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甲醛为何那么难

单素敏

2016年底，在北京打拼了7年的蒋楠夫妇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房子。

然而，拿到新房钥匙之后，她的喜悦没能持续多久便陷入了装修的“噩梦”中。

上网搜索家具和建材的关键词，不时跳出“装修污染导致孕妇流产、胎儿畸形”“甲醛超标导致消费者患白血病、癌症”等内容的文章，这让家有幼童的蒋楠心生焦虑。

“几乎所有品牌都说它们的产品是环保级别最高的，但这说的是国标、欧标还是日本标准？是家具里某个部分还是整体都达到了最高标准？这些问题很多商家都会故意解释得含混不清。”蒋楠对《瞭望东方周刊》表达了自己的困惑，在做了大量装修知识“扫盲”功课之后，她仍然无法分辨哪些产品才是真的环保。

类似的纠结和担忧，几乎每个第一次接触装修的人都会经历一遍。

实际上，装修后期检测甲醛和除甲醛，以及其他的室内环境治理才更重要，而市场上充斥着各种“偏方”、产品和服务，五花八门，让人无从下手。

“装修污染问题早在20年前就出现了，虽然近些年公众的环保意识、防治意识在不断提高，但由于家具、建材使用材料的甲醛问题很难避免，因此装修污染始终无法得到根本性解决。”国家室内车内环境及环保产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主任宋广生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五大杀手”之首

“装修污染主要来源于室内装修装饰材料，其产生的甲醛，苯、甲苯、二甲苯（合称为苯系物），TVOC（总挥发性有机化合物），氨和氡等物质，被形象地称为‘五大杀手。”做室内环境净化材料研发、生产以及服务治理的北京祯馨纬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祯馨纬业）总经理朱乐辉向《瞭望东方周刊》介绍。

在建筑物中，氡主要存在于室内、外饰面用的建筑材料如花岗石、陶瓷、石膏制品、吊顶材料等。人体过量吸入，会增加患肺癌的几率。

氨多来自于家居涂料中使用的添加剂、增白剂，如果长时间接触低浓度氨，可引起喉炎。

苯来源于油漆、防水材料的添加剂和稀释剂，装饰材料以及人造板家具等使用的黏合剂的溶液。苯对皮肤、眼睛和上呼吸道有刺激作用，而长期吸入苯能导致再生障碍性贫血，还可导致胎儿的先天性缺陷。甲苯和二甲苯吸入较多者则会使大脑和肾受到永久损害。女性对于苯及同系物的危害更为敏感。

“苯系物、氨和TVOC的危害都很大，但都是挥发性很强的气体，就跟酒精一样，比如漆和胶只要干透了，大部分的量在短时间内都可以挥发完，氡也是相对容易去除的。最麻烦的就是甲醛。”朱乐辉告诉本刊记者，这种无色、有特殊刺激气味、具有较高毒性的物质，2004年被世界卫生组织列为第一类致癌物。

甲醛在家庭中常见于人造板及其制品比如衣柜、橱柜、门、床、复合地板等等，以及油漆、壁纸。

“不是说壁纸或者家具本身的甲醛，而是这些东西里面使用的胶中含有甲醛。”宋广生说。

“板材家具使用的人造板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实木颗粒板，也叫刨花板，一种是中密度纤维板，也叫密度板。木材颗粒或者粉末渣要黏合、挤压成板材，里面需要添加一定的胶粘剂，甲醛就来源于这些胶粘剂。”欧派橱柜北京十里河居然之家店店长张丹贺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甲醛多久才能释放完呢？

世界公认的人造板等装修材料中含有的甲醛释放时间是3～15年。

而室内环保治理行业专家、祯馨纬业董事长田福祯的研究表明，家具中甲醛的释放是终身的。

“装饰装修材料中甲醛存留时间最长、最难治理，更要命的是它的使用范围非常广。所以，消费者治理装修污染的需求，实际就是除甲醛的需求。”朱乐辉说。

含混不清的标准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处处与甲醛相伴。早上起来刷牙用的牙膏、穿的衣服、早餐吃的面条和蔬菜、手里读的报纸杂志等等都含有甲醛，只不过都是微量的，不会危害人体健康。”朱乐辉告诉本刊记者。

