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女恨

李谦

长山在萧山东北，山形狭长，林木葱葱。

这一天夜幕笼罩时分，长山上突然冒出火光，正在秋熟时节，天干物燥，火势迅速蔓延，照亮了一方山头。好在立刻有很多人扑上山救火，山下就是湘湖，济水便捷得很，火势渐渐熄灭，烟气也渐渐稀薄了。

山上一处石屋里，越王勾践紧皱眉头，听范蠡在禀报：“大王，火已经扑灭。没什么财物损毁，只是大王辛苦一年栽种的荏草本来已经到了收获种子的季节，给烧掉了不少……”

勾践嗯了一声，下令马上查明失火缘由，速速报上来。自从他从吴国释放归来，就一直居住在这长山之上，妻子荆钗布裙，耕田织布。他也粗衣布服，在山上伐树垦田，跟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开垦的空地没有种植粮食蔬菜，却种满了荏草。开始越国居民都以为这草是要做马草的，可马儿并不喜欢吃这种遍体长绒毛的野草。勾践也并没有像其他山民那样，用荏草的种子榨油，而是收获了种子以后，大量囤积起来。谁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自从被吴国夫差囚禁了三年、每天给夫差当马夫以后，勾践性子越来越平和，处事却越发不合常规了。

范蠡加紧追查，还没头绪，三天后还是那大片的荏草田，再次发生火灾！好在这次军士们都有了准备，火很快就被扑灭了，没什么损失。另外一个重大收获是，放火的蟊贼抓到了！是个眉清目秀的瘦弱女子！

越王吩咐侍从放开纵火女子，和颜悦色地问她为什么要放火。女子恨恨地瞪着勾践，突然落下泪来。勾践静静地等待女子说话。女子伸胳膊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开口说：“大王身为一国之君，在吴国被羞辱喂马，回国后不思励精图治，发兵伐吴，却每天窝在山里种草为乐，民女为死去的父兄感到不值！”

这话说出，一旁侍立的范蠡和文种都有点吃惊。这是几年来所有越国臣民的心病啊，哪知道由一个民间女子说了出来！女子接着道出身世。原来她就是长山本地人，芳名齐眉，十九岁。齐眉的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是军人，五年前跟着勾践攻打吴国，一起死在乱军之中。齐眉为父亲哥哥守孝满了三年，日夜苦盼越王伐吴，为亲人报仇，却见这昏君丝毫没有出兵打算，她实在等不下去了，这才愤而纵火，发泄不满。

范蠡和文种一起开口为齐眉求情，希望大王赦免了她。勾践摆摆手，说道：“吴王没有杀我，还放我和王妃回到越国，对勾践真是恩重如山啊！你这女子不懂国事，我也不怪你。你父兄都已经离世，无家可归了是吧？这样好了，你就留在我的身边，伺候王妃吧。”

范蠡和文种都吃了一惊，这女子的确相貌秀丽，言谈不俗，可身怀仇恨，对于大王十分不满，万一有什么闪失怎么得了？他们一起劝阻，无奈勾践已经见色起意，说什么都晚了。那齐眉万万没料到居然是这结局，沉默了片刻，也就默许了。

勾践当时贵为大王，可身边除了王妃之外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王宫就在长山上荏草地旁的一间石屋里，屋子里别无长物，只是在用膳的石桌上方，用绳子悬吊了一只胆状物，不知是做什么用的。齐眉看到这里，也就放弃了仇视，每天跟着王妃，辛辛苦苦养蚕织布，操劳起来。没多久齐眉就发现，勾践大王每次吃饭之前，都要舔几下那个饭桌上方悬挂的胆状物。一次趁着没人，她也抬起头舔了一下，舌头上立刻传来一股苦涩之极的味道，让她龇牙咧嘴赶紧吐唾，又喝水漱口，可那股苦味儿仍然在口腔回绕。正好王妃进来，看见她这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齐眉，你是不是偷吃大王的宝贝了？”

齐眉咧着嘴跪下了。“王妃恕罪！奴婢瞧着物件是个猪苦胆，可不知道大王为什么每逢饭时必要舔舐此物，所以斗胆一试……”

王妃笑着拉她起来，款款说道：“大王在吴王宫里住了三年。为吴王喂马赶车，无所不知。一次吴王生病，大王不惜为他尝食粪便判断疾病，一片诚敬之心啊。吴王感动，这才放大王回国。在临行之前，可恨那伍子胥拼命拦阻，诬告大王心存不轨，好在吴王没有理睬他的谗言。不过大王从尝粪之后就落下了一个毛病，他的味觉丧失了大半。久治不愈，这是郎中给开了一个方子，每天吃饭之前舔舐苦胆片刻，以便暂时恢复味觉……”

齐眉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说：“原来大王在吴国受过这等羞辱！那他为什么不励精图治、向吴国复仇呢？这也是奴婢一向的心愿啊！”

王妃急忙掩住了她的口，连连摇头：“大王待吴王如同生父，这几年这萧山之上出产的上佳神木，湘湖里的稀有水产，我越国第一美人西施，统统进贡给了吴王。吴国出产的粮食布匹，我们以高出其他国家一倍的价格收购。大王对吴王之心，可见一斑！你再胡说八道，惹得大王发怒，我也救不了你！”

