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福熹等《中国古代玻璃技术发展史》评介
2017-01-22何强
何 强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048)
干福熹等《中国古代玻璃技术发展史》评介
何 强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048)
《中国古代玻璃技术发展史》一书首次系统论述了我国古代玻璃技术的发展情况,并对我国古代玻璃技术的起源与体系、发展演变与国际交流等重大问题作了总结性回答,可以说是我国古代玻璃史研究的集大成之作。该书资料翔实,视野广阔,问题意识强,极大提升了我国古代玻璃史研究的水平,为促进科技考古界与艺术史和历史学界就古代玻璃研究加强合作奠定了基础,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古代玻璃 玻璃技术 自创说 玻璃起源
干福熹等:《中国古代玻璃技术发展史》,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年1月,348页,总定价398元。
玻璃是人类最早发明的人造材料之一,大约诞生于公元前20—前15世纪的两河流域,距今至少有3000多年的历史,对人类文明尤其是现代科技文明的发生与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英国著名历史学家、人类学家艾伦·麦克法兰(Alan Macfarlane)曾言:“如果玻璃缺席,我们丰饶的现代文明就不可能存在。”[1]近代中国有识之士也逐渐认识到“格致盛行,多藉此物(玻璃)”[2],并开始大力发展实业,以求富求强,但这种实业之风并未引发中国学界对中国古代玻璃的科学研究。
20世纪20年代以来,以纽曼(B.Neumann)、伯克(H.C.Beck)和赛里格曼(C.G.Seligman)等为代表的西方学者开始了对中国古代玻璃的科学研究,他们提出中国古代玻璃技术起源于西方的“外来说”影响很大,一直主导着玻璃史界[3—5]。而中国学者对于中国古代玻璃的科学研究直至20世纪50年代才逐步展开[6],起步较晚。20世纪80年代,随着玻璃科技界和文物考古界合作的加强,中国古代玻璃的科学研究驶入了快车道,古代玻璃的“科技考古”随即大规模展开。
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努力,一大批具有初步总结性质的有关中国古代玻璃研究的著作相继问世,比较有代表性的有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家瑶的《玻璃器史话》[7],香港关善明的《中国古代玻璃》[8],中国科学院院士干福熹主编的《中国南方古玻璃研究》[9]、《中国古代玻璃技术的发展》[10]和《丝绸之路上的古代玻璃研究》[11]等。安家瑶《玻璃器史话》是考古学界研究古代玻璃的代表作,从考古的视角通论了古代玻璃的诞生与发展。关善明《中国古代玻璃》一书收集展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近50年内地出土的玻璃器的照片并分析其化学成分,并以朝代为纲作了相应的考释。
干福熹主编的《中国南方古玻璃研究》和《丝绸之路上的古代玻璃研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古代玻璃进行区域研究的重要成果,2005年出版的《中国古代玻璃技术的发展》一书是干福熹与文物考古专家一起撰写的有关中国古代玻璃出土、历史背景、造型艺术和玻璃质地等方面的分析研究成果。而2016年出版的《中国古代玻璃技术发展史》(以下简称《发展史》)一书,系在干福熹院士主持下,由中国文物考古界和玻璃科技界专家共同撰写的又一部学术专著。
较十年前的《中国古代玻璃技术的发展》一书,《发展史》突出了古代玻璃技术发展“史”的论述,增补了最新出土的古代玻璃,参考吸收了玻璃科技考古的最新研究成果,利用了最新的无损分析技术,提出了一些新的见解。《发展史》全书共有18章,论述精深详备,就我国古代玻璃成分、起源和体系、制造年代、制备工艺和中外交流等学术界长期关注的重大问题作了总结性回答,在理论与研究方法上都有新的突破,可谓是我国古代玻璃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拜读之后,笔者获益良多,现拟就其特点与学术价值略作论述。
1 科技考古,探本求源
