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人

□刘正权

镜面人

□刘正权

是二婚，婚宴办得很低调。

低调得都过于冷清了。

就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举起酒杯，交臂，仰着头，喝了下去，都喝出两行泪花。

男人失妻失女，女人丧夫丧子。有那么点互为镜像的意思。

男人说：“我会对你好的。”

女人说：“我也是。”

男人说：“对你好就是对我自己好。”

女人说：“我也是。”

“要不要学西方人来个结婚宣言？”

“不怕招人笑话？”

“那就免了？”

“免了！”

都花甲之年了，别人是越老脸皮越厚，他们是越老脸皮越薄。薄点好，毕竟往后的日子是越过越薄的。

婚宴结束，回家，靠在床头柜上，男人脸皮不薄了，抓住女人手说：“还是宣誓一下吧，缺一道程序，总觉得没把你娶进心里。”

女人嗔了男人一眼，说：“那是你没把心打开。”

话虽这么说，女人还是闭了眼睛，把手按在自己心口处，听男人一字一句念：“我真心诚意与王虹结为夫妇，与她一生一世敬虔度日，无论安乐困苦、富有贫穷，或顺或逆，或康健或软弱，都尊重她，帮助她，关怀她，一心爱她，终生忠诚地与她共建家庭！”

叫王虹的女人就在这当儿睁开眼，她想看看男人的表情有多敬虔。

却看见男人并不敬虔的动作，他的手，竟然按在胸膛的右侧。女人的心，往下坠了一下。

日子一天一天缀着，转眼间，七年过去。

半路夫妻是没有七年之痒一说的。

这七年，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男人有没有把女人装进心里，女人懒得考证，爱情这玩意是经不起考验的，唯有努力避开那些不同路的人。

避开了不同路的人，避不开人生路上的沟沟坎坎。

女人是在一天早上煮完小米粥，给男人盛好后拿筷子时发现的问题，男人有浅表性胃炎，每天早上一碗小米粥必不可少。筷子不小心从手中滑落下去，女人扶着餐桌，慢慢弯下腰，伸手去捡筷子，居然，捡不起来。

直起腰，女人试着握刚才盛稀饭的长柄勺，没问题啊，手上的力道还在。

女人又一次弯下腰，这次是扶着椅子蹲下去的，她以为，自己的手刚才没完全够着筷子。

够着了，筷子被严严实实抓在手心，女人心里笑骂了一句：你个木头样，还蛮不好伺候呢。这么笑骂有原因，跟男人结婚前，女人每天早餐雷打不动是面食。

骂筷子时，女人眼前晃动出同样偏爱面食的死鬼男人嘴脸。

男人这会儿已经在开防盗门了，每次女人煮小米粥时，男人就下楼去买馒头，或者葱油饼，女人好面食，他看得出。

哐当一声响，防盗门关上，女人迎上前举起手：咦，筷子呢？

筷子躺在地上，委屈得不行的模样。

“我来我来！”男人拦住女人刚要弯下的身躯，先屈下一条腿，再半蹲着去抓筷子，男人有老寒腿。

筷子第三次从女人手里滑落，是在女人去夹葱油饼的时候。

很明显，女人的手出了问题。

还不是一般的问题，医院检查结果是，肌肉萎缩侧索硬化症，俗称渐冻症，一百万个人中才有一个渐冻人。

这病没任何特效药。

“中大奖了！”男人笑着安慰女人，“有我给你暖着，冻不了。”

两人依旧一起上街，方式稍微变了，由女人搀着男人变为男人用手攥着女人。

事端也是这样滋生出来的，一辆电三轮车拖着扎脚手架的竹竿从小巷拐角处驶出来，不承想迎面是慢吞吞挪步的男人女人，三轮车紧急打转向，有一根没捆绑严实的竹竿散了架向女人胸膛斜戳过来。

男人以跟自己年纪绝不相称的身手一把将女人拽到身后……

血，当时就充斥了女人的整个眼球，跟着是眼眶一热，渐冻的手一刹那恢复了灵活，女人挥舞着双手扑了上去。

男人从重症监护室醒来时，思维并不萎缩的女人开了一句玩笑：“竹竿这么一戳，会不会把我从你心里戳出来啊。”

男人苍白的笑脸上有得意色：“才不会呢。”

“咋不会？你心口那儿戳那么大个口子。”

男人招手，示意女人附耳过去，说：“我是镜面人晓得不？”

“啥叫镜面人？”

“他的内脏都是反着长的，要不然，这一竿子戳心口上，谁还能醒？”一边的医生插话说，“一百万人中才有一个镜面人呢。”

镜面人？女人眼前真的出现了一面镜子，镜子里，男人七年前宣誓时并不敬虔的动作，让她手心开始回暖。

（原载《佛山文艺》2016年第9期 河北史志鹏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