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海合流的先锋派:1930年代的章衣萍*
2017-01-14陈啸
陈 啸
京海合流的先锋派:1930年代的章衣萍*
陈 啸
章衣萍是一个有着明显“海派”倾向的“京派”作家,在1930年代京海合流的过程中,也是一个迅速由京派蜕变成海派的典型作家。类似于经典海派,对现代都市男女情爱的病态化描述,并且故意追求性爱的某种原始意味,是他最终迎合海派而“背叛”京派的标志。然而,章衣萍又是矛盾的。上海时期的章衣萍依然有着“北京”的情结,而上海的现实与复杂的时局也时时对之形成冲击,加上独有的天性,形成了他颇有意味的海派风格。他远离经世文章,却又始终有着掩藏不住的忧郁与沉重,与海派文学的“潇洒”究竟不同。“另类”的章衣萍在那个特殊时代背景的“可怜”与“骄傲”,也足以引发我们对那个时代的回望与思考。
章衣萍; 京海合流; 先锋派; 北京; 上海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章衣萍也许算不上一个多么重要的作家,但绝对算得上一个特别的作家。他与胡适、鲁迅、周作人等现代文坛的顶级文人均有交集,也身受其影响。他善感多情,风流倜傥,诗词、散文、小说及翻译、古籍点校等,皆有一手,而散文小品是他最为拿手当行的文体,并且有着相当的质量。章衣萍一生漂泊,在南京、北京、上海、成都等多地辗转,而北京、上海对于章衣萍的创作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他是一个有着明显“海派”倾向的“京派”作家,在1930年代京海合流的过程中,也是迅速由京派蜕变成海派的一个典型作家。章衣萍为文,有着足够的真诚与真挚,大胆与热烈。不扭扭捏捏、新鲜活泼而又勇敢的文格是其主要特色。由文及人,由人及文,我们都能感觉到一种特别的风趣与气骨,这是属于章衣萍的,更是属于那个时代的。品读章衣萍的文与人,大可管窥出那个特定时代特殊背景中“另类”文人的精神状态及其所表征的时代镜像。
一
一代狂才章衣萍,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他5岁进蒙馆,10岁随父在休宁县潜阜读小学,12岁因父亲开中药店亏本负债而辍学。14岁进入安徽省立第二师范学校读书两年,期间崇尚白话,爱读《新青年》,迷于白话诗、白话文,因“思想太新”被时任校长胡子承劝退。17岁去了南京,半工半读,几近乞食。1920年冬赴北京投奔胡适,在胡适家帮忙抄写文稿,同时在北京大学旁听。曾以“胡适的秘书”、“我的朋友胡适之”自居而自豪。此时的章衣萍虽无什么资本,然性格却狂傲而恣肆。1924年9月28日午后,经孙伏园介绍与鲁迅相见相识并开始交往,因有侠义肝肠,颇得鲁迅激赏。协办《语丝》,成为《语丝》周刊最初16位撰稿人之一。北京时期的《语丝》第1至156期,章衣萍以“衣萍”笔名撰文28篇,数量居周氏兄弟之后排第5位。此一时期,即1924年11月至1927年7月间,章衣萍一概本着刊物的固有宗旨,“提倡自由思想,独立判断,和美的生活”,“想冲破一点中国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昏浊停滞的空气”*见《语丝·发刊词》,1924年11月17日。。其文章主旨是对人生与社会的深切关注,语词激烈,率真而叛逆,《樱花集》是其代表。
整体上看,北京时期的章衣萍是一位热血青年,率真坦诚,有独立思考的精神和英雄主义的情怀。他敢于与自己的恩人、同乡、师长胡适争辩,甚至直言批判。敢于嘲笑与讽刺徐志摩、梁实秋、余上沅等名诗人、名教授。在“五四”文化革命的洪流中,勇于揭开那古旧的、虚伪的传统的假面与现实的黑暗。在胡适、孙伏园、鲁迅、周作人、刘半农等新文学干将的影响下,他谈政治,谈文艺,追求政治上的进步。在帝国主义磨牙吮爪的眼前世界里,高调宣称自己爱世界,爱国家,反对一切取巧者、野心家、好出风头者利用爱国为升官发财的捷径。他高谈主义,不事生产,想着革命,甚至想着暗杀军阀、官僚,赞美那“穿短衣而严肃地在烈日底下奔走的无名英雄”*章衣萍:《记所遇》,《章衣萍集·随笔卷》上,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82,175页。。1926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爱国学生惨遭段祺瑞政府镇压,刘和珍、杨德群等6名学生不幸遇难。