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海边
2017-01-16杨献平
杨献平
头发几乎全部白了,脸依旧黑或者更黑,皱纹越深或者更深了!她们来到的时候,我正在富丽的宾馆大厅,办理退房手续。看到的刹那,心猛地惊了一下。此前一年,我见她们时候,还白发刚刚发生,在她们日渐空疏的头顶和双鬓,呈杂草中野花的样子陆续蓬勃升起。一年,时间就又对她们的肉身进行了一次最为严重的摧毁和洗劫。她们是,我又何尝不是?
吃过早餐,朋友开车送我们到车站。好久,高铁迅速驶来。坐上去。她们面带喜色地说,这车太高级了,比咱们自己家里还要干净。她们其中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是我小姨。她们原先姊妹兄弟五个,多年之后,就剩下了她们姐妹俩。小姨对我母亲说,要不是献平,俺一辈子也坐不上这样的火车。母亲笑笑,对小姨说,这有啥,俺已经坐了好几次了。前几次,都是俺大儿媳妇玉娟带着俺。小姨赞说,玉娟真是个好儿媳妇。我在旁边坐着,看着两位老人,心里暖暖的,同时也酸酸的。沉默了一会儿,我看着小姨说,都是一家人,小姨你一直对俺家的每个人都不错,还有舅舅和大姨。现在,他们都去了,就剩你们姊妹俩了。对你们,我做啥都是应该的!
她们笑,眼睛转向飞速的窗外。
窗外是夏初的北中国,零散的村庄和田地之外,更多的是杂乱的工地、废弃的工厂和塑料大棚。还有一些正在建设的楼房。这样的景象或者说状况,与我想象中的没有任何区别。关于北中国或者说河北大部分地区,它给我的感觉始终有些晦暗不清,像是一张洗了很多次,仍旧灰垢密布、被人使用的旧床单。这样的感觉和印象在我个人心里,持续数年不曾消退,至于为什么,我一直说不清。我只知道,辽阔的北方早已经不复从前的大岭起伏,大野星垂,山川翠绿,溪水河水肆意流淌了,人为的建筑与开发已经使得它越发逼仄与散乱。
这其实是大地的一种宿命。也是人的宿命。
动车上有卖盒饭的。45元人民币一盒。我几次要买,母亲和小姨坚决制止,说俺们不吃,不吃!我知道她们怕花钱。她们都是上世纪50年代前后出生的人,都经历过大饥荒和大地震。对粮食格外珍惜,视钱财如命。这不能怪她们。只有真正受过难的人,才知道凡物总有穷尽之时,不可浪费;也懂得挣钱不易,都是从土里山上用汗水、鲜血、伤口换来的。我说没事。她们连忙说早上吃得多,现在还不饿,不要浪费那个钱。我苦笑。看了看漂亮的乘务员,脸色羞惭。她可能不知道,在这个看起来富丽堂皇的时代,居然还有一些人舍不得吃一盒火车上的盒饭。
母亲和小姨这种固执或者说坚守,让我无奈又觉得悲凉。正好,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甘肃景泰县杨改兰杀子女又自杀的事件正在网上流传。我不同意那些推测和指责杨改兰本人有缺陷的说法与论断,反而觉得,杨改兰一家的自杀和虎毒食子行为,罪不在她本人,而是我们这个时代和我们所有人。
车过天津,北戴河就要到了。尽管我是河北人,但这个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倘若不是有一个可以省点钱的休假机会,可以陪母亲和小姨一起来,我还不打算来这里。在我长期意识中,一个人若是太注重享受,肯定是有罪的,尤其一个人的享受。这种毛病,可能是出身农村,多年后在城市混得有点名堂的人的共同心理障碍。一个受过苦的人,倘若父母还没有很好地安顿和孝敬,自己先去享受的话,总觉得心里严重不安,即使身处盛宴仙境,也总内心惴惴,罪感侵袭。
动车疾驰。
到秦皇岛站,老战友来接。她和她爱人。车子奔驰,到北戴河,母亲晕车吐了。她长期不坐车就会晕车,坐一段就没事儿了。战友一家请吃饭,一色的海鲜。母亲自小素食,小姨也是婚嫁后才开始吃肉。严格来说,我们三个,都是南太行山区来的土包子,即使吃肉,也都是牛羊鸡肉,对于那些张牙舞爪和体型特异的海里生物,天生有一种排斥和恐惧感。对水,常在陆地的人总是敬畏,以为无际大水之中,是神仙和妖魔之地,凡人不可临近。还有那些虾蟹之类的,也都以为是民间故事中成精了的灵异之物,哪里敢张嘴吞到肚子里?
