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印象
2017-01-21桑格
桑格
作为海男的密友,我知道海男一直在做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就是写作,写作于海男来说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开始了。海男当时在滇西的一座小县城生活写作,她曾经在九十年代中期写过一部长篇,名为《县城》,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部记录了海男生活中历经青春之路洗礼的《县城》,让我认识了海男,当时她正在疯狂地进行着《男人传》《女人传》等诸多超越文本的写作。那时候的海男三十多岁,是我见过的女作家中最有特质的一位。九十年代中期她就拥有了自己非常独立的书房。弗吉尼亚·伍尔芙曾说过,一个女人如果要写作的话,一定要有自己的房间。是的,海男一直在为属于自己独立的书房而努力,从她当时大量的散文随笔中我读到了她对于房屋的梦想,对她而言拥有一间独立的书房就拥有了自己的小世界。在九十年代中期,当我有机会来到海男的那间书房时,我看到了镶嵌在墙壁深处的深紫色书架,那时候我就感觉到了海男对紫色的喜爱。若干年以后,海男凭着一本深紫色的诗集《忧伤的黑麋鹿》荣获了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书架上林立着海男一生最为喜欢的书籍,书房中有宽大的书桌,有拂开的书页,甚至我还记得在那些半拂开的书页中有几帧美丽的蝴蝶标本,这使我在后来又读到了海男长篇小说中最迷人的《蝴蝶是怎样变成标本的》。
在海男的书房花瓶中还插有鲜红的玫瑰花,海男喜欢玫瑰,许多诗人都喜欢玫瑰,然而,海男对玫瑰的热爱与弥尔顿和博尔赫斯迥异。九十年代初期我曾读到过海男的第二本诗集《虚构的玫瑰》,封面上是海男的照片。作为作家和女诗人,海男有着一双特别明亮略带忧伤的眼睛,很多人赞美海男作为女人的美丽,但我认为海男最诱人而美丽的就是她的那双触及过神秘魔法的眼睛。海男正是使用这双眼睛下的时间之触觉,感知到时光流逝中来自写作中的那一句句语言,激荡着光明和黑暗的翅膀,倾听着那双翅膀的拍击声……她每天的写作就这样周而复始辗转于时间的变幻莫测之中……
多少年又过去了,海男一直就生活在她的写作之中,面对语词,她似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座茫茫无涯的海洋,她是远航者,每天都在追波逐浪中探索着远方的彼岸。而面对这个喧嚣不息的二十一世纪,她似乎又是隐居者,她有足够多的理由和拒绝的能力让自己追索自己一生最迷恋的写作生涯。因此,海男最大的现实就是写作,只要有时间,她每天早晨到中午都在写作中度过,没有任何事可以让她舍去写作。
第二件事就是绘画,海男绘画是在三年前开始的。但海男告诉我说,她从出生以后就在云南的大地上看到色彩学了。这个应该追溯到海男成长的早期,海男的母亲是一位蚕桑农艺师,由于母亲长期在那座叫永胜县三川坝的小镇工作,海男和她的哥哥妹妹们就随同母亲住在小镇,并在这座小镇生活和读小学……在这些属于早期成长的历史中,海男的世界相逢了一座典型的纯云南盆地小镇的山山水水,那条从家门口流动的清澈小河,四野上的谷物和四季的变化,滋养着海男的视眸……海男告诉我说,她从幼年起,看到绿色的树,红色的花朵,清澈的河流就会升起喜悦的情感,而每次随同母亲去桑园的路上,那些物事的变化犹如蓝天白云的存在,成为了她儿时的美学符号……当有一天,海男决定绘画时,身体中的色彩学开始奔涌而出……海男的绘画从未经历过专业的美术训练,当她订购了画布颜料画笔准备画画时,她安慰自己说:最初我开始写作时,没有专业的老师告诉我,写作到底是什么,在一个词的来临中,写作就这样开始了。而现在同样的,现实中没有任何人告诉我,绘画到底是什么?于是,我开始将色彩涂鸦在画布上……色彩中同样有语言……
