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优秀作家“差”在哪儿
2017-01-21刘旭
文学的标准问题一直是个难题,它属于文学性问题或美学问题,抽象地来讨论是很困难,理论式讨论的结果常常是每一种“文学”特征都不只是文学的特征,其他叙事文类也有。用文本分析和对比的方式能比较具体地看出文学的特点,进而分辨文学成就的高低。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也一直认为莫言是20世纪中国最好的作家,那么就以莫言作为参照,看下我们的优秀作家“差”在哪儿。严正声明:我用“差”这个词不代表这些作家的文学水平真的“差”,而是指距离,与世界级大师相较还缺乏哪些东西。
述而不作
“Dont talk, just show!(不要说话,只需展示!)”来自娱乐大片《疯狂的麦克斯》的导演乔治·米勒,其实说穿了一点也不新鲜,两千多年前孔子早就说过“述而不作”,就是只描述事实,不作评价的意思,电影由于是画面叙事,不但是叙述人不要评价,还有人物角色尽量少说话。其目的是增加作品的意义张力,越不说,越感觉背后的内涵深厚。这也是孔子和老子的言论能大兴于世的成功叙事策略之一。在文学和电影中,能做到这一原则并不多。
先看女作家萧红的述而不作。《生死场》中月英之死是最典型的场景之一,当年最美丽的媳妇瘫痪在床几年,丈夫不管不问,下半身腐烂生蛆都活了下来,但有一天她从镜子中看到自己,发现自己原来变得那么丑,结果三天后就死去了。原因是什么,萧红不说,其效果却更加震撼人心。应该说是女性的身体在男权社会的价值为重要原因。“不说”的背后是萧红的文学天赋和对女性生存的超常冷静,这种冷静又源于对男权社会的绝望。
作为莫言最厚重的作品,《丰乳肥臀》的结尾同样是述而不作的经典。上官金童在母亲即将死无葬身之地时无助地躺在荒野,绝望之眼却看见满天都飘着各种各样的乳房。乳房指向的是底层的生存?无边的大地?作为人民象征的母亲?恋乳癖指向精神分析的恋母情结?
人类的大地之根?底层人民的恒久饥饿?莫言借一个恋乳癖的视点构建的结局至今无法做出准确和全面的解释。原因在于小说内涵的复杂,复杂的原因从叙事表层来看就在于莫言的述而不作,用学术化的方式来说,就是省略了事件之间和行动者之间的因果关
系,也和莫言的文学才能有关,他就忍得住只告诉读者现象和结果,就是不说出原因。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最典型,小黑孩身上隐藏了有数十个谜,这些谜的谜底,莫言到最后都不说,小说之外的创作谈和散文中也不说,这更增加了莫言小说的神秘感。与述而不作相反,许多作家总会把前因后果说个明白,事后又写散文或在访谈中大谈自己的“大义”,其实很多这样的做法变成了过度阐释,却并没能承载那些宏大思考。
当代作家中述而不作做得比较好的是杨争光,整体一种冷静的阴暗,很少评价,只是描述场景。王安忆的《小鲍庄》和《大刘庄》也做到了,语言的张力非同一般。万方的《像天使一样飞翔》也控制得相当好。曹乃谦《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的极简叙述更好地做到了述而不作。张炜的《九月寓言》不能不提,述而不作的手法与自在自为的道家态度完美结合,几乎看不到张炜其他作品中无处不在的知识分子痕迹。但述而不作只是靠近大师的方式之一,因为文学性还与其他因素有关,如作家的胸怀,没有这一点,作品的人物容易偏执化。这就涉及到作家的包容性问题。
包容/复调