也就是说，如果板材、家具中的甲醛释放量，或者胶黏剂中游离甲醛的含量低于一定数值，理论上是不会造成装修污染的。而氨、苯、TVOC等有害气体也同样适用这一道理。

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和国家标准化管理委员会早在2001年就发布了“室内装饰装修材料有害物质限量”等10项国家标准，自2002年实施以来的15年间，该标准还进行了多次调整。

对于板材家具中的甲醛释放量，按照《室内装饰装修材料人造板及其制品中甲醛释放限量》（GB18580-2001）中的规定，达到E1级标准的人造板及制品可直接用于室内，E2级必须经过饰面处理后才能用于室内。

住建部和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联合发布的《民用建筑工程室内环境污染控制规范》（GB 50325-2010）（简称国标50325）也明确规定，达到E1级标准的板材才被允许销售。

也就是说，人造板或家具满足甲醛释放量小于等于1.5mg/L，就已经符合国家强制性环保标准。

“但实际上，随着消费者环保意识、消费能力的提高，越来越多的人愿意选择环保级别更高的家具产品，这就是E0级的板材。”广东汉鸿木业技术有限公司CEO曾华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曾华表示，所谓E0级环保标准，国标中并未提及，一些厂家宣称自己执行的是欧洲E0级标准，但实际上E0级的说法更像是行业的约定俗成，把甲醛释放量小于等于0.5mg/L称为E0级。

“从环保等级来看，E0级还不是国际最高的健康标准。在无甲醛添加板材出现之前，最严格的是日本的F4星认证标准，符合这个标准的建材产品甲醛释放量平均值不超过0.3mg/L，最大值不超过0.4mg/L。而美国针对板材甲醛释放量控制的法规——CARB标准也是目前世界上关于复合木制品甲醛释放量最严格的标准之一。”曾华向本刊记者介绍。

环保标准越高，意味着板材家具及胶黏剂的生产工艺、技术、成本要求也越高。

“无论是欧标的E0还是日本的F4星，抑或美国的CRAB标准，国内都没有几家厂商能够做到。可是市场上却总有各种夸大其词的炒作，这给消费者增加了分辨的难度。”北京林业大学教授林作新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达标就等于无害吗

消费者习惯性地质疑家具、建材产品的环保性，而商家则往往夸大自己的环保性，在装修市场，这样的“猫鼠游戏”几乎天天上演。

“造成这个局面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企业自律不足，二是政府监管不严。”林作新认为，按照国家标准规定，达不到E1级的板材、木质家具就不应允许在市场销售，“然而现实却是，国内生产板材、家具的厂商鱼龙混杂，即便是因为有害物质限量标准不达标被查处，一些小作坊工厂也有可能改头换面继续生产。”

此外，尽管强制性标准的落实是由国家进行抽检，但一个批次抽检合格不代表所有批次都能达标。

“也就是说，企业向你展示了自己符合国家E1级标准证书，但卖给你的那件产品不一定是经过抽检合格的。”林作新说。

比如，2016年9月广东省质监局公布了广州、深圳、佛山、惠州、东莞、中山、珠海、汕头、江门、顺德等多个地市（区）企业生产产品的全国联动监督抽查结果。被抽查的120家企业生产的120批次木制家具产品中，有31批次产品经检验不合格，检验内容包括甲醛释放量在内的4个项目。

成都市质监局2015年第四季度对全市木制家具及人造板产品质量进行的一次专项监督抽查结果也显示，4批次甲醛释放量指标不合格的产品，甲醛释放量最高超标了近3倍。而2016年以来，上海、南通、吉林等多个城市的抽查检测结果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实际上，即便是消费者买到的所有的家具建材产品都符合了E1甚至E0级标准，也不能保证室内条件下甲醛释放量不超标。因为地板、衣柜、门窗、沙发等所有的人造板制品集中放置在一个密闭的小空间，甲醛的释放量会出现叠加的效果。”宋广生告诉本刊记者。

这一点与欧美、日本等国家的情况有所不同。

“日本的房间内人造板家具普遍都少，而欧美国家的房屋面积、层高数值普遍较大，空间大，则游离甲醛能够得到稀释。”宋广生说。

“尽量不使用人造板”

