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
2017-01-18周天爱
周天爱
冰凉的触感倏地点在他近乎僵硬的指尖,顺着某一根将要睡着的神经将他的全身唤醒。他挣扎着抬起头,在颈椎的咔咔作响声中呆呆地望向那点冰凉所来自的方向。窗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灰霾之色,从那压抑沉重的色彩中却洒下了片片轻盈的雪花,精灵一般旁若无人地回旋舞蹈。他不禁驱动自己的胳臂向前伸去,拼命地去够半开的窗缝里现出的那个世界。原本握在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摔到了地上。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轻了,从书本作业垒起的无数道厚重的城墙中逃离了,从一张张试卷涌起的白花花的浪涛中逃离了,从千斤坠一般挣扎与生存的状态中逃离了。从爬行到翱翔的飞跃,哪怕只有一瞬间,便足够让人陷入对失去的绝对恐惧。
“下雪了。”他喃喃,声音颤抖着,有些嘶哑。
“我已经被这些重量压得喘不过气了……”
有什么在那一刻碎裂了,星星点点开始蔓延的火疯狂地生长着,毫无留恋地烧灼着他心中留存的那些东西。
他头一次没有交上作业,是以一个学渣的身份——各种意义上的。有点令人惊诧的是,这比他想象的要轻松很多。在看到老师点他名时那种有些诧异而又失望、还有一丝了然的眼神后,他扭过头去,没花几秒就把愧疚感抛到脑后,微眯着眼睛窝在角落的座位上打哈欠。
黑板上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小字、老师温和但缺乏情感的平淡声线都在无时不刻地将沉重一词塞入他的感官。真见鬼。他索性趴在了桌上,将脸埋进臂弯里,合上双眼。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变幻着,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也好像飘了起来,在空气中沉沉浮浮,不知所往。
“叮铃铃——”下课铃轻快地蹦跳到他身旁时,他一个激灵便弹了起来。坐在最后一排的他把椅子使劲地往身后仰去,伸了一个全身颤抖的懒腰。简直像把课上的那些难受的感觉都抖落在地一般畅快。他又猛地站起身来,椅子哗地一下翻倒在地。他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出了教室,把老师一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下课”给抛在了身后。
走到操场上,他回过头看那扇门。愣愣地,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原来……丢下肩上的东西是这样容易的事情。容易得像昨天的雪今天就化得一干二净,容易得那样不真实。
他突然就咧嘴笑了,丝毫不顾过路人的异样目光,拔腿向校门外冲去。
“呦,听说你小子这段时间很牛掰啊?”
没过几天,邻班的那个黄毛便不出意料地找上了门来。刚入校的那一年,木讷的他是常常被黄毛带着人找麻烦的对象。似乎这也是过去沉重的日常的一部分。之后,大概是看他无论怎样都像个木头人一般看不出喜怒,玩腻了的黄毛也渐渐地不再来了。现在,他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大帮人,居然还有心情想象他们看到箱子底的玩物又活了过来的兴奋心情。
“问你话呢!”说着,黄毛饶有兴趣地上前一步,伸手推了推他。他顺势往后踉跄一步,没有说话。黄毛又继续道:“怎么,想开了,准备跟哥们儿混了?哎呦还真巧,咱们想着今儿个一起喝酒来着,我说,干了这杯咱就收了你!”
他望着递到面前的一个深色酒瓶,仍有些愣神。这时从人群中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大哥,别为难他了,这是个乖宝宝,在吧台都只点可乐的!”话音落地后是人群的一阵哄笑。
“……干。”他的声音很沉,却一下子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黄毛倒是还想说点什么,他却没有给这个时间。他暗吸一口气,仰起头,酒液像开了闸一般灌进喉咙,放肆地奔腾着灼烧的感受。有一些透明的液体从他的嘴角往下流着,钻进他大衣的领子,凉得不像话。上下抖动的喉结已经不像是他自己的。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他故作镇定地把瓶子抛还给黄毛,残留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最后溅到黄毛的脸上。黄毛也愣了,定定地看着他,直到无人接住的酒瓶在地上碎成几半。
“好……好!”黄毛回过神来,卖力地鼓掌。他身后的人也跟着叫起好。他大口喘着气,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到站不稳。他摇摇晃晃地回应着,吼声迎着变天之前下沉的空气,汇合到人群的嘈杂中。
从那以后过了多久呢?大概久到旁人已经不再对他作出任何惊异的反应,久到他已经可以将消除衣领上烟味、口腔里酒气的法子练得炉火纯青,久到他已经完全沉醉在这脚不沾地的生活里。
又是一个落雪的日子。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阴沉的天幕中飞落下来,将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都铺满这纯粹的颜色。他和黄毛、还有黄毛身边跟着的胖子坐在校门外的街角看着天。脚边或站或躺有几个空着的酒瓶。三个人都有几分醉意。黄毛一个人叽里呱啦地说着话,时不时揽过他的肩膀激动地比划什么。他只是安静地听着。
“今天这雪……下得好啊!”黄毛挥着手,口齿不清地说道。
“下得好!”胖子也不知听懂了没,也这样附和着。
“……这雪,我们现在就像这雪一样啊……”他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得了吧——你,大诗人,这套搁咱这……不管用!”黄毛用力地捶他。
“过得轻松,过得快活,雪也是轻的嘛你说不是?”他说。
“是嘛!……有道理啊!”胖子的声音闷闷的。
“雪?哈哈哈哈……”黄毛突然怪声怪气地笑了,“雪再轻也得落到地上,落多了,也就沉了。雪不会跑嘛!……要我说,咱就像我老家湖里的水葫芦,水葫芦也轻嘛,轻啊……轻得风一吹就飘走啰,轻得没有根啰!哈哈哈哈……”
他一愣。只听黄毛接着嘟哝着不成句的话:“好久没回乡里了……他们送我来的时候,说,娃儿,在城里要学好……也别苦了自己,别叫人欺负……我快活得很!……给有钱人家的二愣子练个游戏,钱也有了,快活也有了……将来?谁还管那些……根在哪?在这儿,就在你脚底下啰……”
他一句句地听,又从耳朵里漏了个七七八八。没有根……没有根……他抓了一把台阶上的积雪就拍到脸上,酒一下子醒了大半。没有根……他突然感到一阵无来由的慌张,再看那天空,好像整个都要压下来塌到他身上。他口里迸发出一阵神经质一般的大笑,和着黄毛的笑声诡异而飘渺地回荡着。
笑完他踢翻了脚边的空瓶子,对黄毛说:“大哥,回去吧,老是这样,就不快活啦。”
黄毛继续笑着,却一下子被自己呛住。一边捶着胸口,可还是呛出了眼泪。
剩下胖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两个。
那天他破天荒地按时回了家。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看着每一个狼藉的角落,看着沉重从每一个角落滋滋地冒出来向他招手。但是他已经不会再彷徨。他默默地捡起一支被自己某一天摔到地上的笔,摊开一张空白的试卷,颤抖着在左上角写下自己的名字。
雪,又是雪。雪花从敞开的窗缝轻盈地飘了进来,落到他的手边,又微笑着消失不见。
这一次,我不会再嫉妒你。他抬头,向天伸出了手,无声地说道。
[作者通联:武汉外国语学校高二(7)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