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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思想中的“理气强弱”*

2017-01-14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理气朱子气质

赵 金 刚

朱子思想中的“理气强弱”*

赵 金 刚

朱子思想中具有“主宰”作用的“理”在流行中往往“拗不过”“气”,气影响着理在现实层面作用的发挥。朱子思想中有“气强理弱”的一面。然而,仅仅看到“气强理弱”只能解释修养的必要性,无法解释修养的可能性。朱子思想中还有“理强气弱”的一面。“理气强弱”这一问题与朱子修养论、历史观中的一些重要问题密切相关。

理强气弱; 气强理弱; 禀气; 气运

一般认为,朱子思想中的“理”可以代表其思想中的“价值”性要素,其以“仁义礼智信”五常为内容,是“纯粹至善”的;气则是实存世界主要的“质料”性构成,也是实存世界的“动力”系统,它具有一系列属性,如清浊厚薄,构成现实中万事万物有形有相的诸多状态。万事万物都是“合理与气”而有。朱子认为“理”是“气”的主宰,但在现实的流行层面,作为主宰的理却又是“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宋]黎靖德编、王星贤校:《朱子语类》第1卷,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3页。的。这其实就会导致如下问题:理到底如何主宰气?在现实层面,理和气到底哪一方面处于主导地位?*关于朱子思想中理对气的主导作用,参阅赵金刚:《主宰谓之帝——朱子哲学中“理”的主宰作用》,《哲学动态》2016年第3期,第63—68页。如果把问题置于修养论与历史观中来看,我们就会发现上述问题的切实意义:既然说理是至善的,理又是气运动的根据,为什么现实当中人总是不那么好,他们为什么还需要通过修养来“复性”?这就涉及朱子思想中“理气强弱”的问题,涉及我们如何理解朱子思想中“理”对“气”的根源性地位以及气对理的诸方面影响。

朱子本人很少使用“理强气弱”或“气强理弱”这样的概念表述上述问题*董金裕指出:“朱熹直接谈到气强理弱的资料,在其为数甚多的著作中,仅有两条,皆见于《朱子语类》。”(董金裕:《朱熹的气强理弱说及其地位》,钟彩钧主编:《国际朱子学会议论文集》,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1993年,第390页)如果我们仔细阅读就会发现,这两段对话实际上是对同一段话两种不同详略的记述。本文下面论述时会引用。。但是,如果我们不拘泥于具体字眼,而是从相关问题出发,把“强”理解为占主导,“弱”理解为作用、属性未发挥主导,就会发现这一问题在朱子思想中的普遍意义。尤其是我们不局限于朱子单纯的理气论述,而是把问题放大到与理气有关的其他哲学范畴上,这一问题的普遍性就更为明显*如《论语集注》解释“克己复礼”:“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1页)“人欲”发于气质,在朱子看来,人心禀得的天理似乎不能不被人欲所汩没。也正因为如此,才有“克己复礼”功夫的必要。没有人欲之私,也就不需要克己复礼。。更为重要的是,不少朱子后学以及近代以来的朱子学研究者,注意并使用“理气强弱”来理解上述问题。可以说,这一问题在朱子思想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如果我们使用“理气强弱”这一范式对上述问题进行“转译”,我们可以追问:在修养论上,如果理终究强过气,那么修养就没有必要;如果气最终强过理,那么修养又怎么能够成功?修养靠什么得到保证?后者在不同意“化性起伪”的朱子那里可能更为突出。在历史观上,如果理最终强于气,为什么圣人少凡人多,为什么三代之后就没有黄金时代?如果气最终强过理,我们又靠什么来保证恢复三代的可能呢?尤其是在朱子那里,如果气强于理,三代最终只是气化的一个阶段,那么完全可以不以三代作为价值的参照。下面就让我们从具体的材料出发,从一些方面,对朱子思想中的理气强弱问题进行讨论*在此,我们主要从抽象的“理气”层面对上述疑问进行讨论。对于具体的历史问题,如“大德必受命”“德福”“三代与汉唐”等则暂且搁置。。

一、禀气

其实,我们会发现这一问题并不是我们现代人从逻辑上推导出来的对朱子的疑问。朱子本人也注意到了这一问题,朱子的弟子也常就类似的问题与朱子进行讨论。下面的论述中,我们会看到朱子与弟子之间的讨论。关于这一问题,朱子首先归之于“禀气”,强调禀气对理的遮蔽性影响。《中庸章句》言:“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7页。关于“恶”的产生问题,《大学或问》诉诸于“气禀”也有类似的表述:

