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粥
2017-01-21夏磊
夏磊
在我还小的那个年代,孩子们对于甜味的东西总是十分向往。虽然不能像城里的孩子那样可以时常吃到糖果,但乡下孩子也有一些他们特有的办法弄到甜的东西吃。比如春天的时候,我们会用很少的那点压岁钱买一点带糖心的麻团;夏天,大家就把刚收割的不结果实的玉米秸当作甘蔗一样来享用;当秋风呼呼吹过的时候,我们则守在桑树下,等着那紫红紫红的桑果一个个落下来,然后吃得满嘴乌黑。而新年快到时,我们就盼着腊八节的到来,童谣里也唱着: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是啊,那甜蜜的腊八粥可是让我们馋了整整一年呀。
不管家境怎么样,大人们在做腊八粥的时候是从来不吝啬放糖的,因为人们都晓得,从古到今腊八粥有感恩和祝福的意味在里边,谁的心里没有一些谢意想要表达,谁不希望自己家的腊八粥比别人家的更好吃并且更体面呢。
在南京老家的时候,腊八粥一直都是母亲和婶娘她们做的,整个过程会延续好几天。因为那个时节正是农闲的时候,人们可以用更多的时间来筹备食材,供销社的柜台里也提前摆出了糯米、花生、黄豆、红枣,还有凭票才可以买的白糖红糖。古代传说中的皇家和大的寺院的腊八粥里还要放莲子、白果、桂圆、百合、核桃仁、葡萄干等上等货,这些我们自然都不容易吃到。每家做的腊八粥用料不完全一样,但做法却都差不多。比较讲究的人家还要把一些东西先用油炸一炸,那样做出来的粥不但更香而且更好看。
每个腊八节的日子都是那么地不同寻常,它就跟端午节煮粽子,就跟除夕守岁一样让我们恨不得久久地拉住这段时光。记得那会儿总是要在头天晚上就把干货用水浸泡,然后五更天就开始用柴火灶慢慢熬,火不大,豆子和米要最早下锅,还需不时地翻动,免得粘锅起煳。太阳出来了,炊烟渐渐散去,就可以吆喝左邻右舍的孩子来喝粥了。按风俗习惯腊八粥最好是要让别家人先品尝的,如果只是独享就不好表达谢意了。这时的粥浓浓的、烫烫的,面上还泛着一点油亮的光泽,吃到口里各种食材虽然绵软却又都能用舌头感知到。这样的粥端到眼前,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哪里还有一点点整夜守望的倦意。那时我的家境也不怎么好,可新的一年不管会怎么难,不管会遇见多少苦,至少都是从这个甜甜的早晨开始的,这甜滋滋的味道对我们是那么珍贵,是一直可以美到心里去的。
没有人告诉过我腊八粥的来历,其实我们关心的是自己家的腊八粥的口味如何,有多少人品尝并赞美过,同时关心的是这个节日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多少欢乐。谁又会在意这个节日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以及它又有着怎样的意义,自己生活的甘苦又关古人什么事呢。
唯一的传说是爷爷说给我的。南京这个地方好多传说都与明太祖朱元璋有关,这个故事也是从他说起。说的是朱元璋小时候有一次干活犯了错,东家罚他不给饭吃,而他却在土屋里发现了一个耗子洞,洞里居然挖出好些谷物以及果仁红枣,他就毫不客气地把这些东西混在一起煮了充饥,味道竟然很好。当了皇帝以后,他就叫人按当时的记忆熬了一锅粥,吃的时候正是腊月初八,于是就取名叫腊八粥了。这个故事是我在夏夜里躺在凉席上听爷爷讲的,它并不励志,甚至还稍带着调侃,它淳朴得就像是乡下人自己经历过的事一样。是的,腊八节本来就是属于乡下人自己的,它是我们在清苦的日子里自己给自己的一个小小的馈赠。
很巧的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也绘声绘色地写了一段有小耗子参加的腊八节的故事。那是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一回里宝玉极尽调笑之能事,把个黛玉弄得乐也不是恼也不是。宝玉在那段话里,先说扬州有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再说洞里的一群耗子在煮腊八粥,果品里差了一些香芋,也不知怎么,一只小耗子竟摇身由香芋变成了香玉小姐,一下子就把林黛玉三个字活生生安在了小耗子身上。这段文字里宝玉借耗子精之口说出了腊八粥中的五味果品,“一红枣,二栗子,三花生,四菱角,五香芋。”曹雪芹年少的时候是住在南京的,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五次接待过康熙皇帝的江南织造署当然拿得出上好的果品,然而在他笔下出现的腊八粥倒也未见奢华。不过虽说这五种食物也非珍馐之类,寻常人家的腊八粥里有这其中的两三个大概就可以知足了。更何况,普通的香芋在有情人的眼里也是可以变成香玉的。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也知道了一些关于腊八节的来历,有的说它起源于宋代,有的说它传自于印度并且与佛祖有着不解之缘。而我最愿意相信的是,我们的先辈只是借此表达对于土地和帮助过自己的人的一种感激。南京话的发音里,“腊八粥”是“腊八祝”,祝是祝福,那其实就是把在土地上收获的最好的东西集中起来先给他人再给自己品尝,以表达对彼此的祝福。老家八卦洲没有寺庙,早听说长江对面的栖霞寺每年都有僧人在腊八节这天在寺前熬粥,既是一种施舍也是表达对香客的感激,还听说这善事一直延续至今,这是一件多么动人的事啊!
