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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为书用
——论纸张大规模生产对早期书法艺术发展的影响

2017-01-22杨益民

中国科技史杂志 2017年3期
关键词:简牍纸张书写

陈 典 杨益民

(1.中国科学院脊椎动物演化与人类起源重点实验室,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 北京 100044;2.中国科学院大学 人文学院考古学与人类学系,北京 100049)

纸为书用
——论纸张大规模生产对早期书法艺术发展的影响

陈 典1,2杨益民1,2

(1.中国科学院脊椎动物演化与人类起源重点实验室,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 北京 100044;2.中国科学院大学 人文学院考古学与人类学系,北京 100049)

在纸张出现之前书法已经存在,造纸之初也并非为书写之用。纸张成为新兴的书写载体时,虽然可以催生许多新鲜的书法元素,但是并不能形成固定的创作规范。艺术需要依附载体表达,成功的表现形式无法一蹴而就,载体的规模使用是其中关键。本文深入探讨了纸张的规模生产对书法艺术的影响。在东汉末至两晋时期,纸张的制作技术水平与生产规模有两次提高,相应地推动了两次书法热潮。从此,用纸书写逐渐成为习惯;同时,物质基础的保障也扩大了书法爱好者的数量。一方面人们在心理上解放了以往的拘谨风格;另一方面章法进入到书法审美的范畴。丰富的书写技巧被不断创造,个人风格得以强化,书法体系与审美意识终于成熟。

造纸术 规模生产 书法

① 刘正成,论用笔与结字:书法艺术成熟的三大历史阶段,见拙风文化网,http://www.wenhuacn.com/shufa/。

引言

利用一种新的材料总会带来新的艺术表达形式。纸与书法的关系,在很多文章中都有探讨,但是还存在继续讨论的空间。有学者认为“笔与纸的运用应早于秦汉”①,纸的存在确实早于秦汉,但是纸的发明原先并不为书写之用,也不与毛笔的使用产生关联,而且早期古人对纸的概念也有着不尽相同的理解。又如,“中国书法在其自身的发展过程中,不断地受到书写材料的革新所带来的质的飞跃,从竹木简牍到绢帛,从绢帛到纸张,书体的形成,无不与纸张的使用息息相关”[1],但该观点没有强调纸张规模生产的影响,也没有深入讨论纸的使用所引起的书法审美意识的改变。再如,“是纸的出现与应用,为书法的兴起提供了物质基础”[2],但这种观点没有对东汉末年书家与魏晋时代书家所具备的物质基础作对比,从而忽略了用纸规模的差别是导致两次书法热潮存在间隔的重要原因之一。纸张推动书法艺术的发展,首先是书写功能的明确,其次是使用数量达到一定规模之后才能引起各方面的改变,实现量变引起质变。

1 汉代纸的功能变换

1.1 造“纸”并非书写之用

最早的“纸”字出现在湖北云梦县睡虎地出土的《日书》简上[3]。从上下文可推断这个“纸”品是煮草鞋而成,而草鞋为麻类所制,可见当时的“纸”表示一种植物纤维制品,并非书写用品。

迄今为止,已至少出土了九批蔡伦之前的纸张[4]。潘吉星、许鸣岐等人,对灞桥纸、金关纸、中颜纸、放马滩纸、马圈湾纸、悬泉置纸做了多次化验分析。结果显示,这些古纸的原料以大麻纤维为主,某些古纸含一少部分苧麻纤维[5]。李晓岑通过对早期纸张进行科技检测,得出结论:西汉古纸是用浇纸法制造的厚纸类型,表面粗糙,没有帘纹,主要用途并非书写,所以用于书写的西汉古纸极其少见[6]。

劳榦认为这种纸是作为缊袍的著(“著”即内衬),而不是用于书写[7]。金岷彬同样认为最早的纸是一种保暖填充材料并推断:中国的造纸术就是在先民治麻以求衣的基础上,从治麻技术里发展出来*金岷彬,睡虎地秦简对于造纸术发明探讨的文献证据——关于古代造纸术的讨论,见http://www.gwz.fudan.edu.cn/articles/up/0039睡虎地秦简对于造纸术发明探讨的文献证据。。钱存训提出不同的观点:纸最早大概用于包裹和垫衬器物,东汉初开始代替竹帛用作书籍的材料[8]。显然,早期的纸公认为不是书写的载体,那么也谈不上对书写的影响。