何谓玻璃?我国古代玻璃起源于何时?这些问题是研究古代玻璃首先要回答的问题,它们长期困扰着学术界。20世纪30年代,胡肇椿等用历史文献的方法考辨过古代玻璃的名实问题[12],之后学界也多有讨论,但由于文献记载的缺失与相淆,通过历史文献解决玻璃的名实问题仍有很大的局限性([7],8—12页)。因此,重构玻璃研究的概念基础和方法论基础无疑成为科学研究古代玻璃的起点,这就不得不依靠科技史界和考古学界的共同努力,《发展史》就是科技史界和考古学界合作的结晶。《发展史》运用现代科学意义上的玻璃概念,揭示了玻璃的先驱体“玻璃态物质”,即呈玻璃态的釉砂(faience)和玻砂(frit)的本质与特征,可以说这对进一步探讨古代玻璃技术的起源问题奠定了基础。
为更好地说明这一问题,该书第十五章和第十六章还专门就中国古代瓷釉技术和中国最早釉陶的形成与发展作了系统性的论述和科学的分析。通过系统分析和认真总结,著者首次提出了早期中国钾钙硅酸盐玻璃与原始瓷的瓷釉,以及中国早期的铅钡硅酸盐玻璃与早期低温釉陶间存在一定关系的重要结论。这就为中国古代玻璃及其制造技术系“自创”的观点提供了最新的论据。“自创说”是20世纪70年代末干福熹等人提出的关于我国古代玻璃器和玻璃技术的产生是我国人民独立发明的著名论断[13],一经提出便得到了包括杨伯达等在内的许多学者的认可,产生了很大影响[14]。《发展史》作为干福熹等的最新研究成果,认为钾钙硅酸盐玻璃和铅钡硅酸盐玻璃的技术来源分别是原始瓷的瓷釉和早期低温釉陶,因此可以说是“多源头”的。在具体论述时,著者又根据不同地区出土的古代玻璃器成分的差异,适时引入区域分析的视角,将全国划为黄河和长江中下游、北方和西北、南方和西南三大区域,并分别探索了各区域玻璃的起源问题。
综上所述,《发展史》对我国古代玻璃技术起源的论述可概括为“多源头、不同时、不同因”,这是对“自创说”最新修正与完善,进一步提高了“自创说”的说服力。
2 国际比较,增识长见
鸦片战争以后,伴随中国文物不断流失海外,20世纪20年代起西方学者就开始讨论中国古代玻璃的起源问题,并出现了对我国古代玻璃的化学成分分析和研究[3]。可以说,中国古代玻璃科学研究的重要问题、研究方法等都是西方学者开创的。
我国学者对古代玻璃的科学研究一开始就带有对西方学者很强的回应与对话情节,20世纪70年代末“自创说”的提出与发展就是这种回应的集中体现。因此,中西贸易、技术文化交流等就成为中国古代玻璃研究的重大问题。《发展史》一书对此着墨颇多,其中第六章就对古代西方玻璃的发展与交流历史作了提纲挈领时总结,并制作了“各个文明时代西方玻璃制造技术的扩展”的表格,读来一目了然。第十八章则对中国古代玻璃技术及文化交流等问题作了专门探讨。著者深刻揭露了西方的玻璃器及其制造技术通过三条“丝绸之路”亦即北方(草原)丝绸之路、西北(沙漠)丝绸之路和西南(佛教)丝绸之路向中国传播并影响中国各相关区域玻璃发展的历程。
同时,《发展史》也对我国古代玻璃器物和技术的对外传播也作了深入研究,尤其是对新疆考古出土的玻璃器的科学检测与分析,证明了我国黄河和长江中下游玻璃器物和技术也通过西北陆路丝绸之路向西传播的事实。《发展史》还充分利用朝鲜、日本、越南等国的文献和考古资料,论述了我国玻璃器和玻璃制造技术向东、向南传播的历史,并能通过对它们的研究来反证我国古代玻璃技术的发展,这在以往的研究中是不多见的。《发展史》虽以中国古代玻璃技术发展史为题,但其中从不缺乏国际比较,可以说是一部“全球史”视野下研究中国古代玻璃发展史的经典论著。
3 区域分析,同条共贯
我国地域广袤,自然和人文区域差异明显,历史开发时间和程度更难一概而论,因此区域分析便成为研究我国古代玻璃技术发展的合理路径。《发展史》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点,并根据考古发现和对古代玻璃成分的科学分析结果,将对我国古代玻璃技术发展史的讨论划分为黄河和长江中下游、北方和西北、南方和西南三大区域,以玻璃技术发展为共同条贯,分别探讨了各自区域内古代玻璃的起源、发展、演变与国内外交流的历史进程。
《发展史》第九到十二章讨论了黄河和长江中下游先秦至元明清玻璃技术的发展,第十三章讨论了北方和西北的古代玻璃技术,第十四章讨论了南方和西南的古代玻璃技术。不难看出第九至十二章是区域分析的重点,这无疑与有关这一地区的文献和考古发掘等资料较多有关,但更重要的是黄河和长江中下游的玻璃技术代表了我国古代玻璃技术发展的高峰,从玻璃成分及其演变的角度看也最具“中国特色”,理应着墨更多。而第十七章更是对我国古代黄河和长江中下游古代玻璃成分演变和制造技术起源作了提纲挈领式的概括与总结。
首先,黄河和长江中下游地区。著者认为在春秋时期该地就已出现真正意义上的玻璃制品,到了战国时期,以铅钡为主要化学成分的楚国玻璃兴起。楚人掌握的早期玻璃制造技术,极有可能是从西周王朝那里学来的釉砂技术的影响,并在西方输入的玻璃制品的刺激下发展起来的,而西方的玻璃制造技术并未随玻璃器一道传入中国。