作家的包容性直接限制作品的复杂程度,决定作品能不能更好地还原现实。这又与道德宽容度有关。一个道德上狭隘,或者只遵守大众道德的作家,作品的境界不太会高,因为道德是人类社会的时间性产物,历时而变,而且以人类为中心,宽容度实在有问题。对于一个伟大的作品,标志之一就是不要随意否定任何一个存在体。每一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正当性。人类更是如此,作为高等智慧生物,几十亿人不可能如星座或生肖就分成十二种性格,每个人都千变万化,面对同样的事件会有复杂的反应,甚至让人匪夷所思。好作品的基本规则之一:作家应该尽量避免以自己的观点取代所有人物观点。特殊的政治时期会造成道德简单化和包容性极低,“极左”时期就是典型,柳青的《创业史》可谓代表作之一,和浩然等人的作品一样,看似很多人物,但仔细分析,全是隐含作者①的声音。柳青创作存在的问题其实大部分研究者都很清楚,知识分子化的热情掩盖了太多东西,以致无视现实进行乌托邦式虚构,虚构能力又因包容性不够而大受限制,最终连基本人物的塑造都不成功。
1990年代的作品也可能存在这个问题,包括一些评价很高的作品。如获茅盾文学奖的《白鹿原》。此作把人物一分为二,白家正义,鹿家邪恶。衡量的标准也是普遍化的大众道德,这个道德被打扮成儒家正统,儒家的就是符合道德的,非儒家的就是非道德的。作为正义一方的白嘉轩使诡计交换白鹿原的风水宝地这一事件中,白家的诡计被建构成为了正义的目标而采取的阴暗手段,变成儒家掩盖下的“合法的性恶”,而鹿家在此过程中,被隐含作者加以种种贬义的修辞,虽然占了便宜,但叙述人/隐含作者充满了对他的嘲讽,就差直接说出“活该”两个字。整部书都默认了白家之儒家正道与鹿家之不务正业,白家有大儒朱先生支持,根正苗红,鹿家“卖尻子”发家,经商,明显一开始就定下了重农抑商的“封建”正统,而且还有“血统论”的影子,白家的后代多是正义的,鹿家的后代多不务正业,两家偶尔出个叛逆者,也都没有好结果,如白家的白孝文和鹿家的黑娃。对文体进行细读分析的话,只是修辞上就能发现这部作品居然是新时代的模式化脸谱化之作。隐含作者操持的词语也分成两个阵营,褒扬一边,贬抑一边,褒者全支持白家,贬者全支持鹿家。好人做坏事也是好人,坏人没有一点善意,且坏人命运不可改变,一坏到底。这种过于黑白分明的做法极其妨碍文学的现实容量。叙事终点如何安排很能看出一部作品的成就,《白鹿原》的结局是鹿子霖变疯后死去,临死前还拉在裤裆里,如此肮脏的死法虽然让恶人死得更快意,但这却更暴露了虚构的狭隘。
这正是作家的意志取代一切的后果。现代文学上的天才鲁迅也未脱此魔咒,那个强大的“我”无所不在,一个国民性就牢牢控制了他小说中所有的人物,鲁迅的不可超越之处在于他的“我”几乎都是“大我”,小说中从无那个自怜之“小我”,而且他还有一个伟大的“自我分裂——生成”的辩证循环,他总是反省中不断否定现在之我,形成新我,达到无人可及的深度。但其他作家缺乏他的思考能力,宽容度不够就会对文学性干扰极大。如当代的好作家余华和张炜,其较好的作品如《活着》和《古船》,知识分子或作家的意志牢牢地控制了人物。人物经常说出或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事情,如福贵穷尽一生积蓄购买将死的老牛和拿死去的亲人开玩笑,都不太符合一个老农民的身份,隋抱朴的过于哲学家化的行为和思考也有些用力过度。
其原因就在于作者太大了。余华那个隐含作者一直在变,作者变,文本的隐含作者跟着变,每次变化都毫无先兆。最早的先锋小说及《在细雨中呼喊》中,是一个对人类充满了恨的隐含作者,小说中所有人物也都是性恶者,甚至不死即残,充满着血腥和暴力。到了《活着》,一种突然的温情让评论家和接受者很不适应,近几年到《兄弟》和《第七天》的变化更让人瞠目结舌。纵观其创作,就会发现余华目前为止都缺乏一个一以贯之的东西。大部分作家都有一个大主题存在,如鲁迅是国民性改造,张爱玲是男权下的女性爱情婚姻,萧红是男权下的女性生存,莫言是乡村、权力和超越,余华呢?从恨,到爱,到通俗化,以游荡的主题浪费着自己的才华。