1.2 蔡伦造纸的影响

“纸”用于书写的记载最早见于《汉书·孝成赵皇后传》:“箧中有裹药二枚,赫蹏书曰……”东汉应劭注:“赫蹏,薄小纸也。”但是宋人赵彦卫在《云麓漫钞》中提出质疑:“(应劭)注云‘薄小纸’,然其实亦缣帛。”[9]此时“纸”的含义还相当含糊,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当时的字书里。许慎《说文》释:“纸,絮一苫也。”东汉服虔在《通俗文》说:“方絮曰纸。”在之后的《古今字诂》上又出现了“帋”字。不论材质如何,“纸”的功能逐渐和书写有关。

《后汉书·贾逵传》:“(汉章帝)令(贾逵)自选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与简、纸经传各一通。”此事发生在公元76年(建初元年),纸与简同时赏赐可说明此处的“纸”是专门用以书写的材料。这一与简牍功能相近的新兴事物受到了统治者的青睐。

《后汉书·和熹邓皇后传》载:公元102年(永元十四年),“自后即位,悉令禁绝,岁时但供纸墨而已”。国家高层对纸墨的需求以及对其质量的喜好可见一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后汉书·蔡伦传》:“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元兴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在蔡侯以前的纸,作为书写材料只是局部应用,或带有试用性质;正是他把纸从试验阶段推进到应用阶段。据考古发掘,新疆出土的属于汉末时代的罗布淖尔纸、甘肃的伏龙坪纸都具有较好的白度,反映了当时的纸已经达到了代替缣帛作为书写材料的水平[10]。

东汉后期,有关纸张用于书写的记载逐渐增多。如《后汉书》引马融《与窦伯向书》,《北堂书钞》引崔瑗《与葛元甫书》与延笃《答张奂书》,《艺文类聚》引应玚《抱庞惠恭书》等等,可见当时士大夫已经开始用纸进行写信、抄书和笺记等活动[11]。纸逐渐成为士族书写的材料,但因其产量小尚未能和简牍匹敌,故此时的书写载体还是以简牍居多[5]。

2 纸张使用与士人书法圈的形成

2.1 东汉末年的造纸业

蔡伦之后,有不少人投入到造纸的活动中,左伯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北堂书钞》引东汉末年人赵歧(?—201)所著《三辅决录》载:“左伯,东莱人,字子邑,善造纸,与毛弘齐名。”左伯是蔡伦以后汉代最重要的造纸专家,主要活跃于汉灵帝时期(156—189)[12]。唐人张怀瓘《书断》载韦诞(179—253)言:“若用张芝笔、左伯纸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后可以逞经丈之势,方寸千言。”《书断》又载萧子良(460—494)答王僧虔书:“子邑之纸,妍妙辉光。”左伯之纸备受书家喜爱;而后世给予“妍妙辉光”的赞誉,说明左伯造的纸精细,洁白光滑。

这种质量提高的纸张也得到了考古资料的印证,1974年发现的“旱滩坡纸”,其上有字,原料为麻纸,属于东汉晚期。该纸呈白色,非常柔软,有一定强度。纸质细薄(厚0.07毫米),表面光滑,纤维组织紧凑,分布匀细[13]。而在悬泉置遗址前后共出土的460片汉代古纸当中,一部分经过了内部加填或表面涂料等工艺处理,其中有的纸表面加有淀粉涂料,属于初级的加工纸范畴[14]。“妍妙辉光”的左伯纸很可能就是类似的加工纸。

数量与品质的提升则引起了人们对纸这一事物观念上的变化。刘熙(生于160年左右)在《释名》中便如此释“纸”:“纸,砥也,谓平滑如砥石也。”对比之前的字书,可发现汉末古人对“纸”的认识重点已经从材质转移到了品质上。之前的“纸”还是新生事物,功能用途都还模糊不清,所以只好用其生产材料予以标指。随着“纸”的使用更加频繁,并主要被用于书写,其品质、性能受到了关注。更重要的是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不仅是皇室贵族和高官大儒在使用纸,一些底层官吏和低级士族也使用纸。