其次,北方和西北地区。其中新疆克孜尔出土的玻璃珠是目前我国出土的最早的一批玻璃,而国内外学界对新疆古代玻璃技术的认定和定位有很多分歧,《发展史》通过成分分析认为它们是利用本地矿产原料加工制作成的,其生产技术很可能与当地铜冶业有关。
最后,南方和西南地区。这一地区是典型的高钾硅酸盐玻璃的产地,著者指出虽然也可以找到“自创”的某些来源,但也不排除受到国外和长江中下游楚国的产品与技术交流的影响,对其起源问题的认识还是比较模糊。
此外,《发展史》加强了对以往不太重视的新疆等西北地区的玻璃及其技术发展的关注,发现新疆地区古代玻璃对于我国古代玻璃的起源和东西方技术交流方面有重要的价值,新疆地区发现的玻璃成分是对我国古代玻璃谱系的有效补充。通过对各区域玻璃器及其技术的系统研究,突出了各区域玻璃发展“史”的地位,建立了很强的脉络观,同时又不失历史的大局观。区域差异分明而又强调彼此交流,最终共同构成了一部完整的中国古代玻璃技术发展史。
4 资料搜寻,博征广引
不同学科的研究对象、方法和所凭依的研究资料等都有很大的不同。《发展史》属“科技考古和科学史”类论著,考古发掘成果无疑是其最主要的研究资料来源。随着考古发掘成果的不断增多,有关我国古代玻璃的研究资料不断扩展。《发展史》的著者在前人搜集的资料基础上,最大限度地搜集了目前所能看到的考古发掘成果,在对所搜集资料的整理上也是极其认真的。如论述某时代的玻璃技术发展的时候,会将本时期出土的玻璃器物制成简表,就其类别、器物名称、颜色与质地、化学成分、出土地点和文献出处等作详细的介绍。
玻璃检测与分析技术的进步也必定会从出土的有限玻璃器上读取更多的信息,而《发展史》的著者们无疑站在了新时期玻璃检测与分析技术的最前沿。第三章全面介绍了目前各种无损分析技术的种类以及在中国古代玻璃研究中的应用情况,解决了学界之前无法解答的一些疑难问题。全书附录部分,在近10年来无损分析方法和改进测试设备的基础上,把700余件各时期和不同地区玻璃器的测试结果罗列出来,并附上相应的文献说明,用功之勤可见一斑。
《发展史》在搜集历史文献上不遗余力,在引用时认真鉴别了文献的真伪,并考虑成书背景、成书时间等。丰富的研究资料,先进的技术手段和严谨的科学态度都为《发展史》的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5 《发展史》的学术价值
对论著学术价值的评定有很多不同的标准,而且这也与读者对该论著的体会与对本学科研究状况的认识水平密切相关。笔者认为可分以下几个层面来认识《发展史》的学术价值:
首先,进一步深化了对我国古代玻璃及其制造技术源流问题的认识。这一问题可以说是我国古代玻璃研究的核心关切,20世纪20年代以来,国内外相关学者作了大量的科学研究,干福熹等人也在2005年出版的《中国古代玻璃技术的发展》中对此问题作了系统回答,但《发展史》还增补了很多新的研究成果,提出了一些新的观点,进一步阐明了我国古代玻璃技术的起源与体系、发展演变与国际交流等重大问题。
其次,揭示新问题,启迪后学。《发展史》通过最新的科学检测工具,对目前已出土的玻璃器物进行了大量的科学成分分析,揭示了我国黄河和长江中下游、北方和西北、南方和西南等三大区域内玻璃成分的差异,并构建了不同历史时期各大区域内有关玻璃成分变化的完整链条,从而明确了我国古代玻璃发展演变的轨迹。可以说《发展史》明确了我国古代玻璃发展演变“是什么”的问题,但由此牵引出来的“为什么”问题,即为什么会如此演变的问题,还是需要此后的研究者们进一步解答的深层次问题。如春秋战国时期的铅钡玻璃为何以及如何向唐宋以高铅玻璃为主而变化的,魏晋南北朝西方玻璃器物及吹制玻璃技术对我国的影响,宋代玻璃器是否世俗化及其推动力量,中国古代玻璃制造长期滞后的原因及其能否藉由玻璃引发“科技革命”等。
最后,夯实古代玻璃研究之基,促进多学科综合研究。中国古代玻璃的研究起步晚,但进步较快,这自然离不开干福熹院士及其合作团队所作的杰出贡献,但“科技”本身的进步也为“科技考古”发展起到了重要的助推作用。从夯实古代玻璃研究的基础,有效促进多学科综合研究这一点讲,《发展史》的学术价值其实已超越玻璃史界,具有巨大的学术贡献。《发展史》可以说是玻璃“科技考古”的集大成之作,不论从理论、方法还是材料上看,都难以在短期再有较大突破。那么我们不禁要思考:中国古代玻璃研究未来的突破口在哪里?未来进行相关研究的可能性又有哪些?众所周知,考古出土的玻璃器具有珍贵的文物和艺术价值,但有些玻璃器上因刻有文字等而具有了重要的文献价值,因此,“走出科学”,注重科技考古界与艺术史界、历史学界等的交流与互动,藉由上文所提诸“为什么”之问题或其它问题进行中国古代玻璃的综合研究,无疑应是一个重要的学术增长点。
1 艾伦·麦克法兰, 格里·马丁. 玻璃的世界[M]. 管可秾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3. 216.
2 傅兰雅译, 徐寿述. 造玻璃法[M]. 石印本. 上海: 鸿文书局, 1896(光绪丙申).