张炜那个隐含作者与余华不同,他一直有一个宏大、认真的大主题存在,从1983年“秋天”系列开始就致力于民族大业的思考,那种知识分子的责任感越来越强,其真诚与抱负很让人肃然起敬,可惜的是他的隐含作者远大于作品,知识分子的责任(包括启蒙和现代化批判)过于强大,以致形成一个单一化主题,其一生的文学创作也随之单一化,每部作品都是知识分子的声音掌控了一切(除了《九月寓言》)。《古船》还是很复杂的,笔法也很老练;《你在高原》系列集其几十年的成果,其实仍然是一个单一的声音。背后就是作家的包容性和宽容度不够的问题,把小说中的所有的人物都变成了自己。余华也是一样的问题,仔细体会他小说中的所有的人物,都会发现后面有一个愤青式的或狡黠的余华。简言之,作家需要时时放下自己,给人物更多的空间。
这方面,只有莫言达到了混沌式的包容,所有的人物他都能给其充分的展示空间,达到了巴赫金所说的“复调”效果,即如陀氏的《罪与罚》一样,做到了人物各有其自主性,形成了一种人物不受作家控制的感觉。这需要作家极强的包容性和道德宽容度。后面还会谈到莫言的“复调”特色。
超越权力
人类从形成群体就产生了权力,必须有一个决策者和领导者的存在,那么,这一个人就拥有了处置别人的权威,其他人对其自然形成畏惧和崇拜。如果无条件地屈服于这种权力,就会形成鲁迅深恶痛绝的奴性。作为一个现代作家,这种奴性尤其需要反思。但是,现代社会的组织越来越严密,权力发挥作用的方式也越来越隐蔽,特别是意识形态的强大和无处不在,它还经常伪装成自由和民主的面目出现(比如美国以现代和民主为由在全世界发动战争,实质是控制和掠夺廉价资源),甚至反抗权力本身都成了维护意识形态的工具,作家的抵抗常常会无处着力而被其在不觉中俘获,所以,对权力及其意识形态的辨别及反抗尤其重要。
以路遥为例,从《人生》到《平凡的世界》,都讲了一个农村青年试图进入城市的故事,同样的框架,同样的悲剧化结局,仔细分析其中的人物,却发现两部结构很相似的小说。一个主打性恶,一个主打性善,前者多数不是好人,包括主人公高加林,多是唯利是图,而后者几乎没有坏人,大部分都为他人着想,品德高尚,但意外的是两部小说居然出现了同样的悲剧化结局。问题出在哪儿?按照格雷马斯的行动者理论(主体/客体、发出者/接受者、帮助者/阻碍者)③,行动者序列的对应关系如下:
主体
客体
发出者
接受者
帮助者
阻碍者
《人生》
《平凡的世界》
渴望进城的
农村青年
城市身份/
现代生活
现代化/
新启蒙
高加林
黄亚萍(恋人)
村长、张克南、巧珍
孙少平
田晓霞(恋人)
?(体制?尊严?浪漫?)
从上表可看出,在路遥笔下,两部小说的结构几乎完全一致,主人公的身份也一致,甚至高加林和孙少平看上去出自同一个村子,但为什么一样的开始和结局,内在的修辞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向,从性恶论转向了性善论呢?这就表现在例外的第六项,阻碍者在《平凡的世界》中神奇地消失了。性恶论意味着高加林有着现代人与周围环境的对抗,性善论则意味着人与周围环境的对抗消失了。既然对抗消失,为什么孙少平还是没能进入城市?再者,从当时的情况看,城乡对立非常强烈,农村青年想进城除了高考别无他途,孙少平却放弃再次高考,后来有了进城的机会居然也放弃了。与高加林的不择手段相比,人们甚至会怀疑孙少平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其实这都不是大问题,问题在路遥那儿,作为全权的叙事建构者和掌控者,路遥化身的那个隐含作者为什么能在几年间就消除了那种对抗心理?
