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莊生年考辨
2017-01-26楊偉立
韋莊卒於前蜀武成三年(910),見於張唐英著的《蜀檮杌》與司馬光編集的《資治通鑑》,但兩書都未載他的生年,所以韋莊的生年不得而知。
近幾十年來,有些學者對韋莊的年齡作過研究,最值得注意的要數曲瀅生、夏承燾二先生的意見。他們在20世紀40年代分别爲韋莊作年譜,由於韋莊的行年記載有缺,遇到了困難,便從韋莊的詩集——《浣花集》中尋找根據。他們不約而同地以《鑷白》詩中的“新年過半百”一句作爲基準點。曲瀅生把韋莊作此詩的年齡“定在五十左右”。(未定此詩作於何年)“他至多不過活到六十許。”[注]曲瀅生:《韋莊年譜》,(北平清華園)我輩語叢刊社印行,第3、4頁。夏承燾根據詩意認定此年韋莊“最低五十一歲”,便推算出韋莊活了七十五歲。[注]夏承燾:《韋端已年譜》(此據《唐宋詞人年譜》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頁、第29頁。雖然他們都以《鑷白》詩句作爲推測韋莊年齡的基準點,但結論卻有很大的差異。
自曲、夏二先生提出以“新年過半百”爲推算韋莊年齡爲基準點之後,研究韋莊年齡的論文也圍繞這句詩發表意見,結論還是不一致。至於韋莊究竟活了多少歲,仍然是一懸而未决的問題。
一
20世紀60年代,向迪琮先生校訂《韋莊集》,對以“新年過半百”詩句定光啟二年韋莊五十一歲的説法提出質疑。他説:“在各書記載闕如中,勉求韋莊生卒年月,其説(指夏承燾的論斷——筆者)亦非無稽。但以韋詩反覆細案,亦難以夏説至確不移,緣韋詩所詠爲《鑷白》,而白髮之生,不必定爲五十歲,假定生於五十歲以後,則夏即不能自圓其説。是其生卒之年,亦不能以夏説爲斷明矣。”[注]向迪琮校訂:《韋莊集》,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39頁。向先生没有進一步闡明韋莊的生年該定在哪一年。我們還是從《鑷白》説起。
用《鑷白》詩作爲推測韋莊年齡的基準點,須注意三個問題:一是《鑷白》詩作於何年?二是韋莊爲什麽鑷白?三是“新年過半百”怎麽理解?
《鑷白》詩作於何年?經夏先生考訂,結論是“必作於光啟二年(886)”。很正確。
韋莊爲什麽要鑷白呢?爲了行文方便,把韋莊的《鑷白》詩抄録在下面:
白髮太無情,朝朝鑷又生。始因係一縷,漸至雪千塵。
不避佳人笑,唯慚稚子驚。新年過半百,猶嘆未休兵。
鑷白,就是用鑷子拔除頭上的白髮。這樣做,並不是從韋莊開始。[注]左思《白髮賦》云:“星星白髮,生於鬢垂。雖非青蠅,穢我光儀。策名觀國,以此見疵。將拔將鑷,好爵是縻。”(《古文苑》卷七)。似乎鑷白是中古時期社會上層人士的習慣,還可以在衆人面前進行,不用回避。南朝蕭道成鑷白便是一個例子。《南史》卷五《齊本紀·廢帝郁林王昭業》:
高帝(南齊高帝蕭道成——筆者)爲相王,鎮東府,(郁林王昭業)時年五歲,牀前戲。帝方令左右拔白髮,問之曰:“兒言我誰耶?”答曰:“太翁。”高帝笑謂左右曰:“豈爲人作曾祖而拔白髮乎?”即擲鏡、鑷。
蕭道成移鎮東府(揚州刺史治所)在誅蒼梧王(劉昱。南朝宋後廢帝)立宋順帝之時(昇明元年,477),年五十一歲。蕭道成鑷白,見曾孫在側,自認年老,也就傍止拔白髮了。
