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孙中山与商团事件的两个问题辨析
2017-01-25张秀梅陈志刚
张秀梅 陈志刚
长期以来,学界关于商团事件的研究已经取得不少成果,它们的视角涵盖事件发生的背景、商人群体、广东政府、国民党、共产国际、中共、广州工人、英国政府、港英当局与商团事件的关系等诸多方面*关于商团事件研究状况的综述可参见曲兆强:《大陆学界对广州商团事件的研究综述》,《广东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尽管如此,仍有两个基本问题值得探讨:第一,商团事件后期,孙中山有没有秘密返回广州部署镇压商团行动。大部分学者对此持较为谨慎的态度,没有轻易得出肯定的结论。但是,也有不少学者认为此间孙中山确曾返回广州,时间是1924年10月14日。*参见Bruce G.VanVleck, Mikhall Borodin: Soviet Adviser to Sun Yet-sen.(《鲍罗廷:孙中山的苏联顾问》),Florida: Florida Atlantic University, M.A., 1977 History, modern, p.68;〔美〕丹尼尔·雅各布斯,殷罡译:《鲍罗廷——被斯大林派到中国的人》,世界知识出版社,1989年,第154页;敖光旭:《共产国际与商团事件》,《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林家有、张磊主编:《孙中山评传》下册,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18页;马振犊、唐启华、蒋耘:《中华民国专题史·北京政府时期的政治与外交》,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00页(需要指出的是,该套书认为孙中山返回广州的时间是10月13日)。那么,由之而来的问题是:10月14日,孙中山到底有没有返回广州部署镇压商团行动呢?第二,镇压商团的最高指挥机关——革命委员会是掌握在左派的鲍罗廷手中,还是中派的胡汉民手中?关于革命委员会的主导权问题,主要涉及的就是鲍罗廷与胡汉民在商团事件的作用问题。目前,学界对鲍罗廷和廖仲恺等人的作用阐述较多,而对胡汉民的角色鲜有顾及。因此,大部分著作将商团事件定义为:由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主导,充分依靠工农群众的革命行动。*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上册,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第157页;敖光旭:《共产国际与商团事件》,《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张宪文:《中华民国史》第1卷,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18页。并且认为:“中派”甚至“右派”的胡汉民虽在革命委员会之内,却无表决权,革命委员会的实权牢牢掌握在拥有表决权的鲍罗廷手中,他是华南的“无冕之王”*参见敖光旭:《共产国际与商团事件》,《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同时,这些著作对于10月14日孙中山又任命胡汉民为代理革命委员会委员长的事实则很少提及。实际上,如果对上述两个基本问题认识不清,就容易影响对孙中山和商团事件关系的总体判断。
基于以上,本文拟从对“孙中山秘返广州”和“胡汉民在商团事件中的作用”两个基本史实的辨析出发,力求厘清学界在孙中山与商团事件论述中的某些模糊和争议之处,以推进大革命时期国共关系史的研究。
一、商团事件中孙中山有未返回广州
众所周知,1923年3月,孙中山第三次开府广州,建立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大本营。1924年9月13日,大本营移师韶关,孙中山发动了其平生最后一次北伐行动。直到10月27日,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后邀请孙中山北上,孙中山才在10月30日自韶关返抵广州,并又在11月13日偕夫人宋庆龄等人启程北上。之后,孙中山一行先绕道日本,后经天津到达北京。那么,从9月13日到10月30日,在韶关督师北伐的孙中山有没有返回过广州,尤其是在10月14日有没有秘密返回过广州呢?有学者认为:
镇压行动发动前夕,鲍、蒋二人频频致电远在韶关行营的孙中山,促其返穗震慑。孙嘱鲍及苏联顾问对部队进行巷战训练,以投入战斗,随后于14日夜密返广州。*敖光旭:《共产国际与商团事件》,《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