但又不能不吃。我捏着鼻子吃了一些。小姨也是。母亲吃了一些素菜。战友把我们送到中国作协北戴河疗养所后,正值大雨。登记,把母亲和小姨安顿好。我还是觉得身体有点不适。因为疗养所每人只提供一间住处。我只好背着包出去找其他的住处。尽管这样花销大,还不舒服,但我觉得,母亲和小姨都上了年纪,苦了大半辈子,有这样的机会让她们出来玩玩,很好。
母亲和小姨姊妹俩关系一直很好。不管对母亲,还是小姨,她们之间的相互陪伴才是最好的晚年生活。我作为儿子和外甥,再贴心也不如她们亲姊妹俩,尤其是在她们都步入老年之际!
人总是从新到旧,由少及老。一代代,一层层,看起来像是一种递进,其实是轮回和重叠。因为下雨,又不辨方向和地形,找了一家价格不菲的酒店住下。夜雨阑珊,大海在四周发出沉闷的呼啸,伴着粗粝的雷声。平生第一次住在北戴河,我竟然失眠了。再加上身体不适的困扰和恐惧,有一种凄凉,从漆黑如墨的夜里一波波地强力覆压而来。我没有洗澡,也不想洗澡。只觉得,整个人是漂浮的,感觉身体脆弱得只要扭扭腰就会断裂、坍塌一样。我很清楚,这种情况是2011年春节前吃错药的再一次爆发。当时,我只想治好自己的胃病,再回到甘肃陪岳父喝酒。谁知,后来的医生擅自加药和改药,使得我的身体长时间处在极度不适的状态。到华西等医院做了数次检查,也没有查出问题何在。这一次,再一次酒后次日中午吃胃药,又使得我的身体回到2011年和2012年的状态。
早起,去疗养所路上,日光正起,带着大海昨夜的气息,潮湿,咸腥,还有些古怪的腐烂的味道。路边的灌木、花草和树正在得意之时,尽管它们丝毫不张扬,但我也能觉得到它们那种内敛的傲娇气质。沿途都是疗养院,国家的、地方的、行业的,密密麻麻,一所挨着一所。心里滋味复杂。也想,若不是这样一种情况,以我的能力和财力,母亲和小姨这一生都是没有来北戴河的机会和福气的。对此,我应当心怀感激。为了我的母亲和小姨。当然,我也痛惜早逝的父亲,倘若他还活着,我会陪他和母亲来。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痛苦,是终生无法了断的。一个人最大的亏负和歉疚莫过于对自己生身之人的忽略与无从报答。叫母亲和小姨下楼吃饭,她们问我在哪里住。我支支吾吾说在楼下。
这是一个幽雅的小院落,楼层低,绿化又很好,特别是那棵巨大的核桃树,庞大的枝叶蓬松散开,青绿又充满活力。皮色还青的核桃密集而又不动声色。坐在下面,六月初的北戴河还有些凉意,令人感觉舒适。去饭堂路上,居然看到了鲁院同学、作家薛喜君。甚是惊喜。喜君姐也很高兴和意外,快步走过来就是一个拥抱。我开始也想抱她,可母亲和小姨都是山里人,对这些似乎有忌讳。我只好迎合了一下。
喜君姐小说写得好,还非常勤奋。只是,这一次见她,发现她瘦得厉害。我惊异。喜君姐说她刚做了一个大手术。我哦了一声。继而询问和安慰。心里也想,其实,我们的肉身是丝毫经不起折腾的,它的脆弱性和变化的频率总是难以琢磨和预测。作为它的主人和主要使用者,唯有好好珍惜,以其规律为规律,或许才是人所能做的。喜君姐后面,站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个子不高,白发也多,但看起来比我母亲和小姨要年轻一些。熟悉后,三个老人相互打问,才知道,喜君姐妈妈年纪最长。凑巧的是,我们一家三个和喜君姐一家在一个桌子上就餐,其间又认识了黑龙江诗人王长军和他爱人。长军虽然已经退休的年纪,但诗作一点都不老气,更没有腐朽与僵化的迹象。此外,还有吉林的小说家王可心和她妈妈并儿子,山西散文家张玉,以及部队作家伍献军、潘宝玉、刘玉清、李钢林等。