韋莊爲什麽要拔除頭上的白髮呢?由於“佳人笑”“稚子驚”。追問一句:爲什韋莊頭上有白髮會引起“佳人笑”“稚子驚”呢?要是韋莊寫《鑷白》的時候真有五十一歲,頭上有白髮“千莖”,完全是正常現象,有什麽可笑、可驚的?古人認爲人年滿五十就算進入老人行列。[注]《論語·季氏》:“及其老,血氣既衰。”邢昺《疏》:“老,謂五十以上。”《禮記·王制》:“五十異糧,糧也。五十始衰,糧宜自屬,不可與少壯者同也。”《孟子·梁惠王章》:“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老年人白髮,是生理規律,本不應該引起别人的笑與驚,自己也不必爲此擔心,更用不着將它拔掉。韋莊之所以鑷白,恰恰説明他頭上的千莖白髮與他的年齡不相稱。要是一個人過早地白了髮,自然會引起别人的驚詫與自己的憂思。如范縝“年二十九,髮白皤然,乃作《傷暮詩》《白髮詠》以自嗟”。[注]《南史》卷五七《范雲傳》附從兄鎮。所以,我認爲韋莊的鑷白,不僅不證明他老,反而證明他未老。
那麽,“新年過半百”又應當怎樣解讀呢?“新年過半百”由兩個片語組成。“新年”是一個片語。新年與舊年相對,它們又相銜接,舊年過完,新的一年就開始。新年,指新一年的開頭一段時間。新年在此表時令,可定以詩作於新年時節。“過半百”又是一個片語。“半百”爲五十,“過半百”就是過了五十。過五十什麽?這個“半百”之後,應該有個名數詞。“新年過半百”,即新年之後五十,這個名數詞必然是歲、年、天,而原詩没有標明。
杜甫《寄高三十五詹事》詩的尾聯有“相看過半百,未寄一行書”與此頗相似,不妨借來參照。
《寄高三十五詹事》詩作於唐肅宗乾元元年(758)。那時,安史之亂,皇帝出走,官吏奔散,杜甫與高適異地而處。杜甫思念老朋友高適,寄詩問候,尾聯説出“相看過半百,未寄一行書”的話,渴望知道高適的消息。“相看”猶現代口語的“看來”“看起來”。“過半百”,宋人蔡夢弼注解引《吕氏春秋》:“人之壽不過百歲。”[注]《工部草堂詩箋》卷一四。是宋人對此詩的“半百”已經理解爲“五十歲”了。清初仇兆鼇承襲蔡解,更引《楚辭·七諫》“年既過半百兮。”吴《注》:“梁武帝詔:負扆臨朝,百年將半”[注]仇兆鼇:《杜詩詳注》。佐實其説。依蔡、仇的注解,我們把“相看過半百,未寄一行書”譯成現代漢語,就是:“(我們異地而處),看來(我們的年齡都)過了五十歲,(你高適)連一行字的簡單書信也不曾寄(給我)。”好彆扭啊!而且於理不通。這年杜甫四十六歲,高適五十八歲。五十八舉成數該説六十;四十六不到五十,絶對不能説“過半百”,怎麽能説“相看過半百”呢?無論對杜甫或高適都不恰當。顯然蔡、仇對此處的“半百”的理解有誤。他們把“過半百”與“年過半百”混同了。如果説“年過半百”,當然是説某人的年齡五十出頭,如杜甫詩“惆悵年半百”,韓愈詩“年皆過半百”,王安石詩“行年半百勞如此”,范成大詩“縱有百年今過半”。“過半百”與“年過半百”是不能劃等號的。曲、夏二先生解韋詩“過百半”與蔡、仇解杜詩“過半百”犯了同樣的錯誤。
審杜甫詩意,“相看過半百,未寄一行書”説的是:已經過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是“半百”),二人未通音信,因而杜甫渴望得到高適的書信。故“半百”之後的名數詞絶對不是“歲”,並且與年歲無關。《文苑英華》卷二五一杜甫《寄高三十五詹事》的“相看過半百”作“相看過半月?”下面的夾註:“《集》作‘百’”。這個異文出現在宋代[注]此據中華書局影印本《文苑英華》,它是由宋刊殘本與明抄本配補,其卷二五一的底本是宋本。,雖然我不能指出哪個是杜詩的原文,至少可以表明詩人們已經注意到“半百”之後的名數詞的問題,“半百”有點含糊,容易引起誤會,“半月”就準確無疑了。