由杰姆逊对康拉德的分析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康拉德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之间对抗被现代规则收服的命运,抗拒文本化(类似通俗文学的格式化创作)(\[美\]杰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译),路遥的变化背后也正是文本化的问题。《人生》是路遥最痛苦时的创作,那时是正统的现实主义纯文学作风。《平凡的世界》却文本化了,变成了大众文化文本,或者说是纯文学的亚文本——被通俗文学渗透了的纯文学文本。重要原因之一,正是路遥由《人生》获得的巨大成功④,即文人个体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对立关系消失了,成为融洽的一体。
韩少功《马桥词典》即过于知识分子化和理性化、科学化,其启蒙化思路与1980年代中期的《爸爸爸》一脉相承,传统文化被本质化为“前现代”的存在。李佩甫《羊的门》和阎连科《受活》等对中国乡村的叙述也同样笼罩在启蒙思路之下,中国乡村成为现代的“他者”。这个是涉及到作家如何保持自我和自由,而不是为权力和金钱所俘获的自由。什么是真正的人道和悲悯?可惜,许多作家站在了现代丛林法则一边。而莫言的作品则一直有一个权力批判主题,面对底层的生存他从来不相信任何权力,无论是封建的还是现代的,相对底层都是压迫性的力量,《丰乳肥臀》和《生死疲劳》即是典型,而在权力批判之外,中国乡村是个充满勃勃生机的复杂存在体。
才华:莫言的成功
2012年,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怎么说都是中国文学的骄傲,也是名垂世界文学史的大事。当然也不是说他就没有缺点,莫言从1995年的《丰乳肥臀》发表后就一直不乏骂声,问题是莫言的“缺点”换个角度就可能是优点,这个角度和每个人的认知方法与主观情感相关,虽然有可能引导,但不可强求。如莫言的历史描写曾经被严厉批判,甚至上纲上线为重大政治问题⑤,其实莫言的历史叙事背后是底层立场的权力批判,是正视历史的方法之一,形成史诗性的辉煌巨著。语言问题上“混乱”和“泥沙俱下”,其实是莫言独特的狂欢化语言,以感觉化与幻觉化为特色,把中国传统叙事方式与西方各种叙事方式结合,形成独特的文体,诺贝尔文学奖特意为莫言的文体创造了一个词:幻觉现实主义⑥,以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相区别。还有为大量读者及评论家诟病的“审丑”与“恶心”问题,如详细描写杀人剥皮之类超过人类的感官承受能力的场面,其实换个角度就是道家的无为和齐物,因为莫言还特意写了人类屠宰动物并分割其尸体吃掉的场面,由于人类中心主义的绝对统治地位,一般人注意到了人被杀的血腥,没注意动物被杀其实更血腥,实际是莫言有着超越人类的平等观,老子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在说天地不偏私,所有的生命都一样贵或一样贱,莫言有意把人的血腥与动物的血腥相对照,非常文学化地在作品中体现了道家的这一精髓。
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作为莫言的中篇代表作,也是当代文坛最好的中篇小说(我想说没有之一),其语言有初期的纯净、内敛和凝练,当然内涵上也少了后来的史诗感和豪放感,仅是如此,这篇小说也已经体现了莫言小说的几大长处:述而不作、复调式的宽容度、现代人道主义与儒家仁义结合的悲悯、道家的自在无为等。1985年,《透明的红萝卜》一出,无论作家、评论家还是读者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评价,但都做了一件事,就是异口同声地说:“好小说!”当时正是以直白的“小说”直接控诉“极左”的时期,莫言却以述而不作及无限退后的方式述说饥饿,起到的文学效果却几乎无人可比。小说的最后结局即表现出很多让人望尘莫及的天赋:
\[1\]“队长,坏了,萝卜,让这个小熊给拔了一半。”
\[2\]队长睡眼惺忪地跑到萝卜地里看了看,走回来时他满脸杀气。
\[3\]对着黑孩的屁股他狠踢了一脚,黑孩半天才爬起来。
\[4\]队长没等他清醒过来,又给了他一耳巴子。
\[5\]……队长把黑孩的新褂子、新鞋子、大裤头子全剥下来,团成一堆,扔到墙角上,说:“回家告诉你爹,让他来给你拿衣裳。滚吧!”
