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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

2017-01-21习习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7年1期
关键词:喇叭花兰花祖母

习习

1

攀援植物用柔韧的藤蔓攀爬,目的只有一个,竭力生长。它们太弱,没有强壮的枝干,只能靠攀附和缠络,迂回前进。

祖母的花园,豆角花开。殷红的蝴蝶花儿,对生的羽翅在风里翕动,神经质一般。仿佛蝶形花儿的蜕变,两叶弧形果皮严丝合缝,显示出世上最精美的对称。粘附在果荚里的种子,一边一个错落排列,精确平均着自己的位置。汁液丰盈时,祖母摘下果荚做菜,果荚里的小豆子还稚嫩到只包着一颗清水。果荚于人总有神奇的感觉,像受孕的肚腹,渐渐饱满,某一时刻,果荚爆裂,向土地弹出身体里所有的种子——和动物一样,植物很少把自己没有孕育成熟的孩子暴露在外。德富芦花说:“一个人在深山踽踽独行,有时看到栗子的外壳自动爆开,果实掉落地下,我听到了‘闲寂本身的声音”。生物界瓜熟蒂落,有着精准的科学。

一枚枚翠绿的小弯刀坠下藤蔓,祖母称这豆角刀豆。它少女时期的花儿,素朴稠密颜色单调,是贫家的女儿花。在西北,植物中,这些大面积的能结出果实的花儿几乎都纷繁朴素,土豆花儿、豌豆花儿、胡麻花儿,苹果花儿、梨花儿、枣花儿、核桃花儿……脆嫩的刀豆躺满一簸箩,祖母折断刀豆一角,抽剥出豆荚身体一侧的粘合线,再折断另一角,抽下另一根粘合线。两根柔韧的绿丝线也许会纠缠人的牙齿,但它们将两叶果皮紧紧粘黏,保证了种子在成熟前,能够安稳地在子宫一样的果荚里成长。

喇叭花很象形,作为另一种攀援植物,它肩负的任务是单纯的美化。这种长命的藤蔓可以生机勃勃攀援好几个月。祖母一般把它安置在窗口,明亮的玻璃窗是屋子的眼睛,柔软的喇叭花像睫毛。喇叭花开得甚是勤奋,有些地方叫它“勤娘子”,鸡叫头遍,它就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张开喇叭。我疑心“勤娘子”是南方人的叫法,舌头粘软地卷进口腔。西北人叫娘子“婆娘”,“婆娘”这词儿我一直不大喜欢,气往外吐,不收在心里。喇叭花一早盛开,像自家的娘子,勤快得紧。

植物有自己的钟表,十八世纪瑞典博物学家林奈设计过一个巨大的花钟,花钟由几十种花儿组合。清晨3点起,花儿们次第开放,婆罗门参、菊苣、萱草、苦苣、冰岛罂粟、蒲公英、山柳菊、猫儿菊、萱草花……花朵们严格恪守开放和闭合的时间。它们大多数白天绽放夜晚休憩,并非为了配合人类的作息。天一亮,一夜酣眠后,昆虫们开始精神抖擞四处飞奔,这时,花儿也张开花瓣散出香气招蜂引蝶。阳光铺洒的花园里开始上演无数个花儿与少年的故事。花儿与昆虫,相互吸引、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生命在传播、孕育、繁衍。那些甘心做陪衬的绿叶也在清晨舒展身体、打开气孔,等着太阳出来,欢畅地呼吸一番。天黑了,昆虫们累了,花儿们也心满意足地合拢花瓣。大幕拉下,和人类一样,自然界陷入沉寂。