然以其理而言之,则万物一原,固无人物贵贱之殊。以其气而言之,则得其正且通者为人,得其偏且塞者为物……唯人之生,乃得其气之正且通者,而其性为最贵。故其方寸之间,虚灵洞彻,万理咸备。盖其所以异于禽兽者,正在于此。而其所以可为尧舜而能参天地以赞化育者,亦不外焉。是则所谓明德者也。然其通也,或不能无清浊之异。其正也,或不能无美恶之殊。故其所赋之质,清者智而浊者愚,美者贤而恶者不肖,又有不能同者。必其上智大贤之资,乃能全其本体,而无少不明。其有不及乎此,则其所谓明德者,已不能无蔽而失其全矣……是则虽曰有人之形,而实何以远于禽兽。虽曰可以为尧舜而参天地,而亦不能有以自充矣。然而本明之体,得之于天,终有不可得而昧者。是以虽其昏蔽之极,而介然之顷,一有觉焉,则即此空隙之中,而其本体已洞然矣。*[宋]朱熹:《四书或问》,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6册,上海、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07—508页。

朱子的这一段论述从气禀的清浊、偏正等角度解释了人物的差异,解释了为什么人会有善恶的差别,并由之而强调修养功夫的意义。在他看来,人物在根源上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由于禀气“偏正”不同,故而有了人物之分。即使在禀气较正的人那里,也由于清浊不同而有了圣凡之别。这里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一方面是气质对理的遮蔽,使一般人在禀气之初无法全具其性,可以说在这点上“气强理弱”,理的本然纯粹之善因为气的作用无法展现,对于一般人来讲,如果不加修养,则完全是气居于主导地位,这就突出了修养的必要性;另一方面是通过修养可以让善性展现,最终善得以主导人的行为,可以说修养是现实的人能够实现“理强气弱”的必要条件。但是修养如何可能呢?朱子仅仅讲“本体之明”“终有不可得而昧者”。至于为何如此,他并未申说。

此外,朱子不仅论述了禀气对理的遮蔽性的影响,在有些地方他还认为,理的具体实现状态还与禀气状态有直接关系,气的获得直接影响着理的获得。在与赵致道讨论“理气同异”的一封书信中,朱子说道:

若论禀赋,则有是气而后理随以具,故有是气则有是理,无是气则无是理,是气多则是理多,是气少即是理少,又岂不可以偏全论耶?*[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4册,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3册,第2863页。

在朱子看来,如果从禀赋这一视角看理气问题,则气具有主导意义,现实的人禀得的理是随着禀气而获得的,禀得的气多,相应获得的理就多,反之亦然。《朱子语类》当中的一些论述更是将禀气的种类与禀理的种类联系在一起,如:

性有偏者。如得木气多者,仁较多;金气多者,义较多。(扬。)*[宋]黎靖德编、王星贤校:《朱子语类》第4卷,第75,79—80页。

可见,在朱子那里,人现实当中的仁义礼智等价值德性的获得,是直接和禀得的五行之气联系在一起的。

无论是气的属性遮蔽理,还是气的获得直接影响理的获得,都体现了“气”“气质”对理的“优胜”。同时我们可以看到,正是在这一“气强理弱”的意义上,“养气”“变化气质”才成为修养当中十分重要的一点。气质能否变化,又和穷理尽性联系在一起。

二、富贵寿夭

在朱子思想中,禀气与人的现实状态关系密切,人的禀气状态更是直接影响人的富贵寿夭。《朱子语类》有一段记载详细论述了禀气的不同状态与人在现实中贫贱富贵的关系:

