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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北病人

2017-01-21海男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7年1期
关键词:身体病人

海男

我看见的首先是1号病人,描述他是异常困难的。那时候我很年轻,刚进入20岁。这般年华无论当时或现在都是美好的,美好得让人想起花之蕊。如果这般年华没有遇上战乱,那该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呢?我看见1号病人时,刚刚将脚落在缅北的土地上,这里的土地上冒着热浪,我分不清热浪中到底有多少硝烟的味道。我是搭乘中国远征军的物资运输车来到缅北的,当脚落在冒着热浪的大地上时,我知道作为西南联大文学院的学生我已经开始了我的社会调查。之后,经过短期的训练后,我就成为了中国远征军的一家卫生护理站的护理员。在缅北的一座林子里,有三十多顶绿色帐篷,其中有一座帐篷中住着我护理的三个病人。

先说我的1号病人吧。这是一个身体面积烧伤百分之九十的病人,他的身体第一眼看上去时就像烧伤的树桩。那些灼热的火焰起初是快速,后来是缓慢地剥离开了树衣和树皮,直至将它们充满活力的身体一点点地变成枯焦的树桩。

他躺在窄小的床上,救护站的床就像担架,只容得下病人的身体,如果遇上强壮的身体,那小小的单人病床上病人的四肢就该蜷缩了。那天下午,我第一次作为8号帐篷的卫生护理员刚刚上岗。掀开布帘的刹那间,我看见的是1号病人,在他的床上方挂着一木牌,写着:8帐篷1号病人。之后是2号、3号病人。但1号病人的床只要掀开门帘就能看见。之前,医生已仔细地跟我交待过三个病人的病史,所以我心理上早就有了准备。我走到了1号病人的床边。对于肉体的烧伤,我并不陌生,从长沙南下昆明时,我作为旅行团的一名学生,在长途步行中有过几次关于身体的记忆。我们途经一座村庄时恰好村庄被轰炸过,在坍塌的墙壁和倒下的梁柱下,我们看见了被墙壁压在下面的身体下乌黑的血液,那些血液也同时出现在昆明城跑警报的时候。死亡的记忆和身体上的伤口紧紧相系,宛如我身体上长久溃烂的伤口,总是在不经意间给我警铃般的疼痛。我此刻来不及复述这些身体中的记忆,因为我所面对的是一个烧伤病人,他的存在使我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朝后撤离。我原来自以为是一个经历了人世间所有创痛记忆的女孩,尽管我才21岁。然而,当我面对1号病人时,我的记忆失效了……

我来到1号病人的床边坐下来。我知道从此刻开始我将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作社会调查。8号病房就成为了我作为社会调查的现场。所谓现场就是我们每天经历生活的地方,在眼下来说就是我的病人。1号病人就像活生生被烧坏的树桩,但如果细看,他仍然是一具由血肉构成的身体。他的身体在微微地动,可能他已经感受到了我的存在。首先,是他的手臂在动,他的手臂,从臂膀到手肘以下的手指,它们仿佛想伸过来。我低声说道:别着急,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卫生护理员,我叫小曼……他的手指痉挛着,指节已无法合拢,但可以感觉到大脑的神经细胞还在牵引他,说明他体内的器官并没有坏死。

再就是他的面孔,此刻,到底是什么东西将我的目光引向了他的脸?通常,我们与人相遇是从看见对方的面容开始的,更多的时候,一张脸就是我们了解对方的第一个现实世界,面容告诉了我们出现在眼皮底下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又是谁让我在生命的时间中突然看见了他。

现在我告诉你,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在不长不短的三个月时间中我都不知道他真实的名字……因为大面积的烧伤已使他失语。我的目光之所以移向了他的面孔,是因为我突然看见了他的眼睛。谢天谢地,上苍护佑了这双眼睛,使它发出晶亮的光泽。正是从完全烧伤的眼眶中与我目光相遇的眼神,让我开始欣慰,无论如何,哪怕这具身体是冰川和大火之后的灰烬,神,我们亲爱的神仍然为他留下了光明。

你知道的,光明何其重要,是因为宇宙万物都需要抚摸或看见……神让1号病人留下的这双眼睛有着异乎寻常的晶莹,它看着我,我也看着它,我看见他似乎在暗示我他的口渴……是的,因为炎热,他身体上只盖了一小块白色的床单。我为什么感受到了他的口渴?除了他的眼睛启示我外,他的嘴唇也在暗示我。他的嘴唇已经非常干裂,烧伤的上嘴唇和下嘴唇之间,就像干枯的乐器在风中颤抖。我出外取来了一只绿色的军用水壶和碗,并找来了调羹,用调羹将水喂到他的唇间。这是一件温柔的事情,他的上下嘴唇都在慢慢地品尝着一滴又一滴水。相信水的渗透力很强,可以缓解他身体中暂时的饥渴。

细看,他的整个身体都似乎在缺水中……你们知道的,如果是一棵树,当树身被大火烧毁之后,它的根须埋在地下并没有死亡,它渴望着生,而可以让它活下去的方式就是让它获得水份的滋养。活下去,竭尽全力地活下去,是一切生命垂危者的愿望。细看他的身体,皮肉基本上已经干枯,底层是他的骨骼血液,我似乎已听见那血液在他的身体中像山涧的小溪从泥土石缝中渗出来;我深深感受到了身体除了拥有皮肉之外,还需要拥有被皮肉包裹于其中的那些属于血液或骨骼的东西;我相信世人所言说的灵魂就在其中穿行着。

而这具身体用了什么样的力量忍受住了疼痛?这一直是我拷问的主题。我们偶尔用刀划破皮肉会疼痛,那是可以忍受的小疼痛。从长沙而下昆明的旅行团每到黄昏抵达一座村庄时,如果有稍好的条件,后勤队长会为我们煮一锅热水,让我们坐在小学校和村长家轮留烫脚,温水使我们舒筋活络,之后,我们会用针挑破脚底板上因长旅而走出来的血泡……挑血泡同样需要屏住呼吸,你会感觉被蚂蚁咬噬的那种痛感降临。痛,更大的痛感区域是此在的身体,我的身体已经深深感觉到了1号病人的疼痛,但从我进来后几乎就没有听见过他的呻吟,连低得像风声一样轻微的声音都没有。

面对2号病人,可以用语言交谈。他,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病人,大约二十二岁左右,很多时间当你使用目光猜测年龄时,你实际上是在使用你的经验和生活在阅读他人脸上的时间。

我的生活我的经验,均来自从北京大学开始向长沙、昆明逃亡的时间,之前我只是一个来自中国北方的女孩而已,并没有经受过多少磨练。当然,很多年以后,我感悟到了来自我身体的暗示:每个人一生中都会被自己那莫名的黑暗和忧伤枪杀无数次。无论行走坐下停顿都是为了另一种莫名的希望和幻想,以此让自己找到千万种理由,像风吹青麦那样独立和自由。

语音在军绿色的帐篷中显得很低沉,因为,你不可能让一个失去右臂左腿的病人发出高亢的声音。我从1号病人向2号病人移动着脚步,是为了在第一天以我个人的方式问候到每一个病人。这是我所护理的一个小小区域,它虽然小却也是我所管理的世界,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感受到了职责所在。当我接受了三个病人的病史时,我已经开始默默地告诫自己了:我是他们的护理员,我将在三个月的时间里与他们和谐相处,并竭尽全力让他们早日恢复健康。当然,这只是我在缅北隶属于中国远征军的医疗队帐营中期待向往的健康,也许它是一个未知数,太遥远,就像我所看到的天空和地平线。

2号病人可以低语,我猜测出了他的口音。从长沙辗转到昆明,因为联大校舍紧张,我们又辗转到了蒙自,所以我对那一区域的声音很熟悉。他告诉我,他叫张蛋,来自个旧……我也告诉他我叫小曼……能够用声音交流真好,尽管他低沉的声音让我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我发现声音,尤其是人发出的声音具有在时间环境中变幻的特质。就我的声音来说,自从北京南迁的那天开始就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过去的我应该是一个声音像翠鸟一样的女孩,那时候我身穿蓝花布裙,拎着箱子乘火车从北方来到了北京大学。但没过多久,战争就降临了。

战争就像乌云覆盖了我的祖国,从北京南渡时,我所看到的大都是逃亡。你无法阻止这种逃亡。那时候的祖国大地上黑烟弥漫,一群又一群的人携儿女父母朝着黑烟弥漫的码头、桥梁、郊野、村庄和地平线在奔逃。我是奔逃者之一,幸运的是我是西南联大的学生,我有我的校舍档案,我有我在黑暗岁月中人生的方向。

