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记（组诗）

项丽敏

之一

栀子花采回来两天就枯了

她枯了，香气还在

我已很久不知道应该爱什么

平静的日子过着过着

就成了习惯

在洞穴里深居，在雨水里深居

在禾苗的青与黄里深居

我也爱太阳，尤其是清晨

从背后追过来，揽着我肩膀的太阳

不回头，不去看背后有些什么

只把那样的暖意想象成你

陌生的你，遥远的你

没有面孔的你

至今不知道你的姓名的你

2016年6月13日

之二

下了很久的雨停了

山间杨梅红熟

知了的声音密集起来

天蓝得像个新娘

从秘密的地方涌出许多白云

拥簇着她

白云也是新的，一匹匹

蓬松堆叠

没有比白云更美的婚纱

也没有比这夏日白云更耀眼

更安静的忧伤

2016年6月14日

之三

停止下雨的夜晚

月亮散发茉莉花的香气

天空蓝如瓷碗

近处荷塘，蛙鸣已经茂盛

葡萄园也已丰盈

很快，那些幼小青果

会变得沉坠

酿出如同去年的甜汁

时间看似无情，却关照万物

从不忽略生命渴求

不轻易背弃

不像我们，惯于长久辜负

善于长久遗忘

2016年6月16日

之四

1

合欢花，纷纷开，纷纷落

开时如霞帔

落时如鸿羽

2

一朵合欢就是所有合欢

不像世间人

有各自的名字，各自的悲喜

3

合欢花是静谧的花

开和落都静谧

只有香气

在空中反复碰撞，发出声响

试图唤醒什么

4

合欢花开时总要出一回神

想告诉一个人

合欢花又开了

早晨过去，上午过去，下午过去

你什么也没有说

你知道这世间不是什么都可以分享

你知道很多时候

话语会加重孤独

2016年6月17日

之五

初夏之夜，需要提防：

深蓝的夜空

将要圆融的月亮

受某种力量吸引而低垂的星星

此外，要提防踏上一条弯曲幽谧

开着芭茅花的小路

提防那些快乐的、不知名的、

埋伏在小路两边吟唱的夏虫

提防清凉如丝绸的夜风

提防清甜如泉水的空气

如果要经过一座合欢花树的山谷

就远远绕开

在夜晚，合欢花的香气会变成女巫

会布下迷魂阵

走进的人都将迷失其间

忘却尘世记忆，甚至自己的姓名

2016年6月18日

之六

布谷鸟的声音里有一座时钟

在村庄上空鸣响

“播谷播谷”

光着脑门的农夫手握秧苗

双脚深陷水田

腰深深地弯下去，弯下去

在他的不远处

稻草人歪戴草帽，双臂张开

站得挺直

稻草人不会说话

笨笨的

是农夫唯一没有离家的孩子

稻草人也是田野真正的主人

2016年6月20日

之七

七月，暴雨如注

所有的河流失去理性

浑浊而汹涌

水涨上来了

那命中注定的洪水

摧毁道路、冲破堤坝的洪水

我们是命运的溺水者

我们也是命运的始作俑者

破坏者

深陷于失控的水中

成为彼此的稻草

彼此最亲密的爱人和敌人

我们挣扎

——最后，放弃挣扎

就让洪水席卷，一寸一寸

淹没我们

吞下我们的颤栗、恐惧、

欲望和绝望

吞下我们留在这世间的罪证

吞下喜怒哀乐

吞下悲欢离合

2016年7月5日

之八

万物都已安歇，疲倦的路灯也熄了

一只蝉还在那里叫着

叫得那么大声，毫无顾忌

为什么它还舍不得睡去

不肯睡去

仿佛要用声音证明什么

仿佛这样叫着，整个世界就是它的

我也舍不得睡去，甚至

舍不得点亮身边的灯盏

闭着眼，屏住呼吸，听蝉声

夜晚真是神奇，夜晚的蝉声更是神奇

它把刚刚经历过洪水的人间

变成宁静又深邃的森林

2016年7月6日

之九

即日小暑，晨起仍有雨声

池塘里的荷花开了几朵

路边的合欢也还在开着

洪水退下之后

与寻常又美好的事物重逢

有隔世的恍惚

那些看似脆弱的生命

也有如此的坚韧

它们还在那里，在原来的地方

和我一样，以幸存者的身份

静静活在自己的角落

2016年7月7日

之十

我愿意变得像蚂蚁那样细微

那样小，任意地

踏入一条泥径

走进薰衣草的森林

这盛夏河流一样丰沛的紫

漫无边际的紫

是天空也是大地

是起点也是终点

我将以此为国

做她忠实的臣民

一生不去别的地方

不见识别的颜色、别的香气

一生只在熟悉的土壤上栖息，劳作

与亲人厮守，满足简单的快乐

不会迷路

不会颠沛流离

2016年7月17日

之十一

我希望我的家乡是贫穷的

穷到只剩下蓝天、野花、

干净的空气

（蓝天有时空空

有时凫几朵令人遐想的白云）

我希望我的家乡偏僻而遥远

不为人知

没有纵横的道路

没有熙来攘往的尘土

青山之下，只有马头墙的白屋

屋前只流淌古老的河流

还有一面湖水

从黎明到夜晚，除了水浪拍岸、

鸟鸣、蝉歌

听不到更多的声音

2016年7月20日

之十二

早晨七点，天空有着初恋的蓝

一朵云悬浮中间

轻飘飘，又那么孤单

在云里我看见逝去已久的岁月

看见童年

——也是这么轻飘，恍惚

孤单单悬于没有边际的虚空

夏日悠长

那些不知所以的悲伤、快乐、美好

以及附着其上，仿佛永恒的光

一阵风就将之吹散

2016年7月21日

之十三

拂晓，天空即有酩酊之意

一排排云霞拥簇东山

密谋整夜，要在日出时

掀起一场妖娆暴动

大地之上

正在苏醒的事物都在发光

斑茅草、鸡爪槭的果翅、

香樟的每一片树叶以及

稻田里无以计数的露珠

——还有怀抱它们的十万座山

十万条河

豪饮盛夏浓酒

在倾覆而下暴烈的光中

它们互为阴影，又彼此照耀

2016年7月22日

之十四

整个七月，我以土豆为晚餐

蒸熟，切开

佐以酱油，或微微撒一点盐

土豆是父亲种的

父亲说，今年雨水多

开春种的庄稼大多烂在地里

唯有土豆命贱，好养活

比往年收成还要好

装满家里大小的筐子

父亲知道我喜欢吃土豆

让我带走一筐

“只有我和你妈在家，

吃不了那么多。”

暮晚的餐桌上

我切开一只冒着热气的土豆

慢慢咀嚼，细细吞咽

我要把这土豆全部装进胃里

连同它味道发涩的皮

半生过去了

仍然可以吃到父亲种的粮食

这其中的幸福、忐忑

使简单的晚餐变得隆重

使我在吞下每一口土豆时小心翼翼

不敢浪费

2016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