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城鉴宝记
2017-01-21张长菊
张长菊
这天早晨,鹏城百姓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全部增派守卫,行人只准进不准出。不等大伙儿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官府又贴出一份告示,宣称要在县衙外搭台,举办鉴宝活动。
鉴宝团成员多由老字号古董行的资深掌柜组成,其中名头最响的,是来自京城、素有“毒眼张”之称的张乾瑞。此次鉴宝,分文不收,如确实是宝物,只要持宝人肯卖,价格包你满意。
俗话说:盛世藏玉,乱世藏金。时下,义和拳闹得正凶,各国的洋鬼子也屡屡生事,能把宝贝变成易于携带的真金白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此,鉴宝活动一开场,还真有人捧来瓶罐瓦钵、金簪玉镯,请行家掌眼,辨别真伪。
一连呈上数十件,“毒眼张”那双眯成细缝的小眼睛就没放过亮。也难怪,大腹便便的鹏城知县迟大忠也坐在台上呢,好东西一旦落入他的法眼,十有八九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别说要钱,不被关进死牢就算烧了高香。
等到中午,毫无收获。迟大忠凑上前,请“毒眼张”移步后堂用餐,这位张爷乃是慈禧太后老佛爷派来的,他不得不小心伺候。
“毒眼张”没应声,小眼睛却瞬间睁大:“快,快拿过来。小心,别摔了!”
循声望去,一只脏兮兮的破碗映入了众人的眼帘。破碗的主人,是个蓬头垢面、夹在人群中瞧热闹的老叫花子。
迟大忠不由得心生嘀咕:难道,叫花子讨饭用的行头也是宝贝?愣怔之际,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的捕快秦大头已跨前一步,呵斥老叫花子滚远点。谁料,“毒眼张”快速站起,扬手赏了他一记耳光:“不识货的东西,应该滚的是你。滚!”
秦大头被抽得眼冒金星,讪讪退后。“毒眼张”接过破碗,轻轻擦去污垢,禁不住连声赞叹,问老叫花子卖不卖?
老叫花子被问得发蒙,随即嘿嘿笑说:“这是我从野地里捡的。大人要是相中了,给我换只新碗就行。”
“迟大人,劳烦你送他十只新碗。”
“毒眼张”惊喜不已,又掏出五十两银票递给了老叫花子。想必老叫花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竟兴奋得手舞足蹈,连新碗都没要便直奔勾栏院,逍遥快活去了。
跟随“毒眼张”走进后堂,迟大忠仍一头雾水,猜不透那只破碗究竟哪儿值钱。
“毒眼张”得意地笑笑,手一松,破碗落了地,当场摔得稀巴烂:“这叫破小财,钓大鱼!”
迟大忠似乎琢磨出了名堂,问:“张大人,你说的大鱼是……”
“不该问的少打听。”“毒眼张”冷脸回道,“通知你的手下,胆敢放一个人出城,可别怪我在老佛爷面前不说好话!”
听此口气,迟大忠心头愤愤不平,暗暗嘀咕:毒眼张啊毒眼张,别以为你是鉴宝断玉的高手,老佛爷多瞧你一眼就牛气烘烘,不知天高地厚。本官虽是正七品,官衔不高,可总比你无官无品强吧?再说,本官有三条命,还怕了你不成?
尽管心里不服,迟大忠还是吩咐秦捕头巡查各个城门,遇有擅闯者一律下狱,大刑伺候。秦捕头得令,捂着热辣辣的腮帮子出了县衙。
听闻老叫花子的一只破碗都卖了五十两银子,全城百姓纷纷翻出陈年旧物,如潮水般涌向县衙。接下来的几天,鉴宝团成员个个忙得焦头烂额,却再没发现有上佳物件。
这日午后,“毒眼张”眉头紧蹙,一个劲地嘟囔:“我们出手大方,大鱼也该露面了。莫非,它不在鹏城?”
迟大忠拱拱手,说:“张大人,能否透漏一点你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你这么捂着掖着,下官也帮不上忙啊。”
“事关重大,岂能泄密?”“毒眼张”斜眼瞥着迟大忠转了话题,“最近几天,有没有人离开过鹏城?”
