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福帝姬第二部(第五集 眼儿媚)
2017-01-12蔓殊菲儿
惠福帝姬第二部(第五集 眼儿媚)
缨 绝
徽宗及三千皇眷被金帝流放至五国城,九月的天气便已是天昏地暗,酷寒难禁了。在软玉温香之中长成的赵佶如何受得这样的苦楚?他一路上被臣子妃嫔与内侍照顾,凡是好吃的都留给他,让他勉强走到押解的终点,然而在一切的屈辱之后,他淡暗的前尘已埋葬在五国城的冻土里,似乎预知到自己将来的惨境,他无助地在油灯前啜泣起来。
闻声过来安慰他的是他成年的女儿中唯一一个被金人所放的顺德帝姬,他年轻貌美的妃子早被瓜分,只留下一个年长的皇后。另一个妃子正大着肚子临产,内侍为他洗着衣服,众人的境况都十分可怜。
顺德帝姬在汴梁时饱满的圆脸已瘦成了瓜子型,但肌肤在昏黄的灯光中呈现出玉一般的柔润,她银钗布袄,头上简单地挽了一个螺髻,轻轻地抚摸着父亲的肩膀,而一阙在麻布上写就的词也呈现在她眼前。那是眼儿媚的词牌,上书: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缨络见是个断章,追忆往事荣华,写得极其凄凉。再三读罢,泪落麻纸,只觉得心意难平,便提笔续写道:家山何处,忍听羌管,吹彻梅花。
赵佶看了一眼全词,读了两遍,感叹道:缨络啊,还是你诗才最优啊。现在你为我续诗,我倒想起你的妹妹弦珠来,汴梁未破之时,她为我续画,可惜如今这境况,哪还有吟诗作画的闲情,弦珠那孩子,也不知怎样了。“听说妹妹生了一个儿子,极受宝山大王宠爱。”顺德帝姬安慰着父亲:“我们这些过冬的袄鞋,大多是宝山大王差人置办的,他对弦珠到是真心。”
“这群蛮人的真心?呵呵。”赵佶笑了起来。“现在也不知南边怎么样了,我还有一个儿子在,能不能把我们赎回去呢。”他眼中显出不同于他年纪的天真,让缨络不忍再睹。
回到自己的地宅里,缨络看到她好不容易团圆的附马向子扆正在一堆袄片上打盹。她过去看看,叫他帮忙缝制的冬袄才做完一个袖子,这让缨络十分失望,这若是她,这一件差不多都要缝完了。
“你是怎么啦?”缨络推醒向子扆道:“你怎么做了半天才做了这么点,要是过了十月,我们都得穿袄,你还不被冻死?”向子扆被推醒,揉着惺松的睡眼喃喃道:“针线本来就是女人的活,我一个男人哪里会干?”“那你能干什么?不会耕种,不会打猎,不会缝纫?你要怎么活?”“我本来就死在汴梁了!如果不是成为你的附马,怎么会被抓来到这个鬼地方?金人恨赵氏多深,连我们这些外姓人都不放过!”他忿忿道。
缨络惊呆了,她万没到料到夫君会说出这样的话,想起她在金军大寨中为他写的诗,想起她苦求宗翰大帅放她去与家人团聚,然而这一切在他的面前竟那么低微。
昏暗的地宅,两颊深陷的丈夫,未做完的冬袄,还有快要见底的米缸,这就是一个亡国公主的全部。她悲伤地坐在地上哭起来,向子扆烦闷地挥着手。当年在汴梁的翩翩风度已然不再,他玉白的脸儿已变成死灰一般的苍白,泛起深深的颓靡与沮丧,黯然倚靠在墙角里。
油灯灭了,月光幽幽地照进来,缨络慢慢地走到窗前,望着月亮。她看到烟气缭绕的艮岳,姐妹们华服盛妆地赏花,吟诗,嬉戏。她呆呆地坐在地上,从破旧低矮的窗户望过去,叹息了一声,而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明天得去城街上卖点做好的鞋垫、发带、荷包换钱,不然,米要没有了。金人对他们十分苛刻,每个月限定只发一点稗子,舂干净之后,一天只够烧一碗稀粥。就算这样,锦衣玉食的宋室贵族还是得一点不剩地吃进去,因为不吃这个,这干冷的北地就是一无所有了。