回過頭來,我們再來看書詩。“新年過半百,猶嘆未休兵”,是詩人在新的一年的開頭對時局的感嘆。説的是:新年過了五十天,戰爭還没有停止啊!詩人對當時正在進行的戰爭表示了反對的態度。
韋莊所反對的戰爭,指大宦官田令孜與河中藩鎮王重榮之間的戰爭。戰爭的起因是田令孜與王重榮爭安邑、解縣鹽利。光啟元年(885)十月,田令孜命邠甯節度使朱玫、鳳翔節度使李昌符率領三萬人討伐王重榮。王重榮求救於沙陀李克用。“十一月,(王)重榮遣兵攻同州,刺史郭璋出戰,敗死。重榮與玫等相持月餘,克用兵至,與重榮俱壁沙苑,表請誅令孜及玫、昌符;詔和解之;克用不聽。十二月,合戰,玫、昌符大敗,潰軍所過焚掠。克用進逼京城,乙亥夜,令孜奉天子自開遠門出幸鳳翔。”[注]《通鑑》卷二五六,標點本8327~8328頁。這樣的統治階級內部的鬥爭,人民理所當然的反對,就是曾被田令孜驅使的朱玫也指責田令孜“志在亂邦,與國生事,召戎結怨。”[注]《舊唐書》卷一七九《蕭遘傳》。光啟二年(886)正月,李克用還河中,與王重榮聯合上書請僖宗回長安,並數落田令孜罪過,要求殺田。於是田令孜挾持僖宗逃往寶雞。由於田令孜名聲太臭,朱玫、李昌符也倒向王重榮。宰相蕭遘命令朱玫迎接僖宗。田令孜挾持着僖宗在前面跑,邠寧、鳳翔的軍隊在後面追,到了二月,新年過了五十天,還在追逐,統治階級內部的戰爭還没有停止。這就是“新年過半百,猶嘆未休兵”的內容。
既然題目是《鑷白》,爲什麽詩人又感嘆時局,聯想到戰爭?白髮與戰爭有什麽關係呢?
我們再從全詩看。首聯、頷聯述説詩人的白髮一天一天地增多,拔了又生,逐漸增加到“千莖”,拔不勝拔。詩人對此憂鬱、擔心。頸聯説别人和自己對白發的態度。可見他內心暗藏着憂愁。韋莊有什麽暗藏的憂愁呢?他是一個熱衷功名利禄的人,屢舉進士不第,而光陰似流水,歲月蹉跎,白髮增多,告訴詩人年歲不小了,還没有取得進士資格,社會輿論壓力很大;不是進士出身,雖位極人臣,終爲不美。所以他非常注意自己年齡的增長與頭髮、鬍鬚的變白。由於自己的年齡與處境,又看到自己的靠山——李唐朝廷,任隨少數宦官與藩鎮擺佈,他的入仕前途將受到影響乃至破滅,韋莊怎能不關心呢?詩人在傷感頭上有拔不盡的白髮之後,筆鋒一指,在尾聯寫出憂時的詩句,詛咒統治階級內部挑起的戰爭:上一年就開了仗,皇帝下詔調解也不聽,新的一年過了五十天,戰爭還没有停止。所以我認爲“新年過半百”與韋莊年齡搭不上關係。
如果照上面理解《鑷白》爲不錯,那麽根據“新年過半百”斷定光啟二年韋莊五十一這個基準點就不適合了。
二
韋莊的年齡還有法子推測嗎?有的。關心這個問題的人們還在探索。
李建中先生根據《浣花集》卷四《酬吴秀才霅中相送》詩中的“夫君别我應惆悵,十五年來識素衣”,考定韋莊生於公元853年左右。[注]李建中:《關於韋莊的生年》,載《寶雞師範學院學報》(哲社版)1980年第1期。理由:一是酬吴秀才詩必作於883~885年間(韋莊遊江南在這三年內)。李以884年爲起算點。二是在884年時,他們相識已十五年了。則他們初識在869年,即唐懿宗咸通十年。此年,韋莊第一次參加科舉考試。三是參照白居易初入長安之年爲十六歲,定咸通十年韋莊爲十六歲。由此推算出韋莊生於公元853年左右。李先生接着説:“應當承認,上述的推算假定的成分很多。按理説應該是不精確了”。“如果用一符號表示出來,那就是公元853年(?)了”。照此推算,韋莊享年五十八歲左右。