清晨4点左右,这一时刻,对喇叭花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时,喇叭花纷纷打开喇叭,同时,藤蔓开始悄悄前行。像冷峻的爬行动物能够感知方位一样,喇叭花所有的藤蔓,神秘地按顺时针方向缠络。它们好像随时惦记着时间,一寸一寸,跟着时针奋力爬行。人类使用的喇叭,样子模仿了动物的耳廓:用张开的大嘴巴去接听,将接听到的声音送入隐秘的耳蜗去甄别。植物喇叭形的花朵无需呐喊,它以绽放的姿态迎接为它传粉的少年——那些不谙世事的昆虫。其实,喇叭形的花冠只是花儿们用心布置的精美婚床,真正的主角是稳坐中心的芬芳花蕊,它们是传播生命的女王。花瓣合乎礼仪地向外翻展,湿润的柱头静静露出,香气自那里袅袅散出……

花儿萎败后,喇叭花的种子密密挤裹在南瓜盅一样透明的包衣里。几何体的小籽粒,小米般大小,有黑和米白两种颜色,样子并不难看,但在中药里被称为“黑丑”和“白丑”,二者混合,又叫“二丑”,说是可以做通腹利便的泻药。

明代吴宽这样写喇叭花:“薰风篱落间,蔓出甚绸缪”,“薰风”和“绸缪”都把喇叭花贵气了。明代的张丑,在《瓶花谱》中,将喇叭花列为九品,在我看来,这更朴质些,因为在我眼中,喇叭花就是贫家的女儿花。

2

头发稀黄的尕女子,脸上拖着长鼻涕。爹娘死得早,爷爷活得长,爷爷早早瘫在炕上。尕女子有四个哥哥和嫂嫂。每天放学,尕女子头件事是赶回家,倒了炕沿上爷爷的尿壶,再和面,面和好扣在盆子下醒着,这时候,她跑出去玩上一会儿。尕女子玩起来真疯,跳皮筋、打沙包、弹玻璃球,和男孩子甩香烟盒子叠的宝,玩着玩着就忘了回家擀面,爷爷告她的状,尕女子脸上总是被下班回来的哥嫂们掐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她家院墙上爬满喇叭花,尕女子哭鼻子时,没处撒气,一朵一朵掐下喇叭花,拿鞋子在脚底下狠狠地揉。她家的花园里还长满紫茉莉,半米来高的花园围墙由红砖头错落垒砌,留出很多个“十”形的眼睛。尕女子用淌瓶洗手,为什么不在脸盆里洗呢,尕女子说她们家不用死水,淌瓶翘着细长的嘴儿,壶嘴里淌出活水,洗过手的水流进花园。黑粗砂的淌瓶,很像紫茉莉的花籽儿。有人叫紫茉莉地雷花,因为花籽儿像地雷,黑色,还布满小颗粒。我觉得它的花籽儿除了像地雷、像淌瓶,更像爆米花的爆锅,黝黑的爆锅,里面盛开雪白的米花。紫茉莉的花籽里也有雪白的粉末,祖母说过,古时候,女人们拿它当胭脂,所以,紫茉莉就又叫宫粉花、胭脂花。

细长的花冠,漏斗一样顶着紫色的地雷花,很像锋利的鸟喙被一朵花儿温柔地堵上了嘴。后来,贪玩的尕女子被火车轧死了,尕女子没长成大姑娘就离开了人世。许多年后,想起喇叭花、紫茉莉,就觉得这两样花儿都该叫尕女子花,贫家的苦命花儿。

好在祖母的园子里,紫茉莉不多,不多的几蓬,我疑心它的种子是鸟儿不小心从肚子里拉出来的。

花园里永远给海娜留着位置。一棵棵海娜,多半是长给爱臭美的女娃娃。后来,我知道海娜叫指甲花,又叫小凤仙。和喇叭花、紫茉莉一样,海娜也大都生在贫家。海娜出生卑微,样子弱弱的。它们总像口渴,每天要喝很多水。海娜花开到最盛时,女娃娃们把花儿摘下,捣烂,加些明矾。晚上临睡前,把花泥覆在指甲上,用葵花叶子把手指包裹好。两个手不敢乱动,小心翼翼睡到早晨,指甲红了。古时候的女人也这样染指甲,她们把海娜又叫透骨草。有时,指甲会给海娜染黄,祖母说,那是叫被子里的臭屁熏的。海娜花儿最爱干净,碰触不得污浊之气。至于为什么小时候只染八颗指甲,单留着小指甲盖儿不染呢,有人说染红了小拇指指甲,会碰见色狼。什么是色狼?大概就是喜欢颜色的狼,这种狼,眼神好,专盯女娃娃翘起的小拇指看。

