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晋文人政治下的武人升迁
2017-01-21潘婷
潘婷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建立了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先秦的贵族政治被秦汉的官僚政治所取代。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儒家学说成为王朝的正统思想,“经明行修”的士人不断进入政府。政府官员的来源和成分遂也发生变化,由军功官僚变为文人官僚。在士大夫政治的背景下,以儒生为主体的文人成为政府官僚的主要来源,并进而影响了帝国的政治制度。魏晋之际形成的士族政治,又影响了此时期的选官制度和社会风气。总之,汉魏晋时期官僚制度的制定以文人为本,社会风气也由文人主导。武人作为与文人对立的一个社会群体,其入仕升迁变得尤为艰巨。
文人为主体的选官制度
北京大学古代史教授阎步克在谈到官吏的选任时,认为“选官制也是社会各阶层的求仕者成为官僚的桥梁,也是调整统治集团成分、分配或争夺权势利益的手段”。选官制作为官僚政治的一项重要制度,既是各种政治势力博弈的规则,也是政治势力博弈的结果。统治集团成分、政治权益的分配会随着选官制度的变化而变化。同样,选官制度也会随着统治集团成分、政治权益分配的变化而变化。通过选官制的变迁,我们不仅可以看到选官标准的变化,更可以认识到各种政治势力的此消彼长。
两汉选官制度以察举为主体,包括辟除、征召、举荐、任子等多种仕途。“元光元年(前134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标志着察举制正式确立。察举制实质上是一种推荐制度,朝廷设立好科目之后,由地方官员向朝廷举荐符合标准的士人。汉武帝时期的黄霸、宣帝时期的张敞、赵广汉、尹翁归等都是西汉察举之人,张敞、尹翁归更是成为历史上有名的山西籍廉吏。张敞字子高,本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市尧都区)人。张敞原以乡官补为郡吏,后察廉为甘泉仓长,不久升为太仆丞。不论是皇帝还是权臣,只要不利于朝政,张敞都会进谏。昌邑王刘贺刚即位就目无礼法、行为放荡,张敞担心朝政颓废,于是上书向皇帝谏言。他认为皇帝不应该偏爱昌邑国昔日属官旧吏,而忽视辅政大臣的拥立之功。上书十几日之后,昌邑王刘贺被废,张敞以直言切谏而被世人所知,擢升为豫州刺史大夫。两汉的察举制主要是举孝廉,孝悌、廉政成为政府选官的主要标准。这一标准显示了汉代选官注重德行的意图,而这也正符合儒家的德治主张。大量儒生通过岁举孝廉进入政府,政府官员的成分遂也发生变化。两汉在察举制的基础上还形成了“四科取士”的选官标准,即德行、通经、明法和吏能四项。德行、通经两科偏重儒生,而明法、吏能两科则偏重文吏。在“四科取士”的标准下,儒生与文吏共同构成了两汉官员的主要来源。儒生与文吏只是专业知识背景不同,但都属文人,因此也可以说两汉的官员主要来自文人群体。虽然诏举中有勇猛知兵法一科,但多为局势动乱时进行,所举之人更是少之又少。总之,在这种以文人为主体的选官制度下两汉武人是没有入仕渠道的,能够进入政府机构的更是寥寥无几。
