷的办法来自汉族范围。
石勒想建立一个汉族式的,而不是游牧民族式的体制的暗示,首先来自于他忠心耿耿的谋士张宾,张宾说:“邯郸、襄国,赵之旧都,依山凭险,形胜之国,可择此二邑而都之,然后命将四出,授以奇略,推亡固存,兼弱攻昧,则群凶可除,王业可图矣。”[1]《晋书》卷104,第2717页。张宾精通典籍和历史,但并未做过有创意性的研究。他把自己描述为一个熟知兵法,洞悉一切的人,他在此之前从未遇见过汉朝开国皇帝这样的明主。在永嘉之乱时,在他遇见的所有将军中,仅有石勒可以成就霸业。石勒最终发现了他的才华,让他作为谋士。他的策略所向披靡,因此唐朝历史学家称赞他是石勒建国的股肱之臣。石勒称他为“最好的侯爵”,当其去世后,石勒深感悲痛,认为是上天拿回了支撑他宏图霸业的支柱。《晋书》卷105,第2756页,对他有个简短的介绍。更多参看田村实造, Chugoko shijo no minzoku idoki,第108—109页。他选择了襄国。石勒接下来借儒家文化进行进一步合法化:“司冀渐宁,人始租赋。立太学,简明经善书吏署为文学掾,选将佐子弟三百人教之。”[2]《晋书》卷104,第2720页。318年,石勒在匈奴刘氏的封建家族式官制之中被封为“赵王”,“刘曜又遣其使人郭汜等持节署勒太宰,领大将军,晋爵赵王,增封七郡,并前二十郡,出入警跸,冕十有二旒,乘金根车,驾六马,如曹公辅汉故事,夫人为王后,世子为王太子”。并继续以汉人的传统来管理他的都城,“勒增置宣文、宣教、崇儒、崇训十馀小学于襄国四门,简将佐豪右子弟百馀人以教之,且备击柝之卫。置挈壶署,铸丰货钱”[3]这其中包括配备更多的学堂、天文和音乐器具。《晋书》卷104,第2728—2729页。。如果说石勒的雄心壮志中有所纰漏,那便是他没能如愿得到六方传国玉玺。[1]《晋书》卷104,第2728页。通常,历史上都比较提倡谦虚和克制,石勒最终被部下说服“请依刘备在蜀、魏王在邺故事”,“勒西面而让者五,南面而让者四,百僚皆叩头固请,勒乃许之”[2]同上书,第2730—2731页。。
319年11月,石勒为赵王之后,在他的统治下,王朝规模宏大,空前绝后。他的祖先们以汉文化的方式,供奉在寺庙,他的家族成为皇族,他的部下和从属都在朝为官,他的朝堂在新修的皇宫之中。他选取了自己的名号,并在年初公之于众。最终,他在社稷坛中举行皇家祭祀,让自己名正言顺。[3]这一切在《石勒载记》的“下”中有详细说明。
石勒的国名是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的。薛爱华对这个国家及其先辈做出如下评论:
显而易见它(赵国)从古代番邦中得名,曾经强大的晋国在第一个千禧年之初建立,但它又在公元前5世纪被汉魏赵瓜分。刘氏和石勒以及他们的族亲们建立的赵国的基业从山西扩展到河北,为后来的继承者们确立了传统根据地。[4]Edward Schafer, “The Yeh Chung Chi”,in:TP 76 (1990), p.155.