金人划出最坚薄土地给他们耕种,本来就是一个难题,加上这帮汴梁的贵族公子,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哪里会耕地,扶着犁头都是踉跄行路,一条没有耕完就摔倒在地,一身脏污。没有耕种则没有粮食,不得不恬着脸去找金人讨,这些达官贵人们个个卑微地向金人乞求多施舍粮食,而往往是各种凌辱之后换得小小的一把米来,贞烈的反而是女子,多忍不得凌辱和穷苦自尽于屋中,有活活饿死的,也有上吊死的,男人倒是像蛆虫一般苛活着。
缨络身为帝姬,好那么一点,刚刚能吃个半饱,她知道金人平民的女子极少见得江南的饰物,便寻思做些珠花绣带什么的,她从废妃们手上讨得一点破旧的首饰拆下珍珠和玉石做成小个的珠花,可以佩戴在金人女子特有的发辫上,缨络的巧手让她的竹篮里和发辫上有好几色漂亮的小物,使她走在金人爱去的集市上时,顿时吸引了不少金女的注意。她玉洁的肤色和美丽的容颜让她们艳羡,她们喜欢她乌黑发辫上的珍珠钿子和蝴蝶玉钗,轻轻伸手来摸,她们听着这宋女温柔的女真话,十分着迷,竟纷纷过来看她提篮里的东西。一时间聚集起来。
缨络耐心地跟她们解释首饰的材质和佩戴方式,并亲身演示给她们看,女人们都欢喜起来,有人还笑得咯咯。街上马蹄声响起,一位金国王族穿戴,狼裘貂帽的黑脸壮汉带着几名亲卫策马而来,金人纷纷下拜行礼。原来是统领五国城封地的习古大王来了。那个男人在这群低头跪拜的女人面前停下了马,转过脸来,目光直接投注在缨络的脸上。
目光交汇,缨络震恐,她感到自己的牙齿在咯咯作响,腿战如栗。那个男人就是在北上途中差点掠她而走的金将。她几乎是没作思考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跑,她扔下篮子,拼命向着来时的方向奔跑,然而她很快被他抓住,像老鹰提小鸡一样提了起来,他粗鲁地抱住她,揉捏着她的身体,她听到他粗鲁的声音,“帝姬不在宗翰大帅身边,来这里作什么?”“是宗翰大帅放了我。”“你在说谎,分明是逃出来的。”“不是,你可以派人送信去问大帅……”“帝姬这样的尤物怎么能任由挨饿受冻,应该天天躺在本王床上。”他抱紧她,在她的耳边笑道:“跟着我,保证天天吃肉。”
缨络篮子里的小物和辛苦换来的银钱四散一地,被人哄抢而空。习古大王哈哈笑着,如狩猎归来,带着猎物策马扬鞭而去。
向子扆再次见到妻子的时候已是三天之后的夜晚了,他在习古大王寨外徘徊,苦苦恳求卫兵通报。饿了摸出兜里的糠饼吃,困了合衣而睡,直到卫兵把他踢醒:“起来!快点,大王愿见你了!”
缨络雪白的肌肤在习古大王黝黑的胸膛里闪着光,如明月困在乌云里,她上身没有穿衣裳,却戴着层层叠叠美玉、松石与珍珠串成的项链覆于胸上,耳环也是金丝盘绕的沉重的绿松石,系一条孔雀绿色的六幅罗裙,束着黄金镶玉的腰带,有酒红色的缨络结下,宛若从腰间淌下的鲜血。
她乌黑的长发与假发混结在一块,粗辫围成一圈又一圈一边倾倒的发髻,如同涌动的波涛,几个珍珠与白玉做成的花钿,亮晶晶地点缀在发间如在波涛里闪烁的明灯。
她的眉毛被画成向上斜飞的样子,嘴唇涂得鲜红。她全身已是女真贵妇的打扮,跟身着宋式旧袍的向附马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身在蛮人臂中面对自己的丈夫,缨络满心伤痛,向子扆惊愕地看着她艳异的装扮,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们中原的男人,就这么懦弱?”习古大王笑道:“看到别的男人抢了自己的女人也不知道仇恨?”“来人!”他大叫道:“拿我的刀来!”