魏晋时期,察举制度依然存在,但其地位与作用已开始下降,九品中正制成为此时期选官制度的主体。九品中正制主要是指在州郡设置中正一职,由在朝的本籍中央官员兼任。中正根据乡议对辖区内的人物进行品级的确定,政府再根据中正上报的人物品级任命官员。据《晋书》记载,邓攸“举灼然二品,为吴王文学”,温峤“后举秀才、灼然(二品)。司徒辟东阁祭酒”,李含“含遂被贬,退割为五品。归长安,岁余,光禄差含为寿城邸阁督”。中正确定的品级也可称为乡品,乡品与官品有一定的对应关系,乡品高者所任官职也相应较高。邓攸、温峤的乡品为二品,起家官品为七品。李含的乡品被降为五品后,起家官品遂为九品。曹魏时乡品由家世和才能共同决定。西晋之后家世对于品级的确定越来越重要,甚至成为唯一的标准,以致出现“故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则当涂之昆弟也”的现象。以九品中正制为主体的选官制度的实行,保证了魏晋士族在政治上的世袭特权,士族成为政府官僚的主要来源。阎步克在《官僚阶级的士族化》一文中提道:“‘士族就是士人官僚的家族,他们通过雄厚文化而世代居官,由此建立了崇高门望。”关于文化与士族的关系,北京大学古代史教授田余庆认为“士族的形成,文化特征本是必要条件之一。非玄非儒而纯以武干居官的家族,罕有被视作士族者”。文化作为士族形成的必要条件,既是士族世居官位的依据,也是维持门第不衰的关键。魏晋士族不仅是文化的传承与创造者,更成为以文化授予官职的受益者。作为与士族相对应的武人,往往学识浅薄、不闲吏职,既不具备为官任职的条件,也无入仕升迁的资格。
魏晋与九品中正制相配合的还有“清途”制度,即以清官为起家官后的迁转之途。魏晋以来,黄门侍郎、散骑侍郎、给事中、奉朝请、中书郎、著作郎、东宫的太子庶子、太子舍人等往往被视为“清官”。士族子弟通常先依门第获得较高的品级,再由“清官”起家,然后按照清官之途升迁。东晋时期王、庾、桓、谢四家为门第最高的士族。庾亮作为庾氏一门的代表,他的仕宦经历完全是按照清官之途升迁的。东晋中兴,晋元帝司马睿任命庾亮为中书郎,领著作,在东宫侍讲,后累迁至给事中、黄门侍郎、散骑常侍。明帝司马绍即位,以庾亮为中书监。成帝司马衍即位,加庾亮为给事中,后又升他为中书令。以“清官”起家,是士族的特权,寒人和武人根本没有机会染指。大将陶侃与庾亮同为东晋中兴名臣,但仕宦经历却大为不同。陶侃早年孤贫,只是一个县吏,后领枞阳令(今安徽铜陵市辖县),因能干升为主簿。陶侃察孝廉后为郎中,又为孙秀舍人,其后因平定陈敏、杜歿之乱等军功才升为将军。“清官”多为清闲之职、文翰之职,而承担具体事务的武职、吏职则为“浊官”。秦汉官制虽有职类之别,却无清浊之分。魏晋官制开始有清浊之分,而这也使得魏晋人仕升迁之途发生变化。高门士族在升迁流转中平步青云,而文吏和武人的仕途则举步维艰。
散阶化的武官官号
东汉末至魏晋,政局混乱、战争频繁,整个政治生活都带有浓厚的军事色彩,为了适应战争需要,以将军号为代表的武官官号被大量授予军队的长官。《三国志·许褚传》记载:“初,褚所将为虎士者从征伐,太祖以为皆壮士,同日拜为将,其后以为将军封侯者数十人,都尉、校尉百余人,皆剑客也。”同时武官官号不再是武官的专利,将军号等武官官号也会授予文官和地方官,从而成为各个政权拉拢势力的政治工具。《晋书·胡奋传》载:“迁左仆射,加镇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同书《谢安传》载:“寻为尚书仆射,领吏部,加后将军”,《罗宪传》载:“加陵江将军、监巴东军事、使持节,领武陵太守”。以将军号为代表的武官官号的大量出现使得武官官号与官职逐渐分离,并以一种加官的形式在国家的官僚体系中扩散。正如阎步克所说“被用作起家之选,被用作迁转之阶,被用来安置冗散,被用作加号,标示等级或增加资望,奉送一份俸禄和其他好处”。武官官号与具体事务的分离,促使其散阶化进一步的发展,武官官号成为了一种表示官员等级的位阶。《通典》中保存的《晋官品》就将各个武官官号分属不同的品级,骠骑、车骑、卫将军、诸大将军为二品,诸征、镇、安、平、中军、镇军、抚军、前后左右、征虏、辅国、龙骧等将军、中领军、中护军为三品,骁骑、游击、前军、左军、右军、后军、宁朔、建威、振威等将军为四品。魏晋时期武官的散阶化使得武官官号不再是武人的专属官职,越来越多的文人被授予武官官号,在官僚系统中获得武官官号的文人相较于武人来说更具有优势,也容易获得升迁的机会。