这是一次散淡的聚会,尽管都是文人,但多数是陌生的。我觉得,文人的陌生比其他圈子人群之间的陌生更古怪,更有意味。好在,我们一家和喜君姐一家并长军一家,很快结成了一个松散的团伙,出行一致,话语投机。端的不寂寞。特别是母亲和小姨,在异乡他地,陌生人群之间,遇到了可以一起说话的朋友,开心自不待言。我也觉得庆幸,有喜君姐一家和长军一家,这一次与母亲和小姨的北戴河,当是幸运的和快乐的。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非常奇妙,又充满某种神意的巧合。去看山海关,一行人在城下和城墙上溜达。烈日浓郁,汗流浃背,远处的海粼光闪闪,浩大一片。这座边城,在明清之际的作用乃至其拥有的传说和鲜血的烈度,都是可圈可点的。袁崇焕、吴三桂、努尔哈赤等等人,他们在这里所进行的战争,谋略和诡计,杀戮与攻伐,都是留在历史上的一些浓墨重彩的痕迹。但从这些人的命运上看,很多时候,王朝的姓氏、族别等等的改变,很多时候是非人力的,尽管人在其中扮演着主要角色。袁崇焕的冤情反映的是一个王朝在灭亡之际的全体愚蠢与“自作死”,而吴三桂的“冲冠一怒”其实是对李自成这一草寇短暂获胜之后,利益分配不均的质问与不满的表现;而努尔哈赤,这一支同样剽悍并且具有全局意识与进取精神的游牧民族的获胜,进而成为东方大国的主宰者,也不是偶然事件。几乎每一次,在以汉族为主体的帝国僵化和疯狂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总是由异族冲入,进而对之做一番精神和肉体上的换血与再造。
城墙宽大,内城广阔。在冷兵器年代,山海关作为王朝的东北门户,其战略意义相当于今天的南海。走在上面,脚下青砖,头顶青天,远山苍茫,流云披挂。这种场景,极容易让人想起古代的战争,戍边的军旅生活,乃至百姓出关入关等等场景。而这些,都是典型化的,历史的细节肯定更生动,更充满人间烟火气息。比如,敌我双方的细作,商业往来与官方的互动,乃至在这关内外摆摊设点的百姓,悬挂酒旗的小店,以及各种人的萍水相逢等等,大致是颇有意思的。也充分说明,历史和现实相互关联的深度和广度,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时间把我们又换到了另一个场域当中进行表演罢了。
母亲、小姨、喜君妈妈、长军夫妇边走边说,兴致高涨,也很融洽。我则觉得,在这样的一座古关上行走,每一块青砖上都刻有帝国的马蹄和鲜血,也有兵器的划痕与军卒们的汗水和脚印,当然还有皇帝的步履与将军的铁甲摩擦。军人和军事工事,说到底是为战争而诞生而存在的,所谓的和平,不过是人和人、集团和集团力量相当时候的相互之间的妥协缓冲。在古代中国,成王败寇的法则具有普适性,也是历史一再推演,换汤不换药的不二法门。下城楼,再回身仰望,大关巍峨,高天横亘。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朽的。这座古关,作为一种人在时间中的遗存和见证,它大致也是有生命有温度,有自己的难言之说与内心梦想的吧!