海男开始了自己绘画的道路,并拥有了自己的画室。令我们感觉到惊讶的是,海男一旦决定了要做的事,总是那样认真投入。在三年的时间里,海男已经画了200多幅油画,100多幅钢笔画。在一些充满阳光和阴郁的日子里,海男会隐匿在她的画室中……那是坐落在云南师范大学老校区的画室,这里是原西南联大的校址,海男穿过联大路后就进入了她的画室。
海男画她内心的风景,画那些出入在她身体中的精灵,画风画水画春夏秋冬的演变……海男的画充斥着浓烈的色彩和纤细而玄幻的线条……海男画着这个世界存在或不存在的风景,她的绘画中弥漫着她的情绪。对于海男来说,无论是写作还是绘画,她的情绪中上升的思想和美学,让她创造了另一个世界。正如她的低语:如此寂寥,哪怕风吹,桌面上依然是水杯中的水慢慢沉下去,语词中的根须在苍茫时间中隐藏着玄妙之力。
第三件事就是沿云南地貌旅行。海男曾在近期的文字中写道:活过一切岁月的花,就像年轮,面对湍急的海洋,她的彼岸像裙子上的蓝花朵,埋葬过了锋刃,再悄然埋葬纸上的战争。她细嚼着青绿的薄荷,仿佛抚摸着逆行的方向,去找回她过去的牛仔裤,去看黑色美丽的大峡谷……
海男低语着:每个人一生中都会被自己那莫名的黑暗和忧伤枪杀无数次。无论行走坐下停顿都是为了另一种莫名的希望和幻想,以此让自己找到千万种理由,像风吹青麦那样独立和自由。
海男是忧伤的,这是来自写作者内心的暗流……
尽管如此,海男在一年中总是以一个人的旅途去寻访云南的地理。多年来,她总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走,比如去看江流。在获鲁迅文学奖的诗集《忧伤的黑麋鹿》中,就有黑色与蓝色交汇的澜沧江的背景。在这背景朗照之下,她看到了沿岸的村落,众生的喜乐哀悯,同时也感受到了爱。比如去看峡谷。云南有众多的峡谷,其中的金沙江峡谷、怒江大峡谷都是海男最为喜欢的地理,她喜欢在寂寥中沿着灰色的峡谷向前走,去相逢空中的云雀和远方的村落……
她曾写道:我去过了黑暗的地狱,我访问过了天堂的景象,当我回到人世间,我离不开的仍然是明暗交替中我所热爱的,那些银色的翅膀,那些来自黑暗的敲门声……时间已到半夜,墙壁上的影子将消失,熬汤的火将熄灭,牧场上的草将干枯,镜子里的脸,可以洗得更干净,而明天的雨幕下,我们去何处求签?
她写道:我的心脏像鼓一样激荡,我的眼眶里有沙粒和热泪,我的神继续磨砺着我生命的迷惘。所有途经我身边的人,请你们宽恕我的存在。我有斑斓的羽毛,也有不完美的肉身,请你们告诉我天空辽阔,大地有炉火冰雪春秋,当无数世纪以后,时间注定我只是你身边的一块化石。
海男不写作的时候,只会在云南的盆地山川中行走。她穿着牛仔裤,更多的是身穿那些属于海男独有的棉布花裙,她走得快或慢的节奏,很像她诗歌中的旋律。
她那忧伤而成熟的双眼总是潮湿而悲悯地经历着写作和艺术生活中的起伏荡漾,她写道:我原来爱着那么多具体的,成熟而抽象的生活,它们扑向我,像雀鸟般饥饿,当我蹲下来或屈膝着,这一刻,那根绳索已来到我皮肉之间,风铃又响起来了,那么多空枝压向我后,床单洗干净了,土豆皮削完了,墨水汲满了,男人们斗争去了,妇女们穿上了绚烂的裙装,全世界的历史都是一部逃亡录,就像钱币使人心变黑,上升中的建筑撞伤了天鹅的翅膀。安静下来,远处的牧场,簇拥着雪白的羊群,危崖上奔跑的是诗人……
海男,就是海男,就是海男为自己所看见的另一个自我:世界喧嚣不息,在安静的一隅,她瓶颈深处的气息,吐露着舌尖上的味儿,因气味中弥漫着从人生夹缝中虚构的自由精神,她的心跳声,仿佛相融于蝉翼在拍击着幽暗天边的一座原始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