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寺永不凋零的花
2017-01-21李诗洋
李诗洋
农历正月十五,一轮皓月在青海湟水之滨的莲花山缓缓升起。突然,一阵吆喝声传来,一队队身穿绛色新装的喇嘛,抬着一盘盘香气浓郁的酥油花,飞快地越过石桥,穿过人群,飞奔到寺区中心九间殿社火院的门前,迅速把酥油花安装到早已竖立整齐的彩棚花架上。
千百盏酥油灯,一起点燃,在悠扬的长号和梵乐声中,人们眼前神话般地出现了一座百花山,佛祖菩萨、金刚天王、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山石林木、花卉盆景、亭台楼阁……灯光闪闪烁烁,檀香、藏红花的芳香在棚内飘摇,浓郁的烟雾升腾到天上,令人仿佛置身于一处奇妙而遥远的圣境天堂。
难以想象,这些色彩艳丽、造型精致、富丽堂皇的雕塑,都是用酥油做出来的。
谜一般的前尘
沿着青海省西宁市往西南方向行驶约25千米,便可抵达湟中县鲁沙尔镇。初春的青海,空气中带着乍暖还寒的凛冽。鲁沙尔镇的峰峦叠嶂、群山环绕间,有一处著名的佛教圣地,叫塔尔寺。正月十五这一天,超过20万人来到了塔尔寺,他们只为赴这一年一度的盛会,观瞻那些盛开在僧人指间的、在塔尔寺数百年不曾凋谢的奇迹之花。
史料记载,塔尔寺初建于明洪武十年(1377年),距今已有600多年历史。这座占地面积达40万平方米的寺庙内,藏着令世人瞩目的“塔尔寺艺术三绝”——酥油花、壁画和堆绣。
跟许多历史悠远的传统技艺一样,酥油花也有着扑朔迷离的“身世”,迄今为止藏、汉文献史料中都没有明确的记载。流传在民间的说法,认为酥油花最早产生于西藏本教,是施食贡品上的小贴花。另一种说法则认为酥油花起源于公元7世纪的西藏,贞观十五年(公元640年),唐太宗封李氏为文成公主,并促成文成公主与吐蕃第33任赞普松赞干布和亲。文成公主来到拉萨时,带去了一尊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后来佛像被供奉于大昭寺,藏民为了表达崇敬之意,纷纷在佛像前进献供品。按佛教传统,供奉佛和菩萨的“八供”应包含饮水、浴水、鲜花、熏香、明灯、涂香、鲜果和音乐。时值冬天,藏民无从寻觅鲜花的踪迹,聪明的藏民灵机一动,便想到以酥油雕塑成一束花,以此供奉。久而久之,这种习俗被保留并沿袭下来。
还有另一种传说。塔尔寺的僧众们认为,酥油花始于公元1409年宗喀巴首次在拉萨大昭寺发起的祈愿大法会上。相传明永乐七年(公元1409年)正月初八到十五,宗喀巴在帕竹地方政权的支持下,在拉萨组织近万名僧人参加祈愿大法会。此间,宗喀巴做了一个梦,梦见荆棘变作明灯、杂草化为鲜花,在明灯和鲜花之间,还有无数璀璨夺目的奇珍异宝,场面蔚为壮观。梦醒后,宗喀巴为再现梦中的奇幻场景,于是命僧众以酥油为主要原料,雕塑出各种花鸟鱼虫、奇珍异宝,并将这些雕塑伴以酥油灯供奉于佛前。
虽然关于酥油花的前世,暂未得到定论,但是历经至少数百年风雨的酥油花仍“盛开”在莲花山之巅。鲜有人知晓,这些颜色艳丽多彩、形象栩栩如生的酥油花,诞生在昏暗阴冷的作坊里,僧人们承受着数月刺骨锥心之痛,才能成就这样的艺术。
艺术也是一种修行
当你知道酥油花是如何在僧人们指间盛开时,把这种艺术看作是一种修行亦不为过。
塔尔寺有两个负责专门制作酥油花的机构,分别是“杰宗曾扎”和“贡茫曾扎”,俗称上、下酥油花院。两个花院互相平等而独立,根据僧人出家前的籍贯而分配到不同花院。两个花院既平等,又具竞争性。
在每年农历10月,两院的僧人便开始构思和设计酥油花,对各自制作的题材和内容都严格保密,直到元宵节当天,才揭晓谜底并一决高下。元宵节后,僧人们则互相交流、总结得失,为来年制作酥油花做足准备。