然而,对于孙中山14日秘密返回广州这一重要史实,该文未能注明资料出处,而是将其跳过后分别标注了这段话之后的三段文字:鲍罗廷积极参与了策划反对商团的各种计划*Lydia Holubnychy, Michael Borodin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 1923-1925, Columbia University Microfilms, 1979, p.457.、苏联顾问列密和切列潘诺夫也参与了计划的制定*参见李玉贞:《孙中山与共产国际》,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6年,第405页。、各军应于10月14日夜或15日凌晨向商团发动攻击*C.Martin Wilbur and Julie Lien-ying How, Documents on Communism, Nationalism, and Soviet Advisers in China, 1918-1927.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56, p.499,173.这三个史实的史料出处。
同时,该文还根据赖先声《在广东大革命的洪流中》一文中的内容*参见赖先声:《在广东大革命的洪流中》,中共广州市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编:《广州大革命时期回忆录选编》,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2—33页。,得出以下看法:
充分依靠工农群众、中共及国民党左派镇压商人运动,无疑是此次军事行动计划的基本精神。孙中山返穗后即秘密召集宣传会议, 30余共产党人及国民党左派与会,会议确定了军事行动之前和之后的部署。*敖光旭:《共产国际与商团事件》,《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
但是,笔者核查赖先声原文后发现,或许是因理解差异,两者存在一定的出入。赖先声的原文记述是:
记得十月某日,在孙中山先生驻所河南士敏土厂楼上大厅召开秘密宣传会议。我是受党指定出席参加人之一,主持宣传会议的是廖仲恺和谭平山,到会的有甘乃光、张太雷、阮啸仙、刘尔崧、罗绮园、杨匏安、杨殷、蓝裕业及我等三十人,除部分国民党左派外,大部分是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会议开始,仲恺先生陪着中山先生在会议上作简要几句话指示任务后,即指定由谭平山主持会议,报告当前政治斗争的目的和任务,宣传策动内容纲领要点,军事行动之前和之后的计划和部署。中山先生于决定广州军事行动指示后,即遄赴韶关处理军务,仲恺先生即遵照调集黄埔学生军,于十月十八日(?)拂晓包围击溃商团军,解除其武装,一举平定反革命叛乱。这批全新的武器,中山先生着令解往韶关处理。*《广州大革命时期回忆录选编》,第32—33页。
可以看出,赖先声的回忆只是提到孙中山曾于10月某日返回广州,并没有清楚地说是10月14日。而事实上,10月14日孙中山并没有返回广州。甚至可以说,自9月13日移师韶关至10月底,孙中山都没有返回过广州。
证据一:早在1982年,《历史档案》杂志就已经公布了孙中山镇压商团叛乱的电文。其中的第11封电报是孙中山致胡汉民等的密电,电文说:
1924年10月13日,韶州大本营来电:十万火急。广州胡留守译转李军长鉴:总密。文电悉。枪已发还,罢市愈烈,商团叛形既露,应立即由民团统率长宣布其罪状。令各地民团协力防乱,毋为所惑。孙文。元亥。印。中华民国十三年十月十三日十二时到。*沈家五等:《孙中山镇压广州商团叛乱文电》,《历史档案》1982年第1期。
第12封电报也是孙中山致胡汉民等的密电,电文说:
孙中山致胡汉民等,1924年10月14日:无限火急。提前飞转广州胡留守鉴:总密。并译转杨、许、刘、范、李、廖诸兄。今日情况如何,收缴商团枪枝,刻不容缓,务于二十四点钟内办理完竣。以免后患。否则,东江逆敌反攻,必至前后受敌。望诸兄负责速行,不可一误再误。盼复。孙文。盐酉。印。中华民国十三年十月十四日下午九时到。*沈家五等:《孙中山镇压广州商团叛乱文电》,《历史档案》1982年第1期。
第13封电报同样是孙中山致胡汉民等的密电,电文说:
1924年10月15日韶州大本营来电,万火急。广州胡留守鉴:总密。删电悉。商团既用武力以抗政府,则罪无可逭,善后处分,必将商团店户、货物、房屋,悉行充公。其为首之团匪,严行拿办,万勿再事姑息,除贻后患;其在省外之商团,当限期自首悔罪,永远脱离商团,否则亦照在省团匪一律惩办。为要。孙文。删午。印。中华民国十三年十月十五日。*沈家五等:《孙中山镇压广州商团叛乱文电》,《历史档案》1982年第1期。
从上面几封由孙中山发往广州的电报可以看出,虽然14日这天的电报没有像13日和15日的那样注明是从韶关大本营发来的,但正常来讲,孙中山当时应该是在韶关。因为如果孙中山14日已经返回广州,何必再用发电报的形式询问事情的进展,而且还用无限火急、万急、十万火急等极端词汇呢?