到海边,很自然地想起,戚继光在这里抗击过倭寇。这北方的内陆海,事实上也联通着亚洲和世界。明代,是一个阴森、恐怖的世界,而且是东方主义的。是一个乞丐当政后,为了防止自己人取而代之而进行的那种针对自己人的高压政策和恐怖行动。而在这样的王朝当中,也还有一些能臣良将,如刘伯温、郑和、戚继光、张居正、海瑞、徐阶、于谦,以及“三杨”(杨溥、杨士奇、杨荣)等等。还有了不起的王阳明。而戚继光对倭寇的打击,更能激发族人和国人内心那种对于英雄的认同感和崇拜感。尽管,日本大和民族也大都是华夏之后。国与国之间的斗争和战争,作为一种政治形式,其源流漫长而且还会无限继续。我很奇怪,很多人反对民族主义,其实也有些矫枉过正。任何文化和精神传承或者义理都不是单面的,它一定是多面的,复杂的。往往,一以贯之的东西,除了天地自然和人道,其他都不可靠,尤其是世道人心。国家和国家也属于这一范畴。
大水浩荡,接天连地。站在老龙头上,看着大海,母亲和小姨都觉得晕眩,连连赞叹说,这么多的水,从哪儿来的,又到哪儿去?人怎么敢在上面开船?要是起风了,船翻了那可就了不得了!如此等等。我一边解释说,大海也像陆地一样,陆地上开车也是有危险的,开船也是这样。我给他们讲戚继光的故事。说当年的沿海地区,也是海盗和倭寇猖狂之地。是那个叫戚继光的人,训练了很多惯于打海战的部队,有效地打击了倭寇。她们问我倭寇是谁,我说就是现在的日本人的先祖。这一说不得了,母亲和小姨又说起她们小时候听到的南太行山区鬼子扫荡和乡亲们逃日本鬼子的往事。说的时候,满脸的恨意,还有惊恐。
对于日本和日本人,不论老幼,中国人的态度和看法都是复杂的。因为那一场抗日战争,特别是日军在中国的法西斯暴行,每一个国人提及都会恨意丛生;但对于日本战后的发展以及他们一以贯之的民族精神和文化,则又心怀敬意。日本是一个复杂的国度,其人民的复杂性更是令人思量不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文明总是进步的,先进的总是吞并或者改造落后的。而文明本身于人类的多面性,也难以一言而蔽之。不管怎么说,人总是在用一己之力,对宇宙和自然进行有效的,也最具破坏性的证实和探索。最终,是福是祸目前无法确定。
走在海边,我让母亲和小姨下水试试。小姨风湿病,不敢。母亲开始不敢,踏进海水之后,一眨眼,就走出了好远。我惊呼。也觉得,其实,母亲虽然是乡下妇女,大字不识一个,但她也有顽劣和勇敢的一面。我走过去,让喜君姐为我和母亲照了一张相片。喜君姐妈妈和长军夫妇也来了。几个人一起,站在接天连地的海水中合影。母亲很高兴,笑得假牙都一颤一颤的。
到海神庙,我恭敬参拜。不是迷信什么,而是觉得,在古代中国,科技不发达,但人们的想象力是丰沛的。不像现在,最好的想象资源逐渐被打破,宇宙与自然的神秘感正在无情消失。也觉得,古代的人们也和我母亲和小姨一样,对大水和大海保持了一种天性般的敬意。在无边的汪洋之中,甚至上下,都有着无所不能的神灵。那些出海的渔人,以及在海上作战的勇士,内心里也都有着各种各样的专属于大海的神灵,并且深深相信,神灵就是庇护他们的,毫无私心,还具备了无所不能的超自然能力。
去曹操的碣石山,还有秦始皇登临、毛泽东游泳的地方。一座小山包上,有毛泽东塑像。两块大石头上,分别刻着曹孟德和毛泽东的诗词。张目四望,四面环海,蓝色的大水低处,包含暗力的平静将秦皇岛这座北方岛屿,严密而又优雅地拥裹起来。秦始皇当然是一个了不起的皇帝,他的功德和罪孽一样深重,雄才大略与妄自尊大相当。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代真正意义上的皇帝,但他却率先以独断与专权之后的利令智昏和疑心妄想,使得自己在驾崩不久,其创立的大一统帝国便很快分崩离析。皇权是绝对权力的产物,也是王朝自身难逃兴衰灭亡的根本原因。它的稳固大多取决于皇帝本人并其忠心而有才干的大臣良将,二者兼具,可以渐渐兴旺;二者居其一,也可保全江山;二者皆无,那只有改弦易辙,被他人取而代之。
从秦汉到三国鼎立,每一个朝代,几十个皇帝,大都上演的是这一类的你死我亡和轮流坐庄。人说曹孟德是枭雄,其武功文采,当然是彼个时代的翘楚。单以诗歌论,曹孟德也是冠绝千古之人。《观沧海》便是他诸多不朽之作之一。“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一个军事统帅、文宗和文章家、政治家在秦皇岛的一番吟诵,使得沧海,乃至秦皇岛便具备了无限的光华与气质。曹孟德所在的那个秋天四海纷乱,九州战火,群雄逐鹿,整个大地人间,到处都是为战争付出代价的人骨和荒芜乡野。每一次的战争,都是政治家们集中精力的游戏。每一次战争,也都是平民为之殉葬的填埋运动。曹孟德这首诗,有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也有人神感应的意趣。而其观察与概括之精到与超绝,体现的是一代文宗与政治家的性情与襟怀。