为何说酥油花的制作亦是一种修行?因为制作酥油花的过程,一点也不轻松。酥油是类似黄油的乳制品,15℃以上就会变形,25℃以上则会融化。“为了防止酥油变形,制作时需要不时把手浸泡在刺骨的冰水中。”从事了20多年酥油花制作的老僧人罗藏昂秀摊开双手,不少手指都无法伸直。几乎每一位制作酥油花的僧人的手指都存在一些问题,有的长满冻疮,有的患有关节炎,有的手指弯曲。身体的苦楚,换来的是惊艳的艺术,僧人们也无怨无悔,当成是自身的修行。
2006年,酥油花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这离不开它反复而独特的制作工艺。在塑形之前,僧人必须沐浴更衣,洁净身体后还要进行宗教仪式。仪式结束后,由掌尺(高级僧人,两三年轮换一次)带领其余僧人共同构想酥油花的题材、内容和形式。
构思完成,根据酥油花所需制作的内容,进行草木、人物、动物等不同部分的分工,分工的原则根据每位僧人所擅长的领域划分。最后,在0℃以下的昏暗小房间内制作。
上花院坐落于九间殿对面,是一座规模较小的院落。面对大门的是一座二层藏式小楼,酥油花的制作室就在大门左侧。制作室的窗户被厚厚的白布遮住,“那是为了防止阳光照射进来,令酥油融化。”为了使酥油细腻光滑,制作前,僧人需将酥油用冷水浸泡并反复揉搓,去其杂质。酥油准备好后,就可以开始进入酥油花的制作了。
为静物注入生命
僧人先根据需要制作的主题,用铁钉、香柴(高原灌丛金腊梅、银腊梅的枝条)、麻绳等搭建外部轮廓。他们管这一步为“扎骨架”。
扎好骨架后,把上年拆除下来的陈旧酥油花作为原料,掺和上细腻的草木灰,再反复捶打,制成韧劲强、可塑性高的黑色塑造酥油“加莫勒”。接下来就是塑形了,方法近似泥塑初期。“会做酥油花的僧人,大都也会做泥塑佛像。”罗藏昂秀说。制胎技巧类似京津地区的面塑,把加莫勒一层层包裹在骨架上,用手或简单的木制雕刀雕刻。
坯胎做好后,必须经掌尺对胎形的动态、尺寸大小和相互整体结构的比例等,进行整改审定,才算定型。
完成雏形后,接着是敷面。先打造油塑颜料。在青海,热爱酥油花的牧民,不远千里将新鲜白酥油奉献到塔尔寺花院。花院制作酥油花,一年要用1 000千克酥油。僧人将研细的各种矿物颜料加入到白酥油中,再反复碾、压、搓、拉,制成近20种颜色的油塑颜料。最后,根据需求,用手指将不同的颜料,轻轻敷到制好的雏形坯胎上去。为了不使彩油因手温而融化,在0℃以下的房内,僧人不时把手指伸进有冰块的冷水盆里,降低手温。他们几乎是用麻木的手指去塑造圣洁的酥油花,要是没有一颗对酥油花绝对虔诚的心,在数十天严寒的冬季制作中,很难坚持下来。
中间更换色彩油料时,不用洗手,直接抓一把豆面粉,手一搓便干干净净。就像画油画时要用纸擦画笔和刮刀一般。
惊艳了无数人的花朵、叶片是不需要做胎的,就像做绢花那样,用深浅不同的彩色油料,捏成极薄的花瓣、叶片,再一瓣瓣、一片片地粘上,又一朵一朵地盘在枝叶上,最为乱真。因为酥油花是僧人用充满信仰的一颗心去做的,所有用酥油做的建筑、人物、禽兽和花卉草木一并称为“酥油花”。
余下描金束形,必须由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来做。他们对人物服饰和建筑物上的瓦瓴、藻井的描金绘银,对人像五官点缀修饰,那人物才会眉目传神,那禽兽就能呼之欲出,那花木就风物生情。
最后,在掌尺的指挥下,把塑就的大小人物、飞禽走兽、花鸟虫鱼、亭台楼阁等散件,一一上盘。所有酥油花都在黑色底盘上被固定成一定的斜度,形成观赏者从下往上目视的最佳仰视角。在万盏灯火的闪烁下,更会产生一种酥油花从上而下的俯视角,特别是人物肖像,他们的目光与观众对接,会产生凌空飘逸的神秘感,仿佛人与神佛在那一瞬间,心灵接触。
坚守中寻找生机
经过一个冬天的紧张制作,僧人们先燃灯献供,每天顶礼膜拜。等到吉日良辰,沐浴后的掌尺身着新装给佛像敬献哈达,颂开光经,然后给酥油花主佛像点睛,上佛光。到上元时刻,才请上花架供众人观赏。