另外,根据《蒋介石年谱初稿》的记载,蒋介石在10月14日曾给孙中山发过一封电报,明确注明是发给“韶关”孙中山。电文说:
韶州孙大元帅钧鉴:各军联合一致解决商团,约今明两日开始行动云。*参见万仁元、方庆秋编:《蒋介石年谱初稿》,中国档案出版社,1992年,第250页。
证据二:当时上海的一些报纸认为孙中山在最后关头已经返回广州。其中,中共早期机关刊物《向导周报》报道说:“上海各报,纷载中山先生已率军回驻兵工厂,对于商团决武力解散,于是反革命的纸老虎,经十五那一日的恶战,便完全戳穿了。吾人于此,一面不得不称赞中山先生之英断,别面又不得不太息于前此姑息态度之失策。”*和森:《商团击败后广州政府的地位》(1924年10月21日),《向导周报》1924年88期。《申报》则报道说:“据确实消息,孙中山已回石城兵工厂。今日市中稍有劫案,吴铁城曾处决行劫之兵数名。”*参见《南北近事》,《申报》1924年10月18日。但是,《向导周报》和《申报》均未给出孙中山返回广州的确切日期,稍显模糊和不确定性。而同时期的国民党机关刊物《广州民国日报》则以辟谣的方式登报否认此事,说:
中山先生于九月十三日赴韶督师以后,直至十月三十日,始因北京事变,回节广州,何尝有于十月十四五日率军回驻兵工厂之事。此等事实,无可讳饰。*《国民党再警告向导周报》,《广州民国日报》1924年11月11日。
那么,上述两种说法哪个更加可信呢?实际上,《广州民国日报》的说法与某些历史人物的回忆相契合。例如,宋希濂是黄埔军校第一期第一队的学生,当时作为侍卫护送孙中山前往韶关。他在回忆录中并未提及孙中山曾在北伐期间秘返广州,而是说:
中山先生鉴于形势的变化(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并邀请孙中山北上——引者注),乃决定停止北伐,并准备启程北上(指北京——引者注),我们于10月底随侍孙中山先生回到广州,旋即返校。*宋希濂:《鹰犬将军:宋希濂自述》,中国文史出版社,1993年,第18页。
再如,时任大本营参军长并随军赴韶关的吴铁城回忆说,10月14日返回广州的是他的警卫军,由参谋长欧阳驹率领,他本人则于11日提前返回广州*吴铁城:《吴铁城回忆录》,三民书局有限公司(台北),1968年,第137页。。他的回忆录中也没有提及孙中山返回广州一事。
因此,综合上述两大证据,我们基本可以断定:10月14日,甚至整个北伐期间,孙中山都没有返回过广州。当然,尽管孙中山并未返穗,但他对待商团的最后态度却是下令严办。
二、鲍罗廷与胡汉民在商团事件中的作用
如果孙中山并未返回过广州,那么在实际领导镇压商团的过程中,鲍罗廷与胡汉民到底谁负主要责任呢?如果是鲍罗廷,镇压商团在一定程度上可谓是左派的胜利。如果是胡汉民,事情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情况。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先来看一下张宪文所著《中华民国史》的相关记载:
孙中山闻讯,立即改变妥协态度,当日电令胡汉民和广东各军司令:“商人罢市与敌反攻同时并举,是叛迹显露,万难再事姑息。生死关头,惟有当机立断。”当广州形势危急之际,中共两广区委周恩来、陈延年等配合国民党左派,组织成立了作为临时军事指挥机关的革命委员会。孙中山在中国共产党的帮助下,对商团采取坚决镇压的政策。10月14日,奉命镇压商团的政府军对商团聚集的西关区形成了包围之势。10月15日凌晨,黄埔学生军,滇、桂、湘、豫、粤各军分5路向商团发起总攻击,广州的工团军、农民自卫军和广大市民积极投入镇压商团的战斗,仅用半天时间,即将商团军击溃。*张宪文:《中华民国史》第1卷,第518页。
张宪文的《中华民国史》对于商团被镇压过程的记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胡汉民”“广州各军”“左派的革命委员会”“黄埔学生军”“工团和农团军”“分5路”等关键词构成一个基本的论述模式,给人以“左派领导镇压商团”的印象。但是,这种模式在细节挖掘上尚有进一步思考的空间:孙中山既电令胡汉民和广州各军当机立断,又责令成立以中共和国民党左派为主的革命委员会负责镇压,那么胡汉民和革命委员会哪个才是真正的领导机关?五路大军中,谁是主力?