幼时听《三国演义》的评书和老人们关于三国众多人物的故事,对曹孟德这个奸臣逆子是恨透了的。由此可见,人们的口碑是强大的,文学艺术的影响力甚至可以改变铁定的历史。这种以人格为最高精神诉求和俗世要求的文化传统,深刻而又片面地构成了人对人的评价标准,乃至他们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及年长,读到曹孟德的诗词,则惊为天人。而与之争雄的刘备、孙权等等,则多了戏子的意味。唯一可以与曹孟德有得一比的便是诸葛亮,其前后《出师表》《诫子书》,以及他所创立的预测法《诸葛神数》,也是非常令人感喟与服膺的。其他的人,则不值一提。更多的是民间,即劳苦大众对各个人物的非标准看法和议论。
1954年,毛泽东在北戴河期间,天降大雨之后,海水澄澈。毛泽东下海畅游,上岸又即兴作词一首。这便是他著名的《浪淘沙·北戴河》:“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与曹孟德的诗歌相比,毛泽东显然是胸怀四野,并且意气纵横,睥睨人间的。毛泽东诗词的气度,大致是纳兰性德之“夜深千帐灯”之后的第一人吧。有人说,毛泽东的诗词多是拼凑古人之句,倘若如此论,那么宋词就有抄袭唐诗的嫌疑,元曲也对宋词亦步亦趋。诗词的意象乃至状绘自然万物和人心的方式,大致在唐代已经登峰造极了,后人大都是一种反串和搭配。倘若说毛泽东诗词如此,那么,苏东坡《水调歌头·丙辰中秋》则有翻新李白《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的明显痕迹。
人类的文明肯定是接续不断的,文化艺术也是如此。
站在浩茫大水一边,远处海天一色,横无际涯。临近的岛礁上,楼房林立。母亲看着那一片楼房说,人住在那里,不知道害怕?小姨也随声附和。我说,这没啥害怕的,那房子估计很贵,一平方米大致上万或者更多。母亲说,叫俺的话,可不敢住在这。看水,就会眼晕,黑夜肯定不敢睡觉。万一水涨上来了,就全部被淹了!我笑笑,也知道,母亲的这种说法,完全是想当然。我对她和小姨说,环境造就人、影响人和塑造人,住在海边和住在山里都是一样的道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人有权利选择生存之地,而生存之地就有责任和义务让他们活下去。于是呢,人和人,人群和人群之间,也就有了气候、水土、风俗、饮食、思想、精神和文化的差异。对于这些形而上的说法,母亲和小姨不知道,也不去深究。
安顿母亲和小姨睡下,我出疗养所,沿着往老虎头的道路,往住处走。那是一个很差的旅馆,我住在顶层一间不规则的房子里。对面也是客房,住满了人。洗澡,再洗衣服晾起来,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大海的涛声在远处轰然响起又黯然消失。偶尔的雷声和紧接着的骤雨让海边之夜充满了某种不确定的恐怖意味。算起来,这是我第二次住在靠近大海的地方,另一次是在海南的文昌。而这一次北戴河的海边之夜,我确实不安的。总是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当中有一面暴怒而又临近干涸的大海,在不住咆哮,又在发出类似绝望的反抗之声。
躺下很久,睡不着。 想自己。第一次真切感到,人说母子最亲,可是,当孩子们成年并且也在变老的时候,母子的心再也无法感应了。这种痛苦无与伦比。况且,母亲快七十岁了,我只想她每一天都开心,不想她因为我的一些事情而忧虑。可是,除了母亲,自己的真正的痛苦又能对谁说呢?我想到很多年以前的轻狂与自信,乃至自满和自得的种种情景,忽然觉得,自己非常浅薄。因为,你越是张狂,距离卑微卑贱就越是不远;你越是骄傲自得,就越是临近诸多困境。“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个古老的辩证法,实在是充满哲学与现实教诫意义的。