现而今我已不太吃甜食了,也真的没什么食物让我们心心念念地牵挂着。但腊八粥的香甜以及被这香甜熏染的岁月却时时会被从心底唤起,我怀念那些个清清朗朗知冷知暖的日子。每每接到母亲叫我去吃腊八粥的电话,不管多冷的天,都会心头一热,我想,腊八粥还是和小时候那样,带给我的就是简简单单的一点期待和实实在在的一份甜蜜和温暖,这世上有什么比这还珍贵呢。
今年腊八节前一天的早晨,有一位乡下的老人来探望我,看到他瘦小的有点残疾的身影立在寒风之中,我赶紧加了油门过去。当我把车停在他身边时,我真的担心车子带起的风会让他有点吃不消。我赶紧把他让上车,不知怎的,那一瞬间,我脑海里油然浮现出了在从前课本里读过的张洁的《拾麦穗》里的情景。
是啊,也是在那个腊八节的头一天的下午,村头的柿子树下,小女孩在寒风中站了很久,她没等到那个卖灶糖的老汉,她不是为了一块灶糖或一把红枣,那是对一种纯朴的疼爱的深深的依恋,女孩知道老汉为什么疼爱自己,无非就是因为自己是一个贪吃的,因为长得不好看而又没人爱的小女孩。女孩长大以后,“总感到除了母亲以外,再也没有谁能够像他那样朴素地疼爱过我——” 老汉老去了,再也不会来了,那天,女孩在那棵柿子树下哭得很伤心。文中有一个高高挂在树梢上的红红的小火柿子,风吹不下来,雨打不下来,雪压不下来。我想,那个红得透亮的小火柿子就是留在女孩和老汉心里的一丝人世间最质朴的温暖,它应该永远都不会落下来,因为即使生命结束了,它和他也会一起成为永恒的。
真的不是有意把这两个老汉扯在一起,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很久没想起了,而在这个腊八节前的早晨,身边的这个老汉却让我想起了这么多,让我在心底涌起一种酸酸的却又比腊八粥还要甜的东西。
与这位老人的相识是在几年前的腊月,天上飞着一点雪花,我是因为春节走访去了他们家,在他家十分简陋的堂屋坐下。老人因为小时候生病,脚有点跛。他没有上过学,五十岁以前基本上靠几套杂耍技艺四处卖艺为生。然而就在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他在垃圾堆边上和医院门口先后捡到了四个女婴。他收养了她们,一边流浪讨生活一边养大了她们。现在,老大已经出嫁,老二大学毕业后在乡里工作,还有两个在读书,小的还在读小学。他平静地说着他的往事,嘴角时而上扬一下,仿佛是在微笑,仿佛刚刚说的这许多苦难他都不曾在意。他指了指厨房告诉我,马上过年了,他的几个女儿都很懂事,知道父亲想她们了,都要回家来了,他正在炖肉等着她们呢。
后来我和这位老人成了朋友,他虽然没有上过学,却见识多多,我们无所不谈。他家没有什么生活来源,日子仍是很艰难,但老人却很少在人前提起这些,他还自愿干起了义务森林防火宣传员,他对我说,他这一家是吃百家饭活过来的,自己一直没忘记感恩。
老人告诉我说,他这次给我带来了一点葛粉,是他自己到山上刨来的,比我外面买的肯定好,他还告诉我,要是你家煮腊八粥,最后起锅时放一些,又营养,粥也更浓。他走的时候晨雾还没有散开,我送出很远,看着他有些蹒跚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我又想起明天就是腊八节了。母亲的电话还会打过来,老人的女儿们也会回家,而此刻我们大家的心里应该早已盛好了一碗热腾腾甜滋滋的腊八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