我在察看他的手臂。他的左臂已经消失了,他的右腿也同样消失了。这是一具令人悲伤的身体,当你的四肢完整无损时,你无法设想失去一只手臂一条腿的那种滋味……

我忍住了悲伤,帮他翻侧着身体,这样他可以稍稍舒服一些。他开始接受我,尽管他还显虚弱。

现在,我将面对3号病人。他,陷入了深度睡眠。当医疗站站长为我介绍三个病人时,我似乎就已经看见了他的睡眠……战争比我们想象中的要更加可怕。它的摧毁力使他已经陷入了近半个多月的睡眠。我来到他身边,他平直的身体躺在窄小的床上。他的个子应该很高,因为他的脚板已经伸过了床头。还好,因为缅北天气炎热,他尽可以裸露着脚。之前,他的脚应该是具有速度和穿透力的。他的深度睡眠让我感觉到无助,坐在床边,我开始介绍自己的存在。我知道,最需要我声音的就是我的3号病人了,如果使用声音能将他唤醒,那该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除了声音外,还要为他翻身,擦洗身体。

我选择作社会调查的另一个原因,是我的男友也是中国远征军的一员。他叫涛,其实他叫周涛,而我平日总是亲切地称他为涛。我们是从长沙赴昆明旅行团的队友,在艰苦的旅行中我们相识并产生了爱慕之情。他是联大英文系的学生,在昆明,我们跑警报时手与手总是紧紧地牵在一起。每到周末他会租上一辆法式自行车。法国人因修建滇越铁路遗留下来了许多法式自行车,有人就专门收购下来并开了早期的自行车租行,法式自行车是老昆明城的一道风景线。租借自行车的有土生土长的老昆明人,也有外来人。我们当然也是外来人口之一,涛来自江南,而我则来自北方。外来人是一个纷繁的符号,他们的身份各异。在战乱年代,许许多多外省人逃亡到了西南边疆的昆明,满以为已经寻找到了避难所。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蔚蓝滇池畔的省城昆明是安静的,它的安静很像婴儿恬静的睡眠。但在经历了短暂的睡眠以后,婴儿钻出睡眠的棉絮突然开始啼哭……自从昆明城响起警报声声,昆明城婴儿般恬静的睡眠期已经结束了。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在跑警报中修正着学业。周末,他会租一辆法式自行车载着我,我会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只要没有警报空袭,昆明城区确实安静如天堂,或许这安静之下的黑暗是我无法窥视的,也是无法理喻的。在那些短暂的时光里,涛脚蹬着自行车。那时候通往美丽滇池的是一条小路,记忆中,那条小路太美,美到可以让我每一次回首往事时都会屏息。小路两边变换着青麦、水稻等庄稼。秋天是最美的季节,小路两边挺立着金黄色的葵花树,它们在风中摇曳着。路上有牛车、马车、人力车等等。这一段路确实是我记忆中隐藏在战乱背后的避难所。

滇池也很美,美到呼吸中有蔚蓝色的波浪起伏。涛牵着我的手从岸边下水,然后,他教会了我在滇池中游泳。那时候,每到休息日,到滇池游泳的人很多。人力车、牛车、自行车、官车便泊在滇池岸上的柳树林中。

这样的好时光很短暂,之后,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局势变化,联大掀起了从军热的高潮,涛报名参加了中国远征军。很快,就是离别的时辰。那一天,涛约我来到了翠湖,翠湖也很美,离我们联大也很近。在翠湖绿色水宫深处是百鸟争鸣之地,也是奇树和花朵争艳的世界。在翠湖的每一个小世界深处都隐藏着恋人的身影,我和涛也是挟裹在竹林丛中的一对年轻而热血奔涌的恋人。天空中回荡着我们的爱情絮语。涛告诉我说:我是男儿,在祖国最危难的时刻,男儿必须到前线去。涛告诉我说:请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又会见面的。我告诉他说:无论时间有多么长,多么艰难,我都会等你回来的。涛第二天就随同一批新入伍的中国远征军离开了昆明,踏上了滇西抗战的道路。自那以后,涛成了战乱之中悬在我心中的牵挂和思念。尽管如此,无论多么深沉的牵挂,在战事弥漫的时钟之下,都像雾一样迷离,而我潜伏在日夜中的思念总是会像剑一样穿透我的身体。

终于,我们联大文学院有了一个作社会调查的课题,时间三个多月。在经过了一夜的思虑以后,我选择了奔赴缅北的计划。申请获得了文学院的支持,同时也获得了中国远征军驻昆办事处的大力支持,因此,我才有机会搭乘中国远征军的军用物资运输车从昆明进入滇缅公路。

最初,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一团烈火,来自爱情的挚热,但当我接受了我的三个病人之后,我的情感便开始变得理智,因为8号帐篷中的三个病人是那么需要我。被他人需要是一种生活,因为我们的个体生活永远不是单一的,每根羽毛都可以飘起来,但如果遇到了更多的羽毛,它们会飘得更遥远。被他人需要说明你已经融入了世界。就我而言,已经让身心融入到了8号帐篷中……尽管它很小,就几个平方,然而却有三个生命与我捆绑在一起。

捆绑我的还有帐篷内的生活区域。每天七点钟我会准时穿衣,我和八个女护理员住在一顶稍大的帐篷中。我们大都是到夜半才有空钻进帐篷,那时候我们基本上已经很疲惫,因此钻进帐篷后就开始睡觉,似乎在那样的时间中我们什么都不再需要,不需要交流倾诉,也不需要语言,我们唯一的需要就是睡眠。

脱下外衣,这衣服上每天都有三个病人的味道。每个护理者的外套上都有味道,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它一旦脱离病人的帐篷,就显得有些来历不明。事实上,味道依然残留在我们的外衣上。属于我管理的三个病人的味道,倘若细致分析应该有三种:1号病人的味道,类似烧焦后余留下的枯涩,它的味道令人疼痛,因我不断替他翻身而残留在我外衣上。2号病人,从截肢后的身体中弥漫出悲郁,仿佛大树被雷电劈开了身体的枝干。3号病人的味道,因沉入几十天的深度睡眠,仿佛一个无底而苍茫无涯的黑夜,没有梦,亦没有现实……

早七点钟我们会一一钻出帐篷,然后是简单的洗漱,这个程序是我最喜欢的,走过一顶顶落地的帐篷我们就会走上一条小路,这条铺满各种残枝落叶的小路,宛如铺满了棉絮那般柔软而有弹力,人走在上面就像跳舞。走在这条路上,如果不谈论战争的话,应该是很美的。最重要的是,走在这条小路上的我们会去到一条从原始森林中流出来的山泉边,我们站在山泉边洗漱的时刻是一天中的早晨、夜晚,在两个不同的时辰中我们体会到不同的时光交错。

早晨奔向山泉边,身体是轻松而充满活力的,因为刚刚结束了一场睡眠,这时候,或许是因为年轻,我们走过小路的脚步是轻快的,甚至也是无忧的;而夜晚的降临,意味着一天的护理工作结束了,我们的脚重又踏上了这条小路,头顶如果没有遇上天阴下雨的话,就会有星空朗照。这时候,从头到脚的疲惫和沉重,是难以言诉的,我们只想尽快洗漱完毕后钻进帐篷中去。

帐篷,就是中国远征军伤员的医院或家……帐篷也是我们的家和避难所。来这里的时间虽然不长,我已经融入了这里的一切,包括早餐时后勤炊事班熬稀饭的黑锅。那只锅很大,里面沸腾着白色的米粥。在艰难的战争年代,能喝到一碗白米粥,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够满足的了。这满足使我安心。之后,我会用盘子端着三碗米粥来到8号帐篷。

是的,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在潮湿而闷热的缅北森林里,有我的三个病人,早晨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给他们喂米粥,这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还是先从1号病人开始吧!我不知道他夜里是否能睡着,很长时间了,这里已经没有麻醉和止痛药也没有消炎药。战局的急剧变化导致医药粮食严重缺乏,可想而知,在没有药物抑制疼痛的情况下,我的三个病人只能靠睡眠、昏沉和黑暗来抑制疼痛。

给1号病人喂米粥时,我想到了小鸟的嘴唇,只不过小鸟启开的嘴唇是柔软的,而1号病人,他要启动嘴唇显得很困难,尽管如此,看上去他那饥饿的胃还有同样饥饿的血液和皮肤、心脏都渴求着食物,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将死的人对于生命的渴求和热爱。