一旁的两个卫兵起身,将一把虎头柄的佩刀连刀架一起抬上,习古大王地扬起下巴,对向子扆说:“你,用这把刀来砍我,只要你能砍到我,我就把你的女人还给你!”
当看到刀时,向附马的腿肚子就开始打抖,缨络瞪着眼睛,看着他去拿那把刀,然而,他拿不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连一把蛮人用的刀都拿不动。习古大王轻蔑地笑着,看着他挣扎了半天……无济于事。
“连刀都拿不动的男人还配拥有女人?这是天大的笑话!”王帐里哄笑起来。缨络的嘴唇颤抖着。
当年众多帝姬争相爱慕的白衣公子,如何无能成了这个样子?
她眼睁睁地看着习古大王走过去,抡起刀来,照着向子扆劈了下去——不!她惨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想拉住那个男人,然而他并没有想把他杀死,只是吓唬一下他,他的刀锋掠过瑟缩如羊的向子扆,依惯性向后一戳,正与缨络迎头撞上。
王帐里寂静得可听见利刃割开皮肉的声音,鲜红呲出,血流如注……
易 瑗
惠福在噩梦中惊醒,她尖声惊叫着,一阵阵心悸,旁边的完颜皓伸出手臂搂住她,她在那熟悉的体温与力量里慢慢安定下来,她看见一片血色和顺德帝姬惨白的脸,甚至清楚地听到她的身体倒地的声音,她像一只雪白的定瓷花瓶一样破碎了。
她在幽夜中无声地淌下了眼泪,她的儿子已快到了八个月,已经吸干了她的奶水,她的身体消瘦下去,在他的怀里。完颜皓极爱她,夜夜与她共寑,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泣了。
他在枕上看着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你又怎么了?为什么哭了?”惠福把脸儿埋进他的怀里,抚着他坚实的胸膛,力图以他们在一起的美好覆盖她的痛苦。她想着他在腊月里带她去滑雪,从高高的山坡上坐着雪船往下滑,她在迅速飞落的雪船里紧紧地抱住他,吓得尖叫,而他哈哈大笑起来。他温热的嘴唇轻轻地落在她的前额与红唇上,是给她最温柔的慰籍。惠福闭上眼睛,他的嘴唇、双手与胸膛的温暖环饶着她,她在他左边的肩胛和宽阔的背上摸到一大片浅浅的疤痕,那是为小王子庆贺时,被沸汤泼的……
那个醋意大发的女真使女将一铜锅油封沸腾的羊肉汤在上菜时故意失手泼向她,幸而被完颜皓护住,他以极快的速度将她整个儿抱在怀里,汤吡入他的锦袍,就算迅速脱下,也烫出一大片水泡。
“这里还疼吗?”她问他,他摇了摇头,她看着他闪亮的眼睛,在他的颈窝里摩挲着,“我梦见我的缨络姐姐死了……”她啜泣地说,“不怕……有我在。你不会死的,哪怕她们都不在了,你也不会死。”他轻轻地说:“我会像爱惜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爱惜你,天天把你抱在怀里。”弦珠听了这话心里一阵悸动,她伸出纤白的胳脯团着他的颈子,像一株缠绕在他身上的藤蔓,晶莹的脸儿是在夜雾中绽放的花朵,他凝望着她,深深呼吸着她肌肤上的清香,翻身把她按在软垫上。
弦珠在他热烈的纠缠中恍惚起来,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像一朵花,随着他的呼吸与心跳开合顫动,被他托起,飘浮在半空之中,那种美妙的感受如饮了最美的酒,晕眩,迷糊。
她乌黑的长发在床檐上垂落下来,拖曳于地上,泛着幽蓝的光辉。