章衣萍因此撰写“卖国有功,爱国该死!骂贼无益,杀贼为佳”*章衣萍:《记所遇》,《章衣萍集·随笔卷》上,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82,175页。的挽联,以抒愤慨悼亡之情。他也曾深切地批判过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杨荫榆这个“大家庭的大家长”对女生的压迫。比之鲁迅、周作人、胡适等人为文的持重老成、庄严深刻,章衣萍不免孱弱,但他有的是青春与热血,其语言流利,自然大胆,妙趣横生。前辈名人的提携,加上自己的才情,章衣萍已然享誉当时的文坛。
然而,章衣萍究竟有着自己的个性。这个平常以“小僧”自居,长期在小庙修行养病的文坛新锐却早已显露出严重的“海派”气息。他坦言自己文章的写作“其实也不过弄弄而已,并不是对于文学特别喜欢”;“匆匆忙忙”写成的“几篇东西”,无非是想着“能赶快印出,赶快卖出,赶快多弄得若干金钱,以舒眼前生活的困顿而已”*章衣萍:《跋〈情书一束〉》,《语丝》第60期,1926年1月4日。。作为《语丝》中人,他练就了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的身手,但同时摆出风流名士的派头,写着名噪一时、温情款款也引人非议的《情书一束》(初版时名为《桃色的衣裳》)。该书收短篇小说9篇。小说缘于章衣萍、画家叶天底、女作家吴曙天之间的三角恋,由其情书连缀引申而来。紧接着,《情书二束》又随之出版。虽有“乱伦”“嫖娼”“色情”之嫌,却让他自此扬名文坛。不过,也因此引来鲁迅的讽刺*鲁迅当时曾对李霁野等北方的朋友说:“你们看,我来编一本《情书一捆》,可会有读者?” “这种似小说又非小说的文字算不得什么文艺创作,除了宣扬有妇之夫和有妇之夫可以乱爱之外,要么就是写嫖娼和色情。”当章衣萍的《枕上随笔》(上海:北新书局,1929年)出版时,鲁迅写了《教授杂咏四首》讽剌章衣萍:“世界有文学,少女多丰臀。鸡汤代猪肉,北新遂掩门。”参见陈漱渝:《〈情书一束〉与〈情书一捆〉》,《读书文摘》2009年第4期。。实际上,在北京的流离时期,章衣萍就已经流露出海派意味的“鸳蝴”气:“除却‘相思’难下笔,抛开‘含泪’便无词。”并且自认:“较之吃花酒、打牌,或举行聚餐会,也许稍觉‘风雅’耳。”*章衣萍:《无聊杂记之一》,《章衣萍集·随笔卷》上,第215—218页。
北京时期,章衣萍与很多新文学顶级文人皆有交往,尤其膺服周作人,并很得周作人的欣赏与肯定。周作人为章衣萍辑录的《霓裳续谱》写过序。受周作人的影响,其所思所想不甘流俗,处处流露自己的性情与笔意,显现性灵的幽光。他也追求着趣味,追求着平民化,但比之周作人,章衣萍的“平民化”似乎更有实感。他毕竟经历过因经济压迫而度过“几个烧饼一天的日子”,“抄写钢板而致手指肿痛的生活”,“也曾经历过夹衣过冬的贫寒时期”,虽然后来穿上了皮袍,戴上了金丝眼镜,吃上了“三餐白米饭”,但对低层民众仍有着更多的同情。他常常将烧饼店的小朋友、拉车的车夫以及一切苦朋友们引为同调,而有意无意地讽刺着北京的一切阔佬和那聚餐会的文豪们*章衣萍:《平民诗选》序,《章衣萍集·随笔卷》上,第119页。。如果说“老辣”“深邃”远逊于周作人,那么率性与飘逸却是他的个性。比之当时的京派文人,章衣萍疏放自如,下笔放荡,善感却颓废,天真而多情。他写北京东城“斗鸡坑”的浪漫生涯,狂放而自由,尽情而骄傲,藐视世间一切的卑鄙、虚伪、敷衍、寂寞。在有着月光的晚上,他席地而坐,“喝着酒,拍着桌,骂世界,骂社会,骂人类,骂家庭,骂一切的无聊道德和法律”。有泪尽情流,有乐尽情笑。然而,究竟敌不了“那万恶的经济制度的压迫”,也无力反抗这个世界,理想“永远是天际的微霞,是地上的昙花”,于是他不自觉地成为顽固的“唯物”者,心安理得地谈着“金钱”与“女子”,执著于人生的声、色、香、味*章衣萍:《东城旧侣》,《章衣萍集·随笔卷》上,第151—158页。。他“希望狂风和大火毁坏了眼前之一切的污秽而狭隘的房屋,在荒凉的大地上,再建筑起美丽而高大的宫殿来”,“希望彻底的破坏,因为有彻底的破坏,才有彻底的建设”。他主张“每个人都应该发展他的体力和心力到于极度”,“就是干坏了,也应该好好地干去,用全副力量去干”。他强调真诚与热烈,甚至说自己宁愿爱真实的恶人,也不喜虚伪的君子。这类多少有着个人主义的芜杂与芜杂化的个人主义的文字,半为感叹生存的困窘,半在抒发对于美与自由的向往,少了几许的“雅”,多了几分的“俗”。他虽有社会与文化的批评,却又总认为那是“僭越”的忧情。他懂得传统的固化及改变的艰难*章衣萍:《古庙杂谈》,《章衣萍集·随笔卷》上,第4—8页。,倒不如“时时高歌破昏冥,一声声,有谁听?我自高歌,我自遣哀情”*引胡适填《江城子》句子,见章衣萍:《枕上随笔》,《章衣萍集·随笔卷》下,第125页。。