这一次陪母亲和小姨来北戴河休假,本质上说,是我自己有了大把的时间,再加上某种关照或说待遇,才得以成行的。在这里,很多时候与长军、喜君、张玉等人聊文学,谈一些不着调的理论和观点,乃至对个人对当下文学的看法。最好的时光是坐在疗养所那棵巨大的核桃树下,一杯茶,一杯水,或者买一个大西瓜,大家分了吃。然后嘻嘻哈哈。
这样的时光,我是久违了的。照实说,2016年春天以来,我遭遇到了人生当中的两大困境,一个是转出现役。倒不是因为离开25年的部队而不甘不舍,而是觉得了一种人生无常的命运感,以及现实当中的某一些荒谬性。第二个,便是无端的分离与冷酷。在很长时间内,我是全心全意并且确信这一生是从一而终的。而突然的断裂让我痛苦莫名,又无法疗救,更无处诉说,更遑论安慰与解脱。
下午饭后,日光浓烈,和喜君姐一家、长军一家,并母亲和小姨等,沿着街道四处溜达。街道上都是海鲜的味道,活的、熟的、加工的,琳琅满目,充斥各个角落,刺激着每个人的味觉和视觉。我想买点,给弟弟的孩子们。母亲不让。说气味大,你弟弟的孩子们也吃不来。小姨也说,根本吃不了的,不要买。这我知道,在疗养所的饭桌上,也有很多海鲜,吃肉的小姨也不吃,吃素食的母亲更不爱吃。我觉得可惜。劝告她们说,很多人专门去海边吃这些东西的,你们还不吃。她们笑笑说,不吃,真的不吃,也不敢吃。一行人走到海边,是著名的老虎石。在落日之中,大海汹涌,苍茫如幕。我蓦然发现,那老虎石更像是一尊躺倒的菩萨,入海的头部眉眼鼻子嘴巴都很清晰,也很像,脖子和身体也酷似。为此,我还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拿给其他人看。她们都说,像极了菩萨!我发感慨说,怎么命名为老虎石呢,叫“海中菩萨”“仰天菩萨”不是更好吗?
最后一天去坐轮船,上船后,母亲和小姨开始很害怕。到顶层,坐好,开动,看到更大的海。她们才放松下来。也说,这么大的海,哪里才是尽头呢?我告诉她们说,这还是很小的海,更大的海可以到达世界的每一个地方。她们看着远处的蓝色大海,有一些海鸥或者其他什么鸟飞过,白色的,使得整个大海都有了一种轻盈的和灵性的味道。可惜,邮轮在海上时间很短。回岸上,母亲和小姨意犹未尽。又去一个公园,有山,但不高,与我家乡南太行的山峰相比,连小岭都算不上。可山上有观音庙和其他的神庙。有了庙和神仙、佛陀,再低的山也是灵秀的。我独自去参拜,还买了很粗的柏香。我觉得,这样的参拜是有益的,尤其对我来说,是重新找回敬畏感的一种仪式。
离开北戴河的时候,喜君姐一家、长军一家,与我母亲恋恋不舍。喜君姐给了母亲一个信封,交代母亲说,是给我的,但要等她和阿姨走了之后,才能给我。母亲说了,我一打开,是400块钱。我嗔怪母亲。母亲也觉得很不好意思。说,怎么能收人家的钱呢?我只好安慰她不要在意,有机会,我再报答喜君姐和她妈妈吧。长军一家买了一些吃的给母亲和小姨。我粗枝大叶,啥也没有回报。实在汗颜。坐在高铁上,母亲和小姨还说,等人家小君和妈妈有空了,请到咱家来看看。还有长军一家。高铁快到邢台时候,喜君姐的妈妈打来电话,问到家没。刚挂掉,长军也打来问询。这种萍水相逢的情谊,使得母亲和小姨感动莫名。我也觉得,其实,每一个人都是美的,善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尊菩萨,还有他人和芸芸众生。
数天后,母亲说,她又接到了喜君妈妈的电话,邀请她和小姨去大庆玩。她非常开心,也总是说,欠了人家的,人家来咱家的话,那可多好!而我,在邢台下车,又去了北京和邯郸,又返回沙河、邢台。和弟弟见面,我身体的不适忽然加重,只好去到邢台医专附属医院住院诊疗。多亏了当地诗人许久和周朝波,给予了我很多方便和尽心。一番检查后,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但强烈的不适仍旧继续。三天后,出院,和弟弟一起回到家里。南太行草木正在繁盛之时,大地翠绿而热闹。坐在母亲身边,和弟弟一起,我觉得了心安。自父亲去世后,每次回到家里,都不敢独自睡眠,实在无法,就整夜开灯。只要在家,我总觉得,尽管已经七年时间了,但父亲仍旧没有离开这个家,他就在我身边。但这一次,我不仅敢一个人睡,还关了灯。在黑暗中,我觉得自己的心无比安静,睡眠也异常安稳。起初觉得诧异,但很快就明白,其实,每一次回到家乡和母亲身边,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类似回到母腹的纯净与安恬的熨帖感,就像日月安心于宇宙,大海沉潜在大地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