迟大忠急忙招来秦捕头,问城门守卫情况。秦捕头拍着胸脯回禀,包括苍蝇蚊子在内,半只活物都没飞出去。“毒眼张”似乎意识到什么,追问:“那死的呢?”
不喘气的也只扔出一个,是死倒,就是那个卖碗的老叫花子。据勾栏院的老鸨称,老叫花子天生贱命,难享艳福,死在了温柔乡里。迟大人有令,不准任何人出城,城门守卫便代劳把老叫花子拖到城外,丢进了烂泥沟。
不待秦捕头说完,“毒眼张”已拍了桌子,让他速去查看老叫花子是不是诈死。
秦捕头哪敢怠慢,撒丫子冲出城一瞧,糟糕,老叫花子早不见了踪影!
死人能跑,简直是活撞了鬼。秦捕头又惊又恨,忙带上捕快沿途追捕。
接到禀报,“毒眼张”登时气得暴跳如雷,命迟大忠加派人手,务必尽快抓住老叫花子,见不到活的,死的也行!许是一语成谶,当日傍晚,在鹏城东侧的野獾岭上,秦捕头等人总算瞅见了老叫花子的身影。一群人合围而上,老叫花子无路可逃,被逼到一座陡峭险峻的山崖前。
“老不死的,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竟然敢跟老子玩装死。给我上,往死里打!”秦捕头恨恨地骂道。
“退后,都退后,我要见迟大人。”老叫花子的左脚已悬了空,高举着一只包裹咬牙说道,“在迟大人到来前,谁敢碰我,我就带着它跳下去!”
那只包裹里,当是“毒眼张”所称的大鱼。
大约半个时辰后,迟大忠匆匆赶至。老叫花子以跳崖相逼,让他冲天发誓不再追究自己的罪责。至于囊中之物,鉴宝团开价多少,必须兑现多少。若不答应,那就对不住了,谁也别想得好。
迟大忠冲秦捕头使个眼色,正儿八经地发下了“如有食言,天打五雷轰”的毒誓。老叫花子放了心,可刚往前迈了半步,秦捕头冷不丁出手,在夺过包裹的刹那间猛力一推,痛下杀手:“哼,你不是喜欢装死吗?这回,老子送你去阴曹地府,看你还装不装!”
老叫花子身子一晃,骨碌碌滚下了山崖。迟大忠取过包裹,秦捕头等人也围了上来,想瞅瞅到底是何等宝物。但在打开的那一刻,忽听迟大忠“妈呀”一声大叫,抬脚踢飞了脱手落地的包裹。
奶奶的,上当了,包裹内包着的是个西瓜般大小的蜂窝!几只蜜蜂钻出蜂巢,扑向迟大忠的脸,多亏迟大忠眼疾脚快,这才没被蜇中。
一众人等悻悻回衙,“毒眼张”快步迎上,急不可耐地问有何发现。想到堂堂知县被一个叫花子遛得腰膝酸软,迟大忠动了气,嘲讽回道:“当然有,而且是稀罕物。”
“毒眼张”不禁两眼放光,脱口而出:“是不是蜂窝?快拿给我看看!”
“你怎么知道是蜂窝?”迟大忠一听,惊讶得叫出了声。
“毒眼张”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可不是一般的蜂窝,是用人间极品玉石打造的“百蜂恋巢”。蜂窝由整块独山玉精雕而成,共有一百零八个巢穴,每个巢穴内都住着一只蜜蜂。分别用紫牙乌、红宝石、碧玺、虎皮玉等百余种不同产地的玉石雕制,雕工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更绝的是,蜂窝内暗藏机巧,能让蜜蜂钻出巢穴,并振翅而舞。
迟大忠听得瞠目结舌,急忙命秦捕头去寻“百蜂恋巢”,又赔着小心问“毒眼张”,此物价值几何?“毒眼张”紧盯着迟大忠,一字一顿地说:“你我的两条小命,也抵不过一只玉蜂!”