大型花架由12根木杆竖立成天井,四周间隔9米,高约12米。正面为大花架,其余三面为堆绣佛像和8幅吉祥图案组成的高大的屏幛,每面屏幛又分为四五层,每层排列七八尊佛像案轴,整个形如一座彩色天棚,有时屏幛中间也放置大的酥油佛像。天棚下悬挂二三十盏琉璃宫灯,花架和每面屏幛下面还设几层灯台,层层叠叠地摆设千百盏酥油灯。这样,既显示出观看灯会的情趣,也可让游人按一定方向游走观看,不会发生拥挤现象。
塔尔寺的酥油花由最初的单支、单花和单人,发展为如今的立塑、单塑、浮塑、花架和盆塑相结合的形式,塑造的人数可达350多人。
曾经,塔尔寺能够制作酥油花的僧人有100余人,一到酥油花制作的时节,大家就忙活开来。如今,能够制作酥油花的僧人只剩下30人左右,其中技艺精湛的只有曲吉昂秀、罗藏昂秀、罗藏克尊、银巴坚措、罗藏丹增、尕藏等僧人。有人说,同样的酥油花作品,这些年来制作的水平有所下降,正是因为人才的流失。这种依靠口手相传的技艺,正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不少知名老僧人的离世,造成了缺乏技艺精湛的老师傅“带路”,年轻僧人自我摸索起来步履维艰。酥油花的制作过程需忍受刺骨的寒冷,这种疼痛所带来的后遗症令人生畏,后生难以长期坚持。
但也不是没有希望。上世纪90年代,塔尔寺已设立一座酥油花馆,从每年元宵灯会所展出的酥油花中选出部分精品,存放其中,让千里慕名而来的观光者,随时都能一睹酥油花的芳容。2015年元宵节,塔尔寺更是迎来了20余万人的观瞻,创造了历史新高。有人将酥油花称作指尖上的“3D打印”,这一古老而神秘的艺术,正等待人们去开拓出新的生命力。
蓝天白云之下,塔尔寺的梵呗1呢喃,僧人们指间又将绽放来年的酥油花。
麦田守望者
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每天风尘仆仆地去建窑古遗址“捡破烂”,蹲在土堆里拿着残片钻研古法工艺,挖掘里面的秘密,这是黄美金的日常。他留着富有艺术气息的中长发,总是穿一件格子衬衫和深色马甲,深居简出,不常见客,待人却亲切友好。黄美金从事陶瓷制作30多年,喜欢陶瓷,尤其钟爱建盏。
建盏,是产于建阳的黑釉系茶碗。它有着很明显的地理标记,必须产于建阳,采用建阳当地的泥料、釉水,用建盏的工艺制作完成。缺失一个条件就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建盏。建阳建盏按釉色分类,可分为金油滴盏、银油滴盏、兔毫盏、鹧鸪斑盏、杮红盏、茶叶沫盏等,“金油滴”是建盏中具有代表性的釉色之一。
制盏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外人难以想象。一个窑炉,一把小板凳,一张椅子上放一本书和一把茶壶,这就是黄美金的小作坊,除了“简陋”再也找不到其他形容词。制盏的窑炉有4层,顶层是耐火砖,烧制时其它3层各放一件,一天就烧一炉,出3个金油滴盏,并不保证最终效果,有可能烧制大半年也出不了一件精品。
“白天拉坯、修坯、装窑,晚上早早休息,凌晨起床点火烧窑,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黄美金说,看炉是一件枯燥又费时费神的事。他每天凌晨3点就坐在炉边看火候,一直守到早上8点,其他工人再来接班。一天中最漫长最冷清的这5个小时,陪伴他度过的就是椅子上的书和茶。
在黄美金家的屋顶上,三座电炉前摆满了揉细的瓷土、匣钵和未上釉水的建盏。烧制“金油滴”建盏的技艺很复杂,包括揉泥、拉坯、修坯、熟烧、选坯、上釉、烘干、补釉、装窑、焙烧、出窑等二十几道工序。哪怕是一丁点的地方出了纰漏,这炉烧的一定是废品。“能好好睡一觉,就是最大的享受!”现在他的家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金油滴”,是他十几年如一日艰苦创作的勋章。
无价在于匠心