2号病人起初完全抗拒食物,看见我端粥过来后,他就将头侧向一边,假寐着。我走过去晃动他的另一只手臂,这只手臂是完整的,从上到下看上去都是完美的,也是康健的。我对他说喝点粥吧。他嘀咕道:一个快死的人吃东西有什么意义呢?我说:我能听到你的心跳,所以,你不可能是一个快死的人……你听到林子里的鸟叫了吗?如果你能将这碗粥痛痛快快地喝完,我就陪你到林子里去走一走……我这样一说他好像真的动心了。他侧过身,我为他后背垫上了一个枕头。他伸出右手捧住碗,果真就把那碗米粥喝完了。我无疑是为他制造了一个幻景,而且这幻景就在帐篷外,只要他愿意很快就会实现。

对于3号病人,让他启开嘴唇吞咽食物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只要到用餐时间,我总是将盛满食物的碗筷放在床头的石桌上。我悄声对他说话时,很像风中耳语,我告诉他,睁开眼睛就会看见碗里的食物,每次我都饱含热泪地恳请他快点醒来。醒来,对常人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却需穿越千山万壑的屏障。我默默地看着他的脸,这张在不久以前刚脱尽孩子气的脸。他前额的上方有一道伤疤,我想,这道痊愈不久的伤疤也应该是在战争中留下来的。

我携着2号病人的手下了床,他说自从失去左臂右腿之后,这是他第一次下病床;他说,他几乎到了最绝望的境地,仿佛小时候沿着父亲挖出的矿山的黑洞往里走,越走越害怕,所幸的是后来父亲来了,油灯来了后,他才看见了光明;他说,如果在枪林弹雨中死去就一了百了,为什么要让他活下来……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想携着他的手臂让他去林子里走一走,听听鸟叫声……

在昆明,在涛参加中国远征军与我告别之后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孤单地走到翠湖去,只要一听到翠湖林中的鸟鸣,我的生命就仿佛被重新激荡。慢慢的,我感觉到这个过程很重要,鸟鸣声是从空中传来的,它仿佛是抚慰之曲,让我阴郁思念的心律开始变得平静。而人更多的时候是需要生活在平静之中的,来自内心的安详会使来历不明的风暴变得温柔。

我携抚着2号病人的右臂终于挪向了帐篷外的世界,这一天正值缅北晴朗的日子,太炫幻的阳光使他刚出帐篷时目光迷了一下。我们有些艰难地向不远处的林子里移动着脚步,我只想把他引向那片我曾经去过的林子,就是离泉边不远的那片小树林。我发现一根丢在一边的木拐杖,它可能是别人用过的,我捡起来递到了他的手中。真管用,这根看似很粗糙的木棒是从某棵树上剥离下来的,此刻大有用途,它顷刻间就让2号病人有了一条腿。这样一来,我搀扶他就变得容易多了。我们来到了我每天洗漱必须经过的那条小路,那条对我的人生旅途来说最美的小路。

小路上不知道覆盖过春夏秋冬多少层树叶,而头顶却是巨藤编织起来的空中花园。走在这条路上人似乎很容易抵达天堂。

2号病人驻足后又继续前行,在更多时候,人生不过是一场复述梦的旅程。不知道为什么,我仿佛看见了梦已经开始在2号病人的眼眶中流动……

走过小路就听见了山泉水的旋律,这泓曾倒映过我身影无数次的山泉水,从密林转弯而来,无人可以探测到它的源头,它的源头一定也像天堂那样遥远。我看见了2号病人脸上舒展开来的线条,他仿佛已经开始慢慢地挣脱那个覆盖在他体内的恶梦。渐渐地,有鸟语声从树枝上方飘了过来。

此后,每天我都会在午后陪同2号病人去林中散步,开始时我们走得不远,但随着他脚下的步子越来越熟练以后,我们就走得稍远了一些。

那一天,我们向着泉水边一片原始森林行走。林子里有小路,2号病人告诉我说这是马帮走出来的路。突然,我们同时感觉到树冠上的天空发出了轰鸣声,2号病人告诉我说,这是飞机的声音。难道真的有飞机在我们上空吗?2号病人又告诉我说,飞机在云层中战斗……

我们驻足,将头仰向天空,置身在缅北的原始森林中。被巨树和藤蔓所编织的天空,只看得见少许的灰蓝灰白,飞机的轰鸣声却已经越来越大。依稀间能感觉到飞机与飞机间翅膀的碰撞,那些从云层中传来的碰撞声很剧烈,我猜想飞机的搏斗声定会吓跑这座看不到边缘的原始森林中的兽群。

突然,透过被树枝绿色藤蔓所盘绕的天空,我看到一团浓烈的黑烟挟裹住了一架飞机正在往下垂落……

它垂落的速度很快,我们还来不及在惊悚中发出一阵叫声,它已经落下来了,在百米之外,准确地说应该是在两三百米之外。我们听到了飞机从半空中落在树冠之顶又继续往下垂落的声音,在这声音中我们能感觉到树干被折断,一架飞机以它的体积和重量从半空中往下落时,机身下那些被摧毁的树和藤条发出死亡的呻吟……无论战争在哪里发生,任何生物一经与它碰撞必然会伤残和死亡。

待我们回过神来,所有声音已经消失了,也就是说,飞机从半空中落下来,那些被机体所覆盖摧毁的声音平息在地面上以后,它不再演奏命运交响曲了。在突然而来的寂静中,2号病人将木杖举过头顶,告诉我说:飞机就落在前方,我们得尽快赶过去救人……

是的,我们得尽快地赶过去救人……这应该是美国飞虎队员的飞机。我在昆明城中见过那些英俊高大的飞虎队员,涛参加中国远征军后临别时曾暗示过我,他有可能会去做飞虎队员们的翻译。想到涛,我的内心就会本能地往下沉,这种滋味显得辛酸而无妄,然而,我没有时间沉沦在个人的情感中,我必须让自己的身心从沉重中拔出来。

我发现,2号病人从现在开始已变成了另一个人,之前,是我作为护理员在搀扶他并帮助他,而现在,分明是他在引导我朝前走。眼前的路已经消失,他挥舞着那根木杖不时地将浓密灌木丛中的藤枝挑开,我能感觉并看见在这座丛林深处奔跑着许多叫不出名的野兔和松鼠。对于它们来说,我们是一种异灵,已经打扰了它们平静的世界,它们对于我们的出现感觉到好奇。如果有时间和闲心与它们在丛林中嬉戏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时间和闲心都不再属于我们。

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尽管才三四百米,因为是灌木丛林走起来很艰难。一架银灰色的飞机就在眼前,它的一只翅膀已断,另一只还完好无损。尾翼严重受损,几近破碎,幸运的是机身还保留着原形。这原形类似人的身体,它内部拥有的各种器官,使它的血液循环不休,而它外部的皮肉总是会遭遇到时间的各种触碰和损伤。我们用手破开了覆盖在飞机上的一层层被折断的枯枝,开始靠近机体。我们几乎是同时听到了一阵呻吟,这是细得不能再细的呻吟,宛如枝上露珠滚落在下面的泥土上。

我们靠近了机舱门,因为细微的呻吟声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我们想打开机舱门,可它被折断的一棵树挡住了,我的2号病人,使出全身力气将那棵树挪开。假设没有他,光凭我的力量是无法弄开机舱的,加上他的右臂,奇迹出现了,机舱门终于启开了。

我首先看到的是身着飞虎队服装的一名飞行员,刚才的低吟大概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他的头部沁出了一股殷红的血液。我翻到舱门内撕开我外衣袖子的一段,替他包扎头部的伤口,以制止伤口大量流血……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旁边趴在舱位中的另一位身穿中国远征军服装的军人,他头朝下趴着,从耳朵里同样沁出了一股鲜血……此情此景,容不得半点迟疑,唯有时间可以营救机舱内的两个人。

我的2号病人急促地告诉我说,他牢记住了来时的这条路,所以,由他赶回救护站营地,他将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营地,让我守候在机舱内……我知道,他是对的,现在最为重要的是救人……

现在,我将独自面对现实,我所置身的这座机舱就是战争中的一个角隅。我突然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只有从一头猛兽尖锐的利齿间发出的声音,才会如此的雄壮,又如同朔风中猛烈的鞭子从空中落下来,我观望机舱外的丛林,看见了一头金黄色的老虎,它正站在丛林中窥探着这架飞机。对于这头游荡在丛林深处的老虎来说,这架飞机是一个庞然大物,是另一头猛兽,所以,它窥探着四周的动静,并一直在逼近这架飞机。