这倒不是假话。齐眉年轻貌美，跟了王妃以来，臣子们都以为是勾践看重了她的美色，王妃也有意撮合，可齐眉一再试图接近伺候勾践，都被他冷冰冰的态度拒于千里之外。越王宫里，没人敢说对吴王夫差不敬的言辞，否则必定被杖责。

数月以后，勾践正在军帐中和臣子饮酒，军帐突然失火，那一天风很大，军帐又是易燃物品，风助火势，很快就熊熊燃烧起来。勾践在侍卫护卫下逃出大帐，暗夜当中外面的将士却并不知道大王已经脱险，还在前赴后继冲进大火里，勾践远远看着这一幕，突然捻着胡须微笑起来，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欢畅，终于纵声长啸说道：“我越国将士为了勾践悍不畏死，大事可成矣！”

兵士们很快查出纵火的人正是齐眉，勾践下令把她关进石牢，特别叮嘱狱卒，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跑了，更不能死掉，违者全家处斩。

第二天一早，勾践集齐臣下，历数多年来对吴国的仇恨和在吴国所受的耻辱，说到激动之处，臣子士兵们无不目眦欲裂，有人泪流满面，纷纷举起武器发誓，誓为大王雪耻报仇！勾践大军的粮草车里，有一部分秘不示人的，正是那荏草的种子。在无意中勾践发现，这些榨油的种子混在米饭里煮熟了，食用之后会使人力气暴增，精力无穷。

正是阳春三月，勾践率大军伐吴，手下将士人人悍不畏死，奋勇争先，很快大败夫差大军，吴国主动求和。之后的九年间，勾践几次伐吴，终于在公元前473年，灭吴雪耻，吴王夫差自尽身亡。

这伐吴的九年间，越王宫早已经修建完工，奢华壮丽。越王宫里美女如云，还有源源不绝的美女被送进宫来供越王勾践享用。

勾践在大殿大宴群臣，他令手下带上齐眉。她已经在阴寒的石牢里被关了九年。

大殿上群臣毕集，灯火辉煌，酒山肉海，丝竹声声。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中饮酒寻欢。

齐眉站在大殿之上，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脸色苍白如雪。她已经看出了端倪，吴国灭亡了，昔日阶下囚勾践雪耻成功，正在欢庆胜利。

勾践坐在大殿之上，淡定地看着下面的女囚，说道：“齐眉，你这个夫差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你的国家已经灭亡了。列国的霸主，现在是我勾践！我的复仇之所以成功得这样漂亮，还有你的功劳呢！”

齐眉淡淡地说：“是的。我的义父伍子胥早就察觉你图谋不轨，可惜大王被你蒙蔽。为了解义父之忧，我孤身来到越国，想方设法混在你的身边，想查知你的阴谋，可惜你们夫妻太会做戏了。我看到你搜集荏草种子，猜到你的卧薪尝胆，什么味觉失灵，不过是为了励精图治，这样的人早晚必是大患！等到发现你把神木美女不停送进吴国，更猜到你的不轨之心，可惜我没烧死你，不能报恩于我的义父！”

勾践大笑说道：“我在吴国被辱三年，不相信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所以谁也休想知道我的真心，包括我的王妃！对了，她已经在今天死掉了！而你的义父早就在十年前被夫差赐死了！人头还悬挂在城门口，你们父女倒是忠孝节烈，可惜侍奉的是一个暴君！”

齐眉摇晃了一下，两行泪直流下来。她转过身，面对吴国的方向，跪倒磕了三个头。然后背对着勾践说道：“我本来是个孤女，如果没有义父，哪有我的生路。现在义父为国死难，齐眉不才，甘愿陪义父一起以身殉国，只是请求大王把我葬在吴国属地，感恩不尽！”

说完，齐眉从容地往殿外走去，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一个人离席上前，却是范蠡。他朗声奏道：“大王，臣已经相助大王报仇雪耻。天下已定，臣请求辞职回乡，做一个渔民泛舟五湖，请大王恩准！”

勾践一愣，没想到他在这个节骨眼说这个。他心中暗喜，范蠡此人才高惊世，留在身边早晚是心腹之患，不如顺带答应他吧。他立即准奏，同时假惺惺问他还有什么要求。范蠡指了下还在往外走的齐眉，说道：“请大王把这个吴女赐给我。”

勾践随口答应，范蠡喝过三杯酒，带着在席上喝酒的西施和齐眉走出越王宫。王宫内外花灯璀璨，处处笙歌燕舞，一派盛世欢歌的气象。西施拉紧齐眉的手，说：“妹妹，我们是一样的人，不同的是你没遇上明主，失败了，可姐姐钦佩你的忠义节烈。以后，我们就一起跟随范将军吧。”

范蠡回过头，他叹口气说：“谁是明主，谁又知道呢？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伍子胥一代名将，头颅被悬挂在城门口，如果今日我不能功成身退，悬挂在萧山城头的人头，也许就是我范蠡了吧。”几个人齐齐站住，回过头，大殿上的笙歌似乎很遥远了，落在耳朵里的，只是若有若无的音节。

选自《民间故事》20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