制金油滴,源于多年前的一次拍卖会,黄美金听人说起在日本大阪市立东洋陶瓷美术馆收藏的中国南宋油滴斑茶盏,其碗口沿为金色、油滴也呈金色,日本政府于1950年专门制定法律规定其为国宝。自南宋以来,这样的“金油滴”珍品在国内已销声匿迹。日本拥有如此珍宝,国内却无迹可寻,这让黄美金觉得惋惜。回家后他辗转反侧,总是放不下这件事,于是决定全身心地投入到金油滴建盏的研制开发上。
建窑建盏是宋代八大名瓷之一,在元代中后期逐渐衰落,明代开始就断烧了。要复原制盏工艺,黄美金只能去建阳各地的古窑址搜集建盏残片,分析宋代建盏的烧制工艺,自己一遍遍去摸索。甚至在大年三十晚上,所有亲友都围坐在一起享受团圆时光,他却还在小作坊里烧窑、做实验,年夜饭都顾不上吃。
金油滴建盏的烧制工艺难于上青天:首先是不知道金油滴的釉料配方,需要无数次的实验去调配;其次是油滴釉的氧化还原条件要求高,不可控因素很多,在烧制过程中时间和温度控制差之毫厘,成品釉色的差异就会谬以千里,这个火候非常难把握。“一件完美的作品,背后是数十次烧窑、数百只盏失败后幸获的,是技艺和缘分的结晶,所以它的价值才会如此不菲。”
评定一件金油滴建盏的价值,要根据它的器型大小、形状、油斑、排布、色泽、美感、成品率等综合考虑。一件大型的布满金油滴斑纹的完美建盏可遇不可求,成品率极低。只要有一点瑕疵,整窑的建盏都会被他砸掉。
黄美金最满意的作品是金油滴撇口大盏,口径达到了24cm!建盏体积越大,油滴覆着面积越大,大面积的油滴要烧到均匀就很困难,容易出现釉色不均、起泡、过火,以及变形和开裂等问题。因此这种大号径的盏一般一年才出一件,废品率高到无法计算。
烧盏时,他从不会设想要花多久时间,烧多少废品才会成功,而是着重于从每一件建盏中发现问题,找到解决和规避的方法。在不断试错中才有幸制出一件合格的盏,但下次即便用同样的工艺、时间、手法去如法炮制,成功率依旧渺茫。这就是建盏的魅力,讲究不强求和随缘。但在准备过程中,从一遍遍挖掘可用的泥料、对釉的配方千万次调整,到以秒为单位精确控制窑温,黄美金一步都不敢怠慢。
以技造物,以物传人
这一两年,黄美金的“金油滴”建盏名气渐大,还受到台北故宫博物院和大英博物馆的邀请参展。“他们有老盏,我的是新作,新老放在一起展示,让更多的人欣赏到建窑建盏这个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
既有颜值又有内涵,这是外国人对建盏的评价。它与传统陶瓷斑纹不同,因为釉色的不可控和多样性,反而彰显了一种独特的气质。“中国的手工艺人在外国人眼里是非常心灵手巧和聪慧的,我们的手工艺作品具有悠久的文化积淀和独特的美学造诣,总是能给他们带来惊喜。”说到这里,这位匠人的眼睛发亮,脸上是皱纹也遮挡不住的骄傲。
这些年黄美金一直在不停研究、完善建盏的烧制工艺,包括金油滴、银油滴等。这几个月他在尝试古法柴烧银油滴,这种制法会呈现出不一样的釉色美感。从天亮到天黑,他都在杂乱的作坊里与盏作伴,每烧一炉建盏需耗费几十度电,老伴时常抱怨他是在烧钱。
因为常年待在自家作坊,连邻居都没几个认识他。“秋冬季节还好,如果在盛夏,室外高温让人难以忍受,我们却必须站在炉门口忍受着46℃~48℃的超高温,一整天汗流浃背,衣服裤子全湿了,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
黄美金有一个种满花草的庭院,穿过庭院是一个厅堂,那是他接待访客的地方。每有客户登门购买“金油滴”时,因常缺货,求购心切的客户会请求他卖一些次品,但黄美金从没有破例。
为了让好不容易拾起的手艺得以薪火相传,他带着儿子黄文勇和徒弟陈祥松一起做研究,以技造物,以物传人。“我就是想让更多人看到建盏之美,让老祖宗的东西在我们自己的手里传承下去。”他疲惫的眼神在这个时候炯炯有神,能够看到光和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