我不知道它是否会嗅到机舱内飞行员和中国远征军头颅渗出的血腥味。我只知道一种常识:倘若你与一头野兽相遇,无论它们是小兽还是巨兽,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也就是说不要让自己惊慌失措,要屏住呼吸。如果这头野兽并没有想攻击你或没有发现你,那么,你不要让自己成为一个攻击者,等它从你身边走开,走得越远越好,待它真正地走远之后,你再选择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我现在就是这样,保持着静止的状态,让这头老虎忽视我们的存在,让这头饥饿的老虎既看不到它的敌人,也感觉不到有敌意在刺激它的攻击力……之后,也许它就会回到它身后的丛林深处去。是的,它已经停止了嚎叫。

我祈祷着它离开,虽然我呆在机舱内,然而,我看似静止的身体却是颤抖的,惊恐不安的。因为人,尤其是我这样的人,当一头传说中的老虎就在几米之外时,身体和灵魂都是分离的。

不知道是祈祷生效了,还是别的原因,突然,我从机舱中透过舱外的树枝看见,那头皮毛金黄的老虎,开始转身向着它身后阴郁潮湿的原始森林大踏步地走去。我嘘了一口气,身子像是散架一样。我想起了奔回医疗站营地的2号病人,我祈愿他回去的路上不要与任何野兽相遇。

我转而面对的是在血腥味中昏迷不醒的两个人。美国飞行员的血看似已经止住了,但他已陷入昏迷中,我现在想做的是把那位头趴在机舱内的飞行员的身体翻转过来。驾驶机舱内并不宽敞,因为这是战斗机,我先得将他的头颅翻过来,从他耳朵还渗出一些血液……常识告诉我,这名中国远征军属颅内出血,如轻易翻转身体,无疑会损伤他的头部……我由此放弃了刚才的主意……等待在这刻显得如此漫长,我不时地将目光转向窗外,只要有风吹草动,这等待就仿佛拥有了现实。

果然已经有风吹草动降临,从机舱窗口我已经看见树枝在晃动,更远处是一丛丛灌木在晃动……

我的2号病人带着担架和四名男救护队员来了,他们上了机舱将两个伤员抬了下来并放在担架上……在我的目光偶然中触到那名中国远征军的面庞时,我的心惊了一下,我以为是视觉判断错误,便集中眼球内的全部力量又一次将目光投向那名已躺在担架上的中国远征军的脸上,这一下,我的心真的就开始像鼓一样激荡了。

是的,这是命运的安排,躺在担架上的远征军战士正是涛,我来到缅北丛林深处一直在寻找的涛。此刻,他昏迷着,静静地躺在担架上。我走上前时,两个护理队员已经从地上抬起了他。我不能前去打扰他,就像在他与我离别之后,我眼望着黑暗和黎明的过渡,独自承担了自己的思念和牵挂。

我和2号病人跟在担架后面,2号病人显得很疲惫,他来回跑了几次,对一个病人来说,身体早已超过了负荷。而对我而言,寻找到了涛不知道应该是悲伤还是惊喜。我紧追在后。这一生我已见过了老虎,它那传说中的皮毛已不再是传说,而现在,我将用什么样的力量去面对与涛的相遇?我追赶着担架的影子,伸出手搀扶着2号病人。他确实已经很累,我们艰难地走过了那些纠缠人脚踝的灌木细藤,我们似乎都没有任何理由喘口气,而且也无法停下来——在战争时期,停下来就意味着死亡。如果我们不往前走,我们就会拖累他人,两个伤者急需抢救;如果我们不往前走,也许会遇到丛林中走来的猛兽……如果说抢救病人的时间极其珍贵,那么我们的每一步通向的都是时间。在极短的时间里,我们抵达了目的地。

在缅北丛林深处,当我的心像鼓一样激荡时,飞虎队飞行员和涛已经送进了急救室。我首先陪同2号病人回到了8号帐篷,我将他扶上床,他的衣裤上挂满了丛林中的残枝落叶,尽管艰苦的行走后很疲惫,但2号病人似乎又重新找回了自己。他喝了一杯水后告诉我说:我昨天以为我已经死了,而现在我感觉到我又活过来了。听到这样的感言,我感到很欣慰,不管怎么样,这意外的一天,我们搜寻到了飞机从云端中坠落的现场,我们营救了两个伤员,而其中一个是我正在用心灵寻找的恋人。

护理员缺少,我主动申请将抢救出的两个伤病员交给我来护理……当然,没有人知道其中一个伤病员就是我的恋人涛。因此,在8号帐篷的旁边又增加了第9号帐篷,而我的3个病人增加到了5个……就这样,怀着虔诚,我把自己交给钥匙抽屉或锁芯,也同时交给羞愧、蒙难和黑暗中的无边无际……在战争时期,我不能在弹雨中前进,那么,就让我做一个护理员吧!

飞虎队员和涛仍然处于昏迷之中,外科医生告诉我,他们都是颅内受伤,但已经止住了血,目前医疗护救站严重缺少药物,只能依靠自然调整让他们醒来……除了8号帐篷中的3号病人之外,我的病人中又增加了两个新的昏迷病人。而护理昏迷病人的一个重要方法就是与他们对话。

如果声音远远比我们所想象的要走得更远,我愿意用来自我心窝深处的温暖之力,与三个昏迷中的病人对话。

在9号帐篷中,我最先面对的是4号病人,它就是飞虎队飞行员,即使在昏迷中他依然显得很英俊。我虽然对飞虎队员一无所知,但我可以与他谈论天空,他从做飞行员的那天开始就每天面对天空……所以,我说道:亲爱的飞虎队员(从今天开始,与昏迷和沉睡者的伤病员对话,我都会附加上亲爱的,这是发自我内心的称谓),从此刻开始,我是你的护理员,我目睹了由你驾驶的飞机在缅北丛林中坠落的场景,我虽然无法想象你和你的飞机在云端上与敌机搏斗的场景,我却可以去想象你们艰难的处境,不管怎么样,你努力过了,拼搏过了……亲爱的飞虎队员,醒来吧!林子里有鸟叫,有松鼠在奔跑,我曾经在你的飞机上看见过一头金色的老虎,那一刻,我躲在你们的机舱内同你们呆在一起……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你听见了吗?如果你听见了就醒来吧!

面对5号病人时,我和他交流的话题突然开阔起来。我拉着他的手低声说道:涛,你就是那个叫涛的男生吗?今天,我们终于可以有时间细谈,自你参加中国远征军以后,我一直在迷茫中搜寻你的行踪……我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中与你相遇,你睡着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睡着……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还记得我们趟过河流的经历吗?那是在南渡而下的路上,那个黄昏,我们抵达了松山小镇,第二天是我们独立作社会调查的时间,头天晚上我和你约好了第二天我们去走访小镇。迎着早来的曙光,我们走出了昨夜安寝的小学校,迎面看见了一队正在迎亲的队伍,几个男子身着彩装抬着大红色的轿子,花儿一样美丽的新娘坐在轿子上。我们竟然不知不觉中跟上了队伍,前方是敲锣打鼓的民间艺人,后面是参加婚礼的队伍……我们已经融入了迎亲队伍的喜庆中去,很难想象,乱世中竟然还会有这样喜庆的场景,竟然还会有如此激动人心的婚庆……

南渡而下的路上我们经历了无以计数的饥饿和恐怖中的逃亡,一路上目睹了一幕幕众生在战乱中的死亡或挣扎……而此刻,这跃入眼帘的喜庆场景让我们忘却了一路上的疲惫,我们加入了亲友团的队伍,一直将新娘送到了山那边的另一座小镇,并参加了他们的晚宴,目睹了新郎新娘的拜亲典礼。当夜空弥漫着月光的皎洁,我们撤离那座被松枝掩映的小镇时,才深感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但无论如何我们得沿着来时的路走回松山小镇去,因为旅行团明天得离开松山小镇,继续南行。

涛,我记得那一夜,我一直紧紧拉住你的手。当白天的喜庆结束后,我们重又陷入了黑夜的迷茫,尽管头顶有星月垂照,我仍然感觉到有些发怵,你紧紧拉住我的手告诉我,别害怕,白天进山时,你已经有意识地牢记了来时的路……是的,我从而感到了欣慰。在你手拉我的手时,一条从松枝下闪烁而出的路出现了。正当我们加快脚步朝前走时,突然听到了马蹄声,你拉着我隐身在丛林深处,看见了一队土匪途经了这条山路……隐约中我们看见他们的马背上驮着抢劫来的粮食鸡鸭等等……我们就这样躲过了一劫并重又来到了那条湍急的小河边……

涛,白天趟过的小河,现在水流声突然变得那样湍急,我站在水岸身体开始颤抖。你弯下腰要背我过河,我拒绝了。但你执意要背我,而且不跟我再商量就背着我开始过河了……那一刻,我的热泪在眼眶中转动,在南渡而下的西南一隅的小河中,我听到了你的脚在水声湍急中朝前行走,而我则趴在你背上看见了满天的星光。

涛,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如果你能听见它来到了你耳根下,就请你醒来吧!