因问:“得清明之气为圣贤,昏浊之气为愚不肖;气之厚者为富贵,薄者为贫贱,此固然也。然圣人得天地清明中和之气,宜无所亏欠,而夫子反贫贱,何也?岂时运使然邪?抑其所禀亦有不足邪?”曰:“便是禀得来有不足。他那清明,也只管得做圣贤,却管不得那富贵。禀得那高底则贵,禀得厚底则富,禀得长底则寿,贫贱夭者反是。夫子虽得清明者以为圣人,然禀得那低底、薄底,所以贫贱。颜子又不如孔子,又禀得那短底,所以又夭。”又问:“一阴一阳,宜若停匀,则贤不肖宜均。何故君子常少,而小人常多?”曰:“自是他那物事驳杂,如何得齐!……”又问:“虽是驳杂,然毕竟不过只是一阴一阳二气而已,如何会恁地不齐?”曰:“便是不如此。若只是两个单底阴阳,则无不齐。缘是他那物事错揉万变,所以不能得他恰好。”又问:“如此,则天地生圣贤,又只是偶然,不是有意矣。”曰:“天地那里说我特地要生个圣贤出来!也只是气数到那里,恰相凑著,所以生出圣贤。及至生出,则若天之有意焉耳。”又问:“康节云:‘阳一而阴二,所以君子少而小人多。’此语是否?”曰:“也说得来。自是那物事好底少而恶底多。且如面前事,也自是好底事少,恶底事多。其理只一般。”(僩。)*[宋]黎靖德编、王星贤校:《朱子语类》第4卷,第75,79—80页。

这段话的开始,朱子和学生的讨论主要集中在气的各种属性对人的现实状态的影响的“结构性”分析,学生更是把问题直接导向孔子“大德不受命”这一问题。朱子对气的各种属性以及其与人的现实状态的关系做了解释,可见气的现实属性直接影响了理的实现,禀气之初的气的状态使现实当中不合“理”的现象产生,尤其是贫富寿夭问题。在传统上,我们会认为,有德行的人应该长寿富贵。可是历史和现实往往不是这样,好人不长命、忍饥挨饿之事比比皆是。对于儒家来讲,孔子、颜回这一对师徒的命运即是这种现象最突出的反映。朱子把这一问题置于“理气”的框架下讨论,并直接和“气”的状态结合起来论述,把德福不一致归因于气,认为是气使价值无法在现实中实现。可见,在禀气之时,理也终究拗不过气。这里需要注意的是,这段话不只诉诸于结构性的分析,更是谈到了气的运化流行。学生在开始谈这一问题时,就谈到了“时运”的影响。朱子不反对把原因诉诸于“时运”,但开始回答时,朱子还是侧重于禀气。然而学生抓住“气”的运行状态不放,追问如果气的运行是均匀有秩序的,那么历史上君子和小人的数量应该差不多,可为什么君子常少,小人常多。学生的问题里隐含了一个前提,即把君子诉诸于“阳气”的禀得,小人诉诸于“阴气”的禀得。朱子对这一点并没有反对,只不过在朱子看来,气的流行运动并不是“均匀”整齐的,而是“驳杂”不齐的。气的运行不能均平并恰到好处,这造成了君子少、小人多。在学生的理解中,气的流行好像是阴阳两种气反复交替出现。朱子否认了学生的这种气运模式*关于朱子思想中的“气运之不齐”的问题,参阅赵金刚:《朱子论气运之不齐》,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编:《历史文献研究》第36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2—51页。。但是我们可以看到,气的这种驳杂恰恰是现实当中价值实现与否的直接原因。学生在最后还问到天生圣人是否有意志,朱子对此做了否定。在这段话中,弟子还举了邵雍的一句话,认为从宇宙总体“气”的构成来讲,总是能体现价值的“阳”气少,而能遮蔽作为价值的理的“阴”气多。朱子在这里承认邵雍所讲的“阳一而阴二”*需要指出的是,朱子思想当中讨论“阳一而阴二”的地方不多。在大多数地方,朱子强调阴阳构成宇宙的均衡性。这点可以从朱子对于“阴阳一二”的论述当中看出,甚至有的地方朱子讲“阳大阴小,阳得兼阴,阴不得兼阳”([宋]黎靖德编、王星贤校:《朱子语类》第69卷,第1733页),强调阳的主导性。这里的论述当是强调世间好的、符合价值的事少,坏的、不符合价值的事多。如果我们不拘泥于对具体范畴的解释,从宽泛的意义上理解“阳一而阴二”,尤其是从流行和气质的不齐入手,我们似乎可以讲,朱子是承认这样的气在宇宙的构成性分析。。

《答郑子上》有类似的讨论。郑子上直接把颜子和盗跖拿出来谈禀气与德福的关系,用气的清浊等属性解释人的现实状态,并且引程子之说为证。对于他的观点,朱子言:

此说得之。贵贱贫富亦是如此。但三代以上气数醇浓,故气之清者必厚必长,而圣贤皆贵且寿且富,以下反是。*[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4册,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3册,第2688—2689页。