“所有的人造板都需要用到胶，相对来说刨花板的用胶量少于密度板，但只要胶黏剂里面添加甲醛，板材就一定会有污染，只是量多与少的问题。”张丹贺告诉本刊记者。

当然，实木也并非绝对安全。

“实际上木材本身和所有固体一样都含甲醛，有一定的释放量，有些实木比如花樟木、柚木等木材的甲醛释放量不一定输给板材。而且很多实木家具制作过程中，也是需要胶、漆拼粘处理的，仍会存在甲醛隐患。”林作新说。

如果要买人造板家具，那么得掌握全套的“扫雷”话术：板材用的什么胶，厂商是谁？能达到什么级别的环保标准，会写到购买合同里吗？板子封边带和封边胶分别是什么品牌，有厂家授权书吗，能提供报关单吗？

“总体来说，去正规的卖场找知名的品牌，更加有保障。”居然之家北京十里河店总经理曹晓龙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居然之家要求每个商户都必须提供其经营品牌的授权、企业资质、相关检测报告。

而在装修完成、家具到位后，甲醛释放量通常都会叠加超标。这意味着，过了采购关之后，除甲醛仍有一场硬仗要打。

“常见的除甲醛方式首先是开窗通风，时间越长越好，房子最好晾3～6个月再入住。此外，可以放一些活性炭包，炭包最好放在柜子和抽屉里，还要注意更换，因为它吸附饱和之后会再释放出来造成二次污染。”朱乐辉介绍。

而林作新则认为，“想要甲醛释放量不超标，就要尽量不使用人造板。”

“甲醛超标的源头是人造板中的胶，只要允许添加甲醛的胶黏剂在板材家具中使用，E0级或是E1级环保标准，对消费者来说差别都不大，国内外都一样，只是从管理上发达国家比我们更严格。”宋广生说。

去甲醛化革命

在宋广生看来，如果不从源头上进行控制，甲醛问题再有20年也解决不了，“所以我们现在建议国家尽快出台无甲醛材料的标准，推广无醛添加的板材。”

实际上，胶的质量越好、甲醛释放量就越低，价格也越贵。环保性最高的是大豆胶、玉米胶等不含甲醛的生物胶。

“目前市场上90%以上的板材家具使用的胶黏剂是甲醛和尿素合成的脲醛树脂胶，因为便宜、好用。”曾华告诉本刊记者，“大豆胶、玉米胶这类植物胶在使用上有一定难度，目前技术、工艺还不成熟，会导致板材的强度、耐磨损性存在一定的缺陷。当然，也会将板材价格抬高。所以，使用植物胶的板材性价比还不如实木。”

几年前，汉鸿木业从国外引进了MID无甲醛生态胶黏剂，在工艺上进行调整并与板材生产进行设计匹配，提高胶水使用效率继而解决了成本的问题，能做到生产效率与普通板材无异、成本仅高出10%。

“如今我们生产板材90%是这种无醛添加的产品，E0级及E1级的板材生产量在大幅减少，2017年我们准备停产含甲醛的板材。”曾华表示。

正是看中了这一技术，三个爸爸家庭智能环境科技（北京）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三个爸爸）于2016年10月宣布进入家具、板材生产领域，由汉鸿木业提供无甲醛基材。

不过，“三个爸爸”的CEO戴赛鹰并不太看好短期回报。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无甲醛添加的板材目前推广起来还是有一定的难度。对于商家来说，之前鼓吹E0级，现在宣传无甲醛，对老客户怎么交代？另外，无醛板材的产能有限，市场上使用无醛添加的板材不足1%。”

曾华对本刊记者透露，“德尔、欧派、索菲亚等品牌都有计划调整产品原材料，逐步替换为无醛添加的材质。我们现在不光生产，也开始向同行输出技术。”

中国轻工业联合会、中国室内装饰协会等4部门曾在2016年10月18日联合发布了一项“室内环境装饰装修和家具污染控制行动计划”，提出首先在地热采暖家庭、大中小学校幼儿园和汽车内饰材料重点推广使用，努力从根源上解决室内装饰装修和家具造成的甲醛污染问题。

“在退休之前，一定要把含甲醛胶黏剂的产品赶出市场。”与甲醛“战斗”20多年的宋广生在当天的会上立下了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