众所周知,1924年双十节的流血冲突发生后,孙中山决定成立革命委员会,自任会长,并派许崇智、廖仲恺、汪精卫、蒋介石、陈友仁、谭平山6人为委员*万仁元、方庆秋编:《蒋介石年谱初稿》,第246—247页。。同时,聘任鲍罗廷为委员会顾问,并赋予其在孙中山缺席时的表决权。胡汉民最终也参加革命委员会的会议,但是没有表决权,只有发表意见的权利(Speak)*C.Martin Wilbur and Julie Lien-ying How, Documents on Communism, Nationalism, and Soviet Advisers in China, 1918-1927, p.171.。但是,胡汉民当时是广东省长,另在孙中山北伐期间代行大元帅职权,也是重要人物。
10月12日和13日,孙中山曾先后两次电令胡汉民将政府全权移交革命委员会*中山大学历史系孙中山研究室等编:《孙中山全集》第11卷,中华书局,1985年,第175、181页。。但到12月14日,即在镇压商团的前夜,他又改变主意,任命胡汉民为代理革命委员会委员长,廖仲恺为秘书,蒋介石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参见罗家伦编:《国父年谱(增订本)》下册,近代中国出版社(台北),1994年,第1243页;蒋永敬编:《民国胡展堂先生汉民年谱》,台湾商务印书馆(台北),1981年,第312页;陈锡祺编:《孙中山年谱长编》下册,中华书局,1991年,第2033页。。这一史实值得关注,而许多民国史的重要著作在论述商团事件时忽略了此点,这是造成“左派领导镇压商团”印象的重要原因。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尽管鲍罗廷属于左派,胡汉民属于中派,但是两人都主张实行镇压商团,但各自主张的方式不同。
在接替廖仲恺出任广东省长后,胡汉民面对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解决商团事件。他认为应该解散商团,“但不是鲍罗廷的那样办法”*存萃学社编:《胡汉民事迹资料汇编》第4册,大东图书馆公司(台北),1980年,第1371页。。胡汉民要求孙中山摒弃鲍罗廷的意见,完全按照他的建议办理。
1927年,胡汉民对此事回忆道:
兄弟便同总理说,“总理如果相信我去办这件事,唯一的条件,要总理不听鲍罗廷的话”。总理当时说:“我并不全听他的话,同时也听你的话。”兄弟又进一步要求总理,对于这事只听我的话,绝对不听鲍罗廷的话。总理说:“为什么呢?”兄弟说:“总理的意思,以为在可能的范围以内,也不妨采纳他的主张;但是他在总理旁边,今天一个办法,明天一个办法,按实了还是一个办法都没有,听了他的话一定要坏事的,所以要求总理将这事完全听我去办。”总理便说:“好”。*《胡汉民事迹资料汇编》第4册,第1371页。
之后,胡汉民又同许崇智商议,提出具体的办法:
省城的军队,既多数帮他们这样说,或者可以给还一小部分,限定他即日开市,服从命令;如果还是违抗,我们便可以把他们的罪恶完全宣布出来……马上便可以解决他们的。*《胡汉民事迹资料汇编》第4册,第1372页。
这一办法得到孙中山的认可。于是,胡汉民电令民团督办李福林按照他所拟定的办法发还扣械。等到10月10日双方发生流血冲突之后,商团的罪恶自行暴露,“于是军队和众民都晓得商团是要作乱的了。从前和商团有多少接洽的滇桂军将领都觉悟过来,一致服从政府的命令,讨伐商团”*《胡汉民事迹资料汇编》第4册,第1372页。。