海娜花儿花期长,所有女娃娃的指甲都染遍了,海娜还在开。海娜可以自播种子、自己繁衍。所以,它生命力强着呢,并不似它柔弱的样子。这么不娇贵的花儿,怨不得古人叫它小凤仙了。还有些花家们称小凤仙为“菊婢”——菊花的婢女,这真要气煞小凤仙呢。小凤仙,劳碌命,多亏祖母的园子里没有种菊花。

3

在西北,大丽花富丽堂皇,开起来轰轰烈烈。祖母的挤满贫家花儿的花园里,它像生错了地方,望过去一眼,就能看出它的不同寻常。

首先,它叫站在它近处的八瓣梅大惊失色。八瓣梅,八片单薄的花瓣,颜色像被稀释过一样,粉到发白,花蕊暴露,蜂蝶们粗野地围着它们繁忙。之外,大丽花旁边,矮个儿的臭绣球也争着开花,花儿比任何时候都开得艳,花梗把花儿高高顶起,可是让风摇几下,不好闻的气味儿就散了出来。

臭绣球、臭绣球

掐个臭绣球放个屁

臭绣球散出臭味,也许是胆怯,或者是警告,是它保护自己的手段,虽然它与水里的乌贼互不听说,但它们遇袭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大丽花花瓣层层叠叠,舌形瓣儿光芒四射。它生机勃勃、雍容大气,又小心掩藏着自己的兴奋,在那些纷繁有序的花瓣之间,几乎看不见花蕊。这个大家闺秀的花儿,每一朵硕大的花儿都能开成一个花篮,香味四溢,颜色浓烈得染过一样,红得发紫、黄得闪金。据说,有一种大丽花花瓣能多到千层,皇后娘娘华美繁复的裙裾一样,富贵壮丽。在祖母的花园里,大丽花丝毫没有小女儿之态,不造作不柔弱,甚而到了初冬,花草们都歇了,园子里一片枯黄时,薄雪下面,还能看到大丽花冰冻的花瓣儿。

有一首古河州的花儿,“白花儿开得耀眼哩,红花儿开得破哩”,我觉得就是在唱大丽花。除了它,还有什么花儿有那么大的气势呢?

比起富丽堂皇的大丽花,葵花简单开朗。大个子大叶子大脸盘儿。小时候,我的第一张蜡笔画画的就是葵花。简洁的圆,粗枝大叶,明亮的黄。甘肃有些地方,人们把葵花又叫向黄,有颜色、有形态,很好听。当然,更多人叫它向日葵,某一时期,这个执著向阳的植物被人们给予意识形态上的某种寓意。

向日葵举着令人瞩目的花盘儿,最终为着结出密集的瘦果,它一辈子都保持着花儿的样子。在它的开花期,花盘外围金黄的舌状花序,妖娆地引来蜂蝶。其实,这些绸缎一样的花瓣儿没有性别,只是做着花儿的假象,真正渴慕爱情的是花盘里无数个幼小稚嫩的管状花序,像密密排列的鸟喙,润湿清凉、充满期待。作为异花传粉的植物,只几天短暂的花期,碎小的管状花焦急地翘首以盼。昆虫们会带着四处沾染的花粉在花盘上吮吸花蜜,不经意间让向日葵不同花盘上的花粉结合。如果错过这短暂的恋爱良机,花儿们只能黯自神伤,悄然萎落。失意的向日葵兀自举着那张种子空虚的大脸盘儿,直到终老花园。这是一些向日葵难逃的命运,它们争着高出墙头,脸盘儿时刻向着太阳,它们把一切做得很努力,但花儿们得不到爱情,一切都是徒然。好在除了它的果实,人们还喜欢它明媚纯净的花盘儿、绿意盎然的大叶子。它给人们带来好奇,为什么它总是扭转脸盘儿追随太阳?它还蕴含寓意,表达一种朴素的执着和坚定。一次,我在一个四岁孩子的画中吃惊地发现,向日葵脸盘浑圆,金光四射,它就是花儿里的太阳,它热爱太阳,让自己也有了太阳的样子。