李先生不贊成夏先生認定光啟二年韋莊五十一歲的説法,另找基準點,拓寬了視野。由於假設成份多,結論難以落實。
探索仍須繼續,還要尋找新的基準點。
《浣花集》卷一《同舊韻》的“方愁月桂遠,已怯二毛侵”二句,透露出有關韋莊年齡的資訊,我打算把它作爲基準點,作一次嘗試。
《同舊韻》編在今本《浣花集》卷三八,全卷共四十五首詩,都是廣明元年(880)十二月黄巢率領起義大軍進入長安以前的作品,自然《同舊韻》就是廣明元年十二月以前韋莊寫下的詩篇了。這是第一。第二,卷三八《同舊韻》、卷三九《三用韻》乃是卷三七《和薛先輩見寄〈初秋寓懷即事〉之作二十韻》的和章(下面將此三首詩簡稱爲“和薛三首”),爲同一題材、同年秋天的作品,足以代表當時韋莊的思想。第三,“方愁丹桂遠,已怯二毛侵”,表露韋莊正受考試失敗與年齡增長的壓力,不僅在《同舊韻》中説了,在《三用韻》又重復“煙霄難自致,歲月易相侵”,這就明確無誤告訴人們:韋莊寫《同舊韻》的時候,已是“二毛”的人了。所以,我選擇它作爲推測韋莊年齡的基準點。
在這裏,又遇到問題:《同舊韻》作於何年?這個問題落實,韋莊年齡幾何,也就思過半矣。
《同舊韻》作於何年?夏先生已經間接作了回答,他在《韋端已年譜》“乾符四年譜”中説:
端已本家杜陵《集》(一)《三用韻》一首亦云:“鄠杜别家林”其别杜陵雖未注何年,然《過渼陂懷舊》云:“辛勤曾寄玉峯前,一别雲溪二十年。”編在乾甯四年華州駕前入蜀之後二首,當亦在乾寧四年作。自乾寧四年逆數二十年,則别鄠杜當在本年(乾符四年,公元877年——筆者注)左右。
唐昭宗乾寧四年(897),韋莊奉使入蜀,彰彰可考。他路過長安,造訪长安舊里、鄠杜舊居,自是情理中事,《浣花集》卷一〇的《樊川舊居》《长安舊里》《過渼陂懷舊》諸詩,都是此時之作,篤定無疑。“一别雲溪二十年”,感受極深,不會記錯。自乾寧四年逆數二十一年,正是乾符五年。[注]夏先生説是“乾符四年左右”,未作解釋。留待後文去解决。
這一别就是二十年!韋莊爲什麽要離家?去哪裏?去幹什麽?“和薛三首”有説法:卷三七“玉律初移候,清風乍遠襟。一聲蟬到耳,千炬火燃心。”卷三八“方愁丹桂遠”。卷三九“煙霄難自致。”説的是:韋莊“鄠杜别家林”,去到長安,參加一年一度的科舉考試。唐制:“每歲仲冬,州、縣、館、監舉其成者送之尚書省;而舉不由館、學者、謂之鄉貢,皆懷牒自到州、縣既至縣,皆疏名列到,結款通保及所居,始由户部集閲,而關於考功員外郎試之。”[注]《新唐書》卷四四《選舉志》(二),中華書局標點本第1161頁。舉子們便在長安住下,等待明年春天,入場應試。根據這條規定,可以知道:韋莊於乾符四年左右的仲冬離家,去到長安,辦理有關考試的手續,爲參加考試作准備。故乾符五年,韋莊必然要參加考試。因爲他離家的目的就是去長安參加考試,謀取功名。但是,事與願違,考場失利,帶來愁苦,思前想後,萬類棼集,一齊向薛先輩傾吐,構成“和薛三首”的主旋律。則“和薛三首”的寫作時間與乾符四年(或左右)有密切聯繫,必然緊接這次離家、參加考試、失利之後。“和薛三首”之二(《同舊韻》)的寫作時間,露出了端倪。