石勒听从了他的朝臣们的建议,他所建立的全新的国家,“封内依旧改为内史,准《禹贡》、魏武复冀州之境,南至盟津,西达龙门,东至于河,北至于塞垣”[5]《晋书》卷104,第2730页。。石勒愿意放弃汉朝的名字和先例,因为这与他并无关联:他与汉朝皇室宗亲,不像刘渊曾与汉朝通婚,他也不曾效忠于晋朝,因此也不能像刘渊那样,可以追溯到魏汉时期。他宣称自己领导权合法的唯一办法就是高压政策,武力夺取土地。
通过领地而合法化的动机是通过统一而获得“正统领导权”传统方式的一种。在此隐藏着石勒征服南方的理由,这也是后世的女真族在那个时代试图采用同样强有力的原因。[1]陶晋生 , The Jurchen in Twelfth- Century China Study of Sinicization (《十二世纪的女真人汉化研究》), Seattle and London, 1976, p.35。这种以强有力的根基而合法化的方式让石勒得到了一位富有经验的汉族朝臣裴宪的认可,他对石勒说:“明公既不欲以道化厉物,必于刑忍为治者,防风之戮,臣之分也。”[2]《晋书》卷35,第1051页。一位汉人皇帝的美德可通过举行及时的仪式和身体力行的儒家原则而得以发扬光大,而石勒永远都不可能以后者,不管在前者的范围内他的行为如何真诚勤勉。
即使石勒在汉化合法化理论的程序上的处理是腐败的,但至少在唐朝的历史传统中,它是一把双刃剑,被称为不合法的,而不是合法的先例。例如。石勒效仿晋朝,采用了水元素为他的官方宇宙代理。晋朝的征服是以其统治者的威力和意愿为基础的,而不是天意,也不是效仿周朝。因此与周→汉→晋以及下面的朝代并不一致。[3]石勒政权水以及黑色元素,见《晋书》卷105,第2743、2746页。参看 Hok-Lam Chan Legitimation in Imperial China .Discussion under Jurchen-Chin Dynasty(1115-1234),Seattles and London 1984, p.31, Incidentally.《晋书》卷103,第2685页。另外一个勇敢却无果的常识是石勒采用八佾舞作为宫廷礼仪。这种舞蹈,起初是挑战汉族统治者特权,在历史传统上与其非法篡夺紧密相关,因为它曾经被季桓子僭于其家庙舞之,故孔子讥之,后被周朝国王保留。[4]《晋书》卷105,第2736页。关于八佾,参看《论语》3.la;James Legge, The Chinese Classics, 5 vols, 1861-1983;rppt, Hong Kong , 1970,I. p.154.另外一个不吉祥的事件是在王莽时期一个遗址的发现;参看《晋书》卷105,第2738页。
在更远的层面上,甚至“赵”的国号都受到了质疑,虽然它是一个享有盛名的古代王朝的名字,但是它似乎与羽翼丰满的野蛮民族暧昧不清,因为它所占领的传统区域由于临近北部边界和黄土区域。[1]在赵国,由于其历史和野蛮倾向,Lattimore 称其为“前线扩张”,参看Lattimore,Inner Asia Frontiers of China, pp. 350-360;Studies in Frontier History, p.109。石勒尝试从汉族的角度来推进合法化,从开始就注定了要失败。
在建国的过程中,石勒采用程序、语义以及学术等手段来使其建立的国家合法化并组织和掌管他的国家。但是,他自己由于自身原因并未采用中国文化,这在他的成型期并未造成影响。再后来的生活中他虽聆听别人给他念的古籍和历史故事,但也并未接受它们。[2]《晋书》卷105,第2741页。“勒雅好文学,虽在军旅,常令儒生读史书而听之。”即使他不能读文识字,他依旧好学,参看Liu Ch’eng-Kan and Wu Shih-Chien , Chin-shu chueh-shu,Taipei n, 105.8b。然而,他确实重新采用了一种主流文化来协助自己:他投向佛教。