《三国志》里的两个例子显示了汉末一些远离中原的偏远地区可能在发展造纸业[15]。《三国志·吴书·阚泽传》载:“阚泽,字德润,会稽山阴人也。家世农夫,至泽好学,居贫无资。常为人佣书,以供纸笔。”农家孩子通过给别人抄书,就有机会换得纸笔使用,可见该地区已有纸可用。又《三国志·蜀书·吕凯传》所记,刘备去世以后,都护李严写信给蜀将雍闿,“书六纸,解喻利害”,“骄黠滋甚”的雍闿“但答一纸”。以“一纸”答“六纸”表示自己的傲慢,这种情况应当是在用纸写信成为人们的习惯以后才会出现,可见汉末时期益州地区已经有了可用的纸。上述两地在当时还都属于经济文化欠发达地区,可以推测纸张已经广泛传播开来,甚至在一些地方已有造纸作坊,能够就地自给。

2.2 东汉末的书法热潮

造纸规模在左伯前后有了更大突破,造纸工艺也更为复杂。在这种情况下,章法作为书法审美的最后一个板块得到了充分的实践,产生的趣味与吸引力自然比西汉更大;所以在东汉末年涌现出了一批著名书家,如曹喜、蔡邕、王次仲、师宜官、梁鹄、邯郸淳、毛弘、杜操、张芝等等。

赵壹(122—196)在《非草书》中更是描写了不少人沉溺于书法研究并且相互切磋技艺的情形。因为这种草书“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征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这样对书法着迷的追求完全是超功利的、审美的[16]。赵壹却以一个儒学思想经典捍卫者的身份将书法纳入儒学系统,强化了书法艺术的文化性格,其批评也刺激了书法理论的发展[17]。

士人书法圈也已经形成,政府甚至专门设立机构将善书者集中起来研习书法。《后汉书·灵帝纪》光和元年(178)条下记:“己未,地震。始置鸿都门学生。”司马彪(?―306)《续汉书》曰:“……后诏能为尺犊辞赋及工书鸟篆相课试,至千人。”鸟虫篆之类的书体很难在狭窄的简牍上表现出来,只有开阔的书写空间才能发挥其特点。缣帛昂贵低产,也不足以承受数量众多的鸿都门生使用,只可能是产量得到提高的纸张为他们提供一定条件的支持。与新兴的草书一样,两者在汉代都不在《尉律》选拔文吏的考课条件之内。它们更多体现的是书法审美意识的觉醒,书法不必再蛰伏于生活实用和政治实用要求之下,它逐渐成为人们欣赏、抒情及至把玩的艺术形式[18]。

3 造纸业的振兴与家族书法的繁荣

3.1 魏晋时期的造纸业

经统计,《三国志》有关书写载体的记载共40处:书简7处,其中注引文献4处;竹帛16处,其中注引文献5处;版书12处,其中注引文献6处;纸本15处,其中注引文献9处,纸、帛、简互用者3处[19]。这说明三国时期纸张已经开始流行于书写领域。但由于汉末以来长期战乱造成社会经济的严重破坏,造纸技术发展缓慢甚至停滞[20]。

西晋建立后,结束了分裂割据的局势,中国又出现短暂的统一。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造纸规模和技术在承继三国时期的基础上,有了较明显的进步。经统计,《晋书》共有37处内容涉及书写载体,其中纸张28处、帛2处、版3处、简4处;另外,尚有“简纸”“竹帛”“纸练”等比较含混地指称书写载体者7处[19]。纸张使用的频率大大高过三国时期。

魏晋残纸出土颇丰,单是楼兰文书就已发现了134枚[21]。彼时的用纸规模从西北一隅便可见一斑。将出土的晋纸与汉纸进行比较,发现晋纸的加工比汉纸精细,纸的质量有较大的提高,表现在“汉纸白度差些,表面不甚平滑,结构不紧……纸质粗厚”,而晋纸则“洁白平滑而又方正”[6]。这与梁元帝萧绎(508—555)《咏纸》诗中所称赞的“皎白犹霜雪,方正若布棋,宣情且记事,宁同鱼网时”现象相吻合。