另外,鲍罗廷于10月14日上午写就的《关于革命委员会的报告》显示:不仅鲍罗廷和胡汉民在处理商团的方式上存有歧见,而且他们所依靠的力量也各不相同。作为革命委员会的军事委员长,蒋介石所领导的军队是鲍罗廷一派的直辖部队, 包括:“(1)黄埔学生军;(2)飞机队;(3)甲车队;(4)吴铁城宪兵学校的学生;(5)吴铁城的警卫军;(6)滇军干部学校的学生;(7)陈其美湖南干部学校的学生;(8)工团军;(9)农团军;(10)兵工厂卫队。”*C.Martin Wilbur and Julie Lien-ying How, Documents on Communism, Nationalism, and Soviet Advisers in China, 1918-1927, p.171.这些军队以黄埔学生军和吴铁城的警卫军为主力,其中黄埔一期生499人*参见万仁元、方庆秋编:《蒋介石年谱初稿》,第203页。,警卫军一千五六百人*参见香港华字日报社编:《广东扣械潮》卷1“事实”,香港华字日报社,1924年印行,第86页。,加上其他几种(除却工团军和农团军,他们当时的主要任务是放火*参见《广东扣械潮》卷1“事实”,第89—90页。),共计应3000人左右。
除了蒋介石领导的军队外,广东革命政府的军队更多属于听命于孙中山的非直辖部队,包括:“(1)粤军李济深的第一师;(2)粤军张民达的第二师;(3)范石生的滇军部队;(4)廖行超的滇军部队;(5)许崇智率领的粤军其他部队。”*C.Martin Wilbur and Julie Lien-ying How, Documents on Communism, Nationalism, and Soviet Advisers in China, 1918-1927, p.173.此外,还有李福林的福军,谭延闿的湘军,刘震寰的桂军等,共计不下2万人。他们与胡汉民的关系更为密切。早在鲍罗廷控制的革命委员会于14日开会部署之前,胡汉民已于13日下午4时半在广东省署召开紧急会议。“范石生、廖行超、李福林、许崇智、刘震寰等代表均列席,讨论应付方法。会议亘十小时之久,最后分两步进行,第一步由范廖两人出名向商团劝告,着令即日开市。倘仍属无效,则实行以武力解决。”*《广东扣械潮》卷1“事实”,第94、89页。由此可见,由商团出资编纂的《广东扣械潮》一书所记胡汉民镇压商团的策略,与胡汉民在回忆文章中的记载极为吻合。并且,胡汉民的策略确实得到非直辖部队的认可。
以李福林为例。胡汉民为鼓动李福林的“福军”帮助他镇压商团,使用了“激将法”。“胡对李福林言,谓商团收械不开市,责任在君。大元帅亦疑君与商团窜通,谋不利于政府,君何以自解。李大暴跳,拍胸自白,谓大元帅既疑我,我当有以自明。苟政府下令剿商团者,我登同(李福林字登同——引者注)当率兵打头阵。”在确定武力镇压的政策后,范石生和廖行超也曾犹豫不决,主张中立。但是,他们的主张遭到其他各军的反对,以“如各人均走,两君岂能在市内立足”相劝告,其后两人才改变态度,决定以严厉手段对付商团。其他各军则抱着“趁火打劫”的心态,“讵知胡汉民等已决定以兵力解散商团,各军亦闻令大喜。盖可藉端劫掠全省最繁盛之西关商场,而大发洋财也”。*《广东扣械潮》卷1“事实”,第87、90、92页。
在胡汉民的纵横捭阖之下,非直辖部队最终决定合力镇压商团,而他们也构成镇压商团的主力部队。“担任总攻击者,为许部之张民达旅、许济旅,福军数千,吴铁城警卫军全部,警察游击队。工团军则担任纵火,滇桂湘军则担任警戒。其攻击及防备之点全在西关。”*《广东扣械潮》卷1“事实”,第93页。
可见,在镇压商团叛乱前夕,广州政局极为复杂,革命阵营内已经形成左派的鲍罗廷和中派的胡汉民两个系统。当时商团方面有9个团,总计3800多人,连后备队共有6000人左右*《广东扣械潮》卷1“事实”,第94页。,实力当在蒋介石的军力之上。或许是鉴于左派势力的弱小,所以当大批自韶关南下的北伐部队返回广州参与行动后,孙中山便任命胡汉民为代理革命委员会委员长,后者遂成为镇压行动的最高指挥者。
