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走进我的腹地 （组诗）

吴素贞

养一只虎

它的确成年了！我承认自己就是那个

多年用心插柳的人。现在我乘凉，人群与我

一虎之距。我不必忧虑

人世是否安好，一声叫啸

也足以后无来者。闲人免入

或者领一张免死牌

它也有收敛，会戴着一副墨镜招摇过市

像猫咪一样时，我会接着用耳语

让它突奔人群

喜欢它伤害事物到极致，浑身绵软到极致

我喂它食肉，让它活得比我长，毛尖

漾起斑澜；我让它跑，带着电

让每一颗在暗夜里浮动的野心，刚好

与虎亲

习相近

只是妖精

再靠近。你将拥有世间一切的好，欢喜

还有魔盒

你看见竖琴弹奏天光，渐渐地

忘了今生。和我如此近

取你一寸柔肠，也赠你断翅的哀伤

接着，深情耳语

你不能封锁我的双唇，我要给你

安上老虎的心脏

要激怒你，让你踩着浮云去爱

一切都来自我的天性

大地还未灌以五行之气

我只是只妖精。布迷魂阵，内心着火

给你一座宫殿

桃树幻成人形，你排排细嗅

夜深人静，在妖界

一颗老虎的心脏，魂不守舍

你奇丑无比

这边是王者，那边是香艳

但我没有罪，永远不给你出路

她

从身体绵软的地方

取出锐刀

她真的爱上了触觉的快感

锋刃上光的冷漠

挑开衬衫的纽扣

这惊喜与绝望的藏身之地

高耸着废墟与伤疤

每一块

她都羞于表达

生活一再提醒她

可以对自己狠的人

眼前己空无一物

对着镜子

她只能一次次数着

自己用旧了的刀的总和

你的眼里有整个太阳系

我要把它回赠给你。如果可以

我不希望你如此浩瀚

我要你只是太阳，我是月亮

亿亿万光年

你只照亮我一个

我只因你而有光芒

我们是快乐的两颗行星，在天体

自由地漂移

有时，你朝我炽热凝望

人间便持续五个夏天

有时，我向你深情款款

大地便覆盖七个春天

地球，这个天天

想围着你转的小贱货

终于受到了惩罚

而我们是如此克制

昼夜仍然无序地颠倒

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交给火星、木星、水星吧

我和你可以去黑洞

量子力学让我们

越靠越近

我们还要去银河，坐在那里看瀑布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

全身褶皱，再也不会反光

请你把我放在瀑布底下

日日夜夜冲击磨平

源头活水天上来，这唯一的活路

我走得下去

有多么多的不舍啊，或者一瞬

一刹

你的眼里有整个太阳系

而我的亿亿

亿亿万年，只会因为一个你

白蛇记

那时，你不是我的许仙

不曾有法海衣钵，入不二法门

我也不曾得精修仙，将雷峰塔视成黄钟

我只是一条白蛇

会在夜里，将舞蛇人的短笛

听成大吕

满地的落红

我会为自己扯下一块红布

宫商羽角

我为你而舞蹈，视你为神

六道轮回中

舞蛇人是我的宿敌

他懂得我七寸的命脉，懂得

一条蛇深深埋下巨毒的爱

也许，此刻你是一只蜻蜓

或者蝴蝶

正用复眼看着我的杏子

一分为二

吐出桎梏里的爱恨情仇

而如果，六道轮回只是你复眼一周

那该多好

你只需用700nm光谱就能定位我

而我将铤而走险，有勇气在人间

用巨毒粉饰你我相遇后的太平

不爱你的时候

不爱你的时候

每一滴雨都很像雨

相当于看雨是雨，心无杂念

不爱你的时候

清晨很透，看着露珠的颤抖

相当于譬如朝露，又是一年

不爱你的时候

锄草，养蚕，摘桑

如梦令接了地气，长出几畦小蓟

我轻轻一吹

你口里的江南

相当于关节炎，偏头疼，病人

不爱你的时候

没有小名，发狠的词，你的癖性

某年某月某日，被带走了

麦子

滚动的，由远及近的

当我踏进陕西的麦浪

我想到了你

无际的麦田将我推上巅峰

锋芒上的舞蹈

金黄的狮子

第一次

我学着举起语言的鞭子

驱赶一只沉睡在南方的兽

危险

是我的英雄主义

巅峰上的刺痛，尖叫，下降的速度……