第一缕晨曦照进馆驿的时候,魏冰伦拿起桌上的笔,在纸上画了一道,这上面已积累了两百余画,他已经在燕京被软禁了200来天了,自从奉诏前来,他带来的岁币和陈情表被收入,等待金主的召见。完颜宗干见他颇有才华,想让他降金,数度被拒之后便将他一行软禁在这里,一等便是大半年的时光。
他多次梦见惠福,却虚无飘渺,如在迷雾之中,看不真切,也曾多次向金人打听,只知没入宝山大王寨中,有说身死,有说活着,还有说坠入洗衣院的,种种皆不相同,但均是各位帝姬飘零的命运。此时,被掳到金国的宋室公主们,已有大半香消玉陨了。
完颜皓操练回来,见爱姬正在梳妆,他默默地坐在一边看她,绿翘一双巧手给她将乌发编起长辫,与发络层层盘绕,竟如盘云堆叠一般,每一络发尾都藏得恰到好处,而金妆必要的编发仍在,穿插于发络之间宛如云中游龙。
再看身上衣装,织银的天青色窄袖细腰长袍,系烟紫色罗裙,藕色绣花金铃裙带,粉底尖翘翘玉色绣鞋,一只白狐披肩斜披于肩上,与发上的珍珠白玉朵子相呼应。虽是金国女子的装束,但从未有人穿得如此窈窕多姿。
她玉容莹莹,眼含秋水,行动如弱柳扶风,虽在北国,但依然让人觉得江南春色,满室盈香。完颜皓呆看她半晌,妆毕便招呼过来,抱于膝上,好一番爱不释手,他抚摩她好一会,却从白狐披肩上摸下一点毛来,“这白狐最配你,然而却是十年前的旧物,过段时日,皇上会召令我部去长白山围猎,只有那里才有最大最好的白狐,到时候我专为你猎一只来鞣新披肩。”惠福轻柔地笑了一下,却向他道:“大王,你说,今天会有宋女的奴隶过来凭我挑选的。”完颜皓点头笑道:“选一个伶俐的姑娘陪伴在身畔,以免绿翘太累,我们女真侍女只给你做外面的活。”惠福听了心中一动,抬起脸儿来向他道谢,又被他搂抱着好好亲吻了半晌。
那些女人原是宝山大王寨中买来分配给单身的金男作婆娘的,金国本来男多女少,向宋国发动战争,掠夺人口也是其目的之一。完颜皓所辖这一片领土,山湖秀丽,水草肥美,只是人丁尚稀,以掳来的宋女与金男为户,使之繁衍生息,便可和平繁盛。他数度下诏领土内百姓须善待所得女子,若有虐打杀戮,必然重罚治罪。百姓们见大王都以俘来的宋室公主为内眷,
并宠爱有加,也都受到影响,对宋人不那么仇恨和厌恶了。
而别的王寨大多择选美女以供上层淫乐,余下的或建妓馆收花税,或拿去跟西夏人换马,极为悲惨。所以当女孩们隐约知道惠福是来选侍女时,一个个都如见了活菩萨一般,跪下磕头。
惠福举目一望,却见一个女孩婷婷而立,含笑向她施礼,仪态高贵优雅,她远望去觉得有些熟悉,过去近看却是惊得怔住,咋眼一看,竟如姐姐柔福一般模样。
“帝姬殿下福安,在下是原东京城外妙高庵的静善,落发之前也曾是一位赵姓宗女,只父亲官微,不被人所知,如今历尽磨难,若能陪侍帝姬身畔便是我的福气了。”她落落大方道。
“就是她了。”惠福小声对绿翘说道。
入夜,绿翘呈上油茶糕饼点心,受惠福示意叫静善来吃,静善许久没有吃过这么精巧的点心,吃得小心翼翼,生怕每一粒糕粉掉落。惠福温柔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轻柔地转头笑着对绿翘说:“这样就有些不像我姐姐了。她在宫里时,哪里顾惜过这些东西。”静善一怔,过去,只听过同行的宫中侍女说她长得类于柔福,而从公主口中亲言,还是第一次。“我这次做海棠糕,只是因为瑗瑗姐姐要来,提前练练手,以便到时多做些给她。”“柔福帝姬历经那多磨难,现在也终于有了依靠的人,跟了宗贤大王。”绿翘叹道。“却与父亲的妃子韦娘子共侍一个男人,依我姐姐的性子,怎么能忍。”惠福摇摇头。