孙中山此举或许还有更深的含义。当时,广东政府参加镇压商团叛乱的部队可分为三部分:蒋介石的黄埔学生军、驻扎广东的滇桂粤等军(以滇军势力最大)、韶关返回的参战部队(吴铁城警卫军一千五六百人*参见《广东扣械潮》卷1“事实”,第86页。,湘军3000人*参见万仁元、方庆秋编:《蒋介石年谱初稿》,第250页。)。美国驻广州领事曾报告说:商团以推翻广州政府,夺取孙中山政权为目的,来赢得滇军的支持*参见〔美〕韦慕廷著,杨慎之译:《孙中山——壮志未酬的爱国者》,中山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75页。。可见,商团军与滇军有某种勾连。而且,孙中山此时也获悉:商团亦将与陈炯明勾结攻取广州*参见《孙中山全集》第11卷,第167页。。孙中山若不派遣驻韶关的部队回师广州,在滇军中立的情况下,即便陈炯明不来攻穗,黄埔学生军和留粤军也很难挫败商团军。派驻韶关部队回师广州,则增强了广州地区忠于孙中山的军队力量,既可震慑滇军,又可威慑东江地区的陈炯明军队。从这个角度看,孙中山最后派兵镇压商团的行动,其防制滇军与陈炯明军队的含义其实超过一般所认为的“阶级大搏斗”含义。*“阶级大搏斗”是敖光旭的观点。他认为商团事件是莫斯科及中共第一次成功地在中国“引入”了一场严格意义上的阶级斗争,它预示着中国国民革命‘合力革命’的终结及“阶级革命”的开端。参见敖光旭:《共产国际与商团事件》,《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
由此推论,在开始镇压商团叛乱的最后关头,面对众多的非直辖部队,鲍罗廷主导的革命委员会显然不能号令他们,孙中山于是又任命胡汉民为代理革命委员会委员长,统辖镇压事宜,以求事权统一。实际上,当时鲍罗廷对能否镇压商团并无把握。*〔美〕韦慕庭:《孙中山的苏联顾问:1920—1925》,《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16期,1987年。事后鲍罗廷和胡汉民会面时,鲍罗廷也觉得事情进展之顺利出乎意料。而胡汉民则颇得意,对前者说:“你虽然是个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可是你不曾将整个的对象充分的分析了来下批判。我们不是能干,实在是因为你是外国人,不懂情形。”*《胡汉民事迹资料汇编》第4册,第1372页。因此,从鲍罗廷、胡汉民以及商团方面的反应和回忆来看,胡汉民实际领导镇压商团的说法应该更接近历史的真实情况。
结 语
概览全文,我们基本可以得出两个结论:第一,1924年10月14日,身在韶关大本营的孙中山并没有秘密返回广州部署镇压商团行动。第二,商团事件中成立的革命委员会,虽然赋予鲍罗廷表决权,最初也没有吸收胡汉民参加,但胡汉民在10月14日被孙中山任命为代理革命委员会委员长,实际领导了镇压商团的行动。
事实上,围绕10月14日当天孙中山的主要活动,海峡两岸的两套重量级年谱都做过详细的梳理,其中对孙中山决定由胡汉民出任代理革命委员会委员长这一史实有明确的记载,对孙中山返穗一事则未提及*参见罗家伦编:《国父年谱(增订本)》下册,第1243页;陈锡祺编:《孙中山年谱长编》下册,第2033页。。因此,学界绝大部分的民国史著述,对于镇压商团一事,一般均是谨慎地使用“孙中山电令胡汉民和蒋介石严办”之类的说法来表述,并没有轻易断言孙中山亲自坐镇广州。而关于胡汉民在镇压商团事件中的作用,学界的表述往往语焉不详。究其原因,在于对孙中山先排除胡汉民于革命委员会之外,尔后又任命他为代理革命委员会委员长的这一转折及其原因关注不够,并忽略了对胡汉民在事件中所起作用的探究,从而得出左派领导镇压商团的一般印象。由此可见,历史是复杂的。即便是一些似乎已成定论的问题,仍可能存在着一定的探讨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