由此可见,北京时期的章衣萍似乎已然具有了“名士才情”*沈从文:《论“海派”》,《沈从文全集》第17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54页;原载《大公报·文艺》1934年1月10日。与“商的帮忙”*鲁迅:《“京派”与“海派”》,《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32页。等海派文学的显性特征。沈从文当年曾说“京派”当中也有“海派”,一样有着“海派”趣味主义的“白相文学态度”,内容浅薄、态度儿戏以及放荡不羁的洒脱抑或颓废*参见沈从文:《文学者的态度》,《沈从文全集》第17卷,第46—53页;原载1933年10月18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8期。。这大概非章衣萍辈莫属。
二
北京与上海成为近现代中国文学文化的中心地位,可谓几经周折,交替轮转,也因此带来了两地文学的互渗与交融。近代以降,“五四”之前,上海曾因凸显的经济地位而先于北京成为中国文学文化的中心,吸引了众多新文学运动的早期领导者活动于此。1916年前后,袁世凯去世,北京政治控制相对缓和,新北京大学渐趋崛起,蔡元培、胡适、陈独秀等新文学干将纷纷北上,文学中心移到了北京,导致了文学中心与政治中心的重合。可惜,好景不长,北洋军阀与新文学领导者之间冲突不断并愈演愈烈,1920年代中后期,鲁迅、胡适、林语堂、徐志摩、丁西林、叶公超、闻一多、饶子离等新文学的干将们又纷纷避祸上海,“上海再次成为文学中心,实现了与经济中心的又一次重合”*陈啸:《海派散文:婆娑的人间味》,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37页。。由京入海的一些作家,在沾染海上的文学空气以后,迅速地转型,有的本身就对海派有着天然的好感,于是,很快一改初衷,俨然海派。章衣萍正是此一时期由京入海并发生创作转型的代表性作家,是“京海合流”的先锋派。
1927年夏天,章衣萍携妻子吴曙天到了上海。工商文化主导的上海毕竟不同于北京,呼吸着都市的浊气,加之疾病缠身,“无计谋生”,章衣萍尤其感到了“金钱”的压力。“著作等身,两袖清风”*章衣萍:《秋冬的信》,《章衣萍集·诗词、书信、日记卷》,第98页。,是他的无奈,也强烈地改变着他的文学观念。章衣萍在《枕上随笔》的序文中公开认同他的作品就是“商品”,聊换糊口之金钱。也正是“托钵上海”之后,再版的《桃色的衣裳》改名为《情书一束》,显示他也颇为懂得宣传之道。据温梓川回忆:章衣萍一时说北大俄文教授柏伟烈给他译了俄文,一时又说已有了英、法、日的译本问世,后来北伐成功了,又说该书成了禁书。其实这些都是章衣萍自己杜撰的,其书却也因此不胫而走。甚至连他后来出版的散文集《樱花集》、《古庙集》、《秋风集》等也仿佛沾了《情书一束》的“光”,接二连三地畅销起来*温梓川:《文人的另一面》,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27页。。
上海时期的章衣萍日益凸显了“暴露”的癖好,以“摸屁股”之类作品最终“背叛”了“京派”*章衣萍在《枕上随笔》里说过这样一句话:“懒人的春天哪!我连女人的屁股都懒得去摸了!”从此被称作“摸屁股的诗人”。参见温梓川:《〈情书一束〉和章衣萍》,《文人的另一面》,第134页。。1933年出版的《随笔三种》则记录了章衣萍由京入海的痕迹。《随笔三种》多少还持守着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的《语丝》传统,但战斗的锋芒明显淡化,代之而起的是对“商品”的膜拜。平庸与芜杂并存,轻言笑语,但也含义深刻。章衣萍本人对《随笔三种》——《枕上随笔》、《窗下随笔》、《风中随笔》颇为自信。大抵是病中的寂寞,迫使作者更多地咀嚼世间的冷漠,唯有昔日师友的风采议论才给他带去慰藉,感到人生之可恋。如《枕上随笔》中以轻言、笑言、微言,还原了鲁迅、章太炎、茅盾、孙伏园等众多师友生活的一面。