两人正说着,完颜皓自外进来,向惠福说道:“我正找你,却是不在我房中,来来来,陪我一起吃酒。”静善还顾,见他生得英俊伟岸,神态温柔缠绵,一时竟娇红弥面。完颜皓揽美人于怀,半抱而出,留下静善兀自心眺。“帝姬真是万里挑一的好命,遇上这么个可人……”绿翘笑笑,不经意道:“你像的那位帝姬现在也是不错,那个大王,虽比我们大王年长几岁,但对她也是极好。算算来,也就是她们姐妹幸运了。”“噢……”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静善却是往心里去了。
柔福来时,是完顏宗贤陪同,他早在北上押送时,就与柔福暗通款曲,三个月前去了浣衣院以千金将她赎回,纳为王妾。只柔福身体屡被摧残,不能再孕,但宗贤待她,与为他生下大胖小子的韦妃,却是一样的。
柔福来时,过去的红衣换去,上着灰粉色织金长袍,系一条玫瑰紫色的拖尾罗裙,头上没有盘鬟,由编织好的发辫往后挽住发络在背上披织下来。而围饶着前额长发的,却是金镶玉嵌的女式珠链抹额,颈上饰以八宝缨络项链,几至垂到腰间。惠福为她这完全金女化的打扮吃了一惊,而柔福却向她伸出手来,从胸中发出深深的叹息:妹妹啊……
弦珠先是紧紧拥抱着姐姐,尔后大哭,一边的使女也相继落泪。知道她们相谈必念旧恨国仇,两个做丈夫的金国王爷也只好相约出去饮酒狩猎。绿翘呈上点心水果,两人谈论着赵氏皇族姐妹的生死,说一阵哭上一阵。直至一壶茶干,柔福却幽幽叹道:“妹妹啊,你别看我们现在是比她们好过,可也是凭色邀爱,以色事人,色衰爱驰,最是不长久啊。”惠福低头不语。“现在九哥康王已在南面称帝,再续宋室。虽然我听说有派和议的使团前来,但统统被关押在燕京了,所以之前他们说,可能将我们皇室赎回的话,我看都不过是泡影。”柔福轻言道。惠福听得此语,回想起当年在汴梁城陷分俘,被完颜皓所得,纵拼死不从亦被强暴,他酒后捏着她的手嚷道,如今要你身偿你父兄对我金国所行背信弃义之事,纵千百次也不得解恨。心中登时苦泪翻腾,将这些日子恩爱的泡沫全打翻了去,只哽咽着说“金人恨我们,甚是入骨……我又哪得一日心内真正欢愉呢?”“那妹妹与宝山大王的恩爱不过是忍辱含垢?”柔福冷笑道:“我在朝内多听得你们的传言,说是燕尔新婚,如胶似漆,当面问你,果然如此,再这么传下去,怕是传到大宋,都是妹妹不知国耻,乐不思蜀了。”
惠福面对柔福的逼声,百口莫辩,只得缄默不语,“我是无一日不想不回到大宋,哪怕我哥哥续国在海角天涯,我也要追随他而去。哪怕这身子被千百个金人糟蹋,我也不会丧志。”柔福说得慷慨激昂,脸色变得绯红,竟一把握住弦珠的手道:“好妹妹,如今我就要逃往南面,有一大好机会,你帮还是不帮?”惠福一惊,不知她所言为何,却听她续续道:“我来时便见你这有个使女类我,只教她扮成我的模样替我跟宗贤大王回去便是好的了。而我扮作你的使女,你委派我去边境办事,拿得通关文书,便可让我逃出生天了。”
惠福愕然,深思片刻,便对绿翘如此一般安排。绿翘深谙,领命而去。
三日后,完颜宗贤一行启程回封地,惠福央完颜皓开出通关文书让阿里布陪同使女静善前去较多汉人聚居燕京采买汉女爱用的脂粉首饰,并带自己最爱的糕粉回来。十余日后,只有阿里布和几个卫兵带着采买的东西一起回来,静善没了。完颜皓对静善的逃脱没甚上心。阿里布出来时却发了好一会呆,等着绿翘出来,却傻傻地拿茉莉粉给她说:“看,我给你买的。”绿翘笑笑。他迫不及待地说:“你什么时候兑现跟我承诺的,说我护送她到了边界放了她便同我睡觉?”绿翘望着他动情一笑,在他腮上印了个香吻道:“今晚到我房中来,我请你吃饭,酒足饭饱便给你。”