死亡,是我们必须正视的现实,在缅北丛林中的中国远征军的救护站,每隔两三天都会有伤病员死去……由于医药严重供应不足,许多伤病员都死于伤口溃烂而引发的高热……这一天,在我起床后钻出帐篷准备走上那条天堂般的小路前去洗漱时,我看见山坡上的担架上睡着一个伤病员,他的身体上盖着白色的床单……每遇这样的场景就意味着一个战士又离开了我们。我的心开始往下沉,那条小路的美景突然开始变得苍凉,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一群黑色乌鸦展开翅膀正在我们头顶上聒噪着。小时候,母亲就告诉我乌鸦叫死亡到,确实,死亡就在面前。今天,意味着又要掩埋这名土兵……我走过了那条最美的小路,洗过了脸,我想,无论怎么样,我每天都会把脸洗得很干净,只有将脸洗得很干净,我才可能庄严地去面对我的病人,同时也面对那些离开人世间的士兵。

这一天上午大约十点钟,所有救护站的人员又参加了一场简朴的葬礼,我们身着素装,缓缓走向那片隆起的坡地,我从路边摘下了一束无法叫出名字的野花……我默默地祝福着那位辞别了人世的年轻士兵一路走好,并找到去天堂的路。一束野花无限斑斓,它们或硕大或纤细都充满着生命的朝气,看见它们生长在地球上的这片林地,远离战争和武器,也同时远离着仇恨杀戮,我的内心就会涌起一种感恩。无论死在何处等待着我们,我似乎比之前有了一种坦然的心境,它使我从容地去面对那片坡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这座坡地上已经有了几十座坟墓,每一座坟墓上都插满了野花,死亡垂临于我们,就像天上的云层不间断地变幻出云朵和乌云。在战争时期,你无法逃避死亡,也许你今天还在为死者祈祷,明天死亡就带走了你。年轻士兵的身体睡在了用铁锹掘开的泥土中。在新掘开的泥土层中我发现了几只粉红色肉身的虫,它们蜷曲着,开始爬向大地。士兵的身体被四个男人平放在泥土中。我们纷纷走上前,默哀几分钟以后,一层层的泥土就开始覆盖住了他的肉身。大凡肉身无论生命历程长或短,终有一天要回到泥土中去,哪怕是天空中飞翔的巨鹰和雀鸟,也会在那么一天收回自己的翅膀,从高空中落下来寻找到自己的永生之冥床。

我将手中的那束野花献给了年轻的士兵。当我将鲜花插在坟墓的泥土上时,我相信,来自鲜花的芬芳和自由的歌唱一定会陪伴他寻找到我所想象中的那座天堂。

我的1号病人依然需要水,他干枯的嘴唇多么需要绿叶的轻抚。于是,我开始每天给它带回来一些绿叶树枝,我将摘下的树叶放在他枕边,有些树枝如果轻柔我也会将它们放在他胸前和手臂上……他似乎很敏感地就捕捉到了树叶上碧绿色的叶脉,透过他清澈的眼神,我感觉到这生命的绿色叶脉正沿着他烧伤的身体上升着,给予他对于世界的眷恋,缓解了他的疼痛和无妄。

有一天,他的眼神渴求地看着我,我发现,这是另一种眼神,跟往常任何时候都不一样。起初我以为是他渴了,便给他喂水,可他摇摇头,这是他第一次拒绝水,那么,他需要我为他做些什么?

想让他说话是困难的,起码是目前无法做到的,但是我坚信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僵硬的嘴唇就会变得柔软……

他挪动着脚,这是让我感觉到意外的。

往日,他的身体仿佛千年化石处于静止状态中,又像那些在缅北原始森林中被时间和狂风暴雨所折断而倒地的树木,倾卧在地上,只有风雨来临时才会晃动身体。而此刻,他靠近床边的那条右腿终于有了向外挪动的迹象。

它的腿似乎在默默地告诉我,这张床已经太窄小太窄小,所以,它的腿力图寻找更宽阔的一点点边缘地带,而就他的腿来说,想在这张窄小的床边缘再挪动出去就没有区域了……突然,我似乎明白了1号病人的渴求,是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的烧伤病人所渴望的是让脚落在地上,到外面的世界去走一走,看一看缅北的原始森林有多么幽深。

我伸出手臂首先扶起了他的头,然后是上半身。这一点很重要,唯其如此,他才可能更主动地挪动下半身。他很积极而主动地配合我的手臂。这样看来,我已经准确地理解了他的渴求,他想下床,这里的所有病人都想尽快地下床,因为只有脚尖落在大地上时,人才能真正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是与流动的灰尘和人世的众多生命在一起的过程。

1号病人终于下床了,这个烧伤地病人的身体将怎样去寻找他的大地?他的身体将怎样支撑起那些被战争所损伤的肌肉和骨骼?

我没有时间去追问这些人世间忧伤的焦虑……来自现实的我和他将通过各自内心所缔造的力量,去面对他的脚落在地上的那个世界。他的脚无法穿鞋,已有的那双军鞋已不再适合他的脚。他的双脚还是落在了地上,这双脚同样烧伤严重,隆起的脚背以及脚底下扭曲的残伤使脚骨严重变形。尽管如此,让脚下到地上已让他等了很长时间,他的目光中竟然出现了惊喜……

现在的你们,读者中的你们,绝对无法理解一个在窄小的担架床上睡了很长时间的烧伤病人对于大地的渴望。我的手搀护住了他,他的一双赤脚开始一寸又一寸地朝前挪动着。希望总是在挪动中开始的,对于1号病人来说,这座绿色帐篷外的世界就应该是他此时此刻赴约的天堂。

2号病人滋生了想回家的念头时,他已经习惯了支撑起那根原始的木拐杖在救护站的周围散步,他是我所护理的病人中恢复最快的一个。自从上次我们发现了空中坠落飞机的事件以后,他在帐篷中所呆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他开始为后勤炊事班捡落在地上的松枝做烧柴。我看见他总是在附近的林子里走来走去,虽然他的手臂无法将松枝抱回来,但他总是用拐杖将地上的松枝聚拢,好让炊事班的人员找到。

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他已经无法奔赴前线打战,所以,他想回老家去。我安慰他说,再等等吧,目前是战乱时期,回家的路很艰难。然而,看上去他是执意要离开的。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他身上挎着一个包站在路口似乎在等我。天才刚破晓,我洗漱后从那条小路回来,他站在路口用目光迎接着我。我来到他面前,他说他已经请示过救护站的站长,站长已经同意了他回家。

我决心陪他走一段路,他不愿意我送他很远,在一个路口,他一定要我转身并沿着来时的路回去……我们僵持了一阵子,他站在路口就是不朝前走。我看到了这个在战争中失去左臂右腿的年轻士兵的执拗劲儿,可以想象,在冲锋陷阵的战争前线,他身上的执拗劲儿会使他不顾一切地朝前奔去,不害怕子弹在头顶飞翔。我拗不过他,终于背转身,沿着来时的那条羊肠小道往回赶。我想,这段路程大约已走了三四公里了,也许还超过了三四公里……当我再回转身看他时,已不见他踪影,我突然感觉到了世间的渺茫,眼看着一只鸟从眼前飞过去了,另外的三只鸟也同样从眼前飞过去了……

空气中似乎有呻吟声,我有些害怕,在这幽秘的原始森林中难道还有另外的人?可为什么传到耳朵里的是呻吟声呢?首先,这绝对不是飞禽动物受伤的声音,人对于声音的辨别是从成长中开始的,自从脱离母亲的子宫以后,人就开始与声音发生亲密关系,当你的身前身后都洋溢着声音时,个体的生命已经不知不觉融入到了自然万物的演变中去。

此刻,传到我耳朵里的声音并不悦耳,因为它是一个陷入生命的恐怖和疼痛中的人所发出来的。我止步,开始辨别这声音到底潜游在我周围的何处。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我想,尽管置身于这片陌生幽秘的林带,我也不可能放弃呻吟者前去赶路,而且,我在恍惚中突然发现这呻吟是阴柔的。什么是阴柔的,鲜花是阴柔的,一朵花的存在是阴柔的;月光是阴柔的,银白色的皎洁是阴柔的;水波是阴柔的,荡漾不尽的波涛也是阴柔的。除此以外,女人是阴柔的,她们锁骨下的肉身和灵魂是阴柔的。所以,在这座浩浩荡荡的缅北丛林深处,我想寻找到这阴柔的个体。我环顾四周,除了认真倾听之外,也在用目光搜寻。