石勒采用了佛教,这影响了他的方方面面。他除了从所雇僧侣佛图澄那里洞悉将来作战计划,佛图澄惊人的准确性和神异事迹起初就使他的思想发生转化[3]参看汤球辑:《十六国春秋》,对他对话的总结;念常:《佛祖历代通载》,Taisho#2036,6.519c.,石勒转化的动机在于翻新一个虔诚佛教信徒以及他谦卑的仆人的像。这帮助他填补了他建立基业、登上王位既不是匈奴血统又不是汉族血统的理念空白;由于这个社会背景缺陷,最起码,在游牧民族之中,他不能利用他的能力为他带来的大量的史诗传奇以及贵族传统,来获取广大民众的忠诚和敬仰。不幸的是,唐朝的历史学家对于他在历史上的地位,以及他与当时名满经卷的高僧佛图澄的关系在他大量的传记传说中并未提及。[4]《高僧传》中,佛图澄是其中的主要人物。《世说新语》中的零星片段和评论给我们阐释了石勒与佛教的最主要的世俗原因。佛图澄是由其部下郭黑略介绍给石勒的。关于这位名僧的传奇,参看 Arthur F. Wright, “Fu-Tu-Teng :A Biography ”,HJAS 11(1948),321-371。这导致石勒在与他的臣民们建立纽带关系或使他的政权有效合法化的方面,留下的影响显得苍白无力,不管是对有良好教养的汉人,还是对后来的历史学者。
但是,除了让政权合法化的普遍方法外,还有另一个方面,这点与佛教因素不同,它在史料中有大量记载。这就是我们后来所说的民间传说。比如,奇特的植物形状预示着伟人的诞生:石勒所居住的“武乡北原山下,草木皆有铁骑之象,家园中生人参,花叶甚茂,悉成人状”。根据当时流行的占卜术,这种石头预示着一个将领可以称霸天下。有证据证明石勒的姓氏石,就是想借用与石头相关的声望和预言能力。[1]《晋书》卷104,第2707页。参看韩大伟:“Lineage and Legitimacy”。石勒王朝将与龙有关的事物归为水性,从此这一观念便成为汉文化当中的一部分。除了他“时代之龙”的称号以及统治阶层选择以山命名的称号之外,其他还有承五行金而下的水德,包括与鱼和龙须有关的事物,黑色动物以及一些用于仪式和祭祀的事物——“以赵承金为水德,旗帜尚玄,牲牡尚白”[2]详见《晋书》卷107,第2798页,及卷105,第2746页。黑野兔在当时一定是非常吉祥的象征,因为刘曜看见一只黑野兔之后将其年号改成了“太平”。《魏书》卷95,第2047页。茌平令师懽捕获黑兔,献之于勒,程遐等以为勒“龙飞革命之祥,于晋以水承金,兔阴精之兽,玄为水色,此示殿下宜速副天人之望也”。《晋书》卷105,第2743页。。如果佛教没能使民心由赵朝转向石勒,那么相信这些民间迷信一定能够做到。
石勒王朝依靠其统领的游牧部落进行统治。而赵是怎样对待这些部落的呢?赵国时期,他们被列为皇室成员。除了宣示自己是汉族的帝王之外,石勒定居襄国的主要目的是为他的游牧部落能够在中国北方平原和山西地区自由掠夺创造便利条件,以便维持部落的延续。下面是艾博华对石勒及其军队政策的描述:
他们在中华腹地安营扎寨……并且从那开始进行全方位扩张,所有交通路线被他们切断,瓦解了所有中国有组织的抵御。整个中国便都是他们的“猎场”。这个系统的不足之处在于允许他们保留他们的所有旧文化,但有一点例外:他们饲养牛和马不再是为经济原,而是出于军事需要。很明显,这种体系不可能持久。事实上,这个朝代的第二位继承人,石虎,改变了这个政策,并采用其他方式进行统治。[1]Eberthard, Conquerors and Rulers, pp.122-123.