\[6\]黑孩转身走了,起初他还好像害羞似的用手捂住小鸡儿,走了几步就松开了手。
\[7\]老头子看着这个一丝不挂的男孩,抽抽答答地哭起来。
\[8\]黑孩钻进了黄麻地,像一条鱼儿游进了大海。
\[9\]扑簌簌黄麻叶儿抖,明晃晃秋天阳光照。
\[10\]黑孩——黑孩——
这是最后小木匠和小铁匠的情仇爆发,菊子眼睛被打瞎,可怜的黑孩被再次驱逐,无可依靠。无处可去的小黑孩却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红萝卜地大拔萝卜,一口气拔了大半亩。看地老头吓坏了,马上去叫来队长来处理这一突发事件。三个人的反应都很含糊多义,一腿一脚都是谜——前面更多的谜就先不说了。⑦黑孩是一个整天被后妈打的孩子,又整天挨饿,但文中却既没有对黑孩过于同情,也没有把他写得过于悲惨。\[3\]\[4\]两句写队长很凶残地把黑孩踢飞,又狠打耳光,是不是太残忍了?\[5\]句又扒下了他全部的衣服,初冬了,北方零度上下,一个孩子光着屁股!队长还要他父亲来拿,他明知道黑孩的身世有多悲惨,他生父离家出走,后妈才变本加厉地整天打他出气,没人会来帮他要衣服。其实我们要明白队长的愤怒,那个年代,“大跃进”的尾巴,半亩萝卜能救很多人的命!黑孩犯的可不是小错。还有\[5\]句中,黑孩前几分钟还只有大裤头,新上衣和新鞋子是谁给他的?要知道,那双回力鞋就是一个农户一年的零花钱!莫言就不说,就让我们张大嘴说不出话来。\[7\]句中看地老头那么大人了,哭什么?他应该是非常非常同情黑孩,但黑孩又实在犯了太大的错,他救不了,就只好哭了。写到此处,按一般思路,黑孩应该陷入万劫不复的绝望之地了吧?不!\[8\]句中黑孩钻进黄麻地,居然“像一条鱼儿游进了大海”,居然是自由了!然后接着\[9\]句来个了对仗工整的风景描写,居然很欢乐很灿烂。\[10\]句,也是小说最后一句,是对黑孩的呼唤,承接第\[9\]句,这个呼唤不是沉重的,不是同情的,也不是亲情的,而是呼唤一个小精灵一样的,充满着天地之勃勃生机。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神奇的莫言。
莫言既表现了复杂的人性,又有一种超脱,达到甚至超过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作为对比,看看海外高度评价的林语堂的《京华烟云》。林语堂是个追求自由且生性随和的人,散文很不错,但小说上则明显才力不够。同样看小说的结尾:
木兰所见的外在的光景改变了,她的内心也改变了。她失去了空间和方向,甚至失去了自己的个体感,觉得自己是伟大的一般老百姓中的一份子了。……她知道这广大逃难的人潮越往内地走,中国抗战的精神越坚强。因为真正的中国老百姓是扎根在中国的土壤里,在他们深爱的中国土壤里。她也迈步加入了群众,站在群众里她的位子上。
真不知道木兰那伟大的集体化情感是从哪儿来的,更何况她跟着的不是中国军队,连游击队都不是,而是如丧家之犬的逃难大军。从人物塑造上看,整部作品都在突出女人的价值,特别是木兰,在内掌管家庭的一切,在外无所不能,典型情节是丈夫被关进拘留所时,她居然也能在毫无背景、不送礼不交换任何东西的前提下给警察打个招呼就放人了,在哪个国家哪个地方能成?把女性崇拜渲染太过分了,男人全成了低能儿,只知道吃喝嫖赌,女人不但毫无怨言,还神一般穿越时间和空间到处为男人擦屁股。总之,所有的个体成长与高尚精神的产生都是叙述人用自由转述体说出来的,隐含作者的评价和干涉取代了所有的声音。人物的发展经常外星飞船似的瞬间折线式甚至逆向飞行,缺乏逻辑。这个实际是才华问题,虚构能力与结构能力及对人性的理解都相当有问题。
最后再说下莫言的小说《丰乳肥臀》,其完美地体现了道家的无为思想,同时又较好地与西方的现代人道主义思想、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思想相结合。道家的无为体现在对中国乡村的信心,以母亲为象征的底层人民不管怎样都能生存和传承,由此莫言在小说中给权力的一个判断是:人民不死,权力常坏。小说中所有接近权力的子孙都不得好死,同时也给母亲直接带来了巨大的苦难。一方面,子孙中那么多权贵,母亲却一生很少吃饱饭,甚至九十多岁时被强行拆迁赶得无家可归,主持的市长正是她的外孙女鲁胜利;另一方面,有权的子孙一个个死于非命,几个女儿死于权力斗争,鲁胜利贪污败露后四十多岁就跳楼而死,母亲却活到了九十五岁,寓言化体现了底层人民历经苦难却尽其天年生生不已。与西方各种思想及思潮的结合则形成了莫言的狂欢化语言,还提供了解构权力的强大资源和方式。中国道家传统与现代理念结合,形成了莫言文学的丰富性。莫言不但达到了巴赫金的“复调”效果,而且与道家的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相结合,超越了人道主义范畴,达到了物象自现的万物平等之境。