我发现不远处的草棵在晃动,是的,那一小片草棵在动,于是,我开始向草棵晃荡的地方走去。

就这样,在草棵下我发现了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而不是男人,睡在草棵中浑身是血。她披头散发,看见我后惊恐地说:别再伤害我,我可能快死了。之后,她就昏迷了。又一个昏迷者与我相遇,在这片陌生的林带我应该怎么办?我开始俯下身,本能告诉我,无论她是快要死了,还是仅存一口气……我都不可以逃之夭夭,我将带她走,既然我与她相遇了,我就必须带上她离开这片丛林。于是,我设法将她从草棵中抱起来,这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我发现人的力气在此刻真正有了作用,从我手臂和内胁中爆发出来的力量终于帮助我将她从草棵中抱了起来。

之后,我的脊背巧妙地顶上去,这个陌生女人的身体便趴在了我的脊背上。还好,她的身体不轻也不重。我背着她就这样踏上了原始森林中的这条羊肠小道……

在我背着这个浑身是血的陌生女人往前奔走时,最幸运的是没有遇到森林中的野兽。多年后我回首这一幕时还在颤抖着,试想一想,如果那一天,有一头野兽突然从森林中跑出来,我们用什么与之搏斗?除此之外,更幸运的是我的脊背无论多么疲惫,还是承受住了这个陌生女人的伤体,我将她一口气背回了救护站。

即使到了目的地,我也没有倒下去。站长来了,所有的人都来了,他们看着我,很难置信看上去纤巧的我竟然把一个昏迷且满身是血的女人背回了救护站。接下来,当然是抢救,在场的所有人都还来不及询问这个陌生的女人是谁。我竭尽全力配合外科医生,担架上的女人从急救所推出来以后,我要求护理她。旁边离我最近的那间帐篷的病人恰好伤愈已离开,这是一顶小帐篷……由于她昏迷不醒,我们也不知道她是何人?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站长问了一下我与她的相遇过程后,吩咐道:她来历不明,醒来后你一定要告诉我。

女人的一条腿断了,从她伤口中取出了三颗子弹。这是日军的子弹,现实告诉我们,她是在逃亡路上被追杀而受伤的,所幸的是没有伤及要害部位,否则她是无法活下来的。我是最早发现她睡在林中草棵中的人,如果没有及时发现她,那么,她的生命还存在另一种危机,那就是成为野兽们的猎物。医生告诉我,虽然她流血太多,但已经止住了血,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醒来的。

我坐在床边守候着她,刚才,我已经用温水帮助她洗干净了脸上的汗渍和血迹……对于我来说,她现在无疑已经变成了一个谜……虽然在救护站的时间并不太长,我和这里的人们共同迎来过一批又一批从前沿阵地撤离回来的伤员,他们都是由前线的医务人员护送过来的。而她却是我送走2号病人以后在路途中遇到的。她到底是什么人?身体里为什么会留下日本人的子弹?我花更多的时间守候她,想在她醒来后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面对她,追问她到底是谁。

我的3号病人就像岩石般长睡不醒,外部世界的任何声音都似乎离他很远。尽管如此,每天我都给他量体温,作为临时护理员,我学会了给我的病人量体温,基本上每一个护理员都掌握着一根体温计。站长告诉我说,伤病员的体温非常重要。也就是说从体温的上升或下降中可以判断身体的变化,所以,每天早晚给病人量体温已经成为了我的护理工作之一。3号病人的体温和心跳都是正常的,但他的长睡成为了我护理工作中最无奈的现状。我使用声音,我甚至学会了鸟语,还学会了溪水流动的旋律……我知道他睡得太久太久了,除了人的声音外,我想借助另一些精灵的声音唤醒他。为了病人,我在森林中行走时开始模仿各种雀鸟的声音,这是我进入缅北丛林以后最为有趣的日子。对于我而言,所有天上飞的、地上奔跑的生命都是地球上的精灵,包括那些森林中的野兽也是我们人类的精灵。沉睡中的脑细胞组织需要各种精灵的呼唤,我深信,呼唤是有效的,我们信赖时间,相信时间也会垂爱我们。

飞虎队员最早醒来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腿断了……我在安慰他时追述着我所目击到的飞机坠落在原始森林中的声响……他想起来了,他很快就想起了云端上的战争……莫名的恍惚和忧郁在他眼神中闪烁着。他竟然会讲汉语,这使得我们的交流并不艰难。他告诉我,他很想去看一看坠落在森林中的那架飞机,问我是否可以陪他去。我说:你刚从昏迷中醒来,而且腿部又受伤,再多些疗伤日子,我再陪你去。他点点头,克制住了内心的那个渴望。

我又将开始面对涛,虽然他看上去还没有醒来的先兆。涛,是我陷入缅北战事的主题性的疼痛哀伤。只不过我克制着,因为这里的病人太多了,每个人都需要关怀和来自心灵的最为温暖的护理。

这是我第二次使用语言抵达涛昏迷的那个世界,我轻声说道:涛,还记得旅行团来到贵州与云南接境的那座山冈吗?那片丘陵突然间使我们旅行团宛如置身天堂,仿佛身后已不再有土匪的追劫,也不再有战争的烟雾笼罩。这时候,你从怀里掏出了那只折断翅膀的小鸟,它是一只迷失了方向栖身在我们旅路上的小鸟。那是在一个黄昏前夕,我们来到了一座荒野,由于粮食供给中断,旅行团团长发动大家去荒野上寻找野菜……我们分头行动,两三个人一组,我跟你成了一组,那时候,我就是愿意跟你在一起。通常我们会在太阳升起时出发,那是我们步履最为轻松的时刻,我们步调一致,喜欢唱歌的人还会哼着自己心爱的小调,而到了黄昏时分如果还寻找不到栖身地,我们的身心会变得疲惫万分……但只要跟你在一起,我的脚下仿佛踩着的是一道道磁力……那天黄昏,我们走了很远去寻找野菜时看见一只小鸟栖在荒凉的草棵间,我将小鸟用双手捧住时发现它的一只翅膀已折断。我执意要将这只小鸟带回去疗伤,你没有阻止我。于是,我双手将小鸟捧在胸前,继续在四周寻找可以食用的野菜。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荒野上都是我们旅行团的队员们,他们移动着脚步,像游离在荒原上的魂灵探访着宇宙之心的城堡,尽管我们都知道,那座城堡多么遥远,远在这荒原尽头的另一边。

我们无法走到尽头,我们因饥饿和即将升起的黑暗抛锚在这片荒野,只为了寻找到今晚可食用的野菜。我们搜寻时间深处的有限记忆,那些历经时光咀嚼品味过的花花草草突然之间像灵光一样涌到我们眼前,你和我都寻找到了一大包可食用的野菜。于是,我们的身影朝后游离回去,所有出去的人都采撷回他们记忆中的野菜。经炊事班长辨别之后,可以食用的野菜就进入了沸腾的灶火中。那天晚上我们的饥饿迎来了一场纯粹的野菜大宴……那只受伤的小鸟就一直栖在我的胸前……我和你商量以后决定将这只小鸟带走。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因为一旦带上它,就意味着我们要为它疗伤,要为它的生死负责。涛,亲爱的涛,我们终于将它带到远程中一座村庄的一条河岸边,我们历经了许多路,省下嘴里一口一口米粒喂养它,就这样,又过了很长时间,我们的脚穿过贵州的地界进入了云南的那片丘陵……

奇迹就在那一刹那间发生了,当我们将那只小鸟像往常从手中放开,激励它飞翔时,它突然间就敞开了翅膀。那双碧绿的翅膀就像湖水一样诱人,如此美丽的翅膀啊,吸引了所有旅行团的队员们,人们纷纷发出欢喜的惊叫。我低声说道,飞吧,飞得更高一些吧,飞到那蔚蓝的天空中去吧,去寻找你的自由吧……激动的泪水不知不觉中已经涌满了我的面颊,你站在我身边也同样低声说道,飞吧!飞吧!飞吧……