那年,不停落雨,向日葵一个劲儿长个子,朝三暮四的蜂蝶们都去了别处。到了深秋,又阴雨绵绵,高个子的向日葵终于站不住,纷纷斜了身子,要往地里睡。花盘里镶嵌的密密的籽儿,全是瘪的。那一年,祖母走了,昆虫们忙别的去了,没谁能帮它们。我还记得祖母为向日葵做的事。向日葵像一个个傻里傻气的大孩子,祖母拿两个挨得近的花盘子,让它们的脸儿相互磨蹭,或者拿布沾了这个花盘上的花粉,到另一个花盘上轻轻点染。祖母是个满脸皱褶的老蜜蜂,步履蹒跚、动作滞缓。但她的手和眼睛满含爱意。秋天了,那些高高大大的被祖母疼爱过的向日葵,予她的报答是一盘又一盘籽粒饱满的大丰收。

4

土地是个巨大慷慨的孕床,承载着世上所有的活物:植物、动物、人。植物扎根土地,仿佛与土地特别亲近。

很多动词无法赋予植物,跑、跳、爬、飞等等,这是植物的宿命。只有植物被牢牢禁锢在土地上,也正因如此,为了生存,植物有着令人惊异的智慧。芬芳扑鼻为着谁?花容月貌、形态万千,目的何在?昆虫围着它们想干什么干了什么?不说话的植物怎么利用了看不见的风?——大地之上,遍布植物的故事,大提纲、小细节、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回环往复、连绵不绝。

初夏,祖母堂屋的桌上,大口玻璃瓶里时常插着几支牡丹。这贵重的花儿,是来自远方的宠儿。在我自学生物常识课本时,玻璃瓶里的牡丹,是我近在眼前的植物标本。这种产自中国的古老植物,柔媚婀娜、富贵华丽,气质上与大丽花有着某种相似,但它自古受到皇家的宠爱,因此更受世人青睐。牡丹盛开,很般配祖母的雕花桌椅、堂屋正墙上多子多孙的年画。祖母于卖花郎手中接过牡丹时,牡丹上露珠晶莹,花朵还娇羞地半开半闭。作为瓶中的插花,祖母耐心选择的牡丹花,形状各异、颜色有别,单瓣儿、半重瓣儿、重瓣儿,粉、大红、黄、黑。我偏爱粉牡丹,她最像戏台上的花旦,有着完美弧线的花瓣儿不算繁复,但它们拥裹出的一个幽香花团,足够怀春。它是戏剧里不胜娇羞的崔莺莺,满腹心事、情丝缠绵。而它身边,黑牡丹闪着黑紫,玄之又玄,花团饱满富有弹性,稀有的颜色带着妖冶鬼魅,还暗含挑逗。

兰兰有两条够着膝盖的大辫子,麻花大辫从耳朵两边挂到胸前,大辫子一跳一跳正好遮在兰兰的胸前。兰兰乳房长了,她用白布缠住了胸,还不够,再用辫子一左一右盖上。表妹毛毛的身体也有了变化,先是胸前有了两个小桃核,桃核变大,渐渐饱满成柔软的桃子,身体下面还出了血。性别的呈现,让女孩害羞,那些特征,全都柔弱无助。大虎子二虎子盘算出了袭击女孩子的最佳部位:乳房、耻骨前端。乳房暴露在前胸,耻骨后面藏着最难堪的隐秘。一拳下去,女孩子身心俱痛。