对于武人来说,武官的散阶化不仅使武官的官号贬值,而且使得他们上升的机会变小。《晋书·甘卓传》载:“元帝初渡江,授卓前锋都督、扬威将军、历阳内史。其后讨周馥,征杜歿,屡经苦战,多所擒获。以前后功,进爵南乡侯,拜豫章太守。寻迁湘州刺史,将军如故。复进爵于湖侯。”同书《刘弘传》载:“朝廷以(皮)初虽有功,襄阳又是名郡,名器宜慎,不可授初,乃以前东平太守夏侯陟为襄阳太守,余并从之。”甘卓凭借前后军功被任命为豫章太守,不久又升为湘州刺史,而牙门将皮初虽有军功,却不能被授予太守之职。两人皆有军功,而升迁待遇却大为不同,只因两人属于不同的官僚系统,甘卓为文官系统,而皮初为武官系统。
重文轻武的社会风气
从西汉武帝独尊儒术到东汉儒学成为全民信仰,以儒生为代表的文人的社会地位不断上升,而武人的社会地位则随之下降。东汉以来形成的士大夫政治更是使大量的文人进入政府官僚机构成为统治者,而武人则遭到以文人为主导的政权排斥、压制。文人对于武人的轻视由来已久,史籍中就有大量关于此的记载。《三国志》卷四十六《孙坚传》载:荆州刺史王叡素遇坚无礼,坚过杀之。注引《吴录》曰:“叡先与坚共击零、桂贼,以坚武官,言颇轻之”。王濬对孙坚无礼,并不是他们之间有个人恩怨,仅是因为孙坚被视为武人。《晋书》卷七十三《庾亮传》载:“主上自八九岁以及成人,人则在宫人之手,出则唯武官小人,读书无从受音句,顾问未尝遇君子。侍臣虽非俊士,皆时之良也,知今古顾问,岂与殿中将军、司马督同年而语哉!”武官与小人连用,表明武人被庾亮视作小人。同书《周嵩传》载:“武力之士不达国体,以立一时之功不可久假以权势,其兴废之事,亦可见矣。”周嵩“不可久假以权势”的观点也反映了武人升迁之难。魏晋之际,士人轻视武人为一社会风气,武人的社会地位更是一落千丈,而这又使得武人的升迁之途变得尤为艰难。
武人的生存现状使得他们开始反思自身,并逐渐认识到学识浅薄,不以文化见长是遭受文人轻视的主要原因。在魏晋的政治生态下要想有所改变,武人必须向文人靠拢,学习文化知识,也就是所谓的武人士人化。武人要想实现士人化,途径有二:一是弃武学文,这一途径过程缓慢,往往需要家族几代人共同的努力;二是婚宦机缘,这一途径较为迅捷,但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常常不被士人所认可。弃武学文是武人实现士人化的主要途径,尽管过程漫长,却容易成功。武人通过婚宦机缘攀附士族,也可实现士人化,但只有少部分武人拥有这样的机会。实现士人化的家族不再被士人视为武人,入仕升迁和社会地位都有很大改善。武人士人化的出现正是武人希望获得士族认同,提升社会地位的一种尝试。司马懿家族则是这一尝试的成功代表。从将领到士族,司马氏家族成功实现了武人向文人的转化,服膺儒教又善于用兵,以致魏晋易代。
武人社会地位变迁
先秦并没有文武之分,贵族既是享有文化的唯一阶层,也是国家战事的主要承担者。秦汉随着官僚制度的完善,官职的设置上有了文官与武官之分,文人和武人也逐渐成为两个不同的社会群体。但此时的武人和文人只是擅长的领域不同,并无身份上的高低。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大量的儒生成为政府官员,从而影响了政府的选官制度。汉魏晋以文官为主体的选官制度,使得武人很难有入仕的资格,也较少有升迁的机会。同时,武官官号开始普及泛滥,获得武官官号的文人在升迁中更有优势。在重文轻武的社会风气中武人又总是遭到文人的轻视,军人成为一种卑贱的职业。总而言之,汉魏晋时期是文人社会地位急剧上升的时代,文人拥有更多的入仕机会,升迁流转也较为容易。武人的社会地位则相应的下降,常常遭到文人的排挤和抵制,仕进之途也是异常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