石勒保留了部落机构来管理他的军队[2]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第26—28页,对此有分析。,自己作为大单于来领导他们,并把他们当作精英力量。事实上,在319年赵国建立以后,石勒与胡人欢庆七天,号胡为其国人。[3]《晋书》卷105,第2735页,很显然,石勒很难打破游牧民族的这个习俗。
但是汉化初期的征兆迅速在赵国展现。在320年,建国仅一年以后,或源于谋士劝诫,又下书禁国人不听报嫂及在丧婚娶。[4]《晋书》卷105,第2736页,其烧葬令如本俗。在石勒的宫殿竣工之后,他变得更加汉化:“勒宫殿及诸门始就,制法令甚严,讳胡尤峻。”《十六国春秋》记载了很多石勒极其憎恶用此词来称呼他以及他族人们的细节。所有以“胡”为名的物品都被更名,这个绰号甚至不允许谈论。[5]《晋书》卷105,第2737页;汤球编:《九家旧晋书辑本》,上海, 1937,第98页。
石勒的下一步措施并没有过多涉及汉化,他对官制进行重新洗牌,他起草了建立监察机构的命令。[6]《晋书》卷105,第2736页。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石勒的游牧民族倾向在历史上初现端倪,他宴请家乡游牧民族老伙伴(321年11月)[1]《晋书》卷105,第2739页。并且在襄国的近郊打猎,险些身亡(322年)。[2]《晋书》卷105,第2742页。他的单于庭此时也非常活跃。[3]石勒置日晷于朝堂之上,《晋书》卷105,第2742页。但是,尽管这些来源于石勒的本土文化,他的统治超越了这段时间,并以侵略方式扩展国土,以重整官制的方式改良他的统治,并采用多种方式使其统治合法化。所有这些行动都不是有意朝汉化的方向进行的,但它们都对国家管理造成了实际影响。
在328年侵占洛阳以后,刘曜的后援也被击败,然而,汉化,最起码表面看起来也越发明显。[4]参看Albert E. Dien, “The Stirrup Its Effect Chinese Military History”,Ars Orientalis 16(1986) ,pp.33-56, 总结了《资治通鉴》卷94中大段关于石勒和刘曜洛阳之争的叙述。首先,石勒将他在担任赵王之时又兼任的单于头衔让渡给他的继承人石弘。群臣固请勒宜即尊号,勒乃僣即皇帝位,大赦境内,改元曰建平,自襄国都临漳。[5]《晋书》卷105,第2749页,石勒自封为王的月份稍有差池。《晋书》卷7中说八月,然而《资治通鉴》、《十六国春秋》和《太平御览》中说九月。参见《晋书》卷7,第188页,中华书局校勘记。他在新都城内建立了典礼用的复合式建筑,在内举行皇家仪式。勒将营邺宫,廷尉续咸上书切谏。[6]《晋书》卷105,第2748页。石勒迁都或许是因为皇城的辉煌程度没能达到他的预期,他又迁都洛阳,“周汉晋朝的古都”。迁都洛阳的过程并不是非常顺利,但他确实到达了他的南部都城(大约在332年之前)。[7]《晋书》卷105,第2749页。
或许石勒迁都洛阳的原因之一便是为了试图回避部落人所带来的难题。很少有史料能证明石勒的汉化政策和步骤让他的游牧民族追随者们心怀不满,但是有些确实给了他们这样的暗示。第一,石勒聘用了能与游牧民族交流的汉人。[1]源于汉族守卫未阻拦醉酒胡人之事,《晋书》卷105,第2737页。毋庸置疑,这一点拉近了石勒与他们的距离。第二,石勒推行的禁止铺张浪费或者其他社会改革,都没让他的游牧族人受益,他们或是过着普通农民的生活,或是当一个优雅的朝臣。第三,他不能团结因流离失所而看不到生活希望的群众。周一良深入调查了这个问题,并得出了结论,他认为无法团结民众的抑制因素如下几方面:刘渊和石勒的成功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由于他们招募新兵,并不只是匈奴或其他游牧民族。关于这些部落,我们在石勒的传记中鲜有发现,尤其是在他自封为王以后。同样,石勒和他的族人们都未受过良好教育,这导致他们在与汉族百姓相处的过程中问题频发,直接导致他们不愿效忠于石勒。除此之外,石勒建立了一个独立机构来处理胡人的诉讼问题,为统治国家,设立了两套法律。胡人或匈奴人口在永嘉之乱以前受到汉人的恶劣对待,其中他们中的大多数,包括石勒在内,都被卖为奴隶。[2]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第26—29页。从这个角度来看,将都城南移,远离游牧民族聚居的丰饶的河北平原,搬迁到一个更容易说汉话的地方,这与后来北魏时期都城的变迁可相提并论。因此,这种行为也为后来的胡族王朝提供了一个不被认可的先例。[3]北魏国都由山西北部平城经过492次搬迁到洛阳,J. F. Jenner, Memories of Loyang .Yang Hsuan-chih and Lost Capital(493-534),牛津1981,第3章。