就这样,面对昏迷中的涛,我追忆了这个故事,我隐隐感觉到他的身体似乎动了一下……但我知道,要将涛彻底唤醒还需付诸于时间。

现在,我将面对那个昏迷的女人。

她比我预期的要醒来得早一些。午后,斑驳的阳光从树梢上洒下来,我揭开了女人疗伤的那顶帐篷,刚走到她身边,就看见她睁开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而且是很深的那种双眼皮。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已经昏迷了两天,在这里因枪伤而伤口恶化、昏迷的人很多,流血太多的人也会昏迷。她比我预期的醒得要早一些,也许因为她是女人。

因为我也是女人,所以她醒来第一眼看到我时似乎并不惊乱。她在适应从昏迷中醒来的过程,并追问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她想挪动身体时感受到了疼痛,一个昏迷者是无法感知疼痛的,因为神经处于睡眠状态中疼痛相对变得麻木了。而此刻,昏迷从她身体中退下,宛如高烧已降温,她醒来后最先感知的应该是疼痛,她的腿已断,疼痛当然是无法避免的,而且她流了那么多血。

也正是疼痛,这无法从她身体中剥离开去的东西使她将目光久久地凝视我之后,开始问我这是什么地方?她又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我没有多说话,因为站长曾经吩咐过我,在这个女人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内务必通知她。

站长来到了这个女人身边,为她看了下受伤的腿后告诉她,她的左腿已断,现在需要时间疗伤。站长坐在床边问她腿是如何受伤的?为什么腿里取出了三颗日军的子弹?她又为什么昏倒在那片原始森林中?女人看着我们,沉默着。她重又闭上眼睛,开始了假寐,并将身体转向另一边。很显然,她是在拒绝站长的问讯,不过从她刚才跟我的简单对话里,我已经听出来了她的北方口音。从此刻开始,她不再使用语言……尽管如此,我仍然尽我的职责,从护理她的腿部开始,护理她不能为自己做的一切。

我注意到了,她的身体似乎历经过许多磨难,每当我揭开她身上盖着的白床单查看她受伤的腿部时,她就会从窄小的床上支撑起上半身。她似乎害怕我的目光研究她的伤腿,当然她也害怕我的目光与她的眼神相遇……站长曾在背后叮嘱过我,一定要打开她的心扉,让她吐露心声。可她的心声似乎被什么东西覆盖住了,那是岩石吗?还是她身体中的深渊?

我已感觉到了隐藏在她身体中的那道深渊……

作为女人,我首先要陪同她下到深渊去,我准备好了这种勇气。我等待着。终于有一天她开口说话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我也知道这是中国远征军的救护站……我忍了好几天,还是想将我的故事告诉你们,请你去将站长叫来。我思考了好几天,我知道,只有真实的将我的故事告诉你们,才可能得到你们的帮助。我眼下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逃跑,离开缅北,回我的东北老家去……

我很快就叫来了站长,这也是站长等待的一个时刻。经历着战乱,每个沦陷者在研究战事的同时也在心灵中不断增加屏障,因为每天都有匪夷所思的生死考验,每个置身其中者都是黑暗的途经者,也必将是思想者。不管怎么样,我们终于让这个女人鼓起了吐露真实的勇气。当窗外松枝弥漫着芬芳,躺在床上的女人终于挺立起上半身。她的容颜曾经是灿烂的,这灿烂曾经是她的青春,是她焕发在时光中的一种历史。而此刻,我想象着曾经灿烂的她,那时候她的身体中还没有任何子弹和刀锋的印迹,而此刻,我看见的这个女人当然已经历尽沧桑。她喝了一小口水,清理了一下嗓门。之前,她的嗓门堵塞得很严重,仿佛水草淤泥堵塞了一条本应畅通无阻的沟渠。当一个女人准备好了足够多的勇气,想将自己内心的那些焦灼的大火展现在世界面前时,她已经准备好了将自己焚烧成灰烬的勇气。

她说道:我来自东北,三年前我去了日本留学,那时候的我只想在那个临海的国家修完学业……我是学建筑的……曾经,我的生活中没有任何忧愁,我像树一样成长着并生活着。然而,灾难突然降临。那是一个黄昏,我独自一人走在一条巷道中,两个蒙面男人突然闪出来用手臂强行架住了我的手臂,我刚想叫喊就已经给他们塞进了黑呼呼的车箱,车箱中已有三四个女人,她们和我一样嘴里全都已经塞上了毛巾……从那个黄昏开始,我们就失去了自由……

她说道:在这之前自由于我是可以充分感受到的阳光和黑夜,但自从那个时刻开始,我们就封闭在一座只有黑暗的围墙中接受训诫。他们告诉我们说,战争爆发了,所有在场的女人都有光荣的职责随同军人到前线去,到中国战场去……几天的训诫之后,我们就被押往海岸线,乘船来到了另一条海岸线,之后便来到了缅北战场……到这里后我们才发现我们女人被简称为慰安妇,即用我们的肉体为战争中的日本军人服务……

她说道:最初我是在惊恐和不安中被强行押往了缅北,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到中国战场是为了什么。不过想到到了中国战场,就意味着已经回到了我的祖国,我的心在挣扎时也有了些安慰。然而,当我们来到缅北战场以后才发现,每天每夜我们的肉体要为日本军人提供服务……对于我来说,这无疑是人生中最大的耻辱和灾难,所以,从一开始我的肉体就是被动的,拒绝的……尽管如此,每个女人都难逃劫数,每个女人都必须上场。当然,我们中更多的是来自日本本国的慰安妇,她们大多数人似乎都心甘情愿地为日本军人服务。

她说道:我拒绝着,同时也挣扎着……因为拒绝是不可能的,它只能引起肉体的战争……从第一天开始,那些从战场上撤离或即将准备迎战的日本士兵就像野兽一样扑进慰安妇们住的帐篷……他们来了,有时候是好几个人轮奸一个慰安妇……所有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恶梦。梦可以醒来,这些恶梦却没有终止的时刻。我决定寻机逃跑,但第一次逃跑失败了,当三个男人扑向我时,我掀开布帘愚蠢地想逃。那个夜晚我赤裸着身体才跑出几十米就被他们抓回来了,等待我的是更可怕的强暴……但我并没有放弃逃跑的决心。第二次逃跑我选择了一个黄昏,在我上岗之前,我假装拉肚子走出了警戒区域。刚想往林子里跑去,突然在我身后响起了枪声,我回过头,好几个日军端着枪正向我跑来。我的脚突然发软,再没有力量往原始森林跑去。两次都失败并不意味着我已放弃了逃跑……我在寻找时机。那是一个夜晚,我温顺地为几个日军服务之后,开始了奔逃之路。我穿好衣服后已到半夜,这个时辰相对来说比较安静一些。之前,我早就发现了帐营外的一条小路,这条路看不到尽头,却是我的生死之路。我开始了逃亡,我不顾一切地朝着黑夜走去,起初我走得并不快,一进入那条小路便开始奔跑起来。就在这时候有几个值勤的哨兵发现了我,他们吆喝着,端着枪朝我奔来。我听见了身后的枪声,尽管如此,我依然在不要命的奔逃中……幸好,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爬进了丛林深处躲了起来,这样我就避开了日军的追杀,尽管如此,我的腿部还是中了好几颗子弹……我继续奔逃,忘记了所有的恐惧,我的腿一直在流血,待天亮以后才发现我浑身上下都是鲜血。幸运的是我终于逃离了他们的追杀,我也许是太累了,之后就昏迷了,然后遇上了你们……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我是一个经历了耻辱和绝望的女人,我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回到东北老家……

是的,她的话已经说完了,我和站长都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中,这个女人的经历让我们感受到了来自战争的另外一种黑暗。她又睡下了,看上去依然虚弱,不过,她已经吐露过了身体中那些最为黑暗而充满耻辱和疼痛的记忆。我们悄然退出了帐篷,只愿她将自己的双手放在胸前,我相信,她的双手定能触抚到她此刻的心跳,一个能时刻感觉到自己心跳的人,无论他们是男人女人,或者老人小孩,都会有力量度过人世间最苍茫的时光。

1号烧伤病人自从第一次下床以后,就有了第二、三、四次,生命就是循序渐进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人在黑暗中最害怕的是不敢睁开眼睛面对黑暗,如果将眼睛闭紧那么可想而知等待他们的将是更深的渊薮。反之,如果试图将眼睛睁开,哪怕开始时只是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那么,从这条缝隙开始,一个呆在黑暗中的人就开始了穿越黑暗的历程。