比如说鲁迅住绍兴会馆时养过壁虎,鲁迅在厦门时为保护相思树的叶子而斗猪;陈独秀寄居杭州萧寺时能一字不遗的背诵《杜诗全集》以及作文章时喜欢闻自己袜子臭味的奇癖;孙伏园因身材矮小且不苟言谈,在北京戏园被误认为是日本人的趣事等等,不一而足。《窗下随笔》、《风中随笔》也有类似的片段,很多都是闻所未闻,生动有趣。如《窗下随笔》中的夏丏尊,虽然做了多年的教员,但并不喜欢教员的职业,曾作一对联“青山当户,白眼看人”。《风中随笔》中的疑古玄同先生,生平不懂接吻,一日,在苦雨斋闲谈,疑古翁问:“接吻应他先加诸伊乎?抑伊加诸他乎?两口相亲,究有何快乐与意义乎?”座上有客,欣然答曰:“接吻,有女的将舌头加诸男的口中者,有长吻,有短吻,有热情的吻,有冷淡的吻。”疑古翁闻之,喟然叹曰:“接吻如此,亦可怕矣!”记述品评师友之外,《随笔三种》也涉及一些名流、军阀以及幼童的描写,或讽刺,或称颂,也都幽默风趣,清新可喜。
《随笔三种》最多的是对身边琐屑的关注,是倾向于大众的感性娱乐。有时不免平庸与驳杂,但它却承继了西晋志人小说的传统,在小品文中独创随笔体,为现代小品文的发展拓宽了道路。晋人裴启的《语林》、郭澄之的《郭子》,特别是刘义庆的《世说》,显然成了他的借镜,并自言作的是《世说新语》体。品藻人物借着清淡的衣饰,对于师友或记其言语,或述其行为,残丛小语却把人物的才情、气质、格调、风貌、性情、能力鲜明地浮现出来,往往风趣横生,机智幽默,给人非常深刻的印象。对作者来说,西方小品是又一重经验,蒙田、培根的“格言”体不时成为他的衣袖和光环,简练雅致,神情兼备,骨肉俱佳。三种随笔记述品评的多为大家名彦,但没有丝毫矜持,更无当今习见的谀辞,一概质朴,融隽永于平淡。至于小品文叙史,则常常含蕴些高贵气,大抵意到笔随,不拘一格,“影影绰绰间闪现着作者的锦绣肝肠”*参见许道明:《前言》,许道明、冯金牛编选:《章衣萍集·随笔三种及其他》,上海:汉语大辞典出版社,1993年,第7页。。而留心人生世俗的体察和描写,以身边琐事为对象,观照人生意义,领略人生情味,追求生活情趣,遂成为章衣萍小品文的一贯风格。
《随笔三种》之外的小品文字,也表现出相当的水准,不少篇什是很值得细读的。《倚枕日记》写于1928年6至10月间,章衣萍卧病,在床头的小册子上,用铅笔写日记,因为是靠着枕头写的,故名之为《倚枕日记》。日记中显示了一个毫无粉饰的章衣萍自己。他写耐不住寂寞的自己、女人的微笑、中医的迷信思想与神秘功效、纳兰词的幽苦、夫妻床笫话语、桃色的浪漫的梦境等。
由京入海的章衣萍,其文格与人格相较一般的海派作品与海派文人,有着自己独特的个性。上海时期的章衣萍依然保留“北京”的情结。在《枕上随笔》中,他说过这样的话:“回到北京呀,就是吃窝窝头也情愿的。”*许道明、冯金牛编选:《章衣萍集·随笔三种及其他》,第10页。周作人、鲁迅、林语堂等人影响的痕迹也很容易见出,只是更多隐含着小市民趣味的倾向。而章衣萍的这种上海滩市民审美趣味比之长养于上海的一般海派文人则又判然有别,纠结、彷徨、幽苦、无奈等复杂情感似乎始终郁结于胸。干戈遍地,米珠薪桂,加之贫病缠身,本有担当情怀的章衣萍由不得叹恨自己生不逢辰,遇此浊世。他常说,不做文章,只得饿死。在那遍地刀枪,可怕而悲惨的人间,所见只是愁苦的脸,所感只是悲哀的心,难免不磨损着自己先有的豪情,改变着自己一介文人的观念。1929年7月6日,他在给“铁民”的信中透露了如此心迹:“天下何事不可为!做官做强盗,皆发财之捷径。然而我辈必藉笔墨为生,天下能读书者又有几人?以心血供俗人玩弄,与四马路之野鸡又有何异?”*章衣萍:《填词》,《章衣萍集·随笔卷》下,第73页。“所谓文人的著作,在高雅之士看来,诚为不朽之大业,而在愚拙之我看来,在资本主义之下,一切的著作,无非皆是商品而已。”*章衣萍:《枕上随笔序》,《章衣萍集·诗词、书信、日记卷》,第117页。天生一张刚直的嘴,偏又生在这宜磕头、少说话的世界,贫穷似乎是注定的。在无可奈何之际,以“无益”之事,遣有涯之身。他不再相信文学的“高雅”,也不想万年不朽之生命。以“冷嘲”或“闲语”说着自己的话,不时有着“得钱十吊五,招朋醉一场”*章衣萍:《枕上随笔》,《章衣萍集·随笔卷》下,第126页。的潇洒与狂放。
总之,由京入海的章衣萍,施展的虽然还是由《语丝》练就的那支笔,但大幅度地增加了风流名士的做派。对现代都市男女情爱作病态化陈述,并且故意追求性爱的某种原始意味,不无些许刘呐鸥式的“战栗和肉的沉醉”色彩(这简直就是海派的文学宣言)*参见吴福辉:《多棱镜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22,23页。,或许正是他最终迎合“海派”而“背叛”“京派”的标志。由京派的关注社会到“海派”之儿女情长,由“任意而谈,无所顾忌”到“浪漫诗意,细腻委婉”,其文学作品逐渐由社会退到个人,宣泄普通的人生感受,彰显平淡戏谑味,但作品依旧寄沉痛于悠闲,有着太多的无奈与苦味。