同時,我們還注意到緊靠“和薛三首”的前一首卷三六《冬日,長安感志,寄獻虢州崔郎中二十韻》,也説韋應離家、考試、失利、愁苦與“和薛三首”有許多相同之處。“獻崔詩”的開章説:“帝里無成義滯淹,别家三度見新蟾。郤詵丹桂無人指,阮籍青衿有淚沾。”説的是:(一)韋莊别家是從户杜出發的(詩中有“溪上卻思雲滿層”句)。(二)去到長安,連續參加了三次考試,即連續考了三年。(三)三次都失利。(四)由失利而帶來了愁苦這些內容與“和薛三首”都相同,體現了它們的共同基調。
《獻崔詩》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它有標誌寫詩年月的句子:“筆頭飛箭薦陶謙。”
什麽意思?希望虢州刺史崔郡向朝廷推薦陶謙。陶謙是東漢末年軍閥混戰的幹將,曾鎮壓黄巾起義的惡棍。[注]《三國志》卷八《陶謙傳》:“陶謙字恭祖遷幽州刺史,徵拜議郎,遷車騎將軍張温軍事,西討韓遂。會徐州黄巾起,以謙爲徐州刺史,擊黄巾,破走之。”中華書局標點本第247頁。韋莊獻詩給虢州刺史崔某,希望他向朝建推薦陶謙式人物出來鎮壓農民起義軍。“筆頭飛箭薦陶謙”一句,既表明韋莊的階級立場,同時也標幟作詩的時間,正是黄巢起義軍進入中原直指長安的時候——莊明元年。[注]當時黄巢農民起義大軍的行動是:乾符六年(879)閏十月,黄巢率起義大軍自廣州北伐。廣明元年(880)五月,起義軍在信州大捷。七月,自采石渡江。九月,渡淮北進。十一月,克東都。十二月,攻克長安。
《獻崔詩》又説:“纔驚素節换銅律,又見玄冥變玉籖。”
這兩句標明韋莊寫此詩的季節,正是秋季之末轉入冬季的頭一個月——十月,與詩題“冬日,長安感志”吻合。
根據以上論述,可以斷定《獻崔詩》作於廣明元年十月。[注]夏先生斷定“獻崔詩”“至遲作於乾符六年(黄巢入京前一年)。”未當。據此詩中所説韋莊連續三年參加考試時限,必然以廣明元年爲斷:廣明元年是韋莊走出家門,之後,連續三次參加考試的最後一次(第三次),則第二次必然是乾符六年,第一次必然是乾符五年。那麽,“鄠杜别家林”必然是乾符四年了。夏先生所説的韋莊這次别家在“乾符四年左右”的“左右”二字可以删掉,應以乾符四年(877)爲確。
現將“獻崔詩”所述的乾符四年韋莊離家後幾年的活動羅列於下:
(一)乾符四年(877)韋莊從鄠杜老家出發,去到長安辦理有關考試的手續,在長安住下,等待明年春天應試。
(二)乾符五年(878)韋莊參加第一次考試,失利,留住長安。
(三)乾符六年(879)韋莊參加第二次考試,失利,留住長安。
(四)廣明元年(880)韋莊參加第三次考試,失利,留住長安:十月,作《獻崔詩》。
從上述可以看出:(一)這次韋莊離家的時間是乾符四年,準確無誤。(二)乾符五年,韋莊參加了第一次考試。這兩年的活動,“獻崔詩”與“和薛三首”所述重合。即:乾符四年,離開户杜,乾符五年參加了第一次考試,完全一致。(三)乾符六年、廣明元年,韋莊是否參加考試,“獻崔詩”表述明白(繼續參加,失利)。“和薛三首”所述重合。即:乾符四年,離開户杜,乾符五年參加了第一次考試,完全一致。(四)乾符六年、廣明元年,韋莊是否參加考試,“獻崔詩”表述明白(繼續參加,失利)。“和薛三首”雖然没有明白説韋莊是否參加考試,而韋莊卻收到薛先輩寄來的詩篇,連和三首,還説:“疲馬天駸駸。”(之一)“壯心徒戚戚,逸足自駸駸。”