对石勒而言,不幸的是表面的汉化并未转化为动力,预示他崛起的水元素最终预示了他的死亡。战争、劳民伤财的工事和后来石虎的不得人心都导致了后来洪水、暴雨、干旱和后来的恶龙(包括蛇形的)凶兆以及诸如此类的上天的预示。石勒以咸和七年死,时年六十,在位十五年。夜瘗山谷,莫知其所,备文物虚葬,号高平陵。伪谥明皇帝,庙号高祖。[1]《晋书》卷105,第2751页。
汉化进程的失败预示着他的部下们,包括他的儿子和朝臣,在继承权危机中,游牧民族一方的争夺远比汉族方激烈。石勒的儿子石弘,于330年被立为皇太子。在石勒去世后,石虎欲篡夺王位,皇城内外的守卫都是他的手下。因此,在石勒驾崩以后,大权落到了石虎的手中。石弘担心自己生命安全,但石虎坚持应该遵从石勒遗愿。后来,石虎接受了石弘的禅让,成为赵国君主,并担任大单于一职。[2]同上书,第2753页。这个职位是勾起他对石勒和石弘怨恨的核心所在,因为石勒将游牧民族最高之位“大单于”传给石弘,并让石虎担任“单于元辅”来辅佐石弘,为此他心底的怨恨积攒了十多年。石虎曾对他儿子说,“从我们的先辈建立襄国以来,我便对其言听计从,并为其鞠躬尽瘁……建立大赵王朝基业的人是我。本应担任大单于一职,但他却传位给黄毛小儿。每当我想到这些,我都茶饭不思,夜不能寐”[3]《晋书》卷106,第2762页。。
尽管石虎长期以汉文化式方式进行统治,但他觊觎已久的,依旧是游牧民族的首领之位。然而在石勒驾崩三年之后,石虎废杀石弘,自称为“居摄赵天王”。看上去他似乎被汉族朝堂生活所吸引,不管是物质、政治还是社会层面上。在石虎统治下的汉化进程,引进了无数汉人发明的货物和器具,这些聪明之举,不在本文此次的研究范围之内。[4]在 Yeh-chung chi中有详细介绍,参考由Edward Schafer翻译的“The Yeh Chung Chi”。然而,即使是出于文化养育和遗传环境,它们的存在也确实强调了石勒汉化的欲望,但是不论是石勒、石虎还是他的部下们,他们的汉化进程始终都停留在表层。
四、结语
对以后许多中国游牧民族征服者而言,刘渊的崛起是他们的典型代表。为了确立其正统地位并为被征服者所认同,刘渊可谓是煞费苦心,他继承了汉文化传统礼仪,向百姓做宏大承诺,因此,他是通过十分谨慎地复制汉文化以巩固其统治地位。然而,刘渊曾经在中央政府朝廷任职,因此也可以说他的崛起是因为他本人受到了汉文化传统的影响。在谈论女真金朝的建立者时,福赫佰对刘渊的评价大致可以概括为:根据调查,所有在中原地区建立了王朝国家的外族统治者,其实在王朝建立之前就已经身处中国社会的某一社会等级中,或者已经是中国官僚系统中的一员,只不过他们参与其中的方式相对松散而已,这是一条历史规律。换句话说,像完颜阿骨打这样的游牧民族征服者在征服中原之前就已经掌握了部分政权(即使是当地的政权),因此他们并不是来自社会底层,而是中间阶层,有朝一日,他们会掌控全国政权,成为一代帝王(皇帝)。[1]Herbert Franke, From Tribal Chieftain to Universal Emperor and God(《从部落首领到一代帝王》),pp.8-9. 刘渊可以与努尔哈赤相提并论。努尔哈赤曾是当地中央政权政府的士兵,因此他对中央政权的军队组织十分了解。他还曾经去过集市,代表当地政府去北京朝贡,因此他亲自体验过城市生活。他会讲汉语,当过翻译。后来他将本族人迁移到被征服的中原地区。Franz michael, the Origin of Manchu Rule in China:Frontier and Bureaucracy as Interacting Forces in the Chinese empire, Baltimore, 1942, pp.42-45;Fedrick Wakeman, Jr, The Great Enterprise. The manchu Reconstruction of Imperial Order in Seventeenth Century China, 2 vols.,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1985, I. pp.48-58.