3 Neumann B. Antike Glaser[J].ZeitschriftfurAngewandteChemie, Bd. 40, 1927, (40): 363.
4 Beck H C, Seligman C G. Barium in ancient glass[J].Nature, 1934,133(6): 982.
5 Seligman C G, Ritchie P D, Beck H C. Early Chinese glass from pre-Han to Tang’s times[J],Nature, 1936, (138): 721.
6 袁翰青. 我国化学工艺中的制造玻璃问题[A]. 中国化学年会1957年度论文报告会[C]. 1957. 80—81.
7 安家瑶. 玻璃器史话[M]. 北京: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2000.
8 关善明. 中国古代玻璃[M]. 香港: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 2001.
9 干福熹主编. 中国南方古玻璃研究[M]. 上海: 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 2003.
10 干福熹主编. 中国古代玻璃技术的发展[M]. 上海: 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 2005.
11 干福熹主编. 丝绸之路上的古代玻璃研究[M]. 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7.
12 胡肇椿. 琉璃辨[J]. 中山文化教育馆季刊, 1935,2(4): 1257—1263.
13 干福熹. 我国古代玻璃的起源问题[J]. 硅酸盐学报, 1978,6(2): 99—104.
14 杨伯达. 关于我国古代玻璃史研究的几个问题[J]. 文物, 1979, (5): 76—78.
AbstractTheHistoryofManufacturingGlassinAncientChinadiscussed the development of glass manufacturing technology in ancient China systematically for the first time. The origin and system of glass technology, development and change and international technical exchanges were also included in the scope of the book. This book can be called as a masterpiece in China’s ancient glass study. It’s informative, broad vision and strong sense of the problem awareness, greatly changed the relatively weak situation of the study on China’s ancient glass. It has laid a foundation for promoting cooperation among archeology, arts and history on ancient glass research, which would have important academic value.
Keywordsancient Chinese glass, glass manufacturing technology, self-invention theory, the origin of glass
CommentingonTheHistoryofManufacturingGlassinAncientChina
HE Qiang
(SchoolofHistoryCapital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48,China)
N092
A
1673- 1441(2017)03- 0371- 06
2017- 01- 26;
2017- 07- 18
何强,1988年生,甘肃临洮人,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宋代经济史、医疗政治史和中国古代科技史,Email: xizhilang198811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