——人生的空白

这是北地

你留在我身体的北地

麦子不再是个隐喻，跨过几个省份

水土不服

内心的炸药

列车碾过身体的回响

都由风带进了麦浪的天边

像顶礼的仪式，像已消散的回音

我的情人

是我带给世界最明亮的部分

我发光，惟有他见过我吞下月亮

把生活里的悲苦忍成珍珠

惟有他视我为贝，将我爱成软体

灰烬里的爱，我们也要做完

是我带给世界最无知的部分

惟有他，把撞击凝成一团幽火

孤绝于人世，我才一次次看到虚无

是我带给世界喜泣的缘由

惟有他可以朝我举枪

交给他全部，是为了确证爱的绝境

交给他绝境，是为了爱的微不足道

养一只信鸽

想你的时候

就写一张便条交给它

它飞过信使的头顶

飞过手摇木铎的官吏头顶

它饮露餐风

快过陌上的八百里加急

想你，是任何一个朝代

战乱，也得为之让出天空的大事

想你，是海洋之心

承受波涛不会停止的动乱

想你，是舌尖上放射闪电

唯有想你

喘息才是我喘息

温热才是我的温热

信鸽才是我的信鸽。它飞

永远飞在天堂的天空里

素素

从春天开始，我愿意被改，去姓去名，改八字

改目光，改与人世温柔

我愿意改命运，改与你相向而行的万分之一可能

愿意被改成渡口

接受人世纷沓，在月光里咬碎一滴泪

多少年过去，我愿意改纹理，改肌肤

改内心的波澜与海啸。素心，素手，素颜

亲爱的，东风吹

南风吹，喊一句素素

我有时光之停顿，大江之不悔

傍晚的一只白鹭

一定是多年前与我相遇的那一只

那时它那么白没有长大

脸与天空平行，它的翅膀

飞入眼底。背景是天边的火烧云

地面与天空，我产生了一样的眩晕

水与火惊人的相似

人生的每一处不经意抬头

也许都能看见自己的流放地

但我已从那里归来

心里装的，除了白鹭，还有秘密

云冈石窟

打造菩萨的手回到白云里

它们在天上继续刻云

我在地面仰望

和石头一样多的菩萨

镇着的鬼魂

从它们断臂里伸出舌头

从它们的残颌下爬出半身

而那么多劈去脸的佛

里面的鬼魂挣扎

看着游人敬香，自拍

却怎么也长不出

一张菩萨的脸

佛如肉身，鬼魂如空

似乎佛也有挣脱不了的命运

我在人群小心翼翼

不敢触碰每一处石头

无相的菩萨里住着什么

值得恐惧的，是世人无知的手

向晚

红霞把天际越染越低

远处的树林

仿佛火光中不朽之物

我们靠着背坐在坝上

酒气哧响，白色的泡沫

涌出白天的事物

膨胀，无厘头，短暂

“我们就要和整个天空沉下去了”

漂浮的易拉罐越来越多

蛙鸣，虫豸断续地叫着

水杉和茅草

它们都在向晚打开自己

我们又沉默了。望着

一点点暗下去的水面

“不朽之物总是懂得一再隐忍”

碰着杯，我们突然哈哈大笑

酒气芬芳，再糟糕的一天

沉没前也有万丈红霞

像美好的回应，一条大鱼

跃出水面，天空全部压下来

荡漾的水面

先于我们

已经开始了新的一天

带你走进我的腹地

带你走进我的腹地

你不会迷路。我愿把童贞的梦

拿出与你分享，在满是

竹节草与狗尾草的阴凉里

仰看天空，手枕后脑

带你走进我的腹地

你是一个危险的人

属于我的虫，鱼，鸟，兽

全都因你分神

甚至身旁的美人蕉，逼人的红

也只昙花一现

带你走进我的腹地

你会记起，隔世的你就居住在这里

水杉成林，苦槠成精

一个黄昏复活的妖传让你童心湿润

带你走进我的腹地

我是一个危险的人

属于我的味道，呼吸，极端

全都积压在空气里

它们像一个个蠢蠢欲动的炸药包

疯狂地寻找一场擅解风情的妖娆

一不小心，我就带着你奔跑燃烧

结中结

你是我最爱的人

所以

我要把你带回结绳记事的年岁

那里没有“爱”字

你也不会说“我爱你”

我们做一次爱

就在绳上打一个结

直到我们人生的绳索布得密密麻麻

那天，你附在我耳边

说一生太短

还需要一些结中结

所以，我们的每个孩子

刚落地

你都在他们的脐带上

绑一个完美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