根据考古发现,我国纸张的涂布技术至少可追溯于晋代,新疆出土了产于公元384年(前凉建兴三十六年)的纸和东晋写本《三国志·孙权传》;它们均属表面有涂布的麻纸[6]。涂布能使纸张更加洁白、平滑,且吸墨性更好,质地差的麻纸经涂布后,可使书者获得更好的书写感受。魏晋时期还发展了染潢技术,起到驱虫防蛀,延长纸寿的效果。西晋陆云《陆士龙集·卷八》中收有他给哥哥陆机的一封信:“前集兄文为十二卷,适讫十一,当潢之。”这是先写后潢。《晋书·刘卞传》又载:“卞入太学试经,为台四品吏,访问令写黄纸一鹿车,卞曰:‘刘卞非为人写黄纸者也。’”这是先潢后写。唐人徐坚《初学记》记载公元403年(东晋元兴二年)太尉桓玄(369—404)“命平准作青红缥绿桃花纸,使极精”。纸张的颜色也丰富许多。这时南北各地(包括少数民族地区)都建立官私纸坊,就地取材造纸。《齐民要术》:“煮剥卖(树)皮者,虽劳而利大。(若)自能造纸,其利又多。”造纸产业因其利多兴盛不衰。北方以长安、洛阳、山西、山东、河北等地为中心,生产麻纸、楮皮纸、桑皮纸。东晋南渡后,江南也发展了造纸生产,今浙江绍兴、安徽南部、建业、扬州、广州等地成了南方造纸中心,纸的品种与北方类似。但浙江嵊县剡溪沿岸又成为藤纸中心[22]。晋代造纸规模之庞大,已在各地衍生出各具特色的纸张产品。

3.2 魏晋时期的书法风尚

书法在家族间师承传授风气自东汉中后期开始逐渐形成。比较有代表性的如张芝、张昶兄弟,蔡邕、蔡琰父女,崔瑗、崔寔父子等等。魏晋时期,这种书法艺术的家传现象表现得更加普遍,不仅出现了韦康与韦诞兄弟、韦诞与韦熊父子、杜畿及子杜恕与孙杜预、钟繇与钟会父子等具有家族师承关系的书法人物,而且出现了以河东卫氏、敦煌索氏,华亭陆氏、高平郗氏、颖川庾氏、陈郡谢氏、琅琊王氏等为代表的书法世家[23]。其中最为杰出者便是王羲之,他继承先贤“增损古法”,最终完成“新体”审美法式的建立[24]。由他所创的“新体”是一个博大的风格体系,“有严肃,也有飘逸;有对立,也有和谐;有情感,也有理智;有法则,也有自由”[25]。正因为对后世影响深远的草、楷、行字体都成熟于他的笔下,而其技法完备且风貌众多,王羲之才能被称为“书圣”。

4 纸张规模生产与书法热潮之间的关系

4.1 纸张对书写方式的影响

从书写的角度分析,纸张和简牍有着本质不同。使用简牍时,往往是左手持简,右手拿笔,站、跪或坐着书写[26]。纸张是软质性书写载体,若采用书于简牍时的书写方式,便不易找到支撑点,很难写出端正齐整的汉字。出土纸质实物上文字的笔画都很流畅,显然没有受到书写稳定性的制约[18]。由此也可以推知,针对纸张这一不同于简牍的载体,伏案书写的方式应该已经被士大夫们所接受*李跃林,从执卷书和伏案书之辩谈图像数据释读的误区,见简帛网,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171。。

执笔姿势也很快得到调整以适应书写要求。在简牍上书写,三指持笔,笔与简面呈一定夹角;而在纸张上书写,“需要将笔伸到案面的纸上,上身就要朝前倾斜,书写时笔和纸的角度就要近于垂直,相应运笔方法随之调整,加大腕的转动幅度,以适应在纸上书写的更高的用笔要求,并且丰富了用笔技巧”[27]。

笔毫的运动在两种书写载体的表现上也有所不同。造纸术改进之后,纸张较之简牍表面要光滑了许多,更没有纹理与弧面的制约。原本书于简牍时所采用的侧峰入笔已经没有太大必要,直接采用中锋入笔渐成趋势。用简牍时笔毫在空间中只能做平动和绞动这两种运动,由于大量使用绞动,笔画的波磔特征明显,使得笔毫运动方向和字形态势明显地向右上倾斜。而用纸张时,笔毫运动方式则以平动和提按为主,书写活动从二维空间延伸到三维空间,笔画变得更为平直,行笔更顺畅[20]。