(之二)“夗鸞方翽翽,驊騮整駸駸。”(之三)表明韋莊正沿着摘取進士桂冠的道路前進,没有停步,顯示屢敗屢戰的决心與毅力,與“獻崔詩”所述行動是一致的。表明他在乾符六年、廣明元年也是參加了考試的。進一步證明兩組詩所述的是相同的事情,在時間上包括這兩年。這兩組詩是相通的,可以互相參照,互爲補充。“獻崔詩”作於廣明元年十月,“和薛三首”必然作於三場考試的乾符五年至廣明元年三年中的某一個初秋。由於薛先輩詩不傳,“和薛三首”也無年份標誌,故不能確認和詩作於某年。爲了行文方便,取個中數,就定在乾符六年。
前面提出的《同舊韻》作於何年的問題,到此,基本上算解决了。《同舊韻》喊出了“已怯二毛侵”,表明乾符六年(879)韋莊已是“二毛”的人了。
“二毛”,即人頭上有黑白二色頭髮。人到多少歲開始頭上有白髮?潘岳《秋興賦·序》説:“晉十有四年,吾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注]《文選》卷一三。嵇含“二十七歲,始有白髮出左鬢。”[注]《藝文類聚》卷一七“人部”。庾信三十六歲才有白髮。[注]《庾開府集》卷二《哀江南賦》:“信年始二毛,即逢傷亂。”傷亂,指侯景之亂。侯景之亂,始於梁武帝太清二年(584)八月,這年庾信三十六歲。一般説三十二歲便是二毛之年。
唐僖宗乾符六年(879),韋莊三十二歲,則韋莊生於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卒於前蜀武成三年(910),享年六十三歲。
我定乾符六年,韋莊三十二歲,還可以從韋莊詩中得到佐證。《集》卷二《長年》云:“長年方悟少年非,人道新詩勝舊詩。”
這首詩作於中和元年(辛丑,881)春天。韋莊尚在長安,“長年方悟少年非”,明白地告訴人們,此時他已經從少年進入長年。古人所説的少年,等於現在説的青年,其年齡大約在二十到三十歲之間。青年之後爲壯年。此處所説的長年,即現在所説的壯年。乾符六年,韋莊三十二歲,與自稱長年相稱。三十而立,人到三十,思想趨於成熟,創作水準隨之提高,新創作的詩篇超過舊作,正是情理中事。
《浣花集》卷一六·一七《洪州,送西明寺省上人游福建》詩有云:“記得初騎竹馬年,送師來往御溝邊。”少年騎竹馬遊戲,年齡三到五歲。假定韋莊生於唐宣宗大中二年,大中三、四、五年,正當韋莊三到五歲時,與詩意相合。
貫休的年齡比韋莊大得多,前人已經提到。貫休《酬韋相公見寄》有:“一丈臨山可奈何”句,貫休在句下注道:“日到天心,乃相公之日;老僧日,去山乃一丈耳。”天心,意天中、中天。“日到天心”,猶口語“太陽當頂”。“日到天心,乃相公之日”,一則恭維韋莊官吏部尚書、同平章事,位極人臣,韋莊一生最盛時期。二則説韋莊年富力强,如“日到天心”。貫休説自己,如日落西山的太陽,離地平綫只有一丈了,接近黄昏。這條注文,含蓄地透露二人年歲差距大,所以貫休在韋莊面前稱老僧。按夏《譜》,韋莊享年七十五,貫休比韋莊只大四歲(韋莊卒於武成三年,公元910年;貫休卒於永平二年,公元912年,年八十一歲)[注]參見贊甯《宋高僧傳》卷30《貫休傳》。,怎好在韋相面前擺老大呢?若據《同舊韻》“已怯二毛侵”,定乾符六年韋莊三十二歲,則貫休比韋莊大十五歲,不是合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