一天,毛毛和兰兰在花园里摘喇叭花,把花瓣儿贴在鼻子上扮大公鸡。“大公鸡,喔喔叫,大红冠子跳啊跳”,毛毛和兰兰高兴地比赛双腿跳。大虎子不甘示弱,抢了毛毛最大的一朵喇叭花贴在鼻子上,还趁兰兰摘花时,狠狠捏了兰兰的胸。大虎子惹恼了过路的蜜蜂,蜜蜂蛰了大虎子的嘴巴,大虎子的嘴肿成了猪嘴,他从此有了个外号:猪嘴虎子。兰兰笑啊笑,笑出了眼泪。是男孩子挑起的战斗,爱恋花儿的蜜蜂英雄救美,伸出了宝剑。

初中生理课本到学期末依旧簇新,唯一一次上课是把几个班的女生集中在一个教室,占用的是下午两节课后的自习。天气燠热,窗帘紧拉。黑板上有一张女性生殖器的剖面教学图,教室里弥漫着汗味和女孩子生理期的气味。大家不好意思对视,目光回避那张挂图。母亲身体里怎么会出现婴儿?婴儿自女人身体的哪个部位出来?这些困扰了女孩子十几年的问题,没人敢问。生理老师的教鞭在那张挂图上蜻蜓点水,每到关键处总是语焉不详,这更加重了女孩子们对身体的疑惑。而被隔离在另一个教室的男生们,不知他们在听些什么。男生女生,论及身体,被远远隔离。近在咫尺,又仿佛互不勾连。有一些隐秘的知识,男生女生同时知道,必将犯禁,亚当和夏娃偷吃树上的禁果被逐出伊甸园,那是什么树?什么样的果实,能让他们忽然间渴慕对方、一下子看清彼此身体的契合处?

据说伊甸园没有鲜花,花儿会给贞洁的园子带去淫乱。

“性”,这个暗黑的词汇,因为生命力过于强大而被缚以石块沉入大海,懵懂的醒悟被搅扰得昏暗混浊。几乎和我们的青春期一样,花儿的性知识被早期的植物学家们遮遮掩掩。人们看到动物的生殖器会反感,看到自己的会难为情,但看到植物的生殖器沉醉不已,这令道学家们恐慌和尴尬。连深深理解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歌德也这样说花儿:“这种永无休止的婚礼我们无法视而不见,一夫一妻制瓦解了,取而代之的是暧昧的淫欲。”

眼前的牡丹花是先前祖母大口瓶里插过的牡丹,那时,它们对我来说是最简单的植物名词:多年生落叶小灌木,我国特有的木本名贵花卉。很多年后,我终于可以从生物学的角度,以对待生物的眼光,去观察它精致的身体结构、它暴露在外的美貌性器和它深藏不露的意味。还是那种好似戏剧花旦的粉红牡丹,起初,它们用花瓣拥裹成一个安全的密室,花儿内部的器官渐渐发育成熟时,花瓣开放,花团中,一根根嫩黄的雄蕊簇拥成一个圆,围裹着中间的雌蕊们。它们是花儿里的男性和女性,这些围裹着雌蕊的 “缠绕的线”(雄蕊的拉丁语意思)纤细柔软,其中每一根长长的花丝顶着一对疙瘩状的花粉囊,形状酷似动物睾丸,里面装满花粉。类似动物精液的花粉被十八世纪植物学家隐蔽地称为“花药”。雄蕊群紧紧簇拥着雌蕊群,雌蕊高高扬起柱头,它们以努力的姿态等待传粉,细长的花柱连接着柱头与底部的子房,它是藏有胚珠的子宫,期待着受精。