此时纸质材料中汉字结体方式也出现了趋斜、趋紧的变化。书于简牍时,受到其形状的限制,不得不横向取势,字形变得扁长,最终形成了“平画宽结”的结体方式。而当纸张作为书写材料时,虽然形制上也模仿简牍,但是不存在空间促狭之影响,所以汉字书写开始出现由横宽向纵敛的转变。横画变短,竖画拉长,特别是撇、捺的夸张造成了字形下部张力变大。李恒光对汉魏晋时期不同载体的文字做过充分对照,通过点、横、竖、撇、捺、折、钩七种主要笔画的考察,认为:“纸质材料作为载体广泛应用于书写领域后,对汉字书写的笔画层面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促使了一些笔画的成熟,也推动产生了新的笔画。”[28]更为重要的是,纸张打破了之前简牍书写以行为单位割裂开来的观看方式,而纸张因其空间上的宽余使得书者必须兼顾到字行之间的位置关系,从而强调了书写效果的整体性感受,由是章法作为书法技巧的一大要素终于在笔法、结构之后得以确立。

从书写层面来看,使用缣帛同样能引起书写方式、执笔姿势甚至汉字结体的变化;而且缣帛早已出现,品质也比纸张优良。但是缣帛太昂贵,受众太小,无法持续扩大影响。崔瑗(77—142)《与葛元甫书》:“今送《许子》十卷,贫不及素,但以纸耳。”陈静分析了其中语境,说明当时纸张作为稀罕的新技术产品也是相当受人追捧与欢迎[29]。显然,纸张不仅作为简牍的备用品,也是缣帛的替代品,从低端和高端两个路线同步介入人们的日常生活。而且由于具备一定的规模基础,以上的变革才得以顺利进行。

4.2 汉晋时期纸张生产规模的探讨

东汉末期,蔡邕曾奉灵帝之命参与将儒家经典抄刻成《熹平石经》的活动[16]。《后汉书·蔡邕传》:“及碑始立,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填塞街陌。”从此盛况可以推知摹写者所持工具最为可能的当是纸笔而非其它,所以纸张的普及也为时人传示范本、学习书法创造了便利的条件。此外蔡邕还是东汉末年全国最大的藏书家。《三国志·魏书·锺会传》裴注引张华《博物记》:“蔡邕有书近万卷,末年载数车与粲。”后来王粲传给了侄孙王弼(226—249)。这“数车”若是简书至多只是不起眼的几部而已,王弼也无法年甫弱冠即成为魏晋最有名的玄学家。这近万卷藏书唯以大多为纸书才合乎情理。事实上蔡邕女儿蔡琰也已经习惯用纸抄书,《后汉书·列女传》就有曹操请求蔡文姬抄录古书的记载:“文姬曰:‘昔亡父赐书四千许卷,流离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诵忆,裁四百余篇耳。’……‘乞给纸笔,真草唯命。’于是缮书送之,文无遗误。”纸的廉价便捷,有简帛所无可比拟的媒介优势。同时非官方的世俗文化和私书成为了纸媒介所承载的主要内容,由此直接推动了东汉末年私书传播的兴盛[30]。抄书这一活动自然又加重了古人对书法的重视,不知不觉地推动着书法审美走向成熟。

两晋时期抄书传统更为风行。《初学记》载:“虞预*虞预(约285—340),东晋著名的历史学家。表云:秘府有布纸三万余枚,不任写御书。乞四百枚付著作吏,写起居注。”宋苏易简《文房四谱》载:“陶侃*陶侃(259—334),字士行(一作士衡),东晋时期名将。献晋帝笺纸三千枚,极妙,并墨。”《文房四谱》又载:“张华造《博物志》成,晋武帝赐侧理纸万番,南越所贡。”高官达贵能接触到的纸张动辄成百上千甚至逾万,在频繁的使用过程中,书写习惯自然能够固定下来,而书写方式的改变是推进书法艺术的一大主因。沈约(441—513)《宋书》:“刘穆之*刘穆之(360—417),字道和,小字道民,东晋末年大臣朱龄石*朱龄石(379—418),字伯儿,东晋将领。,并便尺牍,尝於高祖坐,与龄石共答书,自旦至日中,穆之得百函,龄石得八十函,而穆之应对无废。”函是纸张的计量单位,刘、朱二人能在一上午时间用纸完成这么大的书写量,足以见得他们早已熟悉这一新的书写载体,之前也必然经过了许多实践。这从侧面也反映了当时纸张生产达到了能够大规模持续向士族提供的程度,而全新的书写经验与书写习惯在长久积累后,书写者能在适当的时机进行即兴发挥。