三
时人评价章衣萍:无论作诗写文,总离不开女人。念女人、看女人、谈女人,是章衣萍永恒的主题,情诗、情书、情文则占据了他写作的大部分。甚至可以说,“女人”成就了章衣萍的文格,也是其作为海派文学作家的显性标识。海派“历来被认为是最擅长表现男女关系的文学”,在都市的背景下表达两性关系,“海派的现代性可说直逼眼前”*参见吴福辉:《多棱镜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22,23页。。章衣萍写女人,固然与他当时的年轻有关,因为年轻的时代在憧憬爱情与女性的时候自然地会产生恋爱文学。但章衣萍的爱情文字更与他的性情与关,《风中随笔》里他自供:近来颇爱填小词,曾填《浪淘沙》一首,前数句云:“暮雨滴成愁。愁上心头。一生烦恼为风流。总是相思添病也,病也堪羞。”友人顾寿白医生曾对章衣萍说:“我想送你一个图章,上面雕着四个字:一生风流。”他自己也曾说过:“我生下来有一种下流也许是特别的脾气,对于女人的事总十分关心。”*章衣萍:《小娇娘》,《章衣萍集·小说卷》,第168页。他如此坦承:“有信仰的人是有福的。然而我的心太空虚了,我能够信仰什么呢?我不相信耶稣,也不相信释迦,更不相信一切的虚无神祗。我只相信一个可爱的人儿,她是火样的性情,鹤样的性格,花样的美丽。”*章衣萍:《倚枕日记》,《章衣萍集·诗词、书信、日记卷》,第242,259—260,243页。“嗟我远游万里身,得钱辄以赠情人。只见情人脸上肥,哪知家中骨肉瘦!”*章衣萍:《倚枕日记》,《章衣萍集·诗词、书信、日记卷》,第242,259—260,243页。他曾引用且极为欣赏龚定庵的诗句:“可能十万珍珠字,买尽千秋儿女心?”*章衣萍:《倚枕日记》,《章衣萍集·诗词、书信、日记卷》,第242,259—260,243页。
诚然,章衣萍笔下的“女人”书写也有着时代的意义。“女人”书写可以藉此表达反封建的内涵,可以成为消费社会的噱头与卖点。然而,“女人”之于章衣萍更意味着一种文学写作的信仰。章衣萍如是说:“进来很有人提倡血与泪的诅咒文学,厌恶婉转呻吟的情诗。但我们以为在人类本能方面,性欲实在和食欲有同样的重要;恋爱的呻吟的声音,同血与泪的诅咒的声音,在文学上占同样的价值,有同样的重要。”*章衣萍:《记濮永昶的词》,《章衣萍集·随笔卷》上,第20页。他崇拜“恋爱”,甚至因此反对组织家庭。在他看来,亲亲切切地恋爱,勤勤恳恳地工作,度过几十年有限的生活,也就足矣。他强调写作要有浓厚的感情,而这种感情是自来的。具体地说,则是那“恋爱”的情感。他热烈地描写着恋爱,描写着恋爱者的悲哀与欢乐。他的作品有的是大胆与热烈。他曾煞有介事地述说着自己7岁时第一次遭遇的“女难”,开始明白女性的可爱与可怕。抱病之际,且念且怨“有好酒肉不能吃,有好景致不能看,有好女人不能通情愫”,是天下至苦也*章衣萍:《同病相怜》,《章衣萍集·随笔卷》下,第71页。。他曾津津有味不厌其烦地记录自己那桃色的浪漫的梦的快感。当然,他对女性形象与两性关系的描写也不时有着自然主义的描写以及轻薄的成分:“风呀,你不要吹开我的房门,因为我正躺在床上,看我的爱人的双乳。”*章衣萍:《种树集》序,《章衣萍集·随笔卷》下,第273页。他自然而大胆地谈论着:“我的女朋友中,黄翠教我知道爱,秀芳教我知道恨,小汤教我知道肉的温柔,小芳教我知道灵的神秘。”*章衣萍:《秋冬的信》,《章衣萍集·诗词、书信、日记卷》, 第105,98页。他毫无忌惮地在妻子面前谈着别的女人,甚至上海“四马路”的风尘女。有时还瞒着自己的爱人,在外面私恋妖荡的妓女,带有“混混哲学”、“享乐哲学”的味道。所有这些,也正是章衣萍常常遭人误解与嘲笑的地方。
然而,他对爱情与女性又有严肃的一面。有关《情书一束》,他曾说过这样的话:“我乃砖塔寺畔的一小僧,却不妨大胆宣言:如果高中学生而不能读《情书一束》,那样中学教育可算完全失败;如果大学学生而不能读《情书一束》,那样虚伪大学也该早点关门!《情书一束》虽写得不好,但态度却是十分严肃的。”*章衣萍:《罪过》,《章衣萍集·随笔卷》上,第133页。现实生活中的章衣萍也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风流成性。他尊重自己的妻子吴曙天,夫妻举案齐眉,让自小体弱多病的吴曙天感到了人生的美好。他常常刻骨思念着很多女性,但绝无一些邪心,有着纯情主义的意味。他把爱情视如生命。诚如其言:“我曾握过黄翠手上的热情,我曾亲过汤菊眼中的热泪,就是那冷酷的秀芳,我也曾偷过她口中的甜吻,拥过她胸前的温柔。但是,小方呀!你给我的只是一个甜蜜的好梦。你是早晨的牡丹花上的露珠,在阳光上会消失你的可爱的影子;你是傍晚山头的紫霞,在晚风中会飞去你的姣好的芳踪。”*章衣萍:《倚枕日记》,《章衣萍集·诗词、书信、日记卷》,第268页。