烧伤病人一次次地下了床,他让我禁不住想起了2号病人,正因为他从病床下地才重新找到了辽阔无涯的大地。这一点很重要,对于造梦者来说,床就是空中花园,是可以做梦的让自己长出翅膀的云壤,而当梦醒以后,造梦者同样会回到现实中,这现实就是床下的大地,无论它是炽热或冰冷,所通向的都是一个需要践行之力的世界。对于病人来说,床就是大海波澜起伏中推动的帆船,将他们渡向遥远的彼岸。而当病人下床以后,事实上已经寻找到了陆地……

我搀扶着1号病人往前走,这片森林,就是他越过波浪之后到达的陆地。我一次次地感知到了他对于生的渴望,从他烧伤的面孔中,我开始慢慢地发现,他面部那些僵硬的肌肉正在借助于外力,即时间悄然而逝中转化在我们身体中的神秘元素的光热,助推着前进。所以,与之前我初次看到的面孔相比,如果说当时的面孔看上去像火中焚过的老树桩,那么,现在的面孔已经被细雨滋润过了。

而且,他的手、臂膀和双腿也同样有变化……那些死亡的皮肉开始剥落,现在长出的是新肉。从他外在的皮肉中,我感觉到了蛇一样的蜕变,更重要的是一种坚韧的等待与希望。而更多时候,他的眼神穿过树林中那些密密麻麻的世界,试图到达远方。

这是我第三次与涛开始语言上的对话,涛仍然在昏迷中,我说道:涛,还记得在联大校园中我们共同跑警报的日子吗?你会记得的,每次警报响起,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宿舍,我们总是提腿就跑。每次跑到联大的校园里,我们都会在人群中寻找着彼此。有一次,我在奔跑的人群中寻找你时,突然发现你的目光也同样焦灼地在人群中搜寻着,终于,我们的目光相遇了,这是一个心神相聚的时刻,我们的手伸向半空中,犹如伸向那些可以引领我们逃向避难之所的魔杖,而我们充满血液和青春之爱的左手右手,分明就是从我们身体中已经长出的魔杖……

我轻声说道:涛,就这样,我们的左手和右手在人群中牵在了一起,我们奔出了校园,整座城市的芸芸众生都在奔逃,我经常看见马路对面的账房先生抱着他的算盘和账本在奔逃,分不清到底是他的算盘账本重要,还是他的命更重要。也有人竟然用头顶着一架缝纫机在奔跑……相比他们来说,我们的奔逃要简洁得多,当两个生命充满爱意时,世界上的所有包袱似乎都可以舍下……只有当我们只剩下身体的奔逃声时,我们才可能跑得更快更有力量。涛,我们跑上了虹山东路,上面有一座山冈,那里就是我们的避难所……我们奋力地奔跑,我用我最好的青春与你一起奔跑,直到我们跑到了山冈上的小树林中。这座山冈并不大,却可以容纳附近的许多逃命者,只要一听见警报响起来,他们就会奔向这座山冈,因为在我们看来,这座山冈就是我们跑警报时的避难所。

我继续说道:亲爱的涛,当我们趴在树林深处的避难所时,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在一起一伏……然而,在山冈之下我们的城市正在遭遇着又一场空袭的磨难,在黑烟弥漫之下,不知道有多少民房又要倒塌,又有多少生命备受摧残!当世界平静下来以后,我们会站起来,手牵手走下山冈……醒来吧,涛,你还记得那一天我们走下山冈时看到的那一幕令人悲痛的场景吗?经过一座被轰炸的民宅时,我们看到了一个身穿紫红色旗袍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倒在血泊中,而晾衣绳上还晒着她的另一条乳白色的旗袍,她大约就是出来晒衣时被炸的……她气息已尽,手腕上已无任何脉迹跳动……涛,醒来吧,我多么需要你醒过来,与我共同迎接被战争所笼罩的缅北。几公里之外,就是前沿阵地,而这里同样是一座小小的避难所,你能听见小鸟在叫唤吗?如果你能听见我在呼唤你,就请你醒来吧……

我感觉我的眼泪已经滚下了面颊,落在了涛的脸上……

冥冥中我等待了很长时间的奇迹就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涛终于将眼睛睁开了,这不是奇迹,而是我深信不疑的一个梦转换成现实的时刻。因为我一直相信,涛的昏迷只是在做梦而已,他的那个梦太长了,所以需要时间……此刻,他的醒来意味着他的长梦已经结束。

你无法想象当涛醒来以后,面临的是一个失忆的现状。对于他来说,我的存在是陌生的。他睁开眼后,就在喃喃自语,他好像是在说飞机,他说飞机快掉下去了。我叫来了飞虎队员,他好像认得眼前这位高大英俊的飞行员。飞行员的腿折断后撑着一只自制的拐杖,他坐下来,与涛回忆着云端上的战争……涛好像能回忆起云端上飞机与飞机交战时的许多细节,他唯一记不得的就是我的存在。

我在他面前仅是中国远征军救护站的一名护理员而已。站长告诉我,涛的部分神经在飞机坠落时已受到损伤,所以,他的很多记忆链接已中断,要等一段时间才可能慢慢修复。

我就是他记忆链条中断后被遗忘的一部分……我开始平静地面对这个现实,并以护理员的心态去关心我的病人们。涛的腿同样被折断,他醒来以后的愿望,是想与飞虎队员去树林的那一边看看那架从云端坠落的飞机。这次的行动我报告给了站长,她派遣了另外两个男护理员与我们同行,我的手搀扶着涛的手臂……我祈望在陪同他前往目的地的路上,他能够感应到那根折断的链条……并为此突然发现我就是他记忆中某根亲密的链条……我带着他们走过了我和2号病人曾经往返的路,那些长到腰部的灌木丛依旧孤寂地向上生长着,任何东西,哪怕是战争中的炮火也无法湮灭它们生长的权利。一路上,我感觉到涛根本就无法感知我的存在,他记忆深处没有我的位置,简言之,那根链条已断。

我们生命的记忆中会有许多植物神经般千丝万缕的链条,它们维系着我们身体中的循环,即生与死的过程。其中,有几根重要的链条,它们清晰、茂盛地为我们的灵魂提供新鲜而永不泯灭的元素,也许,爱情就是这些重要链条中最为柔软深情的部分。而此刻,我在他的记忆中已不复存在,我的内心突然升起一种苍茫的疼痛感,我的手却继续搀扶着他的身体往前走。

很快,又一轮的逃亡开始了。

战争中的时间载着我们继续往前走,那天半夜,救护站突然接到了上级的紧急通知,日军的大部队已经向着这片区域迅猛扑来,让我们救护站分成小分队朝着不同的方向尽快撤离。时间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站长分配着朝几条路线逃亡的队员和病人,我竟然与那个东北女人一队,飞虎队员和涛是一队……其余的我没有听清楚,夜幕之下的时间太紧张,我们甚至已经来不及撤下林子里的帐篷,上级要求我们抛下一切累赘的东西,以最为轻便的身体尽快撤离。夜幕之下,我们看不清楚逃亡者的面庞,我只看得清楚离我最近的东北女人的脸,她似乎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因为只有逃离开战争才可能摆脱她身体中的深渊……时间来不及细诉,也来不及让我与病人们和站长一一告别,当然也不可能再走到涛的面前告诉他我是谁,并与他一起逃亡……经历了数次逃亡的我,已经不再纠虑于个人的忧伤与迷惘,甚至也不再纠结于爱情的无妄和苍茫……现在,我将携带东北女人一起逃亡,这是中国远征军救护站站长给予我的任务。来不及回头,即使回头也看不见朝着夜幕深处撤离的小分队,每支小分队以两人或三人成一组,分别选择着各自逃亡的方向,或许从这一夜开始,我们就再也无法相遇。

我搀扶着东北女人循着命运中出现的一条林中小路不顾一切地向前撤离,更准确地说是逃亡。那是一条根本就看不到尽头的小路,我们喘着气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被我手臂搀扶住的东北女人比我所想象中的走得更艰难也更坚韧,她撑着树枝做的拐杖,另一手臂倚在我身上……在逃亡中我们早已忘却了原始森林中的野兽,同时也忘却了来自夜幕的恐怖,我们几乎就没有歇息的时间,黎明降临时我们竟然已经走出了那片原始森林,并抵达了中国边境线上的一座小村庄。

现在,我告诉你叙事终曲:我和东北女人最终回到了昆明,她来不及休整就搭车回东北老家去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我回到了西南联大校园后的某一天,接到了涛随同中国远征军撤离缅北野人山时阵亡的通知书……之后的若干年,在昆明,我遇到了1号烧伤病人,他活下来了……我希望更多的遭遇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巨创的病人都能活下来。是的,活下来,像树和珍贵的记忆一样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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