刘渊在政治上平等对待匈奴民族,并更加直接地宣称自己代表单于统治匈奴民族,从而顺理成章地将这一民族纳入麾下。他的后继者没能适应两种截然不同的民族的文化,最终失去了对匈奴和中原地区的双重合法地位。他们在选择一种文化并采用适应于该种文化的统治方式的同时,也意味着对另外一种文化的最终排斥(无论他们是有意为之或是无意中的使然)。更加讽刺的是,当他在最后关头采取汉化措施挽救其正统地位时,历史还是对他及其主张予以否定。[1]唐代的历史编纂者为了将刘渊王朝的不合法性和以前的短命王朝(如王莽王朝)联系起来,故意为其王朝制定了一个简介称呼。详见韩大伟: 《刘渊传》,第67页,n. 257。后世的历史纲要中将刘渊王朝明确定义为非正统王朝,该纲要中的部分内容记述了刘渊暴乱,认为刘渊王朝无法获得正统地位是因为他篡权上位所致。
和刘渊不同,石勒在成长年代从未受到过中原正统文化的熏陶。他在游牧民族和汉民族中树立正统地位主要依靠的是自己的个性、个人能力以及武装力量,而不是通过利用游牧民族或者中原地区的宗教、皇室或意识形态这些典型统治工具。在中原正统文化传统中,石勒所能掌控并加以利用的部分来自晋朝,并非刘渊所利用的汉朝或新莽文化。石勒王朝时期,石勒提倡的佛教文化取代了曾被刘渊大力提倡的儒家文化理念。石勒能够从游牧民族社会底层,从奴役阶层成为一代帝王,凭借的是他的个人才能、不懈斗争和他建立的部落社会组织形式(以掠夺的方式开发边疆,是游牧民族传统的生存方式,这种方式促使了部落或部落联盟的形成)。但他并不是帝王出身,因此也就没有刘渊那种与生俱来的、能够团结各部落并形成一个“超部落国家”的贵族先决条件。刘渊统治下的匈奴民族带有类似于“满族”王朝的那种半汉化特征。当石勒以奴隶身份进入汉族政权系统时,他不得不凭借强大的破坏性力量解放自己,然后再以全新的身份参与其中,这一点与刘渊的两次政权获得方式截然不同,刘渊在获得政权之前就处于政权体系的中上等阶层。
通过选举崛起而不是与生俱来的统治权是石勒统治王朝的鲜明特点。然而,幸运的是,这一游牧民族领袖仍然认可刘渊死后留下的汉朝文化传统,这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他在所有胡族征服者中的统治地位。然而,石勒身上能真正让这些征服者信服的是他的游牧民族战士领导者这一身份,而也正是这一身份使他无法深入中原政权和文化的内部,而只是停留在表面或框架层面。作为石勒的水德符瑞文化,以及崛起和衰落的前兆,选举有助于他迅速崛起,但同时也限制了他适应他所统治国家的大众文化的能力。最终,石勒出生于匈奴民族社会底层这一身份成了罪魁祸首。当他统领的游牧部落发现另外一位在能力和出身方面(无论是在盛世还是乱世)都足以赢得他们的尊敬和忠诚的人时,他的地位便会被代替。石勒所建立的游牧社会结构也会逐渐松散,最终寿终正寝。[1]Eberhard, A History of China,124 ,强调石勒统治下的动荡是因为他的平民身份。
【校后记】
韩大伟先生本文原载丹尼斯·斯诺主编的《亚洲史杂志》(Journal of Asian History)第30卷(1996年刊)。发表距今虽然有二十年之久,但其中的一些论点依旧值得参考。此文中利用的“征服王朝”的概念,与我们熟知的魏特夫(Karl August Wittfogel)征服王朝、渗透王朝区分不同。简而言之,毋宁说韩大伟先生“征服王朝”的概念是广义的,而魏特夫则是建立在比较基础上的狭义概念。韩大伟先生将“征服王朝”划分为了早期征服王朝和后期征服王朝,早期涵盖了五胡十六国的汉、前赵、后赵等。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韩大伟先生基础文献除《晋书》所用为中华书局点校本外,其余如《资治通鉴》、《九家旧晋书》等,或为日本影印训点版,此皆用国内点校本核查一过。异同之处径改。中国研究者如对韩大伟先生十六国史论点有兴趣,可以将本文与其另一篇“Stripping off Felt and Fur: An Essay on Nomadic Sinification”对读。
童岭
丙申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