在他爱情题材的小说中,对受“五四”新文化影响下的青年一代的爱情模式有着深入的挖掘与表现。他批判着旧的家族制度、社会制度、经济制度、阶级制度、资本主义等对婚恋及女子的逼迫,揭示着她们的悲惨命运与人生以及同时具有的崇高与庄严,且在摸索着前行的路。当然,摸索之中也有困惑,对男女之情的理解与描述常常有着畸形甚至不健康的色彩。比如三角恋、多角恋、婚外恋、不伦恋……三角恋中,两男一女,或两女一男,真心相爱,宽容理解,真诚相待。不妨来看一段《桃色的衣裳》中女主人公菊华说到自己两个情人的一段话:“我爱你们俩全是一样,将来失败大家一块失败,胜利大家一块胜利,我是丝毫无所偏向的呀!至爱的,我从有生以来便不曾想到我一世能不在这狂飙时代中生活——我羡慕疯人的举动了!”*章衣萍:《桃色的衣裳》,《章衣萍集·小说卷》,第28,46—47页。能够并行不悖地爱两个男人,伟大而勇敢。一个女人是不是应该同时爱两个男人呢?不能,社会有这样的法律,人间有这样的真理。但是,“我不相信书上那样的笨话,我不相信社会那样的蠢法律”,“我也不相信人间那样荒谬的真理”,“真理没有一定的。我不相信旁人的真理,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真理,我要反对已成的真理,我要创造新鲜的真理”*章衣萍:《桃色的衣裳》,《章衣萍集·小说卷》,第28,46—47页。。
但他毕竟又是用真心写就,没有丝毫亵渎的意图:“孔丘说得好:‘思无邪’。”*章衣萍:《秋冬的信》,《章衣萍集·诗词、书信、日记卷》, 第105,98页。他无法束缚自己那热烈的心,他的爱,只在虚无缥缈的梦里。他把“恋爱”过度理想化了。他说,一个人真正恋爱一日,就算永生。结婚的制度不打破,恋爱总不能美满。他也曾这样解释人生:“为着真理而被书籍压死的人们是值得崇拜的,为着自由和正义而被枪炮轰死的人们是值得赞美的。”为着爱情而被悲哀放在脚下踏死的人们一样值得崇拜与赞美。“像枯叶一般的生,倒不如像落花一般的死!”“仁慈的上帝呵!假如爱情的心里只有金钱和虚荣,请你把真实的热烈青年,早些钉在十字架上罢!”*章衣萍:《悲哀的回忆》,《章衣萍集·随笔卷》上,第198页。他热情地呼吁那无量的乡村男女间的情歌等着我们去整理。情歌之美在于情感的真实:“情歌是迫切的情感焚烧于心,而自然流露于口的,所以虚伪的自然很少。”情歌的形式本之天籁,句的长短,音节的和谐,比之情诗,自由得多*② 章衣萍:《中国的情歌》,《章衣萍集·随笔卷》上,第184,187页。。“情歌是村夫村妇口中吐出的自然声音,他们只知道说真实的话,不懂得什么是伦理。”②不懂得伦理,形如天籁,也就是在突破规范,不为格式拘泥,不为雕琢累赘,不为学问拘牵。说的是情歌,也说的是章衣萍的文与人。章衣萍笔下的两性文字,正像更多典型海派文人笔下的“情恋”书写那样,“从生理搏动到包孕现代生命哲学,都市人的内在心理冲突均得到充分的展示”*吴福辉:《多棱镜下》,第23页。。而且,在审美形态上,一如“海派”,本质属于唯美主义*解志熙在《美的偏至》(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中指出:海派文学的审美根源是唯美主义。。而“唯美”常常与“颓废”相连,“实为一体之两面”*解志熙:《美的偏至》,第67页。,“唯美”常常是“颓废主义”作家的必然选择,包含着对现实的无奈与绝望*参见李俊国:《都市审美:海派文学叙事方式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98页。。在无奈与绝望中,以“颓废”的一面选择逃避,以“唯美”的一面寻求安慰。
四