朱子直接承认郑子上的讲法,并把问题扩展到贵贱贫富,进而谈到历史上不同时期为何会出现这些差异。在他看来,这与气的整体运行状态有关。

三、气数、气运

禀气的不同固然解释了静态的恶的产生,解释了人物的不同以及人的诸多现实状态,从构成论上为我们说明了恶以及不合价值的事件的来源性问题,但这似乎并不能完全解答我们最初的问题。我们可以追问:为什么禀气这一气化过程会有清浊的不同?万物为何不一同禀得好的气?既然理是气产生之根据,气为何会出现如此这般最终会影响价值实现的状态?为什么理是气运动的根据,而气的运动会有不符合“理”的要求的状况出现?问题最终还是要回到理与气的动静(气化)的关系上来阐释。朱子在讨论“禀气”的材料中似乎并没有直接解释我们的疑问,与这一问题有直接关系的是朱子对“气数”“气运”的讨论。

《答郑子上》等材料已经隐约谈及历史观上“时运”“气运”“气数”等范畴,更直接谈到了三代与其后的气运状况。我们可以看到历史观上的这些范畴更是对上述问题的直接体现,气直接影响价值的实现,历史上的某些时期恰是气运不均平的表征。

朱子在《丞相李公奏议后序》言:

呜呼!天之爱人可谓甚矣。惟其感于人事之变,而迫于气数屈信消息之不齐,是以天下不能常治常安,而或至于乱。然于其乱也,亦未尝不为之预出能弭是乱之人,以拟其后……岂天之爱人有时,而不胜夫气数之力,抑亦人事之感,或深或浅,而其相推荡,固有以迭为胜负之势,而至于然欤?呜呼,痛哉!*[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5册,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4册,第3656—3658页。

在朱子看来,由于气数的不齐,天下不能长治久安。气直接影响到价值的实现。虽然天十分爱人,但历史上经常表现出来的却是天无法战胜“气数之力”,气的力量常常压倒理,理气常常互为胜负。这条材料表征出的历史观在朱子那里是十分常见的。在朱子看来,气运的不同状态影响当时人的状态,而这点又直接影响历史上的制度实施。上古能够实行“封建”,是由于上古气的状态好,有许多君子。之后,气运渐渐乖舛,逆贼渐多,因此封建虽还有行的可能,但已经较上古难了许多。朱子常用“气数”解释历史上现实与理想相冲突的情形,在使用“气数”这一概念时,往往强调的是气数对于价值的“优胜”。在他看来,三代以后的气薄导致圣贤不生,也导致文化的诸多方面衰落。这些都是“气”战胜作为价值导向的“理”的体现。

朱子讲“理气强弱”问题,还有一点需要注意,即他经常将理气的互胜归结于两种不同的气的互胜。也就是理胜气往往是阳明之气胜,气胜理往往是阴浊之气胜。《朱子语类》言:

天地间无两立之理,非阴胜阳,即阳胜阴,无物不然,无时不然。(寒暑昼夜,君子小人,天理人欲。)(道夫。)*[宋]黎靖德编、王星贤校:《朱子语类》第65卷,第1604页。

在对两种气互相胜负的举例中,朱子直接谈到了“君子小人”“天理人欲”。可见气的不同状态实际上决定着理能否胜负,这不能不说也是一种形式的“气强理弱”。此外,在朱子的相关书信、文章中,“天理微、客气胜”等类似表述就经常出现*《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0《答何叔京》中就有类似的表达,参见[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3册,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2册,第1804页。。至于强调气对于价值的影响的材料,在朱子那里十分常见。

四、作用、管摄

《朱子语类》有两段直接谈到“气强理弱”,可以看作弟子对“气强理弱”这一问题的直接抛出和朱子对这一问题的最直接面对。这两段材料涉及理对气的“作用”与“管摄”问题,而作用、管摄与禀气、气运有着密切关系。《朱子语类》记载:

谦之问:“天地之气,当其昏明驳杂之时,则其理亦随而昏明驳杂否?”曰:“理却只恁地,只是气自如此。”又问:“若气如此,理不如此,则是理与气相离矣!”曰:“气虽是理之所生,然既生出,则理管他不得。如这理寓于气了,日用间运用都由这个气,只是气强理弱……”(时举。)(柄录云:“问:‘天地之性既善,则气禀之性如何不善?’曰:‘理固无不善,才赋于气质,便有清浊、偏正、刚柔、缓急之不同。盖气强而理弱,理管摄他不得……’”)*[宋]黎靖德编、王星贤校:《朱子语类》第4卷,第71页。