雄性、雌性,男人、女人,大自然中的生物何其相似。

花儿们竞相盛开,争妍斗艳,一些植物学家从中看出了一场场奢靡大戏。一群男人和一群女人在一张床上厮混,1737年,植物学家齐恩贝克教授怒呵:“谁能相信,植物界这种令人恶心的淫乱风气是上帝安排的。”

但是,天赋如此,花儿们的每一种存在都有特别的意义。

植物被禁锢的宿命,彻底决定了它们的与众不同。那些美丽的显花植物一般不能自花传粉,新生命的开始和孕育,必须靠勤劳的花粉传播者:蜜蜂、甲虫、蝇类、蛾等,还有风。植物和动物构成了奇妙的共生,植物把花粉粘到昆虫身上,昆虫再把花粉送到另一株同种的植物上,看似偶然的行为,对植物来说包含着万分可贵的成功机遇。作为酬劳,植物给昆虫提供甘美的花蜜或一部分花粉。

于是,植物的性器官——花儿,它们努力绽放、暴露,美轮美奂、争奇斗艳,引得昆虫们心旌摇荡、纷至沓来。为了生存和繁衍,看似单纯的花儿,朵朵心机重重。

5

兰科植物独具风致,花朵别样、绿叶清新简约。它可以旺盛成一眼望不到边的兰草,又可以华贵为皇宫中的一枝独秀。家乡兰州,传说就是因着城南高山上盛开的一种兰草而得名。我疑心这种兰草是马兰草,开紫蝴蝶一样的花儿。祖母说,先前兰州黄河边上,浓密的马兰草高可没膝,女人们割下一捆捆马兰草,用水浸泡后,捻搓成结实的绳。

作为世界上最庞大的花卉家族,兰花中,清新雅致的中国兰被古代文人称为“花中君子”,我总以为这与古代文人的诗画有关。简洁清秀的线条,风流蕴藉,最合适毛笔在宣纸上滑行点染,大片留白,供人遐想。

要说的是一种洋兰,叫兜兰,它很有故事,它的品质似乎很有悖于中国人的君子之道。兜兰的花朵几乎没有花儿通常的样子,一片心型背萼,像华丽的屏风,上面有神秘的只有昆虫能够辨认的精美纹路或斑点,两片同样完美的侧萼对称在背萼之下,之间悬挂一个可爱的小兜子。这几部分组合起来,使兜兰的花儿看上去更像一个天真无邪、肚腹滚圆、张着翅膀,且有一对完满背翼的昆虫。

花儿把自己长成它所期待的昆虫的样子,它必定深知这种昆虫的致命喜好。

艳丽的花瓣、花瓣上意味深长的纹路和斑点叫昆虫着魔,而这些仅仅是形式,真正的手段深藏不露。作为一个意义深刻的陷阱,兜兰的小兜子,机关重重、精巧得滴水不露。背萼为小兜子遮掩机密,两瓣花枝招展的侧萼,招引没有心计的昆虫。于是,故事上演。

兰花的共同特点是雌雄同蕊,而兜兰例外,雄蕊在前,雌蕊长在花的后面。雌蕊梦想爱情,要得到雄蕊的花粉,非得利用昆虫。小兜子散发出昆虫爱闻的花蜜气味,傻头傻脑的昆虫扑到滑腻的雄蕊上吸食花蜜时,花粉粘身,一不小心落入了陷阱。兜子里长满绒毛,跌入兜中的昆虫攀着绒毛往上爬,好不容易钻出一条隧道,这时,面前有两个出口,玄机就在此处,兜兰早已在每个出口安放好一个雌蕊,急于奔命的昆虫将毫无选择地与雌蕊相遇。吸着力很强的雌蕊,瞬间把昆虫身上的花粉团吸到了自己身上。兜兰心满意足了。最气恼的怕是昆虫,徒受这番羞辱,口干舌燥的它很可能什么都没得到,因为大多数散着花香的兜兰根本没有花蜜。兜兰靠骗术生存,在花朵的江湖上,名声很差。