次日,主仆二人一起用餐,弦珠见绿翘未盘双鬟,只草草结了个发辫结于脑后,便打趣道:“昨日是一同滚了床单,新婚燕尔了?”“你以为他像他主子那么精明?蠢得像头笨牛,我把他灌醉绑了推床上去,就这样睡了一夜。早上他哇哇叫着怪我,被我骂回去了。”“是他自做主张放走了静善,也不敢跟大王说,白受你欺负一场,你不去抚慰抚慰他,伤透了他的心,看日后怎么用他?”弦珠笑道。“这是当然,我不是做了一整只烧鸡吗,呆会拿给他去。”绿翘笑嘻嘻地回答。
阿里布大早上操练完,午间休息时正生着闷气,饭都吃不下,看到绿翘过来,气得发晕,可她笑盈盈把烧鸡送他,他于是长起胆子来,扑过去抱着她好一阵乱亲。绿翘推推搡搡,给逼至角落,再无去路。可是白天在军帐哪里有时间让他胡闹,外头的亲卫都在,又随时提防着大王传唤,他只得放绿翘走了。
珠 泪
魏冰伦再次穿上使者衣装,带队北上时已离他从应天府出发快一年了,见了金主坦陈了宋金两国交好,休养生息的好处。他从容淡定,不亢不卑,加之被软禁多日依然从容淡定,谈吐不凡,金主对他竟十分欣赏。听左右说他是元佑年间的状元之后,更是眼睛放光。最后当他说起希望能代宋主见他家眷一眼,甚至赎回女眷的愿望时,金主竟在朝堂上哈哈大笑起来。有通事在一旁翻译道:“我们代废主赵氏把他们的女人照顾得很好,如果使臣真想要见她们,皇上可以安排一次晚宴,让你都能见到她们。”
魏冰伦听了呆了一会,他知道金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早在燕京,就已听说韦太后和邢后都已为金人生子,包括他道别时还如美玉般一尘不染的十六岁的弦珠帝姬。她也已经诞下金人的孩子了……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阵眩晕。
金主如此说,果然如此做,数日之后召集了来上京预备去长白山围猎的众王携灭宋时所得的宗室美人前来,宗姬帝姬各有归所,韦太后竟随了完颜宗贤,邢娘子落座于金主旁,大家嘻笑如常。
晚宴时的衣香鬓影,莺莺细语,浣衣院的舞女演绎南北歌舞曼妙多姿,魏冰伦身上的冷汗则一颗颗往下掉。各宋室女子看到故乡旧臣,都心内凄伤,但夫主在旁,不敢落泪,只能强颜欢笑。
“如今旧宋众王妃帝姬多与我完颜部皇族子弟为妇,受尽宠爱,怕是不逊于你们南朝。又何来担心她们一说?尽可报与赵构,让他放心好了。”金主此言一说,女子们都默无言,哪个敢表现出愁绪。魏冰伦已远望得惠福在座,咬牙站起,向金主恳请道:“我南朝皇女,均会琴瑟,如今若听得哪位弹拨,便知她的处境,可如愿了。”
这些女子知道冰伦的意思,可谁敢当堂抒怀?惠福却是盈盈起身,往场中去,向故乡来使们深鞠一躬,问一旁乐伎要得一把骨相琵琶,略一调弦,便开始弹奏起来,她未启朱唇,但曲子却是宋人都懂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大家在心里唱着,此情此境,所有的思念故国,掩悲强欢,都从这如泣如诉的曲子里流淌出来,竟至于一一落下泪来。魏冰伦默默凝望着她,上千个日夜的思念弹指而过,她烟消于靖康的战火,却又玉结在他的眼前,向他诉说这些年的悲愁、屈辱、思念与无奈。她的云鬟低垂,香腮如雪、柳眉似画,神色如烟,只是咫尺之遥,却似远在天边,触不可及。他以袖掩面,低低啜泣起来。
魂身别两处,故国不可忘……曲毕,有人听见这倍受宝山大王宠幸的娇姬神色凄凉地叹出这句话来。
一片寂静。
下集预告:柔福帝姬还朝,受封大长公主,再择附马。完颜皓赴长白山围猎,魏冰伦携惠福南逃。