章衣萍的文学创作起始于北京,定型于上海。抗战爆发前的1935年冬,章衣萍远赴成都,先任省政府咨议,旋至一军校当教官,又开办书店。始由文人转为书商,创作日益减少,偶有为之,亦多属应酬之作。在其《磨刀集》的自序中,章衣萍如是说:“来成都后,交游以武人为多。武人带刀,文人拿笔。而予日周旋于武人之间,磨刀也不会也。”《磨刀集》中,多是一些旧体诗词。他学张船山,亦学陆放翁,愁多无奈,飘零无依,千秋深恨,怀古伤今,有诸多感慨。《给小萍的二十封信》是写给自己孩子的,说自己到四川来的情况。这里有浅近的科学,如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宇宙的进化、天体宇宙的组成、鸟的科学、植物界的竞争、飞机的常识等;谈有趣的故事以及风俗人情,如谈鱼的习性、鸟的故事、三国演义里的故事、英国大科学家瓦特的故事、成都的春熙路、成都的花会、武侯祠所见、游望江楼怀薛涛等,都用有趣的话说出来。这是给“小萍”看的,也可以给天下的男女小朋友看,本质属于儿童文学的范畴,显示了他的拳拳念子之心。他入蜀之后,颇学佛,也难忘家国旧仇,“午夜磨刀,亦可怜矣”*章衣萍:《磨刀集》序,《章衣萍集·诗词、书信、日记卷》,第293页。。
法国文学家布封(Buffon)曾说:“文体即人。”中国古语也说:“文如其人。”关于“文如其人”,章衣萍有过专门的解释:“所谓‘文如其人’这话,不但指文的表面说,也指思想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思想,一个人就有一个人的文章。正如沉香有沉香的气味,檀香有檀香的气味,钟有钟的声音,鼓有鼓的声音。”他推崇林语堂的“语录体”,为文追求明晰干净。他曾引用林语堂的话说:“文人学子,有一种恶习,好掉弄笔墨,无论文言白话皆如此。语录体之文,一句一句说去,皆有意思。无意思便写不出,任汝取巧无用也。《论语》曾引龚定庵语,谓‘圣人语而不论,智者论而不辨’,便是此意。不能语者作论,不能论者作辨,故语者论之精英,辨者论之糟粕。圣人未曾搬弄辞藻,堆文砌字,而《论语》句句传至后世,此所以为圣。”*章衣萍:《修辞学讲话》,《章衣萍集·理论卷》,第215页。他喜爱杜甫,强调只有杜甫才是中国的真诗人的代表。他曾转引张戒《岁寒堂诗话》里的说法:“王介甫只知巧语之为诗,而不知拙语亦诗也。山谷只知奇语之为诗,而不知常语亦诗也。欧阳公专以快意为主,苏端明专以刻意为工,李义山诗只知金玉龙凤,杜牧之诗只知有绮罗脂粉,李长吉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间一切皆诗也。唯杜子美则不然。在山林则山林,在廊庙则廊庙,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遇奇则奇,遇偌则偌,或放或收,或新或旧,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者。故曰:‘吟多意有余’。又曰:‘诗尽人间兴’。诚哉是言!”*章衣萍:《青年应该读什么书》,《章衣萍集·随笔卷》下,第25—26页。
章衣萍是一个没有顾忌的人。他曾说:“人的人生,就是一篇小说。谁能够大胆的、没有讳饰地写出,便是绝妙的小说了。”*章衣萍:《我的一个小小希望》,《章衣萍集·随笔卷》下,第278页。诚恳与真挚,最是他的可取处。正如他写黄仲则,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生命是诗的生命,他的血,就是诗的血,他的泪,就是诗的泪。他悲哀的时候决不能作快乐的诗,他快乐的时候也决不能作出悲哀的诗*章衣萍:《黄仲则评传》,《章衣萍集·随笔卷》上,第261,263页。。
章衣萍的一生,像是一首诗,一首悲剧的诗,一部伤感的通俗文学。文如其人,从章衣萍的作品中,我们似乎总能感觉出那抹不去的萧索。而这种“悲”与“萧索”常常裹着疏狂与趣味的外衣,让人隔着雾障,甚至常生误解。
试想,在那纷扰的时代与特殊的氛围中,哪有如此的趣味与闲情呢?在《情书一束》的序言中,他也如此认识到:“让爱情关在心里,把相思放在梦里,教爱人藏在家里罢。朋友们,这不是青年们的恋爱时候!”*章衣萍:《情书一束》,《章衣萍集·小说卷》,第4页。“桃色的爱”常常变成灰色的虚幻。在扰攘不安的诡谲黑暗乱世里,等待他的能是什么呢*章衣萍:《吊品青》,《章衣萍集·随笔卷》上,第214页。?也许是无尽的苦恼,“为世界的黑暗苦恼,为人类的庸贱苦恼,为万事万物的堕落和下流苦恼”*章衣萍:《刘海粟先生》,《章衣萍集·随笔卷下》,第267页。。他憎恶眼前病态的社会,希望那万恶的旧社会尽快地变化崩溃,试图做推进并改革社会的一分子。他也曾为自己不断地写着心中的“女孩子”而觉得好笑。他“敢说文章第一流,念年踪迹似浮鸥。悲歌痛哭伤时事,午夜磨刀念旧仇。世乱心情多激愤,国亡词赋亦千秋。沙场喋血男儿事,漂泊半生愿未酬”*章衣萍:《磨刀集·感愤》,《章衣萍集·诗词、书信、日记卷》,第297页。。这是他壮志不骋、愁肠似海的悲慨与无奈。