“毒眼张”绝非危言耸听。在来鹏城之前,老佛爷正被一个名叫扎赫沃基的俄国公使缠得头大如斗。
扎赫沃基即将过生日,老佛爷信口问他要何礼物,只要大清有的,本太后定会满足。不想这个俄国洋鬼子也真无耻,着脸来了个狮子大开口:百蜂恋巢。
对于此宝,老佛爷从未耳闻,扎赫沃基称百蜂恋巢就在鹏城民间。手握烟枪的老佛爷,对肩扛火枪、咄咄逼人的洋鬼子心存忌惮,情知惹不起,便让“毒眼张”赶赴鹏城,寻找百蜂恋巢的下落。
念及如果指名寻宝,或者大肆搜查强取,持宝人很可能会漫天要价,甚至藏匿、毁掉,“毒眼张”便琢磨出了封城鉴宝的法子。若百蜂恋巢始终不出现,最后再采用挖地三尺、全城搜索的强硬之策。
这边刚说清楚来龙去脉,秦捕头便耷拉着脑袋送上了被迟大忠踢得四分五裂的蜂巢。只可惜,一百零八个蜂窝内仅剩下一只通体金黄、翅翼颤动的蜜蜂。迟大忠捏起来细细一瞅,冷汗当即涔涔而下。
“毒眼张”没扯淡,蜂窝和蜜蜂均是用玉石做的,就连薄如细纱的翅膀也是用软玉镂刻的,迎风而动,宛如活蜂!
眼见异宝被毁,“毒眼张”破口大骂,“啪啪啪”,一口气抽了迟大忠七八个嘴巴子。迟大忠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张大人,求你救救下官啊。”
“救你?你不是有三条命吗?办事不力,得罪了老佛爷和洋人,我的脑袋能不能保住都两说!”
“毒眼张”拂袖欲走,迟大忠却死死扯住他,硬拽进了内室:“张大人,我的三条命都给你,求你施恩,放下官一马。”
迟大忠还真有三条命。第一条,数箱耀人眼目的黄金白银。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是人?第二条,美色。招呼声起,十几个生得天姿国色的妙龄女子鱼贯而入。第三条,一封密函。说白了,是份清单。为了当上鹏城知县,迟大忠可没少孝敬现任吏部尚书。所有的“心意”,全罗列在此。
“毒眼张”目露不解,问:“这个东西,真能救命?”
“不仅能救命,还能升官发财。”迟大忠忙不迭地回道,“这叫把柄。张大人你要想做官,就拿着它去找尚书大人。他若不答应,你就检举他,揭发他,搞臭他—”
“卑鄙!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我怕你也给我来这么一手。”“毒眼张”硬邦邦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日后,迟大忠被押解回京,革职查办。就在俄国公使扎赫沃基过生日的前一天,老佛爷送上了一份大礼:当着他的面砍了迟大忠和秦捕头的脑袋。随着人头落地,“百蜂恋巢”也就此成为一段传说。
一转眼,几个月过去了。这天,在鹏城外野獾岭上的一座茅屋里,两个人正推杯换盏,喝得面红耳热。
这两个人,是“毒眼张”和老叫花子。
老叫花子问:“张兄弟,世间到底有没有百蜂恋巢?”
“毒眼张”哈哈笑道:“有没有,难道你还不清楚?”
那日,老叫花子听从“毒眼张”的吩咐,诈死出城,并引秦捕头追上了野獾岭。山崖下,野藤遍布,随便一抓就能保住性命。秦捕头最先抢去的,的确是一只蜂窝。
等他们走后,老叫花子又爬上来,把“毒眼张”给他的破碎玉石蜂窝做了替换。而早在一年前,老叫花子的儿子儿媳来鹏城探亲,途经野獾岭时遭遇打劫,儿子死于非命,儿媳羞愤跳崖。
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迟大忠和秦捕头。这两个人生性贪婪,白天为官,暗夜为匪,要把买官花掉的钱再捞回来。
民与官斗,必死无疑,于是,老叫花子前去京城找结拜兄弟“毒眼张”帮忙。了解到迟大忠的靠山根子硬,告也是白告,“毒眼张”便编了个百蜂恋巢在鹏城的传言,故意传进痴迷中国古玩的俄国公使扎赫沃基的耳中。
“可是,你又怎会算计到迟大忠会踢蜂窝?”老叫花子问声未落,“毒眼张”突然指着酒坛子惊呼:“里面有蛇!”
“砰”,老叫花子仓促跳起,飞脚踢去。坛翻酒洒,哪里有蛇?老叫花子不觉恍然:这叫—本能!
选自《民间文学》20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