另有一种飘带兜兰,两瓣长侧萼优美地飘来飘去,昆虫受到魅惑,随即落入陷阱。有些“飘带”居然长可拖地,正好可以让不会飞的昆虫登上软梯、爬入小兜子,切身去感受一下这个世界的阴暗和狡诈。

约有三万多个种类的兰花家族,是植物中最聪明的家族。达尔文感叹:“没有哪种植物像兰花一样,花是如此地奇特,花与昆虫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地让人迷恋。”兰花靠自己的黠慧,繁衍出万千姿态、万千风情。

和兜兰一样,很多兰科植物擅长卖弄风情、出卖色相。一些植物学家把兰花称为“淫兰”,它们利用昆虫满足自己的欲望。一种叫奥弗里厄斯的兰花,极其妖媚,它们有和苍蝇或蜜蜂一样的身体曲线、斑点,甚至绒毛。雄性昆虫以为它是同类雌性,急不可耐地扑向它,在试图与它交配的过程中,兰花得到了爱情。北美和地中海一带有种兰科植物,花朵开成雌性细腰蜂的样子,花瓣闪烁着毛茸茸的金黄,像雌蜂的翅膀,还散发出雌细腰蜂的气味,虽没有花蜜,但频频让雄细腰蜂上当。蝴蝶兰、苍蝇兰、蜘蛛兰、丸花蜂兰、蝎子兰,兰花们构筑了花朵中最奇异鬼魅的形态。这一切不可思议,兰花靠怎样的视觉、触觉、味觉或嗅觉懂得了昆虫?当细腰蜂兰在风中扭动腰肢时,它何以知道它勾引的昆虫的喜好?

张岱的《夜航船》中有这样一段记述:“蜜蜂采花,凡花则足粘而进,采兰花则背负而进,盖献其王也。”我想,蜜蜂谦恭地俯身于兰花,大致因为受骗的无奈,好在它虽对狡黠的兰花卑躬屈膝,但没有谁向蜂王告密,这总算保存了它一点儿面子。

还有一种姿态特异的兰花,它需要一种身型特殊的情人。它们时常在暗夜幽会。这种兰花分布于非洲和马达加斯加,一到夜晚,它散发一种类似茉莉的幽香,一种长喙飞蛾闻香而至,它的长喙或者长舌,足有十二英寸,能深入到花卉的深管,吸食到甘露或者花粉,而那正是这种兰花贮藏在深管中花蜜和花粉的深度。兰花与昆虫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是最出色的工匠的精妙设计。兰花竭力进化自己,竭力与众不同,为的就是能独享专门的仆人。为了得到爱情,它有足够的耐心延长花期,有的花期长达数月。但并非所有的昆虫都盲目好色,一再受挫,也能积攒小小的知识。不过,兰花处心积虑也会不失收获,一旦受精,兰花的一个子房就能结出数百、数千,甚至数百万个极微小的种子,偶尔的一笔收获就能补偿老处女数年的苦熬。于是,兰花一年年存活了下来,而且存活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大部分植物。达尔文在兰花中看出了一个重要事实:自然选择是生物进化的巨大动力。

6

在中国,我眼中,北方植物和南方植物有着显著的差异,除了种类相对较少之外,因为缺水,北方植物少有阔绰的叶子,植物的果实形状圆润且几乎都有紧锁水分的柔韧果皮。作为共生,在北方,也鲜有数量繁多稀奇古怪的昆虫。