章衣萍有一颗儿女心,但也有一个英雄胆。心在云天,孤傲豪情。他曾给朋友赠言:“推倒一时豪杰,开拓万古心胸。”他将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狂人,一种是庸人;与其做庸人,不如做狂人,唯有狂人,才是天下文明的创作者*章衣萍:《黄仲则评传》,《章衣萍集·随笔卷》上,第261,263页。。很可惜,时世不济,“神州处处哀鸿泪。风冷心酸难买醉”*章衣萍:《蝶恋花·时事有感》,《章衣萍集·诗词、书信、日记卷》,第77页。。他病身且逢浊世,终落得壮志付烟霞,英雄恨若何!他也曾有心超越,却又“参禅容易出家难”,“夜夜梦魂何处去”?几十年的悲哀事,始终困扰于心头。虽有哀怨与不满,但其反抗却是那么地微弱:“生存是好的,如果恶能帮助生存,恶也是好的。自生病以来,我受人的欺侮也太多了。我只希望我的病好起来,也去欺侮那欺侮我的人。”他甚至在努力变“坏”,不变坏,简直无法活下去。然而他又太善良了*章衣萍:《倚枕日记》,《章衣萍集·诗词、书信、日记卷》,第247页。,他胸无城府,简单而热情,面对的社会却是复杂的,人并不是个个都可爱的,博爱是不可能的,以致“我自佯狂人不识,琵琶席上泪痕斑”*章衣萍:《磨刀集·无题十首》,《章衣萍集·诗词、书信、日记卷》,第313页。。满纸尽是悲哀的笔墨,悲惨的人生。他好抒情,独来独往,因几许人世的悲哀,而提高了品格。章氏之文,有流丽,有沉痛,亦有潇洒,感情自由舒展,体式多美并俱。
无疑,章衣萍是矛盾的,章衣萍的“矛盾”也恰似其“海”化的复杂。庙堂意识与京派背景的影响一直存在,而上海的现实与复杂的时局也时时对之进行冲击,加上独有的天性,因此形成了他颇有意味的海派风格。它是一种“轻文学”的海派文体,比之同期的“京派”与“左翼”,也似乎更加重视“个人”,能够“表达在现代物质与人欲横流的情景下,都市个体的生命体验”*吴福辉:《海派:文化流动性与社会、与人》,《游走双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68页。。而且,经由“人性的深度所达到的都会文化的深度”*赵园:《北京:城与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21页。,已经有了相当的程度。在文化—心理的层面上,也正逼近了海派文化精神的肌理。实际上,他已经远离或正在远离启蒙者的角色意识,远离经世文章。然而,章衣萍又始终有着掩藏不住的忧郁与沉重,与海派文学的“潇洒”究竟不同。他是海派文学中的“这一个”,无意“海派”而终成“海派”*章衣萍的文学风格丰富了海派文学的多样性,而文学风格的“多样性”也正是海派文学的应有内涵。文学的上海与上海的“海派”也总是支离破碎,纷繁多样,这与海派文化的混和性与开放性显然不无关系。。章衣萍也自认自己的“矛盾”:爱冷静,也爱热闹;爱闲逸,也爱刺激。他说:“我常想一领袈裟,了却此生,虽然寂寞,却也干脆解脱,但我却不能这样。我好像春蚕作茧,到死方休。我相信人生只是一团纠缠。我情愿在纠缠中找苦,不情愿在解脱中寻乐。苏曼殊的放浪,李叔同的苦行,虽可钦佩,却非所愿。”*章衣萍:《秋冬的信》,《章衣萍集·诗词、书信、日记卷》,第101页。他自称“文丐”,“著作等身,两袖清风”是章衣萍写给自己的对子,足以表明章衣萍的可怜与骄傲,也足以引发我们对那个时代的回望与思考。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张慕华】
2016—10—16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920—1940年代上海通俗文学与纯文学的关系研究”(10YJC751007)
陈 啸,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武汉 430074),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武汉 430074)。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6.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