善书者对书法的热情更是从未断绝。虞世南《北堂书钞》载陆云(262—303)《与兄平原书云》:“前集兄文为二十卷。书不工,纸不精,恨之。”陆云对自己为兄长陆机抄录的文集首先不满意的便是书法,其次还嫌弃纸张不够精致。这种态度反映了当时的纸张已经有精粗之别,而且书法审美不仅限于书写本身,还涉及到书写的载体。只有纸张使用达到了一定规模,才能为书写者提供不同等级和种类的选择,并将书写材质纳入到审美范畴当中。因纸张使用的普及,还会导致社会上纸张供不应求的现象。《晋书·文苑·左思传》记载左思(约250—305)完成《三都赋》后,“于是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文房四谱》载:“庾阐*庾阐(约297—约351),字仲初,东晋时期文学家、官员。造《杨都赋》成,其文伟丽。时人相传争写,为之纸贵。”西晋诗人傅咸(239—294)更是为纸作赋,一首《纸赋》以极大的热情赞美纸张顺时而起、优越方便的特点,这也反映了晋人接受纸张的积极心态。

事物的风行不止是凭借其独特的性能,更主要的动因还得依靠足够的数量。如果纸张生产不成规模,便无法降低成本,也无从革新实验提高其品质,纸张受到追捧的背后正是因为规模已具,替代简牍势不可挡。东晋末年,桓玄篡位(404),下诏曰:“古无纸,故用简,非主于敬也。今诸用简者,皆以黄纸代之。”政府明令以纸代简,加速了纸简的替代过程。对简牍的弃用终于使得书写摆脱了拘束,这更刺激着人们在纸张这一新载体上探索书写的无限可能。

4.3 纸张规模生产是书法艺术成熟的必要条件

尽管用纸写字逐渐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要达到登峰造极的成就仍需要很大的训练量。认知心理学家埃里克森所提出的“刻意训练理论”已被广泛接受,“重复练习是无可替代且千金难求的,常规练习是练得越多越好”[31]。曾巩著名散文《墨池记》有:“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足见其用功之勤,精研之深。而这一切都需要基础物质作为保障。《文房四谱》载:“王右军为会稽,谢公就乞笺、笔,库内有九万枚悉与之。”如此大规模生产和廉价的纸张为王羲之以及当时世家追求书法艺术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一方面,造纸规模本身的扩大降低了获得成本,从而相较于前人更有可能受到充分与系统的训练。而且有了充分的书写工具,书写者在练习时就不会过分拘谨,心态更加轻松,有利于使书者进入更随意的书写状态。如此一来犯错的成本比前人更低,尝试也更为充分,在艺术探索的道路上自然可以走得更远。同时,廉价的纸张也扩大了书法爱好者的人口基数,为书法艺术家的出现提供了土壤。

另一方面,规模的提高导致了纸张品类的细分,施加不同工艺处理过的纸张适合不同的书体和书写风格,书者可以有的放矢地进行艺术尝试与实验。孙过庭《书谱》有云:“元常(钟繇)专工于隶书,伯英(张芝)尤精于草体,彼之二美,而逸少(王羲之)兼之。”东汉时期的善书者终其一生也只能在某一书体上有所成就,而西晋的王羲之却能“二美兼之”,不得不说在天分之外依靠的就是书写工具的进步了。再有,纸张的大规模使用还使得书法范本易于流通与积累。东汉蔡邕书《熹平石经》,当时就有许多人争相摹写存作临习范本。后世临摹之风更甚,幸而纸张普及,才能很好解决这一问题。所以,王羲之能够集大成,当然与思想因素与社会因素有关,但是其中的物质因素却不能不重视。不仅是由于纸张这一事物的出现,更是因为纸张的生产规模达到了一个可观的程度,豪门世家能够大量使用纸张,书法体系与书法审美的成熟才能在王羲之手中实现。