临近结束,还要再提一个人,就是刘慈欣,他可算科幻界的莫言,他和莫言的相似之处在于包容性和复调感,特别是对中国道家精神的继承及与西方现代思想的结合,在文学才华方面,《三体》中表现出极强的叙事能力,他能非常轻易地达到他的叙事效果,述而不作贯彻得恰到好处,语言极其严谨却又有宏大的史诗感,把宇宙和文明的复杂渲染得非常成功,可算通俗文学超越纯文学的个案。
本文提到了文坛不少著名作家,通过与莫言对比来讨论一些文学相关问题,主要是文学性问题。本就是一家之言,大家求同存异,也希望对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有些借鉴意义。
①隐含作者是后经典叙事学的核心术语之一,在叙述人与作者之间增加了一个分析层次,大大增强了文本分析的可操作性和有效性。它由美国的布斯(1961)创造,这是个双向的词语,一层是通过文本重构的作者的第二自我,即由接受者加入,他是站在场景的背后,对文本构思及背后的价值观和文化规范负责的作者形象。二层是隐含作者必须与其日常生活中的真实作者相区别,它为创作某一作品时的作者在作品中的投射,同一个真实作者在不同文本中会体现为不同的隐含作者形象,而一个文本可能有两个或更多的真实作者。可参看\[美\]布斯《小说修辞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申丹《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②关于复调可参见\[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白春仁,顾亚铃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
③\[美\]普林斯:《叙述学词典》,乔国强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4-5页。参考其他书籍,各个行动者的名称有些变化。
④《人生》发表后1983年即获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之后1984年很快被改编成电影,轰动全国上下。再过一年,1985年路遥当选陕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副厅级干部,当时的作协还是重要的实体文化和宣传部门,路遥正式进入省城西安,此年开始创作《平凡的世界》。
⑤ 1996年《中流》组织了十几篇政治批判文章,直接定性《丰乳肥臀》为反党反社会主义,虽然莫言没有因此受到惨重伤害,但也因此离开了军队。
⑥鉴于中国评论界把诺奖颁奖词中的Hallucinatory realism误译为“魔幻现实主义”一事,诺奖主席谢尔·埃斯普马克来中国演讲时特意澄清,他们用的是“幻觉现实主义”,而非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表现了诺奖评委会对莫言创作的高度肯定和独特评价。见《诺奖评委纠正颁奖词:莫言作品是幻觉现实主义》,搜狐文化,http://cul.sohu.com/20130403/n371601378.shtml,最后搜索2016-3-1。
⑦此小说的深奥之处可参见拙作《解读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之谜》,见刘旭《赵树理文学的叙事模式研究》,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2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