在这一语境中,学生因问“气质”之说,而谈到了气禀的差异状态。学生问:当气有昏明等差异的时候,理是否会随之有昏明状态?朱子强调,理本身不会变,只是气才有这样的差异。朱子这里强调的“理”,我们似乎可以理解为“本然之理”,即“理一”层面上的理。这一解释保证了“理”作为价值的“纯洁性”和“恒常性”。然而,在学生看来,如果理不随之发生变化,那么理气就相互分离,理独自保持一个状态,而气完全恣意行动。学生理解的理气不离,似乎是理气完全“步调一致”,理随气动的时候,气的状态发生改变,理也应该如此。在学生看来,一个保持自身独立状态的理是很难和气不离的。朱子在回答学生这一疑问时指出:气是理所生,而理本身又寄寓于气当中;但是,当理生了气之后,日用当中的流行过程却仿佛都由这气决定。在具体的运动过程当中,理就管不住气了,这就是“气强理弱”。

朱子在讨论问题时虽然只有上述材料直接使用了“气强理弱”的表达形式,但类似的意思却不罕见。《朱子语类》言:

问:“季通主张气质太过。”曰:“形质也是重……被此生坏了后,理终是拗不转来。”……又曰:“了翁云:‘气质之用狭,道学之功大。’与季通说正相反。若论其至,不可只靠一边。如了翁之说,则何故自古只有许多圣贤?如季通之说,则人皆委之于生质,更不修为。须是看人功夫多少如何。若功夫未到,则气质之性不得不重。若功夫至,则气质岂得不听命于义理!也须著如此说,方尽。”(闳祖。)*[宋]黎靖德编、王星贤校:《朱子语类》第4卷,第74页。

在这段对话中,朱子首先解释了“气质”与“形质”问题,认为“形质”本身有“重”的一面,它体现在形质一旦被生出,如果发展到不好的层次,那么理也无法产生作用,最终拗不过形质。由于形质本身在朱子思想那里是气积聚而成的,与气运的一般规则有关,那么这里的理拗转不过形质,就可以看作气强于理,并且可以把这点直接回溯到“气运”问题上。朱子认为禀气不同会对人物禀得的“性”造成影响。随后,他举陈瓘(了翁)的观点。在陈了翁看来,道学修养的力量要胜过气质。这就与蔡季通主张的“气质重”的说法相反。朱子在谈到陈了翁的观点时,更是直接提到了历史问题和修养问题。他意识到:如果理完全强过气,那就无法解释历史上为什么圣人少、凡人多的现象;但是,如果“气强理弱”这一观点发展到极端,那么修为也就没有必要了,一切也都将交给“气质”,进而陷入某种形式的“命定论”。在此,朱子用“功夫”来化解“道学”与“气质”各偏一头的矛盾,认为如果功夫修养不够,那么气质就重,如果功夫修养达到一定地步,则可以让气质听命于义理。这就再次强调了修养对于“理气强弱”问题的独特意义。但是这里朱子并没有说出功夫到底是怎么改变“气质”,使气质听命于义理的。

这段话也提醒我们:与“气强理弱”的表述相对应,在朱子思想中当有另一命题成立,即“理强气弱”——气质听命于义理。即使朱子并没有直接运用这样的表述,我们也可以说,这一命题在他那里是成立的。我们可以把相关材料中的表述,利用“气强理弱”的形式概括为“理强气弱”(正如这段材料反映的一样),而且这两个看似相反且矛盾的问题是同时存在于朱子的理气论当中的,只不过以往学者的研究往往只注意朱子“气强理弱”的相关内容。

五、德气、志气

我们会发现,上面一些材料强调“气强”的层面比较多。如果我们观察其他命题的讨论,还会注意到理气互胜、互动、互强的一些论述,这些在修养论上尤其明显。

张载曾经讨论过德、气关系:“德不胜气,性命于气。德胜其气,性命于德。穷理尽性,则性天德,命天理。气之不可变者独死生修夭而已。”*[宋]张载撰、章锡琛校注:《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23页。朱子将这条选入《近思录》当中,对张载的这一说法多有认同。此条讨论的是“德”“气”相胜的关系。张载认为德有胜不过气的时候,通过修养,则可以达到“德胜气”。对于这一条材料,朱子讨论颇多,而且有自己独特的读法和断句。《朱子语类》记载了朱子与弟子对这一条的讨论:

用之问:“‘德不胜气,性命于气;德胜于气,性命于德。’前日见先生说,以‘性命’之‘命’为听命之‘命’。适见先生旧答潘恭叔书,以‘命’与‘性’字只一般,如言性与命也;所以后面分言‘性天德,命天理’。不知如何?”曰:“也是如此。但‘命’字较轻得些。”僩问:“若将‘性命’作两字看,则‘于气’、‘于德’字,如何地说得来?则当云‘性命皆由于气,由于德’始得。”曰:“横渠文自如此。”(僩。)

德性若不胜那气禀,则性命只由那气;德性能胜其气,则性命都是那德;两者相为胜负。盖其禀受之初,便如此矣。然亦非是元地头不浑全,只是气禀之偏隔著。故穷理尽性,则善反之功也。“性天德,命天理”,则无不是元来至善之物矣。若使不用修为之功,则虽圣人之才,未必成性。然有圣人之才,则自无不修为之理。(端蒙。)*[宋]黎靖德编、王星贤校:《朱子语类》第98卷,第2516页。

在前一条语录中,朱子对张载此句的断句做了自己的解释。在朱子看来,“性命”的“命”字不是动词,而是名词,“性命”是言“性与命”;“于气”“于德”才是由于气决定、由于德决定。从后一条语录可以看出,朱子承认横渠讲的“德”与“气”相胜的关系,认为两者有相为胜负的一面,并且把这一胜负关系直接推到“元地头”,即禀气之初,强调气禀的遮蔽性。紧接着,朱子也承认横渠的讲法,认为通过穷理尽性的功夫,可以实现德胜气。如果我们把德看成人禀得天理的一面,看成人身上的价值属性,那么,我们就可以说“德不胜气”即“气强理弱”,“德胜于气”即“理强气弱”。在这里,朱子再次指出了修为的意义。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禀气使气强过理,通过修养,最终才实现了理强于气。如此,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说:对于一般人来讲,气强理弱是禀气的原初状态,理强气弱则是修养的结果。当然,这里朱子并没有指出禀气之前理气的胜负如何,也没有指出修养使理胜气的机制是什么。

与张载所讲“德”“气”关系类似,我们还可以看《孟子》所讲的“志”“气”关系,以及朱子对这一关系的解释。这两种关系都直接和修养论相关。在孟子看来,志代表着内心的方向,具有价值、义理的向度,是作为身体性要素的“气”的统帅。但是,志气之间也存在着互相影响,即“互动”的状况。从《孟子》的语脉来看,孟子似乎强调志强的一面更多。《四书章句集注》在注释孟子的这一思想时言:

若论其极,则志固心之所之,而为气之将帅;然气亦人之所以充满于身,而为志之卒徒者也。故志固为至极,而气即次之。人固当敬守其志,然亦不可不致养其气。盖其内外本末,交相培养。此则孟子之心所以未尝必其不动,而自然不动之大略也……孟子言志之所向专一,则气固从之;然气之所在专一,则志亦反为之动。如人颠踬趋走,则气专在是而反动其心焉。所以既持其志,而又必无暴其气也。程子曰:“志动气者什九,气动志者什一。”*[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30—231,232页。

朱子详尽解释了孟子的“志气”关系,承认孟子关于志气的一般讲法,并引程子的讲法,以比例的形式,突出了志强的一面。我们可以看出,朱子特别突出了养气这一功夫的不可缺失。他指出“志”要达到极致,做到志的专一,气才会跟从志。若是相反,志反而会受到气的影响,为气所动。《四书或问》《朱子语类》基本上沿着这一思路进行阐释。这些对志气关系的强调似乎可以看成是朱子对“理强气弱”的突出,但我们也可看到,这种“强”不是无条件的,必须经过一定的修养功夫才能实现。与前论德气关系一样,朱子都强调了修养的功效和必要性。

朱子与志气关系讨论相承而又略有所区别的是关于“道义”与“浩然之气”的讨论。在注释浩然之气“配义与道”时,他一方面强调浩然之气由集义所生,另一方面强调“若无此气,则其一时所为虽未必不出于道义,然其体有所不充,则亦不免于疑惧,而不足以有为矣”*[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30—231,232页。,指出道义如果没有浩然之气的配合,则会在行动中缺乏行动力。《四书或问》讲:“义与道也,又因是气而后得以行焉。”*[宋]朱熹:《四书或问》,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6册,第934页。这些都强调气在价值实现上的意义。《朱子语类》有些表达似乎又强化了“浩然之气”的作用,如:

曰:“道义是虚底物,本自孤单;得这气帖起来,便自张主无所不达。如今人非不为善,亦有合于道义者。若无此气,便只是一个衰底人……”*[宋]黎靖德编、王星贤校:《朱子语类》第52卷,第1245页。

此处,道义是虚底物,当指理无情义、计度、躁动的一面,指理不具备直接的实践动能,而气则具有具体的实践能力,具有活动的能力。落实到具体的实践上,道义需要具有实践能力的浩然之气配合才能得以实现,否则终究完成不了相关的道德实践。我们看到,在道义与浩然之气的关系中,朱子一面强调浩然之气由集义所生(如是则理强),另一面强调了浩然之气在具体实践上对理的巨大实现意义(如是则气亦强)。在这对关系中,理气的相互关系并不像我们前文论述的那样“非此即彼”,气的强对于价值来说不都是消极的影响,在这里反而具有了积极的向度,支撑了没有具体实践力的理的实现,气在行动力上的作用充分体现了出来*“德气”和“志气”两种关系所关涉的命题,尤其是其在修养论上对“气强理弱”的反映,也提示着我们这样一点内容,即,朱子思想当中“天理”“人欲”相胜的类似表述也可以纳入“理气强弱”的论述,因为人欲在朱子看来,直接和气质有关。朱子对天理、人欲交互胜负的叙述很多,但大多数情况下,朱子把其作为需要进行修养的前提进行叙述。对于天理、人欲的交互胜负,本文不再赘述。。

六、小 结

以上简要论述了朱子思想中有关“理气强弱”的一些问题。朱子思想既有“理强气弱”的一面,又有“气强理弱”的一面。这里对上面的论述做一总结。我们可以说,无论是禀气还是气运导致的“气强理弱”,都属于气的流行层面。在实然的气化流行世界,理虽然是主宰,但是气可以凝结造作,而理却没有这一能力,气不仅是世界的物质性根源,也是这个世界动力的根源。由于气本身具有的活动性导致理随着气凝聚而赋予在物之中,进而出现“气强理弱”。这一“气强理弱”是修养功夫的必要保证,正是因为“气强理弱”,人们才有修养的必要。修养是现实层面“理强气弱”得以可能的必要条件,通过变化气质等修养功夫,最终使人的善性得以展现。同时在修养过程中,理气之间的强弱关系也不是完全的“非此即彼”,气的强反而有助于修养目的的实现。但是在上述论述中,朱子没有明确交待为何修养功夫能够使得理强而气弱,气又何以能在修养中发挥积极作用。这里要补充在朱子思想中除了流行上的“气强理弱”,功夫上变化气质导致的“理强气弱”,还有一个层面需要注意,即本体上的“理生气”:在本体上,理是气不断生生的根据,作为具体的气总会散尽,而理却是亘古亘今的,由此理而有大化流行之生生不息*对“理生气”的专门考证,参阅陈来:《“理生气”考》,氏著:《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283—285页。对“理先气后”“理生气”的论述,参阅陈来《朱子哲学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章的相关论述,尤其是第91—92页关于两种“太极动而生阳”的解释的论述。陈来先生对于“理生气”的考证以及“理生气”这一材料背后所涉及之问题、相关学术渊源,陈荣捷先生在《朱子新探索》之《三七、“理生气也”》(氏著:《朱子新探索》,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63—164页)中有专门的论述,并倾向于否认朱子思想中“理生气”的内容。关于“理生气”,亦可参阅赵金刚:《动静生生与“理生气”》,《中国哲学史》2014年第1期,第80—86页;赖尚清:《朱子“生理”思想研究》,《哲学研究》2016年第4期,第53—62页。。我们需要从本体、流行、工夫三个面向把握朱子思想中的理气强弱。同时,功夫论上的理气强弱也还需要我们具体考察相关问题,如变化气质何以可能,浩然之气的具体地位等等。可以说“理气强弱”是我们理解朱子相关问题的一个重要切入点。

【责任编辑:杨海文;责任校对:杨海文,赵洪艳】

2017—03—22

赵金刚,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6.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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