5 结语

纸张仅作为书写载体的出现尚不能迅速取代简帛,更无法引导书法意识的完全形成。只有当纸的生产达到一定规模才有足够大的力量改变古人的书写习惯与审美观念。西汉时期碑刻绝少,是因为彼时“缣贵”决定了书者不可能用它练习写字,而“简重”又无从体现笔墨的艺术和情趣,善书者缺乏大量的、廉价的材料以供练笔,自然也难以在书法艺术上有所创举,并为碑刻提供素材。直到东汉蔡伦改进植物纤维纸以后,才能比较集中地催生一批优秀的书家,使得树碑之风盛行。足够的纸张作为物质基本条件,保障了书法家追求艺术时所必须达到的训练量。

从东汉末年到魏晋时期,两次书法艺术的兴盛与纸张生产技术得到提高、造纸业规模壮大的时间耦合。在第一阶段,纸张的使用虽然开始流行起来,可由于没有数量上绝对的优势,尚无法完全替代简帛。这决定了涌现出的善书者规模不会太大,对书法艺术的革新也比较有限。两晋时期造纸业全面发展,纸张的使用频率迅速盖过简帛,书法世家便能够以充足的纸张供应更加全面系统地培育书法人才。而纸张品类的不同,加工方式的差异,也使得书法艺术呈现出多元面貌,书法体系也终于在纸张大规模的使用当中迈向成熟。魏晋书家之所以比东汉书家成就更高,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得益于纸张的广泛普及,使得其训练更充分,艺术实践也更繁博。

纸张的大规模使用不仅催生出许多适合于纸的书写技巧,改变了不少文字的书写方式,还带动了笔墨等文房用具的改进,总体上丰富了书法艺术的表现效果。文房四宝之名的出现也主要是和纸的大量使用有关。可以说,纸张的大规模普及与使用是书法艺术走向成熟的主要推动力。而且在后世,书法从小字到大字,从横轴到立轴,从韵味到体势的追求,每一步背后也都有纸张改良之功。无论是尺幅的变大、色纸的增多,还是砑光、涂布等工艺的提高,也都得益于不同需求的刺激。只有当造纸业的繁荣带动更加旺盛的需求的时候,才能反过来促进自身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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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Before the paper appeared, calligraphy has existed for a long time, and the invention of paper was not for writing use. When paper became the new writing medium, although many new calligraphic elements can be generated, fixed creative rules cannot take shape. Art expression depends on media, successful form cannot be achieved instantly, so the scale of the medium is the key factor. During the end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to the Jin Dynasty period, the technical level and production scale of papermaking have been raised two times, and corresponsively promoted two upsurges of calligraphy. Paper writing gradually became a habit, the support of the material basis has also expanded the number of calligraphy lovers. On the one hand, people are psychologically liberated from the reserved style of the past. On the other hand, art of composition enters into the category of calligraphic aesthetics. Rich writing skills are constantly created and personal style is strengthened, finally calligraphy system and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turns mature.

Keywordspapermaking, scale production, calligraphy

PaperforWritingandCalligraphy——Ontheinfluencesofthelarge-scaleproductionofpaperonthedevelopmentofearlycalligraphicart

CHEN Dian1,2, YANG Yimin1,2
(1.KeyLaboratoryofvertebrateevolutionandhumanoriginsofChineseAcademyofSciences,IVPP,Beijing100049,China;2.DepartmentofArchaeologyandanthropology,UniversityoftheChineseAcademyofSciences,Beijing100049,China)

N092

A

1673- 1441(2017)03- 0309- 10

2017- 01- 13;

2017- 05- 29

陈典,1993年生,重庆人,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科技考古;杨益民,通讯作者,1977年生,湖南株洲人,中国科学院大学考古学与人类学系教授,研究方向为科技考古,Email: yiminyang@ucas.ac.cn。

中国科学院青年创新促进会(编号:2013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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