芬芳之味,是人类的定义。且看一只口味不雅的腐蝇如何误入歧途,又死里逃生;与此同时,一朵散发臭味的花儿又如何借腐蝇把爱情到处传播。

多年前,在昆明,我第一次见到大花马兜铃,很是吃惊它花瓣的硕大和异样。燠热中,它的花朵抹布一样暗旧,软塌塌地垂挂于绿叶之间。原来,它就是一些狡诈的故事的制造者。抹布似的大花瓣在风里摇晃,散发出腐败的气味,它的花瓣薄、皱、软,它是故意把花儿开得如此心不在焉、恹恹欲睡。一只喜食腐肉的瞎眼蝇认错了食物,进到了马兜铃花上的一个小口瓶,小口瓶的瓶口长满细毛,雌蕊和雄蕊睡在瓶底。为避免自花传粉影响后代,雌蕊比雄蕊早熟几天。小腐蝇进入瓶子时,雌蕊刚好成熟,花基部的空腔内发出浓重的腐臭,小腐蝇欢喜地钻啊钻啊,细管状花中部长满向内的绒毛,给蝇子的爬行做了顺滑。可是,吃足花蜜后,因为绒毛的阻挡,蝇子怎么都出不来了,只能无奈地逗留在花中,因为到第二天,雄蕊的花药才会开裂、散出花粉。这时,久陷囹圄的蝇子为了逃命,在花内团团乱钻,身上粘满花粉。而此时,花中部的绒毛开始慢慢变软,萎缩,为蝇子留出了一条逃命的空隙。蝇子逃脱了,记性不佳甘愿受挫的它带着一身花粉又钻进了另一朵马兜铃花的小瓶子里。马兜铃利用虫子为自己完成了传粉。

形象奇特的花儿,总是暗藏机关。它们身体的各个器官配合得天衣无缝,时间差打得精确无误。花儿们在暗处,上演着一幕幕故事曲折、情节环环紧扣的连续剧。

传说,在我国,有一种古老的名叫“断续”的植物,叶子对生,两片叶子相接的地方,有一条沟,下了雨,沟里存满水,就成了护城河。虫子沿着茎悄然爬上,准备袭击花朵时,失足于河中,这保全了花和果的顺利生长。“断续”,好意思,叫搞破坏的虫子们欲进不能、欲罢还休,花儿们的聪明,被古人这样想象,真是可爱。

大西北的六月,苍穹之下,豆科植物铺天盖地。蚕豆、豌豆、扁豆,它们都有着秀气纷繁的花儿。蚕豆地里,粉绿的叶子上,挂满粉白的蝶形花儿,状似羽翅的花瓣上点着两粒深紫的斑点,酷似蝴蝶的眼睛。与祖母园子里那些细碎暗红的豆角花儿一样,它们散发着豆类植物特有的香气,把自己扮成蝴蝶的样子,眼眸深情,专注地期盼着那些传播花粉的昆虫。

正面看一朵蚕豆花,酷似雌性动物的生殖器。一片大的桃形花瓣旗帜一样,被称为旗瓣,两个较窄的翼瓣在旗瓣上相对而立形成一个唇形,翼瓣中夹裹着另两个花瓣紧扣的蒂包,叫龙骨瓣,里面藏着雄蕊和花柱。当一只蜜蜂试图采集豆花花蜜时,它只有直接在龙骨花瓣上着陆,才能得到最甜蜜的回报。蜜蜂的体重使龙骨瓣突然爆开,新鲜花粉就会粘满蜜蜂的腹部。这意味着豆花可以把花粉固定在昆虫身体的特定部位,从而避免了花儿盲目地将花粉向传粉者全身乱撒而造成浪费。

豆荚里并排躺着的那些温润玉珠,它们可知晓这些动人往事?

花儿,这些大地上的妩媚子民,为繁衍后代费尽心机,也因此成就了它们的非凡美丽。它们灿烂夺目,又迅速萎落,这让花儿的世界充满了慷慨赴死的悲壮。花儿们看似柔弱,但每一朵都是义无反顾的勇士。当大地终于熬过灰暗和阴郁,当第一批花儿无畏地盛开,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注定要上演万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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